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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老槍

2022-02-26 11:15李君
延河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屠戶核桃樹司馬

李君

司馬長河是我老板司馬向前的父親。

有一天,司馬長河夢見老屋屋脊上的兩顆風(fēng)鈴不響了,說他得回去看看。老板要打電話讓村上會計(jì)去查看一下,真不響了換了就是。老板夫人沒讓他打這個電話,說夢是借口,老人是想回老家。

回老家為什么還要找借口呢?

向前老板說老爺子在家鄉(xiāng)當(dāng)了大半輩子村主任,得罪了不少人。當(dāng)年離開核桃樹村的時候,有人在他身后放鞭炮慶祝。司馬村長傷心得一屁股坐在村口的碾盤上,半天起不來。所以跟兒子住到城里二十多年,一直沒有回過那個黃河邊的村莊。

向前老板脫不開身,派我陪司馬長河回鄉(xiāng)幾天。他讓我這個擅長經(jīng)營人際關(guān)系的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陪同,是為了不讓司馬和村里人起沖突,以免他受到傷害。

“人老了,瓤得像孩子,碰他一下就會跌倒。”老板說。

我駕車帶著司馬,前往那個不歡迎他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不禁想起不知從哪兒聽到的這句話,好像正是司馬他們那個年代人說的,說這話的都是些很豪邁的人,坐在車后座上的卻是碰一下就會跌倒的老頭。

司馬非要坐在后面,守著一只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里面不知裝了些什么。像一個坐在候車室的面無表情的農(nóng)民工。農(nóng)民工可沒他這把年紀(jì)的。我想,大的小的,各種輪子的,老板家可不差旅行箱啊。

“又不是去外國,那種箱子使不上。”司馬說。

向前老板帶父親去國外旅游過幾次。在公園遛鳥的那些老頭,去過國外的,會把這事成天掛在嘴上。司馬從來不說,跟沒去過一樣。司馬也不遛鳥,也不拿脊背蹭樹或甩鞭子。他遠(yuǎn)遠(yuǎn)地蹲著,有椅子不坐,嘴里咬著煙袋鍋?zhàn)?,就像蹲在地頭端詳莊稼。這都是向前老板告訴我的。

他是想從我的目光里聽到我對編織袋的想法,但我并沒有說出口。可見他很注意別人對他使用編織袋的反應(yīng),可見使用編織袋他是費(fèi)了心思的。同樣費(fèi)心思的還有他的穿戴。他翻箱倒柜,問兒子、兒媳把二十年前進(jìn)城時穿的那身衣服放哪兒了,他知道早就被他們?nèi)恿?,明知故問是想跟他們吵架。兒子、兒媳想著跟平時一樣,不搭理就過去了。但這次過不去,非要那身文物級的衣服。估計(jì)心里想著兒子是個大老板,沒有辦不了的事,跟個耍賴的孩子一樣。我磨破鞋底,最后從我朋友影視公司的庫房找了一件。

黑黢黢的老棉襖和編織袋倒挺相配。本可以衣錦還鄉(xiāng)的他,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這樣?

核桃樹村在黃河西岸的渭北塬上,到了渡口司馬又生事,說什么也不肯再坐路虎車了。

“它像只狼狗?!彼f,“我不想讓村里人看我扎一副狼狗勢子?!?/p>

“那怎么辦?剩下的八十多里走著去嗎?哎,你干什么?”

“我不能上個茅子?”他下了車,背著手走了。

一去兩個多小時,我急得正考慮要不要給向前老板打電話,他回來了,不知從哪里搞來一個模樣像螞蚱的交通工具,鼻子上豎著的一根管子,突突地噴著黑煙。

“這是手扶拖拉機(jī)。”看我一臉的疑惑,司馬說。

我們要過的是一座動蕩不安的浮橋,河面寬闊流速極快,有一只上游漂過來的塑料盆一樣的東西,瞬間遠(yuǎn)去變成一只小碗。開越野車過去尚不安全,何況這種半殘疾的東西。我說路虎嫌扎勢,叫個普通轎車總可以吧。他不,非要這只大螞蚱。我要給老板打電話,他說你打,你聽你老板的,我是你老板他爹!果然,老板在電話里讓我聽他爹的。

螞蚱顫顫巍巍上了浮橋,大水緊貼著浮橋底部流過,濺起的濁浪,不時潑灑到橋面上。因?yàn)闃蛎孑^寬車速也慢,坐螞蚱上,雖有一些顛簸但也沒什么大礙。如果不是擔(dān)心老頭的安全,這種顛簸的感覺倒很享受。水面像一條飛速而去的傳送帶,無數(shù)旋渦于黃色中吐出白色的沫子,仿若一朵朵邊跑邊綻放的花。行駛到河心的時候,一輛載重卡車從后面隆隆駛來,被踩疼的浮橋劇烈地扭動起來,將手扶拖拉機(jī)拋起又摔下。我緊緊抓著車幫,聽到自己尖叫。在黃河浪里坐慣了羊皮筏子的司馬不當(dāng)回事兒,看我狼狽竟大笑起來,像一個惡作劇的少年。

“這好笑嗎?一點(diǎn)也不好笑,非常不好笑!”我說,“一輛普通小車開到鄉(xiāng)下如今根本不算什么。而你,一個省城大老板的老太爺,非要乘坐這么一個破爛玩意,馬云靸雙懶漢鞋,這才是扎勢!”

