申 琳
客居南京十幾年,最說不盡的,是南京的風景。
前些天老家有親戚來,問起南京最可游之處,心頭竟有些茫然。周邊的城市,杭州有西湖、蘇州有拙政園、揚州有瘦西湖……這樣的城市名片,南京還真不好講,論名氣應該是夫子廟,但那里的風景似乎少了一些,而紫金山呢,知名度可能還不及山中的中山陵、紫金山天文臺。
南京的風景,很有些像這座紫金山,內(nèi)涵頗豐富,但要從中找一個作為代表,那就難了。
大概有很多人,是循著唐詩宋詞來南京看風景的?!叭桨肼淝嗵焱?,二水中分白鷺洲”“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這是李太白的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這是劉禹錫的詩;“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這是杜牧的詩……
十幾年前的一個冬日,我攥一張南京地圖,尋到武定門內(nèi)的白鷺洲公園。公園內(nèi)草木蕭疏、湖水寒碧,三兩個身穿厚厚冬衣的老人倚在長椅上,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閑話。陽光懶懶地斜照著,黃里透著點慘白,感受不到太多暖意。眼前的蕭瑟,沒有太白詩中青天、白鷺的明朗,更沒有“三山半落”“二水中分”的壯闊。意興闌珊時,翻看公園的介紹,才知道當年因這里湖中有洲、蘆葦叢生、白鷺翔集,加上發(fā)現(xiàn)有太白的詩碑,所以就以“白鷺洲”來名之了,算時間也不過百年左右,哪里是太白當年詩中的白鷺洲。而當年那登臨可看三山、二水的鳳凰臺,也早湮沒在悠悠歲月中了。
至于中華門外的長干里、門內(nèi)的朱雀橋,名字還在,位置也確定,但歷史的風景早已煙消云散,徒留一個文化符號在南京的城市記憶里……唐詩宋詞里的風景,畢竟是太久遠了,倒是近人詩詞文章里的南京,觸摸起來更真切一些。
秦淮河,雖有“煙籠寒水月籠沙”的詩句在前,但真正為現(xiàn)代人所熟知,則更多緣于朱自清、俞平伯兩先生的同名文章《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夜色籠罩下的秦淮河,溫婉、朦朧,抱琴的歌女、著長衫的先生,槳聲打碎水面上昏黃的燈影,燈光一層層蕩漾在水中……自此,“槳聲燈影”便成了秦淮河的代名詞,即使秦淮畫舫早已換作不用槳的電動船了,“槳聲燈影”卻依然蕩漾在游人的心中。夜幕降臨時,總有遠道而來的客人從南京城的四面八方向秦淮河涌來,夜游秦淮成了這個城市一道最獨特的風景。
不過,今天坐在電動畫舫里的游客也不免悵然若失:眼前這窄窄的水面,僅容得下兩船勉強并行,哪里有泛舟秦淮的心曠神怡。也只有到了東水關,市聲遠去、燈光漸暗,水面也開闊了不少,兩岸樹木高聳入眼簾,才算找到了一點“槳聲燈影”的夜秦淮之感。
“莫愁湖邊走,春光滿枝頭”,水西門外的莫愁湖,曾是“金陵第一名勝”,以“莫愁煙雨”列金陵四十八景之首,歷代文人墨客在此多有題詠。莫愁湖真正為國內(nèi)眾多游客所知,大概要歸功于那首歌曲《莫愁啊莫愁》。外地人來游莫愁湖,多奔著“莫愁”之名,無論是湖邊走還是湖中泛舟,無論是春光滿枝頭還是秋夜月當頭,總之君到莫愁無憂愁。游人總誤以為莫愁湖得名于“美以忘愁”,游玩后方知其實是因莫愁女的緣故,“洛陽女兒名莫愁”。所以,游莫愁湖,是一定要在郁金堂內(nèi)莫愁女漢白玉像前留一張影的。如果是夏天,莫愁女像前荷花盛開、蓮葉田田,美人與美景相映,人到此處真的就暫時忘了憂愁。
莫愁湖最美的風景其實不在夏,而在初春時節(jié),那時湖畔楊柳吐綠、海棠綻紅,湖上晴看水光瀲滟、陰賞滿湖煙雨。這時節(jié)你看,圍在莫愁女像前留影的必定是外地游客,而南京人呢,正扶老攜幼在海棠花叢中游春呢。
