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昀
1972年2月,尼克松游覽長城。
1993年4月,在江南和煦的春風中,一位老人再次登上了杭州西子湖畔的游船。隨著船緩緩駛離碼頭,這位三個月前剛度過80歲生日的老人,抓住船上的欄桿,蹣跚踱步。
看著岸邊駐足而觀的中國人,老人一邊揮揮手,一邊對身邊的人回憶起自己當年第一次來到這里的畫面。那是一段神奇的往事。他說:“1972年我乘船環(huán)游這里時,什么都沒有。甚至我1989年來這時,大部分建筑還不存在。這片土地上的發(fā)展,真令人意想不到?!?/p>
說這話的老人,正是美國第37任總統(tǒng)理查德·尼克松。
距今整整50年前,也就是1972年2月,尼克松到訪中國,成為首位訪問新中國的美國總統(tǒng)。此行意義非凡,尼克松自己也非??粗禺斈晔状螌θA訪問,將其視為自己一生最有意義的一次對外訪問。
因此,或許是感知到自己身體每況愈下,80歲的尼克松希望自己最后一次出訪能再去中國,重溫1972年訪華的那一段歲月。1993年來到中國,在西湖游船上,他告訴隨從,“我的一生中,有兩件事將使我的名字留在史書中——水門事件和打開中國之門。一件壞事,一件好事?!?/p>
50年前尼克松作為美國總統(tǒng)訪華,被稱為“改變世界的一周”。原本以反共面貌著稱的尼克松,卻成為了打破堅冰的那個人?;厥走^往,其背后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中美兩國交往過程中一段精彩的歷程。
在成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之前,尼克松“反共斗士”的標簽已經(jīng)存在多年,這首先與他早年的從政經(jīng)歷密不可分。
1946年6月,二戰(zhàn)后離開美國海軍的尼克松參選眾議員。他曾表示,“在戰(zhàn)后初期那幾年,共產(chǎn)黨對勞工與政治組織的滲透已形成一個嚴重威脅”。在這樣的背景下,尼克松與他的對手辯論時,嘗試抓住對手與這些所謂的被滲透的組織的關(guān)系,最終令對手敗下陣來。于是,尼克松當上了眾議員,“反共”讓初入政壇的他第一次嘗到了甜頭。
從那時起,尼克松對于共產(chǎn)主義的關(guān)注不斷加深,而他“反共”的道路也越走越遠。
1950年,發(fā)生了著名的“希斯案”。阿爾杰·希斯曾是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美國外交活動家。離開國務院后,希斯被推薦擔任美國卡內(nèi)基國際和平基金會主席,在美國享有良好的聲譽。1948年,希斯被人舉報是“共產(chǎn)黨”,并犯下通共的罪行。在申訴過程中,希斯始終堅持自己無罪,一度博得不少同情和支持。然而律師出身的尼克松,硬是扭轉(zhuǎn)局面,最后于1950年1月將希斯以間諜罪起訴?!跋K拱浮绷钅峥怂擅暣笳?,開始被外界視為“反共斗士”。他自己也表示,“這一案件完全改變了美國公眾對國內(nèi)共產(chǎn)主義的看法”。
另一件為尼克松蓋上“反共斗士”認證的事情,當屬他當選總統(tǒng)之初對待越南戰(zhàn)爭強硬的態(tài)度。1968年尼克松上任總統(tǒng)后,便開始面對來自美國國內(nèi)民眾巨大的輿論壓力,人們一致要求他無條件且最短時間內(nèi)從越南撤軍。
面對外界壓力,尼克松選擇繼續(xù)在越南采取軍事打擊行動。他表面上向北越釋放“和平信號”,暗中卻與基辛格密謀,設計出一個所謂“鴨子吊鉤”計劃,企圖通過轟炸北越的重要地區(qū),將戰(zhàn)爭升級。
“鴨子吊鉤”最終的實施時間被定在1969年11月1日,尼克松希望以這個時間節(jié)點逼迫北越在戰(zhàn)爭中讓步。但事與愿違,越南領(lǐng)導人胡志明直到去世前,仍在回信中采取了一種毫不讓步的態(tài)度,將此前強硬“反共”的尼克松逼到了尷尬的境地。
更令人無法忽視的是,美國各地洶涌不斷的反戰(zhàn)游行,在1969年底也達到了頂峰。搶劫、縱火、罷工罷課,各種暴力事件層出不窮,剛上任一年的美國總統(tǒng)再也沒法對此視而不見。用尼克松自己的話說:“這場戰(zhàn)爭我既無法打贏,也無法結(jié)束?!?/p>