司馬不吭聲了??ㄜ囘^后,浮橋平復(fù)下來,我們一路無話,過河,上塬,直到目的地。

我以前跟向前老板到這個村子來過一次。村中有棵樹蔭很大的老核桃樹,想必村名就是從這棵樹得來的,向前老板說大概是吧。他對老家很是淡漠。大概從會計(jì)那里得到了消息,一些村里人聚在老核桃樹下,當(dāng)然不是來歡迎司馬。他們靜靜地看著我們從那里經(jīng)過,沒有人起身打招呼。

“當(dāng)了二十來年的老太爺,咋還跟走的時候一個慫式子?”有人說了一句。

一些孩子追著手扶拖拉機(jī),我趁機(jī)給他們散發(fā)巧克力,但是大人罵著打著讓孩子送還給我。

“熱臉貼個冷尻子。”司馬幸災(zāi)樂禍地對我說。然后抬高聲音,顯然為讓樹下的人聽見:“記性不錯,就這副式子!”

司馬在二十年前安葬了妻子,從核桃樹村出走的時候,乘坐的就是手扶拖拉機(jī),還有他用心準(zhǔn)備的這身行頭。他把自己打回到二十年前,就是要告訴核桃樹村人,他怎么走的,還怎么回來。

司馬的院子是十多年前,身在城里的他指令兒子在老屋的舊址上建的。建成后司馬沒有回來住過一天,但隔一段時間他就讓兒子、兒媳回來,掃掃院子,看哪里漏雨,把炕燒一燒。過年的時候一定要讓他們回來在院門上貼一副對聯(lián),放一掛鞭炮。屋脊兩端的鴟獸上各銜著一只鐵鈴,是司馬囑咐兒子在鎮(zhèn)上請人打造的,起風(fēng)的夜里,村莊和周邊的土地都會聽到那鈴聲。

世上最難證實(shí)的,就是別人做的夢。司馬的夢卻得到了證實(shí),那一對鐵鈴不見了。那個常和向前老板聯(lián)系的會計(jì)來了,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面皮黃瘦,笑得很假。因?yàn)橥扔悬c(diǎn)跛才沒有出去打工。他說如果我們不說,他還發(fā)現(xiàn)不了。

“我找人給掛兩只新的行了?!彼f。

司馬說:“既然回來了,就先不急掛了?!?/p>

仔細(xì)琢磨這話挺厲害,那兩顆見風(fēng)就響的鈴告訴核桃樹人,他司馬長河一直在呢,鈴聲是他的眼睛、耳朵,是他的咳嗽聲。

但是會計(jì)卻沒有發(fā)現(xiàn)鈴不響了,即響不響他都沒有在意,把司馬的話丟到了風(fēng)里?!安豢瓷婵捶鹈妫彼f,“我和向前兄弟是一塊耍大的,有事就給我打電話?!?/p>

這話更厲害。

他坐的是沙發(fā),卻要拍拍屁股,好像是從地上起來,接過我遞給他的一盒煙要走。

司馬一把奪下來,放在茶幾上。會計(jì)嘿嘿笑了一下,從茶幾上拿起來放進(jìn)懷里,司馬揭開會計(jì)衣懷,掏出來香煙,又放到茶幾上。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斗氣,兩個成年人很憤怒地在爭搶一盒香煙。這下會計(jì)笑不出來了,臉上僵僵的,眼睛往四下里看,找到了一個可以下的臺階—掛在墻上的一桿土槍。這桿槍不能再頹了,一根鐵管綁在一塊木頭上而已,你不相信它能打響。

會計(jì)曾給向前老板打了好多次電話,說派出所要收繳它。全村就這一桿槍沒有收繳了。我跟老板回來的那一次,就是為了這桿槍。我們帶來了另一桿土槍,是從我朋友的道具庫里找來的,用來做替身。老板告訴會計(jì),老爺子說了,屋里的一根柴棒也不能動。

