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慶榮
從我參加工作起,就經(jīng)常出差,出差幾乎成了我的家常便飯。
出差的地方很多,多數(shù)是外省的省會城市。交通工具,以火車為主。那個年代,買車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不像現(xiàn)在,只要動動手指,手機(jī)上就可以買到車票,還能自選座位、退票、改簽。
我的工作單位是南京的一家國企。從南京出發(fā),比較省心,有專人買票,廠辦的老孫負(fù)責(zé)這項工作。
老孫五十多歲,大背頭、圓臉,對人非常和善,他認(rèn)識火車站的領(lǐng)導(dǎo)。我請老孫買過十幾張臥鋪票。每次見他,他總是坐在辦公桌前,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看文件。有人來了,他抬起頭,從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上方瞟一眼,微微一笑,然后向右歪歪嘴,說:“地點、時間,填寫清楚,票來了通知你?!?/p>
第二天,電話來了,我趕緊帶著錢去他的辦公室取票。
唯獨一次,他沒給我票,給了我一張紙條,讓我上車后找列車長。
列車長姓顧,中年人,大個子,見到我很熱情。他向一位女列車員交代了幾句。那晚,我在列車員的宿營車廂里睡了一夜。
外地辦完事,準(zhǔn)備返程,買返程票很頭痛。運氣好的話,入住的賓館酒店可以訂票,但需要不菲的手續(xù)費。更多的時候,我得自己去火車站排隊買票。
臥鋪票,無論是硬臥還是軟臥,根本不要指望,售票大廳的牌子上,始終顯示“無”。買到一張有座位的車票,已經(jīng)是謝天謝地了。排隊的時候,偶爾有人會走到你跟前,壓低聲音說“臥鋪,臥鋪”,但極少有人搭理他們,唯恐被騙買了假票。于是,我常常只能先買一張無座票,上車后再找空位,或是花點小錢去餐車坐上幾個小時。
有一年秋天,我去新疆出差,返程時只買到了無座票。從烏魯木齊到西安,在硬座車廂站了近二十個小時,又累又困,便在乘客座位下面鋪上一張報紙,將兩條腿扔在過道上,頭和身子鉆進(jìn)去,全然不顧乘客腳上的臭味。一覺醒來,衣服上滿是灰塵,左臂上還黏上一塊銅板大的痰。一想起當(dāng)時的那副窘樣,自己都覺得好笑。
1994 年,是我做銷售工作的第三年,業(yè)務(wù)做得風(fēng)生水起,北京有幾家大客戶,每年采購總量在三百萬元以上。公司決定在北京設(shè)立辦事處,任命我為辦事處主任。辦事處有五個人,負(fù)責(zé)安裝、維修設(shè)備,每月輪流回南京一次。
那時北京到南京的火車要開二十多個小時,車次好像每天兩趟,晚上發(fā)車。買臥鋪票很難。剛開始請北京的朋友幫忙買票,但次數(shù)多了,不好意思再向朋友開口,只能自己去火車站買。
第一次去北京火車站買票,是在夏季的某一天。剛出地鐵站,一名年輕女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大方地看著我,口中嚷道“臥鋪,臥鋪”。
我只當(dāng)沒聽到,徑直走向售票大廳。大廳里擠滿了人,買京廣線、京滬線車票的隊伍從窗口排到了大門外。近三日去南京的臥鋪票“全部售罄”。就在我很沮喪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擠過來,他滿臉是汗,嘴里念叨“臥鋪,臥鋪”。
是“黃?!薄H藗儼训官u電影票、門診專家號、車票的人稱為“黃?!?。這類人神通廣大,各地都有。北京火車站是大站,客流量大,票販子也多。
我問中年男子:“明天去南京的臥鋪票有嗎?”
“有?!彼h(huán)顧四周,示意我跟他走。
我們沿馬路向西走了五六分鐘,在崇文門地鐵站東面的一家百貨店門口停下。中年男人走了進(jìn)去。很快,走出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女子讓我進(jìn)去。
她拿出一張硬臥車票,是第二天晚上去南京的,下鋪。我仔細(xì)看看,問她:“不會假吧?”