風景于人而言,有眼前景,亦有胸中景。眼前景易變、易替代,而胸中景則能耐得住歲月流逝、山河變遷,愈久遠反倒愈清晰。胸中景往往來自那些流傳經(jīng)年的詩文,哪怕今天眼前只是一泓水、一段河、一尊像,游人的胸中仍會有“三山半落”“槳聲燈影”“莫愁煙雨”的無限美景。詩詞文章里走出的風景,因此就有了其不可替代性,流傳也自然更久遠。僅看這一江一河一湖的詩詞文章,南京也就不負“江南佳麗地”的盛名了。
文人有文人的風景,游客也有游客的風景,文人墨客傾心于詩文碑刻,更多的游客則更喜流連于山水自然。
有山水處有風景,南京瀕長江、擁秦淮,石城虎踞、鐘山龍蟠,多的是山水佳處。古人題詠既多流傳又廣的,多與水有關,長江、秦淮河、莫愁湖就是明證,這多半是詩人對江南風景的鐘情之處。從詩詞里看的水太多了,不妨來看看南京的山。
南京的山,紫金山名氣最大,與其齊名且歷史更悠久的,是石頭城。所謂“鐘山龍蟠,石城虎踞”,指的就是城東的紫金山、城西的石頭城。
江南的山,大多是低山丘陵,懸崖、瀑布之類的自然景觀是很難看到的,風景大多與人文有關。紫金山游人如織的地方,大多是人文景觀,中山陵、音樂臺、天文臺、明孝陵、靈谷寺……中山陵和音樂臺融紀念、建筑、山林風景于一體,一年四季都吸引著海內(nèi)外的眾多游人。明孝陵以秋天出游為佳,石象路那高大的銀杏正滿樹金黃,映著湛藍的天,色彩極明朗,連神道兩側那些經(jīng)歷千年風雨的石獸,在飄飛的黃葉里輪廓也清晰了許多。
紫金山上,以自然風光取勝的是南麓的梅花山,一千多畝梅山,遍植三百多種梅花。每年冬春季節(jié),梅花山滿山梅花、香雪似海,“天下第一梅山”絕非虛名。
石頭城,外地游客游之甚少,卻不知它跟南京建城史緊密相連,兩千多年前楚威王在此建金陵邑,就是南京“金陵”的由來。當年的石頭城下臨長江,地勢險要,三國時期是東吳踞守江南的軍事要地,唐劉禹錫有“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詩句。當年站在石頭城上,長江滾滾從腳下流過,江水蒼茫、斷岸千尺,該是何等的壯闊。而今長江已遙不可望,只有外秦淮河的水在城下靜靜流淌,當年的鎖鑰之地,如今已是供人休閑娛樂的市民公園了。
清涼山與石頭城本為一體,這里最吸引游人的,是名字頗富詩意的“掃葉樓”。幾年前讀黃裳先生文章,文中掃葉樓多被提及,因此就起了尋訪之心。原以為掃葉樓地方極幽深,不想剛邁進清涼山公園正門,左側一徑長長臺階就是通往掃葉樓的,階旁修竹青翠、湖石玲瓏。掃葉樓是明末清初“金陵八家”之首龔賢的隱居地,因為龔賢,此后三百多年間金陵文人在此詩文唱和、雅集不斷,掃葉樓成了古都的一方文化高地。如今的掃葉樓早已沒了當年的清幽,樓下數(shù)十米外就是繁忙的虎踞路,車聲、市聲如潮水般經(jīng)久不息。站在掃葉樓西望,眼前也早沒了龔賢詩文中的大江浩蕩,至于黃裳文章里莫愁湖的一片煙水,也早被連綿的高樓遮斷了望眼。
有消亡就有新生,南京山水也有新風景。長江流經(jīng)的南京城外,二十年前還是一片蘆葦叢生的荒灘,如今已被建成綿延數(shù)十公里的濱江風光帶。最南端的魚嘴濕地公園,木棧道直伸到江邊,親水平臺處有江水從腳下流過。再沿江向北,有大型步行橋橫跨長江夾江之上,橋是斜拉橋,兩岸主塔呈橢圓形,如一雙楚楚動人的丹鳳眼,因此就美其名曰“南京眼”。三五之夜,“南京眼”上賞月,一輪明月當空,正映在這雙眼中,恰如南京城夜空中澄澈的明眸?!懊滥颗钨狻?,現(xiàn)代化的“南京眼”,如今已是這座古都的青春地標了。
古人游山水,多是尋幽覓勝,發(fā)思古幽情。今人游山水,在感嘆滄海桑田的同時,是否也該多一份面對歷史的曠達?一切山水都是歷史的山水,一部《水經(jīng)注》中,有多少山水能千年不變呢?