“找個地方放起來,不要掛墻上了。”會計(jì)說罷走了出去。

我想二十年的時光,怎么也會把過去的恩怨稀釋掉一些。村里人在核桃樹下的冷漠是集體性的約定,私底下或許會松動。故人回鄉(xiāng),不管怎么總會有人來坐坐,喝一杯茶,吸一支煙。司馬好像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我準(zhǔn)備煙茶水果他沒有說什么。他有沙發(fā)不坐,很奇怪地蹲在上面,端著煙鍋,像一只飛不動的老雕。他就這樣不出門,守著煙茶蹲了三天。除了看向前老板的面子來過一次的會計(jì),院門響也沒響。司馬陰沉著臉,飯只吃一點(diǎn),拿著遙控器不停地?fù)Q臺。有一天院門終于“吱呀”了一聲,進(jìn)來幾個想討回巧克力的孩子,司馬抄起掃帚趕雀一樣把他們趕了出去。

“核桃樹村把人都死絕了!”司馬罵道。

他和村里人的沖突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好像都受到了傷害。這種看不見的沖突我以前沒有遇見過。像籠絡(luò)客戶那樣,請他們來司馬家做客嗎?我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司馬更不會答應(yīng)。我打電話給老板,讓他勸老人離開村子,這是結(jié)束沖突最好的辦法。老板說這話他不能說,不然老爺子會猜到我把情況告訴了他,司馬可不想讓兒子知道他遭遇的尷尬。即使在兒女面前,他也要端著村干部的架子。

按司馬的要求,我從鎮(zhèn)上買了兩顆手工打制的黑鐵風(fēng)鈴,司馬卻不讓掛,好像把鈴掛上,待下去的理由就沒有了。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司馬自己爬高上低地把風(fēng)鈴掛在屋脊上,一邊一個。他發(fā)出的呻吟聲把我從夢中吵醒了,我走到他屋里把他叫醒,問他在夢里呻吟啥。他說:“人老了就愛在夜里叫喚?!蔽液鋈桓械叫睦锖茈y受。

我得想辦法把他從屋脊上放下來。

幾天以后,一個木偶戲班走進(jìn)司馬家院子,對司馬說是一個女人打電話請他們來的。我找會計(jì)說話回來,看到司馬正和人家吵嘴。他以為我是為了給他解悶,很不高興,說他兒子的錢不是風(fēng)刮來的,再說一個掫猴子(木偶戲班)解不了啥悶,他也沒有悶要解。我說這個戲班是給村里人叫的,他不說話了。

他把我叫到屋里,問道:“這個主意誰出的?是不是她?”

“你說會計(jì)嗎?”我說。

他不回答,說:“這種招兒從一個城里丫頭的腦袋瓜里生不出來?!?/p>

我心里暗笑,這個木偶戲班是我到鎮(zhèn)上買鈴的時候遇見的,當(dāng)時正給一戶人家演出。

司馬見我不回答,就出門接了正絮叨上一家事的木偶戲班主的話頭:“誰家咋了?”

班主說主家的名字沒記住,他家女人說另一家女人趁男人出去打工,在家里偷人,后來證明沒有這事,但被誣的女人喝了農(nóng)藥,差點(diǎn)沒死。主家除了賠人家錢,還請戲班唱戲給人家賠罪。

司馬的臉拉了下來,向我吼道:“給誰賠罪?我欠誰了?我司馬長河不用向任何人賠罪!”他讓我給戲班把路費(fèi)結(jié)了,打發(fā)人家走。正說著廣播里響起由會計(jì)播放的演出海報(bào)。

“你看怎么辦?”我說。

“誰屙下得誰去拾掇!”說罷,他撩起門簾進(jìn)屋去了。

司馬的反應(yīng)我是預(yù)料到的,但他不至于會把場子踢了。晚上來看戲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老人們有凳子不坐,蹲在那棵樹冠很大的老核桃樹下,眼睛里是冷冷的東西,跟我們來的那天看到一樣的。我在場邊備了果點(diǎn)酒水。開始沒人動,后來大家看有人拿了也就跟著拿了,于是一掃而光。木偶噴火我還是第一次見,班主說這是他們最新研發(fā)出來的獨(dú)門絕技,核桃樹村的人也沒見過。他們陸續(xù)從樹下被吸引到幕帳跟前。旱煙鍋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滅,連綴成一片,像動物的眼睛。

有一簇火星從遠(yuǎn)處飄移過來。我有些緊張,還是擔(dān)心司馬的性子上來,真把場子踢了。他有個毛病,走路愛咳嗽?,F(xiàn)在卻一聲不響地走過來,蹲在觀眾身后的核桃樹下。

踢場子的是一個虛胖的年輕人,蟈蟈一樣從沒有扣的褂子里撅出一只肚子。

第一個拿取酒水的就是他。司馬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喝得有些搖晃了,看見司馬來了,他站起,又坐下,仿佛膽氣還不夠壯,又喝了幾口,然后舉著啤酒瓶在空中擊打著其他人的叫好聲:“喊叫啥哩?別喊叫了!”將喝彩聲逐一擊落。然后沖藝人們?nèi)氯?,讓他們停下別唱了。

那幾只噴火的木偶仿佛粘在幕布上不動了。

戲班班主從幕后探出腦袋,問怎么回事。

“知道今天這場子是為啥事嗎?你們唱鬼吹火?主家沒給你們說么?”