她笑了:“大哥,你真逗。賣假票不僅會砸了我們的飯碗,還要坐牢的。”
票價多少錢,記不清了。多付給她四十元,我記得清清楚楚,還與她討價還價了一番。她說:“大哥,四十元大部分是給別人的,我們掙點辛苦錢,還提心吊膽?!?/p>
她這么一說,我也不好意思砍價了,只好說:“下次優(yōu)惠一點吧。”
我和她聊了幾句。她姓李,安徽滁州人,老家離南京不遠(yuǎn),算是我半個老鄉(xiāng)。她和老公,還有村上幾個人,在北京做這一行兩年多了。離開時,她給我一個BP 機(jī)號和一個座機(jī)號碼,叮囑我,要票時提前聯(lián)系,可以送票。
終于找到了一條買票的渠道,我心里踏實了。在之后的一年多時間里,每次回南京或去外地,她都會把票送到約定的地方,從沒耽誤過。平時,每張臥鋪票加價三十至五十元不等,逢節(jié)假日,乘車的人多,最高加價一百元。錢是多花了,但值得,再也不用為買票而煩惱了。
1995 年春節(jié)前一周,我托小李買了一張回南京的臥鋪票。那天她特別忙,沒有時間送票。巧的是,那天下午,我去離火車站不遠(yuǎn)的海關(guān)總署辦事,辦完事后正好去見她。
三點鐘,在離百貨店不遠(yuǎn)的路邊,我們見面了。
她握了一下我的手,票到了我手掌心。票進(jìn)褲子口袋后,我也握住她的手,把事先點好的錢,放到她手里。她的手軟軟的,我忍不住想多摸一會兒。就在我朝她擠眼一笑時,她的臉色突然大變,說道:“不好,千萬不要說買票……”
我的身后,一名警察和一名戴著紅袖章的聯(lián)防隊員,快步走來。
“你們干什么?”聯(lián)防隊員問。
“沒,沒干什么,聊天?!毙±罨卮稹?/p>
我很緊張,講話結(jié)巴:“遇見熟人了……”
他們根本不信,把我們帶到崇文門公交站旁的警務(wù)室。
“你們到底干什么的?”這次是警察問話。
我沒吭聲,小李略帶哭腔回答:“我們是老鄉(xiāng),他是南京的,我是滁州的,他姓時,我姓李?!?/p>
警察看看我,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把口袋里的東西掏出來?!?/p>
我把幾個口袋里的東西拿出來,放到桌上。一個BP 機(jī),一塊方格子的手絹,一串鑰匙,一點零錢,我把車票留在口袋里,我判斷警察不會搜我的身。
警察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再次看看我,說:“不說實話,是嗎?不說不要走。”
一聽這話,我心里“咯噔”一下,急了。票是今晚的,離開車時間不到五個小時。怎么辦?實話實說,等于把小李賣了。她要罰款,說不定還要被關(guān)起來。不說清楚吧,我走不了,誤了火車回不了家。再者,我和她孤男寡女,萬一警察認(rèn)定我們有賣淫嫖娼嫌疑,或有其他非法勾當(dāng),麻煩就大了。我心里很糾結(jié)。
坐在一旁的小李,倒是不急不躁,臉上沒有了先前的驚慌。
思考片刻之后,我決定先保自己。
我抬頭看了一眼聯(lián)防隊員,他在吞云吐霧。趁警察不在屋里,我右手伸進(jìn)褲子口袋,抓住那張票,彎下腰低下頭,有意用手撓撓腳脖子,把票丟進(jìn)了鞋里。
不一會兒,警察進(jìn)來了。聯(lián)防隊員在警察耳邊嘀咕了幾句。警察看著我,嚴(yán)厲地說:“站起來,把鞋子脫了。”
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假裝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脫下鞋子。聯(lián)防隊員走過來,拎起我的一只鞋子,從里面搜出一張火車票,放到警察跟前的桌上。
事已暴露,瞞不住了,我只有說出實情。
警察拿起票,看了一會兒,又抬起左手看看手表,問我:“給她錢了?”
“給了?!?/p>
他把票遞給我:“走吧,下次到車站里面買票,不要找票販子?!?/p>
“知道了,謝謝!”我連連點頭。
我走出警務(wù)室,在不遠(yuǎn)處停下,暗暗觀察了警務(wù)室十分鐘,一直沒看見小李出來。我一陣酸楚。哎,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我向地鐵站一路小跑,趕回辦事處取行李。
“臥鋪,臥鋪”,一個頭戴毛線帽子,穿著綠色軍大衣的高個女子,操著東北口音,站在地鐵口,注視著路人。
想到還有同事要回家過春節(jié),我對她說:“給我一個號碼?!?/p>
她很麻利地遞給我一張小卡片。
向票販子買票,一直沒有中斷過。
大約到了2004 年,隨著科技的發(fā)展,高鐵的開通,車次多了,加上購票實名制,買票不再是一件困難的事,倒票這行當(dāng)不好做了。如今,票販子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