不過游魚嘴公園、“南京眼”這些現(xiàn)代景觀,心中總感覺缺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大概是“三山半落青天外”那樣可傳世的詩文吧?!安藗蚓票#加辛療熕畾狻钡墓哦?,還是要有人把金陵文脈延續(xù)下去的。
今天的濱江風光帶,在南京人看來是樂游之地,但外地人是很少來游的。南京吸引外地人的風景,還是多半跟這座古都的歷史有關。
“六朝舊事隨流水”,一座建城已兩千五百多年的古都,雖然人事早煙消云散,但留給這座城市的時代印記卻依然深深淺淺。南京的風景,多是歷史的風景。
南京歷史上有三個重要時期,六朝、明清和民國。
六朝的歷史太久遠了,久遠得如“六朝煙水”一樣迷蒙和難以捉摸。然而十多年前的一天,在新街口附近的一所小學,我在不經(jīng)意間,卻看到標為“六朝臺城”的遺址和城磚,這才驀然發(fā)覺六朝竟離我們?nèi)绱酥?,它的城池就沉睡在腳下幾米深的土層里。之后,在漢府街二十余米長的六朝城墻遺址上,南京建造了六朝博物館,六朝金粉的繁華逐漸可感起來。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隋滅陳時,六朝建康城被蕩為平地,幾百年后的唐人韋莊已難尋六朝臺城。今天玄武湖南岸的臺城,已不是當年的六朝舊址,唯有湖畔的楊柳,年年春天還都如煙似霧地隨風飄拂。
提起明代的南京,不少人總想到秦淮八艷、晚明士子,南京的風景也不免蒙上一層玫瑰色的浪漫和曖昧。秦淮河畔,人們立起桃葉渡的牌坊,建了李香君的故居,才子佳人的故事總會給后人留下無限遐想。多少年來游人到夫子廟、秦淮河,心情大多有些復雜,一邊是君子之道的江南鄉(xiāng)試最大考場—江南貢院,一邊是聲色誘惑千金買笑的歌樓酒館,所謂“君子不過文德橋”,這橋到底該不該過呢?“桃花扇底送前朝”,讀《桃花扇》《陶庵夢憶》《板橋雜記》,晚明的頹廢注定了它最終的消亡。
其實明朝留給南京最美的風景,當屬那條蜿蜒全城近七十里的明城墻,如今保存完好的就有五十余里,可以稱得上世界之最了。明城墻一舉奠定了南京的城市框架,六百多年來這座城市的發(fā)展幾乎沒有走出過這道城墻。明城墻依山傍水而建,其風景最佳處應是玄武湖一帶,那里不僅城墻最完整,在城墻上透過雉堞舉目四望,一側是玄武湖的波光舟影,一側是雞鳴寺的晨鐘暮鼓,遠處的紫金山也攜滿山蒼翠入畫圖……
南京的民國遺跡,最有名、游客最多的自然是中山陵、總統(tǒng)府兩處,但散落全城的民國遺跡也多有可游之處,尤其是頤和路、老城南兩大歷史風貌區(qū)?!耙粭l頤和路,半部民國史”,今天的頤和路幽靜而平凡,濃蔭里掩映著當年政要、賢達的一座座公館洋樓,銹蝕的大門緊鎖,但那外墻斑駁的西式小樓里,不知藏了多少情節(jié)豐富的民國往事。老城南則是平民住宅區(qū),差不多一色灰瓦白墻的傳統(tǒng)民居,行走其間,老南京的味道會濃濃地從街巷間彌漫而來。
今天游覽南京的歷史景觀,有兩處新建景觀,一是閱江樓,一是大報恩寺。
閱江樓,高踞城西北獅子山上,北眺大江、南瞰金陵,碧瓦朱檐、朝飛暮卷,氣象宏大不輸武昌蛇山之巔的黃鶴樓,明初自皇帝朱元璋到大臣宋濂等都有同名《閱江樓記》傳世。然而,歷史上卻有記無樓,面前這座閱江樓是徹頭徹尾的現(xiàn)代建筑,本世紀初才建成開放。雖然如此,與屢毀屢建的滕王閣等江南名樓比,閱江樓的建造水準倒一點也不遜色。