此前班主問我唱戲的用途,我沒有明說,只說他什么劇目好看就唱什么。

班主在人群里找我。蟈蟈說:“《包公賠情》能唱不?唱《包公賠情》?!?/p>

有人跟著附和,也有人制止他,讓他坐下老實(shí)看戲。

這臺戲雖然意在賠情,但我不能將這個意思說在明面上,否則司馬肯定不干。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天是八月十六,我就告訴村里人,今天是司馬向前老總給鄉(xiāng)黨們過中秋節(jié),《游西湖》是這個戲班的招牌劇目,尤其噴火,在中秋月夜表演起來更能出效果。

一個老漢問我:“女子,你知道《游西湖》是個啥戲?”

我不知道,但從老漢的語氣里,我感到不妙。

“是個鬼戲,”老漢說,“是個怨戲。你把李慧娘的冤魂弄到核桃樹村,哭哩罵哩吹火哩,到底想弄啥?”

村里人停止吃喝,蟈蟈把喝到嘴里的一口酒吐出來。老漢對這場《游西湖》的闡釋他沒有想到,大家都沒有想到。老漢把他們從睡夢中喊靈醒了。吵嚷聲剛起來,司馬從核桃樹下起身走到幕布跟前,向觀眾席掃了一眼,吵嚷聲便齊刷刷斷了,仿佛被攔腰砍了一刀。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司馬那藏在重重皺褶里的渾濁的眼,竟會發(fā)出刀一樣的光。他拿煙鍋指著戲班,讓換《包公賠情》。然后對我,其實(shí)是對他們說:“女子,知道包文正為啥要向嫂子賠情?因?yàn)樗麣⒘松┳拥膬鹤印⑺闹秲?。包文正為什么要?dú)⒅蹲??因?yàn)榘惴噶藝ā0恼蛏┳淤r的是情而不是罪。因?yàn)樗麤]有罪!”

秦腔音樂響起來。那個老漢用拐杖把自己撐起來,離開劇場。

然后觀眾都離開了。

“嗨,別走啊,”司馬喊道,“不是要看賠情嗎?都別走啊——”

一地的糖紙、果皮和酒瓶,在月光底下尤其狼藉。

戲班問我還唱不唱了。司馬說:“唱啊,為啥不唱?”

司馬一個人把整場戲看完了。

這件事過后不久,司馬從鎮(zhèn)上叫來了兩個四川木匠,在院子里做木活。我問他做啥他不說,木匠看他不說,他們也不說。等他們把那些木板組合起來,我才知道是做棺材。

“你哭個啥呀?”向前老板在電話里說。

我才知道我是哭泣著向他匯報(bào)這件事。他告訴我這事很正常,在渭北鄉(xiāng)下有人四五十歲就開始準(zhǔn)備壽材了。壽材成了以后,還會擺酒慶賀。然后開始珍惜余下的時光,好好地過活。但我覺得這件事對司馬的意義不一樣,有一種生無可戀的悲涼味道。

我是在外面給老板打電話,回到院子,看司馬不在,木匠說跟一個風(fēng)水先生看墓地去了。

那次我陪同老板回來處理槍支的事,老板還去祖墳掃了墓。司馬家的祖墳在黃河邊的崖畔上,面向河?xùn)|的山西,核桃樹村的墓都是這樣。老板說他們的祖輩都來自河?xùn)|。東一座土包,西一座土包,看似凌亂,但每個家族的墳冢自有其屬地。司馬家的是兩座不大但用材講究的墓冢。一座安葬著司馬老板的祖父母,老板的母親、司馬的妻子長眠在另一座小一點(diǎn)的墓里。

我采了野花敬獻(xiàn)在墓前,發(fā)現(xiàn)沒有司馬來過的痕跡。不遠(yuǎn)處一個老婆婆看見了我,她走過來,往北邊指了指,說:“他在那邊?!?/p>

按照老婆婆的指向,我在另一處崖畔找到了司馬,那個陰陽先生擎著羅盤,瞇著眼四處打量著。司馬家有墳地,并且他的妻子埋在那里,他為什么還要另找墳地?我把我的疑問告訴了司馬,他沒有回答。他注意到除了陰陽先生,更遠(yuǎn)處還有一些帶著棒球帽的人扛著測繪桿在測什么。

“那些人在干什么?”他自語道。

一陣鈴聲傳過來,我看到遠(yuǎn)處的崖畔上有一座廟。我問司馬是什么廟,他沒有回答,看也不看,轉(zhuǎn)身去找陰陽先生了。我是個迷信罐罐,見廟便上香磕頭的那種,就朝那座廟走去。那是一座龍王廟,大殿的飛檐兩端各掛著一只鐵鈴。我走進(jìn)大殿,端坐在祭壇的龍王除了頭上的角,面目和一般的神像差不多。我上香磕頭,那個為我指道的老婆婆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手里拿著一把掃帚。