“反共斗士”尼克松一邊苦惱于越戰(zhàn),另一邊卻悄悄鋪開了與中國尋求友好關(guān)系的路途。這不是一朝一夕的“速成班”,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實際上,就在1967年,也就是尼克松當選美國總統(tǒng)前一年,他在《外交季刊》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幾年后他在任上對待中國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在這篇文章中有跡可循。
當時,尼克松在文章中寫道:“從長遠眼光看,我們不能永遠把中國排除在世界大家庭外。中國有望與美國建立一種建設性的伙伴關(guān)系?!?/p>
尼克松贈送給中國的紅杉孕育出第二代。
“反共”的尼克松,終于在1970年6月決定從越南大規(guī)模撤軍。與此同時,他對于想要同中國展開對話的信號已經(jīng)愈發(fā)明顯。那年10月,尼克松接受《時代》雜志采訪。尼克松告訴記者,“如果說我在死以前還有什么事情想做的話,那就是到中國去?!鳖愃频挠^點,又出現(xiàn)在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前夕的國會演講中。這一次,尼克松對全美人民說:“中國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國家,中華民族是一個充滿活力的民族,不應該被排斥在國際大家庭之外?!?/p>
在外界看來,尼克松之所以能夠當選美國總統(tǒng),是因為政治生涯前期打下的堅實的“反共”基礎使他在競選中獲益。而當他成為總統(tǒng)后,竟會開始緩和與蘇聯(lián)的關(guān)系,并著手建立與中國的友好關(guān)系。《遺恨水門——尼克松傳》作者、曾與尼克松一道到訪中國的莫妮卡·克羅利認為,這一巨大的轉(zhuǎn)變可以解釋為:尼克松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
尼克松曾對克羅利表示,他下定決心1972年去中國,是因為在當年的環(huán)境下,看到了彼此共同利益有了變化?!爱敃r,中國向四處觀望,發(fā)現(xiàn)自己也被潛在的敵人包圍。蘇聯(lián)是中國最嚴重和最直接的威脅。共同的利益把我們更緊密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了。我們雙方都很擔心,侵略成性的蘇聯(lián)對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的威脅?!?/p>
這一次緊密聯(lián)結(jié)來之不易,當年參與其中的兩國人員最為清楚。如尼克松所言,1972年那次中美“聯(lián)結(jié)”的背后是“兩年多復雜、微妙和堅定的外交招呼和談判”。1969年2月,剛剛上任沒多久的尼克松,離開華盛頓,到歐洲進行了一次為期8天的訪問,其中3天在法國。在尼克松看來,法國總統(tǒng)戴高樂手中握有解決中美關(guān)系的鑰匙。
1972年2月21日,周恩來總理舉行宴會,歡迎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和夫人。圖為賓主步入宴會廳。
戴高樂在那次會談中告訴尼克松,“不應該讓中國怒氣沖沖地與世隔絕。西方應該力圖去了解中國,接觸它,影響它”。這番話究竟對尼克松產(chǎn)生了多大影響,外界沒有準確答案。但之后的事實顯示,自從那年春天開始,尼克松加快了向北京釋放信號的節(jié)奏。
時任美國駐波蘭大使的沃爾特·斯托塞爾,在1969年接到一個來自尼克松的任務——盡快在方便的外交場合,找到中國最高級別的外交官員,建議恢復“華沙會談”。最終,斯托塞爾在年底一次位于南斯拉夫的活動結(jié)束后,趕到中國代表雷陽的汽車前,得以“攀談了幾句”。“華沙會談”的恢復,開啟了之后中美兩國交流的“羅馬尼亞渠道”和“巴基斯坦渠道”,并促成了1971年基辛格那次關(guān)鍵的秘密訪華。
1971年7月15日,美國東部時間早晨5時45分,白宮發(fā)布了一份閃爍其詞的通知:5小時后,總統(tǒng)先生將對全國電視廣播網(wǎng)發(fā)表“重大聲明”。
當天下午5時,尼克松乘坐專機飛抵洛杉磯,走進了設在伯班克的全國廣播公司(NBC)的演播室。之后的3分半鐘,“大事情”發(fā)生了:尼克松在電視上宣布,自己將前往北京,謀求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新關(guān)系。