明成祖時建造的大報恩寺,位于中華門外的長干里,寺內(nèi)九層八面的大報恩寺塔通體五色琉璃,被譽為“中古世界七大奇觀”之一,但毀于太平天國戰(zhàn)火。十幾年前的一次考古發(fā)掘中,這里發(fā)現(xiàn)了佛教界最高圣物佛頂骨舍利,于是就建成了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遺址公園。出于文物保護考慮,當年的琉璃塔未被復建,代之而起的是新型材料輕質玻璃塔,白天看來似乎有些另類,但晚上亮起燈來卻驚艷得很,與近旁的中華門城堡倒是相映成趣。
在歷史面前,誰人不感惆悵?但古跡名勝總有頹圮的一天,后人重修、重建是必然的事。在這么多歷史風景面前,不由深思后人該以怎樣的心態(tài)來面對:既不能人為毀壞,也不能任由荒廢,而當以歷史的長遠眼光,懷對歷史敬畏之心、行對文化有益之事。若果真如此,今日的文化成果未嘗不是未來的文化名勝,今日的文化創(chuàng)舉,又何嘗不是這座古都未來的歷史風景?
一
到南京游覽的人,關注明城墻的并不多。也許是因為南京風景名勝太多的緣故,夫子廟、秦淮河、中山陵、總統(tǒng)府、莫愁湖……隨便一個都是響當當?shù)拿帧D暇┟鞒菈?,對許多人來說還是太抽象了,人們也許更知道中華門,雖然它只是明城墻的一個城門而已。
明城墻太長了,蜿蜒綿亙南京城近三十四公里,如今保留下來的尚有二十五公里,整個老南京都在它的懷抱之中。明城墻太近了,近得人們太過熟悉,它就在你的家門口、車窗外、辦公樓前,在你隨便一眼就可以看得見的不遠的地方。所以,似乎沒有多少人把明城墻當作風景名勝,只當它是南京城的一個要素而已,只不過這個要素稍微古老了一些,它存在于南京人的生活里已經(jīng)六百五十余年了。
來南京生活十幾年,最早時,我每天都要沿著城墻騎車往返于單位和住處之間。在我眼里,城墻就是一個又高又厚、看起來十分笨重的古老存在,很少會把它往風景上去想。即使在登上中華門城堡之后,也只是感慨城堡規(guī)制的恢宏、馬道的寬闊、藏兵洞的龐大,至于對風景的印象,還是不太強烈。
但是有一天,當我在臺城拾級登上城墻,突然被眼前的風景震撼了:明城墻自東南的覆舟山蜿蜒而來,長垣迢遞、雉堞儼然,一路穿過雞鳴寺的晨鐘暮鼓、玄武湖的千頃碧波,水天晴闊,湖山映帶,宛如巨幅長卷徐徐展開……南京山水城林的城市之美,在玄武湖畔這段明城墻上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于是,閑暇之時,我開始走近身邊這古老的城墻。暮色蒼茫時,我沿紫金山西麓一路行來,幾層樓高的墻體上爬滿青藤、長遍綠苔,夕陽斜照,明城墻隱藏在幽幽暗暗的光影之中,讓人頓生片刻的恍惚,似乎行走在金陵城的歷史長卷中。在太平門登上明城墻,這里的城墻頂居然有十幾米寬,可以并排跑幾輛小汽車。向前走,腳下荒草蔓蔓,那么頑強地生長著,一側是覆舟山的蒼翠林木,一側是玄武湖的湛藍湖水,這滿眼的綠和藍,讓人不知該感慨明城墻的古老滄桑,還是該贊嘆明城墻的青春和朝氣。這里看不到高樓,看到的是樹木盡頭是湖水,湖水盡頭是樹木,讓人似乎可以穿越到更久遠的六朝,覆舟山南麓不就是南朝的樂游苑嗎,而玄武湖上,曾有陳武帝操練的水師。
中國的古都,都修筑有堅固的城墻,但像南京這樣不講方方正正、而是蜿蜒曲折的城墻,也就獨此一例。南京明城墻隨山就水,一路以山、水為天然屏障,“東接鐘山、西據(jù)石頭、南阻長干、北帶后湖”,數(shù)百年來人們議及當年明城墻的修建,無論是想到朱元璋長期戎馬征戰(zhàn)的強烈軍事思維,還是這個開國皇帝借此欲向天下人昭示其巍巍皇權的志得意滿,都不由得感慨明洪武皇帝當年內(nèi)心的自信和不拘一格。