“他打發(fā)你來的嗎?”她說。

我不禁想起司馬說的 “這個主意誰出的?是不是她?”這句話。感覺兩人所說的他和她指的是彼此。剛才在司馬家的墳地,她說“他”而沒有說司馬的名字,這讓我感到他們兩人有某種關(guān)系。

“司馬為什么要給自己另選墓地?”我覺得她保準(zhǔn)知道。

她拉著掃帚走出大殿,沙沙地掃起院子。

我隨后走出大殿,往院外走去。她在我身后說:“都是我的罪過?!?/p>

那是一件蓄謀已久的事,就發(fā)生在這座廟里。有一天年輕人行動起來,有幾個臨陣退縮,司馬一路叱罵,最終他們走進(jìn)了廟里。那時司馬是村里那伙年輕人的頭頭,他們相信自己的理由是充分的。既然祖祖輩輩供奉的龍王爺沒有讓核桃樹村人吃飽過肚子,就像公家說的那樣,說明祂是無用的,甚至是可惡的,白費(fèi)了人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獻(xiàn)祭,尤其是人們對祂的那份虔敬之情。司馬他們用繩子套在龍王爺塑像的脖子上,另一端套著一頭牛,人在一旁拉幫套。一個模仿女干部,留著剪發(fā)頭的女子拿著一只洋鐵皮喇叭,在一旁高聲朗誦一首當(dāng)時的流行歌謠:“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

老婆婆說,那個瘋女子就是她。

那尊龍王不知道是怎么塑的,任憑牛拉人拽,它像長在了地上,身子巋然不動。拿?頭挖,只在龍王身上留下一些白點(diǎn)。

村里人站在廟外,怒而不言,企圖用沉默阻止這些沒有王法,其實(shí)是有另一種王法在手的冷娃。司馬認(rèn)為他們在看他的笑話,還有幾個歲數(shù)大的女人跪了下來。這激怒了司馬,還有,不能在他的姑娘跟前丟了面子。他拼命鞭打牛,那頭壯碩的奓角牛吐著白沫子,眼珠子快要蹦出眼眶。胡梅英記得,當(dāng)她朗誦到“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都以為是龍王爺?shù)沽?,卻是繩子斷了,人牛一起向前沖去,撲倒在地上。

有人懷著惡意說:“去找你大嘛!”

司馬的父親是蜚聲黃河兩岸的廟匠,那尊龍王塑像正是出自他手。兒子有王法在手,其忤逆瀆神行為眼看著阻止不得,氣急之下,父親腦子出了毛病。司馬走進(jìn)家里的時候,看見父親做著一個奇怪的動作:蹲在炕上圍著炕桌轉(zhuǎn)著圈子,口里念叨著:“公家的事—要怪怪我,不要怪娃—這是公家的事—”

司馬的母親告訴司馬,說他爹這樣幾個鐘頭了,跟推磨子一樣。司馬認(rèn)為他父親這樣是為了嚇唬他。他對廟匠說,你嚇不住我。告訴我,當(dāng)初塑龍王爺?shù)臅r候,你是咋弄的?咋弄的?尻子像長在地上,身子硬得跟料礓石一樣。

廟匠繼續(xù)在炕上轉(zhuǎn)圈念叨:“不要怪娃—這是公家的事—”

“后來他們用炸藥把龍王像炸了。”胡梅英說。

在滿地殘骸中,露出了一根老海碗碗口粗的核桃木柱子,深深地扎在地下。

司馬的父親從此不吃不喝,繼續(xù)在炕上做著那個奇怪的動作,晝夜不停,司馬有些害怕了,但嘴上還硬,就像當(dāng)?shù)厝苏f的嘴硬尻子慫:“你別給我裝神弄鬼,你嚇不住我!”

七天以后,司馬的父親像他塑的龍王一樣倒下來。

胡梅英說,那些年這樣的事不少,因?yàn)闀r事如此,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沒有誰給做這些事的人記賬,但司馬那一次不一樣。如果你不孝,對不住的不只是自己的老人。如果死的是別人家的老人,給他記賬的只會是那一家的人。但是讓自己的爹瘋癲而死,整個核桃樹村都給他把賬記下了。

“沒人說過將來不讓他進(jìn)祖墳的話,”胡梅英說,“是他自己心里過不去那道坎?!?/p>

剛才她穿著一件紫紅色羽絨式樣的衣服,癟癟的,填充物肯定不是羽絨,就像到城里賣雞蛋的鄉(xiāng)下女人穿的那種?,F(xiàn)在外面罩了一件半長的青色褂子,類似道袍,十分素凈。一塊松松地頂在頭上的黃紫相間的格子頭巾,將頭發(fā)一絲不露地包裹起來。