尼克松不緊不慢地念完了公告,而這一幕經(jīng)由電視播出后,美國乃至全世界的反應讓尼克松對自己的決策和操作特別滿意。隨后的幾天,白宮幾乎被全世界的贊譽淹沒。這件大事,在尼克松自己的回憶錄里也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在他看來,“這是20世紀最出人意外的外交新聞之一”。
1972年2月21日,到達北京后,尼克松一邊走下舷梯,一邊向周恩來總理伸出手去。當二人的手相握時,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
從“現(xiàn)實主義”出發(fā),使得自己在不同歷史時期總能追求利益最大化,這一點在尼克松身上延續(xù)了很多年。退休后,他仍十分看重自己多年來與中國建立的“特殊關(guān)系”??肆_利在上述傳記里提到,尼克松不僅依靠這種特殊性發(fā)展中美關(guān)系,而且用它建立自己的政治和歷史地位。
退休后,尼克松依舊關(guān)注著繼任者如何與中國打交道。每當在電視上看到后來的美國總統(tǒng)訪問北京時,尼克松總是對此不屑一顧,認為這些訪問是“失敗的”。在他心中,只有自己才能成功地與中國人交往。
1989年,尼克松再次訪華。回到美國后,他給時任總統(tǒng)老布什寫了一份報告,其中提到的觀點,對于當下的中美關(guān)系依舊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尼克松指出:“美國不可能也不應該干預只有中國自己才能做出的抉擇?!?/p>
等到克林頓當選總統(tǒng)后,尼克松仍在中國問題上建言獻策??肆诸D曾向尼克松請教為什么20世紀90年代中國能夠有10%的經(jīng)濟增速,而尼克松的回答有三點:第一,鄧小平立足于農(nóng)業(yè);第二,他們政治穩(wěn)定;第三,因為他們是中國人。在他看來,“中國人從來都是那么勤勞,一旦市場的楔子被打開,他們便迅速作出了反應”。
除了尼克松本人長期與中國保持交往,他的后代同樣致力于促進中美友好和正常的交流。就在尼克松首次訪華三年后,尼克松女兒朱莉·尼克松和女婿戴維·艾森豪威爾便來到北京。毛澤東主席親自接見了二人。
2002年,朱莉再度到訪中國,參加了中方舉辦的尼克松訪華30周年紀念活動。她在活動現(xiàn)場說:“我父親常常向我們提起那次難忘的中國之行。那次破冰之旅,重新開啟了中美關(guān)系的大門,從此改變了世界,他一生中以此引以為自豪?!贝撕髷?shù)年,朱莉多次訪華,不遺余力地推動中美兩國間的文化交流,被稱為中美兩國的“人民外交官”。
在尼克松孫輩中,也有這樣一位代表性人物——外孫克里斯托弗·考克斯。2013年,考克斯率尼克松基金會代表團訪華,在北京登上長城,重走外祖父當年的“破冰之旅”。2021年11月美國休斯敦世乒賽舉行前夕,考克斯再度接受中國媒體采訪。提到當年的“乒乓外交”,考克斯認為其體現(xiàn)了中美兩國人民之間的認知、交流?!盁o論大家文化背景有多不同,但只要經(jīng)過‘破冰’,人們就能進一步合作交流。”
無論是朱莉,或是考克斯,其對于中國的特殊態(tài)度無疑深受尼克松影響。1993年最后一次飛往中國前,尼克松告訴克羅利:“你必須看看人民大會堂和長城,中國是世界上最壯觀的國家之一。它的歷史那么悠久,有眾多的民族和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p>
在杭州,80歲的尼克松看到當年親手種下的那棵紅杉樹時,激動得宛如見到了自己的孩子。他用手比畫著說:“我?guī)頃r才這么高,現(xiàn)在都長得這么高了。”聽聞紅杉樹已在中國好幾個地方繁衍成林,尼克松若有所思地說:“真誠希望美國同中國的關(guān)系,未來也能像紅杉樹一樣越來越茂盛?!?/p>
參考資料:
《尼克松回憶錄:時代的破冰者》,(美)理查德·尼克松著,伍任等譯,2019年,天地出版社
《遺恨水門——尼克松傳》,(美)莫妮卡·克羅利著,文波譯,2001年,時代文藝出版社
《尼克松傳》,武曄嵐著,2015年,吉林出版社
從“現(xiàn)實主義”出發(fā),使得自己在不同歷史時期總能追求利益最大化,這一點在尼克松身上延續(xù)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