明城墻這一浩大工程,動用了東南五省二十多萬戶民力,耗時二十八年始建成,其間不斷加高加厚,甚至還調整了原定的路線。修建如此高大、深厚的巨大城墻,顯然是為了守衛(wèi)京畿的軍事需要。在冷兵器時代,明城墻所賴的山水自然屏障得天獨厚,設想如果少了山和水,南京城不知有多少地方將成為敵軍突入的薄弱地帶,這在南京所遭受的兩次戰(zhàn)火中已看得分明。明城墻十三座城門,唯有東北方向的太平門外沒有護城河,結果無論是與太平軍交戰(zhàn)的湘軍,還是抗日戰(zhàn)爭中侵華的日寇,都把太平門作為進攻南京城的一個主要突破口。
戰(zhàn)火消盡、歲月流轉,這個當年因軍事防御而建造的巨大工程,卻為后人留下了一條金陵風景名勝帶。明城墻依山傍水,城墻內(nèi)外名勝云集:城東紫金山疊翠浣紫,城北玄武湖碧波如藍,城南雨花臺落花如雨、報恩寺一塔指天……特別是到了城西,更是山水名勝云集,那匯聚著六朝煙水氣的莫愁湖,那俯瞰大江浩蕩的清涼山石頭城,那金陵文脈所系的烏龍?zhí)?,還有那李太白登臨看“三山半落”“二水中分”的鳳凰臺……明人所繪的金陵四十八景,強半在明城墻沿線。
于是,明城墻似乎成了一條珍珠項鏈般閃亮的風景帶,至于是城墻串起了風景,還是風景傍城墻而建,大概很少有人能說得清,但明城墻與風景名勝的相諧相生已是不爭的事實。誰也不曾想到,這當年披上軍事鐵甲的冰冷、凝重的城墻,數(shù)百年后竟閃耀著如此靈動、柔和的光彩。
二
如此“高堅甲于天下”的城墻,雖歷六百多年風雨仍穩(wěn)固如初,但它抵得住自然界的風雨,卻抵不住人為毀壞。如果說作為軍事防御工程,戰(zhàn)爭年代明城墻備受戰(zhàn)火摧殘不可避免,但和平時期它所遭遇的大面積拆毀則令人扼腕痛惜。
這里,人們應該特別紀念一個人,朱偰先生,是他當年的奔走呼號,為后人留下了包括中華門城堡在內(nèi)的明城墻精華。
朱偰先生是位傳奇式人物,其父是著名史學家朱希祖先生,自己則游學海外修政治和經(jīng)濟,回國后卻耗時三年考察南京古跡,拍攝下兩千多張照片,出版了至今在南京古都研究方面仍無出其右的專著《金陵古跡圖考》。在對金陵古都研究的專精方面,連朱希祖先生都自嘆弗如。
1956 年,南京掀起一股拆除明城墻的熱潮。那年八月,朱偰先生得知中華門城堡等多處城墻正在被拆除,他不僅責問當時南京市的負責人,還在省報上發(fā)表文章向社會呼吁,同時又致電國家有關部門急呼留住明城墻。在他和一些有識之士的多方奔走下,中華門城堡等在這場拆城運動中得以幸免。然而一年后,南京拆城墻運動再掀高潮,與中華門城堡一樣規(guī)制恢宏,在十三座城門中面積最大,又是獨特船型結構的通濟門甕城被拆得片磚片石不留。但這次,在南京城拆城的一片煙塵中,已沒了當年那個奔走呼號的一介書生。
在那個狂飆突進的年代,朱偰先生以一人之力守護城墻,想來既是出于他多年研究和保存金陵古跡的專業(yè)背景和感情,更是出于一個知識分子穿越百千年的深邃文化眼光。
像明城墻這樣舊時代的遺存,既已失去軍事防御的價值,又是城市建設的阻礙,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已是一種無用之物,從實用的角度看無用,從政治的角度看又是落后和舊事物的象征,那么它自然難逃被拆毀的命運了。