我問她是不是居士,她說她只是閑了來掃掃院子,續(xù)續(xù)香火。

司馬從我在廟里待的時間上,猜到胡梅英可能把這段往事講給了我,他不肯讓我跟著他尋看墓地,否則他會不自在。陰陽先生帶著他在山峁溝壑尋找了好幾天,但還是沒有他中意的地方。

這天幾個孩子跑來告訴我,司馬和會計(jì)干仗了。我趕到了村部??匆娝抉R拿著一塊水管的殘片,掰碎給會計(jì)看,殘片酥得像一塊泥土。

“這樣的管子也能走水嗎?”司馬大聲嚷嚷, “你們都知道給你娃穿戴齊整,怕曬著凍著,這些管子也知道冷熱哩!一群懶漢!眼看冬灌了,你們一個個把眼窩瞎了,看不見好些管子朽得用不成了?”

我去拉他,他抬手把我撥拉到一邊??彀耸娜肆?,力氣大得很!

“石頭娃呢?”他問會計(jì)。石頭娃是現(xiàn)任村主任。會計(jì)說人不在。

“我眼窩不瞎,看得見他不在!我問他去哪兒了?”

會計(jì)看我給他使了個眼色,便說這就去找村主任,然后一去再不見影了。

我把司馬勸回家,然后讓孩子們帶我來到事發(fā)地—一處崖畔邊。一條由一節(jié)節(jié)塑料管子連接起來的管道,一頭逶迤而下扎進(jìn)黃河,一頭爬上山坡向塬上伸去。管道老舊,有多處破損,猶如一條傷痕累累的老龍。

胡梅英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她說:“這條管道就是司馬的龍王。”

這片干渴的黃土塬,望著腳下的滔滔黃河,不知有多少年了,把河水引到塬上的夢,也不知做了多少年了。司馬當(dāng)上村主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個老夢圓了。司馬是在父親去世后不久當(dāng)?shù)拇逯魅?。安埋廟匠的時候,族人攔著不讓司馬隨棺進(jìn)入祖墳地,司馬沒有兄弟,出殯摔盆也是廟匠的一個侄子摔的。

不久,公社的馮干事來到核桃樹村,他擔(dān)負(fù)著一個十分艱巨的任務(wù):動員積極分子司馬長河出任核桃樹村村主任。為什么說艱巨?因?yàn)槿绻抉R當(dāng)了,就要落下踩著父親的尸體往上爬的惡名。馮干事自己帶了一瓶西鳳酒和一包花生,他不能在司馬的家人跟前說這件事,就晚上把司馬約到核桃樹下。

我當(dāng)。司馬說。

馮干事嚇了一跳:你—不是使氣吧?你可不要當(dāng)了村主任以后,去收拾大家—

你啰嗦!要我當(dāng)還是不要我當(dāng)?

這個夢圓了五年。那是一個巨大的夢,不說別的,光三十里水泥管子,加上三級泵站,那筆款子就把沒見過幾個大洋的核桃樹村人嚇住了。當(dāng)時別的村干部和一大半社員,都認(rèn)為司馬胡整,說他是個二錘子貨。不二能把他爹逼瘋致死嗎?司馬不理會這些聒噪,連噘帶罵,甚至讓民兵端著槍把大家伙轟到了工地上。多少個晝夜過后,黃土塬坡被豁開一道長長的用于埋設(shè)管道的壕溝。但在公社開會的支書帶回來一個消息,讓司馬呆在那里,只見張嘴,沒有聲音出來。公社答應(yīng)給的那筆款子給不了了,說是到縣上沒有申請來。

這不耍人嗎?聲音從司馬的喉嚨里終于扯出來了。

他帶著鋪蓋卷來到公社,在公社院門口住下了。公社項(xiàng)書記罵道,你個司馬長河,少給我耍死狗!司馬說我要是把錢要不到手,回去我在核桃樹村人跟前就成死狗了。項(xiàng)書記說我也沒辦法,錢要是在我口袋里,掏給你就是了。司馬說縣上有錢為啥不給?留著造三宮六院???在一旁的馮干事罵他放肆。項(xiàng)書記要他進(jìn)去吃飯。司馬從布袋里掏出一只窩頭,說飯他帶著,還有半口袋。錢要不來他不回。項(xiàng)書記說那你就在這兒啃你的窩頭吧。項(xiàng)書記往公社院里走,司馬突然在身后了朗誦起來,就是“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那首詩,把項(xiàng)書記嚇了一跳,懷疑司馬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司馬說,沒錯,“我們要做自己的玉皇,做自己的龍王”,但是,讓我們拿啥去做?給龍王爺塑像還要麻刀、黏米、核桃、木芯子這些材料哩,光憑我們幾把老镢頭,連一條長蟲都做不了!

項(xiàng)書記看到司馬眼里含著淚水,越發(fā)感到司馬腦子有問題。馮干事把項(xiàng)書記拉到一邊,把司馬炸龍王塑像致父親瘋癲而死的事做了匯報(bào)。

司馬告訴項(xiàng)書記,他是要向九泉之下的父親證明,他的兒子沒有做錯,他要讓父親看到,他這個忤逆不孝的兒子,把一個真正能呼風(fēng)喚雨的龍王引到了塬上,把旱地變成了水澆地。而他的父親塑龍王就是為了這個!

項(xiàng)書記嘆息一聲,答應(yīng)替司馬想辦法。沒幾天馮干事便來到核桃樹村,告訴司馬項(xiàng)書記給他們另找一個錢路,但這錢得自己去掙。

才好哩!司馬說,貸款終歸是拿人家的錢,自己掙下的花著踏實(shí)!他把雙腳從地上搬到凳子上,他一興奮就要蹲到凳子上。馮干事說這錢不好掙,司馬說說得啥話,錢哪有好掙的,你說啥活吧,上刀山的話打副鐵鞋也就上去了!當(dāng)他聽說是下煤窯,便把腳放回到地上,半天沒有說話。

渭北旱塬的土地喂不飽肚子,核桃樹村的男人經(jīng)常出去攬活,在黃河上拉纖、放皮筏,去河?xùn)|背鹽,到韓城下煤窯。司馬的父親在下煤窯時遇到過冒頂,人救出來了,腦子被嚇出了毛病,一時清楚一時糊涂。他跟隨他塑的龍王倒下時,又哭又喊,一臉的驚恐,恍惚又回到了冒頂?shù)拿焊G里。

司馬帶著二十幾個人去了韓城煤礦,下到近千米深的井下,井底下太熱,也為了省褲子—那時鄉(xiāng)下人都不穿內(nèi)褲,他們就精著尻子干活。

這是司馬在信里告訴胡梅英的。

“也不知道寫這些干啥!”胡梅英露出嗔怪的神情。

我要跟著胡梅英去她家看看,她推辭了一下,還是帶我去了。核桃樹村人幾乎都蓋了新房,胡梅英還住在土坯老屋,殘頹的院墻上長著草,屋里黑黢黢的,彌漫著嗆人的煙火氣味。她讓我不要笑話她。

她爬到炕上,從炕柜里翻出幾封糟得不行的信,那是當(dāng)年司馬從礦上寫給她的。鉛筆字跡已經(jīng)模糊了,是司馬在升井以后,趴在工棚的草鋪上,舔著鉛筆頭寫的。沒容我細(xì)看她就把信收起來,但把信的內(nèi)容講給了我。司馬在信里告訴胡梅英,累是累點(diǎn),但礦上吃得很好,隔上幾日就能吃上一頓豆腐。還有副業(yè)隊(duì)的賬上已經(jīng)攢了多少錢,多少錢能買多少根洋灰管子。他在商店給胡梅英買了一面小圓手鏡,托人帶不好意思,郵去又怕打壞,還是回的時候帶回去吧。有了手鏡她就不用對著澇池梳頭了。

這面鏡子和信一起放在一只鞋盒里,歲月將鏡面割裂成幾片。鏡子背面的圖畫是一位女拖拉機(jī)手,短發(fā)飄飄,英姿颯爽。

胡梅英說:“為了這面鏡子,他還挨了打?!?/p>

去礦上挖煤的時候,司馬對跟他去的人有言在先,礦山給的錢一分不動,全部用來買管子和水泵,但還是有幾個人對手里拿不到一分錢感到冤。

別人在家摟著媳婦睡覺,咱們在幾十丈深的地下賣苦力,弄得跟鬼一樣!憑什么呀!

司馬說,不想干不強(qiáng)留,村里想吃豆腐燉洋芋的人多著呢。

那些人說,他們也想給媳婦買面鏡子。言下之意司馬買手鏡的錢可能是從賬上拿的。

司馬說那是他從工棚里搜的牙膏皮換的,不信讓他們到廢品站問問。

那些人當(dāng)然沒有問。不久村里人來給副業(yè)隊(duì)送口糧,看見司馬頭上纏著帶血的繃帶,司馬說是井里塌方砸的。

司馬又來到村委會,這讓會計(jì)沒有想到,他以為事情過去了。他說村主任不在家,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司馬說:“會計(jì)是村里的二把手,一把手上哪兒去,能不給二把手說?”

會計(jì)說:“說了又咋?用不著跟你匯報(bào)?!?/p>

他沖我眨眨眼,讓我把老頭哄弄走。我說:“作為核桃樹村的村民,司馬先生對村長在工作日的活動擁有知情權(quán)?!?/p>

會計(jì)有些疑惑,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我這話很認(rèn)真,已經(jīng)站到了司馬一邊。他便不再跟我們客氣。他冷笑一聲,說:“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核桃樹村還有一個叫司馬先生的村民,哪個墓古堆里冒出來的???”