進入新的時代,人們的視角已從“實用”轉到“文化”,對如明城墻這樣的古老遺存已上升到“文化遺產(chǎn)”的認識高度。想想也是,在一個現(xiàn)代化的特大城市里,居然有這樣一條古老的文化軸線,這是多少城市想都想不來的幸運事情。
三
拆毀城墻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而在保護城墻的問題上,現(xiàn)代人開始面臨新的困惑。
玄武湖公園,是南京城內(nèi)面積最大的市民公園,春櫻夏荷、秋葉冬梅,加上湖面上紫金山的深黛色倒影,四時之景總讓游人流連忘返。游人不曾想到,現(xiàn)在去往玄武湖公園的玄武、解放兩門,是在1909 年以后才開辟的,而過去兩百多年間,人們只有站在太平門的一角才能遠遠眺望這片偌大的湖面。
明城墻原有城門十三座,從太平門到神策門間,整個玄武湖沿線十幾里城墻并沒留有城門,也許是據(jù)玄武湖為屏障不能開城門,也許是明朝黃冊庫在玄武湖內(nèi)不便開城門,還可能是因為那時玄武湖水直逼城墻腳下無法開城門。清末以后玄武門和解放門的開辟,極大地方便了人們游覽玄武湖,從民國時起,歷史上長期作為皇家禁地的玄武湖才成了南京人的游覽勝地。
當年玄武門和解放門的開辟讓南京人欣喜,而幾年前南京復建太平門的舉動卻引來了長時間的激烈爭議,復建工程還一度被叫停。
1955 年到1958 年,明城墻太平門段被陸續(xù)拆除三百六十多米,城門自然不保,修成的一條寬闊馬路,在方便交通出行的同時,也切斷了綿延幾十公里的明城墻。2014 年,南京市計劃復建太平門,算起來離它1958年前后被拆毀不過半個世紀光景,按理說這也是一件修復歷史記憶的文化盛事。但是反對這一復建工程的聲音認為,它不符合文物保護的規(guī)范,建起來就是個“假古董”。
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式文物觀念,從來都是主張對歷史遺跡要在不斷修繕甚至重修中進行有機更新,以便它不因風霜雨雪而致頹圮,從而給后人留下一縷悠長的文脈。而西方式的文物觀念,更主張將歷史遺跡原封不動地保留,不做人為變動,甚至任由風吹雨打、自生自滅。這種關于歷史古跡的東西方文化碰撞,使得太平門的復建變得左右為難起來。
如果現(xiàn)實地考慮,只要復建堅持嚴謹?shù)墓袍E修繕標準,同時不刻意混淆與文物的概念,其實本是一件文化的益事,不言對文化的再造之功,至少也是錦上添花。所以對城墻的正確態(tài)度,關鍵是要尊重歷史,歷史上沒有的不可生造,歷史上有的也不能棄之不顧。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也是要對歷史負責的。
將“文物”與“文化”的概念區(qū)分開,太平門的復建應該是可以理解、值得支持的事情。翻閱歷史,我國多少名勝古跡不是在屢建屢毀、又屢毀屢建中保存下來的?若從人類歷史長河的角度看,千百年后,今天復建的太平門何嘗不是一種文物呢?
當我們從明城墻前走開,回眸處,不妨再重溫朱偰先生當年保護明城墻的一番苦心。我們該給后人留下一座怎樣的城墻?現(xiàn)代人同樣需要朱先生那面對歷史的文化視野和擔當。
杭州有西湖,南京有玄武湖。
若論城湖相依的歷史,玄武湖倒是比西湖要早幾百年;但若論名氣,玄武湖可就比西湖遜色不少了。
南京人似乎從來沒有糾結玄武湖的知名度:不就是南京城里的一片湖泊和公園嘛,就像熟悉的鄰家小妹,美則美矣,何必去跟選美冠軍比個高低呢?
秋日晴和,漫步在玄武湖畔,但見一湖碧波直逼紫金山下,水與山、與天相連,似乎演奏著“碧”與“黛”的交響:湖水澄澈如碧玉,藍天明凈如水晶,水天一色,上下一碧;環(huán)洲、翠洲、梁洲等湖中五洲林木蔥蘢,紫金、覆舟、雞籠諸山蒼翠欲滴,遠近皆黛,翠色入畫……這湖山相映的山川形勢,加上湖面蕩漾的游船、湖邊歡笑的人群、空氣中芰荷的清香,令人不由恍然如夢:置身其中的,究竟是玄武湖還是西子湖呢?
及至定下神來,才發(fā)覺與西湖相比,玄武湖不無遺憾之處。
玄武湖的湖面雖不及西湖大,但湖中五洲卻給人以足夠大的游覽空間。第一次游玄武湖是在春天,在環(huán)洲走了許久,忽見面前竟閃出一條清清小河,夾岸楊柳、芳草滿坡,不知名的小花星星點點地開放,滿河的蘆葦和荷葉搖曳,時有掛著紅燈籠的烏篷船“吱吱呀呀”地劃過,竟是一派田園野趣。
大得有點令人茫然,是許多人游玄武湖的感受,究竟為何茫然呢?在玄武湖中走上一天,眼前美景道不得,你幾乎叫不出一個景致的名字來。在西湖,路邊知名景觀俯拾皆是,眼前是曲院風荷、蘇堤春曉,遠處是三潭印月、雷峰夕照、柳浪聞鶯……西湖十景早已名聞天下,就是阮墩環(huán)碧這些新西湖十景也已為人熟知??墒?,這臥在南京人身邊已兩千年的玄武湖,總是這樣靜悄悄綻放著滿湖美景,卻叫不出一個響當當?shù)拿謥怼?/p>
玄武湖,往事空回首,寂寞越千年。
翻閱古都南京風景畫,自明至清,先后有金陵八景、十景、十八景、四十景直到四十八景之說,直到十八景以后,玄武湖才始以湖邊的太平堤入選,后以“北湖煙柳”正式位列四十八景。隋文帝楊堅下令蕩平六朝建康城后,詩人韋莊曾來到玄武湖畔,感于六朝繁華煙云過眼,發(fā)出了“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的興亡之嘆。誰也沒想到竟要等一千年之后,玄武湖才只能以“北湖煙柳”叫響自己的聲名。這聲音,比起西湖十景來畢竟是太微弱了。
韋莊的詩,已是歷代詩詞中關于玄武湖最知名的一句,與白居易吟詠西湖“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蘇軾“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楊萬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柳永“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大量膾炙人口的詩句相比,玄武湖上的詩情幾乎是一片空白了。景以文傳,再美麗的風景,如果沒有廣為傳頌的詩詞文章,也只能是身邊人的四季,而不是天下人的夢境,內(nèi)涵終究單薄,流傳也自然不廣。
但豈止是詩詞文章,美景的人文內(nèi)涵還包括那些植根在百姓心中、流傳千百年的傳說故事。在西湖,且不說斷橋之上、雷峰塔下國人熟知的白娘子許仙的傳奇愛情,就是蘇堤、白堤與兩位大詩人的因緣,岳王廟、蘇小小墓的傳奇,還有那化蝶的梁祝、癲狂的濟公,都足以讓西湖在游客眼中變得不僅美麗,而且親切。游歷西湖,多少凡夫俗子感受到了生活的喜怒哀樂、人世的愛恨情仇,這里有太多人的日常、青春、人生……相比之下,玄武湖對普通人而言卻太隔膜了。
景致也罷,詩詞、傳說也罷,玄武湖的聲名不彰,首先要歸因于它曾被圈入皇家園囿禁地的漫長歷史,這導致了它與尋常百姓長期隔絕。六朝之時,玄武湖直通長江,既是操練水軍的軍事重地,也是皇家射獵的禁苑。到了明代,玄武湖又成為存放戶口檔案的黃冊庫,“百年版籍重山河”,尋常人等就更難跨進這里半步。因隔絕而陌生、因陌生而不傳,玄武湖一直沉寂到清代,普通人始能自由出入,這片湖面才漸漸走進南京人的生活。只是,清代人筆下的“北湖煙柳”中,僅是數(shù)叢煙柳、一痕長堤、竹籬茅舍寥落其間,蕭瑟中只剩下幾分野趣了。
風景名勝,只有與百姓、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連,才會有其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文人雅士能夠暢游其中,才有詩酒唱和的游宴雅集,也才有傳唱后世的詩詞文章;小民百姓們身處其中,才有攜家?guī)Э凇⒖磻蚵犌乃资乐畼?,也就可能誕生和流傳浸透著他們生活哀樂、樸素情感的美麗傳說。玄武湖的長期與世隔絕,多的是高高在上的神秘之感,而最缺少的,正是西湖那樣關乎百姓冷暖哀樂的人間煙火氣。
其實,除了作為皇家禁苑之外,玄武湖歷史上也有過回歸民間的數(shù)百年,特別是在中國歷史上繁盛的唐宋時代。但是造化弄人,當大詩人蘇東坡在杭州疏浚西湖、廢去已被圍墾的湖田之時,另一位詩人王安石卻為治玄武湖水患,索性泄湖為田,使得玄武湖的湖面消失了兩百多年,直到元代才得以恢復。回望那個時代的西湖與玄武湖,疏浚后的西湖天光云影共徘徊、淡妝濃抹總相宜,而玄武湖則只剩下一片禾黍離離的農(nóng)田。同樣是浪漫又現(xiàn)實的詩人,蘇軾和王安石給西湖和玄武湖帶來的命運何其相異,時也,勢耶?
明朝不僅在玄武湖內(nèi)建黃冊庫、沿玄武湖岸筑明城墻,割斷玄武湖“湖”與“人”的聯(lián)系,也因筑堤而割斷了“湖”與“山”的聯(lián)系。西湖到靈隱,杭城西南這片土地,千百年來青山連綿、碧水逶迤,山水自然相依相偎。本來,玄武湖也曾千百年與紫金山山水相依,湖面連著山腳,湖光山色相映照。明代在太平門外修了一道太平堤,將玄武湖與紫金山相連的湖面隔出一個東湖,由此改變了這里山水相連的自然格局。再后來,玄武湖與紫金山之間修起了寬闊的馬路、建起了成片的居民區(qū),湖山就只能遙遙相望,相看兩不厭了。
山水名勝,其聲名傳與不傳,從玄武湖、西湖的境遇中大概可找出些規(guī)律。然而簡單類比二湖的異同,也難免強玄武湖之所難。說句公道話,只要縱觀二湖在兩座古城歷史上的地位,就可以對玄武湖的境遇抱一顆寬容心:西湖是杭州人累數(shù)十百世之功,舉全城之力而成就之;而在山水名勝眾多的南京,玄武湖又如何能像西湖一樣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呢?
往事不可追,歷史終是歷史,空白畢竟空白。但山水名勝永遠是歷史的山水名勝,總要源源不斷注入每個時代的內(nèi)涵,才能為后人留下完整的歷史、接續(xù)的文脈。如今玄武湖早已回歸普通百姓,游湖、走湖也已成為周邊市民的時尚,新的時代內(nèi)容,總要孕育新的優(yōu)秀作品,相信有著六朝煙水氣的南京人和海內(nèi)外的文化人,總會給玄武湖留下這個時代的文化印記。
當然還有文化方面的建設。這些年,玄武湖不少區(qū)域已被精心培植出不少景觀,春有櫻花夏觀荷,秋有丹桂冬賞雪,那紅裳翠蓋、荷香氤氳的水面,在湖上就有好幾處。但四時之景之外,玄武湖似乎還缺一股人文氣。在一個能工巧匠輩出的國度,在玄武湖相對空曠的五洲某些角落,留待設計師、建筑師們創(chuàng)作的空間也還有不少。今人要有今人的文化擔當,就如那紫金山腳下的音樂臺,若干年后何嘗不是后人眼中的一份珍貴文化遺產(chǎn)。
明城墻由南折向西的一段,已被辟為南京城垣博物館,在這里極目四望,眼前是南京最美的風景:玄武湖的波光舟影,雞鳴寺的暮鼓晨鐘,紫金山的山色有無,明城墻的長垣迢遞……南京城市之美,曾被概括為“山水城林”,而玄武湖邊的這片風景,當是山水城林最生動的圖景。如果再有評選金陵新十景或多少景,這個“山水城林”,想來必然是要傳之后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