“放你娘狗屁!”我說,“你小子再敢胡說一句?”

司馬嚇了一跳,吃驚地看著我。他不知道我入職他兒子公司之前,曾經(jīng)賣過烤串,常跟街頭小混混掰扯。而一個衣著講究的、注重禮節(jié)的都市白領(lǐng)突然爆粗,樣子一定倍加兇猛。會計(jì)呆愣在那里。我乘勢而為,讓他趕快找人,把管子該換的換了!

會計(jì)口氣軟了,說能干活的人都出去了,找不來人。

回去后我打電話給向前老板,他撥了一筆錢,會計(jì)用這筆錢組織人修好了管道。

做了修管道這件事,司馬似乎找回來了點(diǎn)什么,開始走出院子,到田間轉(zhuǎn)悠。我發(fā)現(xiàn)那是他最愛去的地方。此前他跟著陰陽先生看墓穴,一半也是為了能在田野轉(zhuǎn)悠。如果沒有看墓穴這個由頭,在地頭遇見人他會尷尬的。玉米一人多高了,一株株很壯碩地立著,組成一塊塊青色的方陣,在緩緩起伏的黃土塬上,青得十分觸目。司馬背著手行走在其間,仿佛一位閱兵的將軍。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貓腰鉆進(jìn)玉米林里,走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拳頭大小孢子狀的東西。他說這是苞谷的癌,遞給我,讓我捏捏,使勁捏。我使了一點(diǎn)勁,“噗”的一下孢子爆裂了,濺起一團(tuán)青灰色的煙霧,迷了我的眼睛。司馬哈哈大笑。這次我沒有生氣,難得看到老人開心啊。

有一塊地里的玉米長得不好,高矮不齊,發(fā)黃的葉子耷拉著,像一支潰敗的軍隊(duì)?;牟莅训馗矅?yán)了。他重重地嘆息了一聲,蹲到地里拔草,我也跟著拔。司馬說這不行,得拿鋤來,讓我回家取把鋤。

“鋤掛在柴房里,要那個扇面的鋤,不是最寬的那把—算了,還是我去,你弄不清。”

玉米地的深處窸窸窣窣鉆出來一個男子,正是那天晚上踢場子的那只蟈蟈,嘴里咬著一段玉米稈,汁水瀝瀝拉拉滴在肚子上。

“金武啊—”司馬臉上堆起了笑。

蟈蟈很不客氣,說:“你們干啥呢?”

“地嘛,要么不種,”司馬刻意讓語氣顯得柔軟,“種上了就得操上心哩。就像要娃—”

“你管得著嗎?”蟈蟈打斷他說。

司馬沒有說話,他走出玉米地,手里還攥著一把草。大概意識到二十年前他就不是村主任了,這些分到了各戶的土地不再歸他管轄了。但是,那也不該在這個大肚子蟈蟈跟前低三下四啊。

司馬不再到地里,他將轉(zhuǎn)悠范圍限制在村子里。核桃樹村的青壯年大多出去了,村莊很寂寞,除了雞鳴狗吠,沒有可看的景致。一家屠宰公司在村里設(shè)了個叫工作站的屠宰點(diǎn),司馬看人家殺豬。一看就是大半天,蹲得太久了,扶著樹才能站起來。開始他沒有覺得這個工作站有什么問題,還說這家公司生意做到家了,店都開到村子里來了。只是工作站的半自動屠宰太血腥,瞬間豬頭便落地。他跟我說起過去在村里殺豬的情形,膛子一開,村里的老漢就擠上去,趁熱把大腸頭上的花油往嘴里塞。

“龐屠戶不知咋樣了,恐怕早就老得掂不起牛耳刀了?!?/p>

他再次去看殺豬時,村里人告訴他龐屠戶是掂不起刀子了,但把刀子給了兒子,而小龐屠戶到外邊攬活了。

外面的人把豬拉到村里的工作站屠宰,小龐屠戶卻要到外面攬活。司馬覺得這里面有問題,小龐屠戶很可能遭到了擠兌。他想去龐屠戶家問問清楚,又想起在玉米地里的遭遇,邁出院門門檻的腳又收了進(jìn)去。

小龐屠戶自己找上門了,他是一個精瘦、結(jié)實(shí)的中年漢子,留著很潮的茶壺蓋頭,脖子上戴著用山核桃穿起來的鏈子,疙里疙瘩像一副豬腸。他滿臉堆笑,一副有事相求的樣子。大約就是為了遭人擠兌的事。于是司馬把兩只腳放到了沙發(fā)上,又是一副老雕在架子上的樣子,但這次威嚴(yán)了許多。我們正吃晚飯,他便問小龐屠戶吃了沒有。小龐屠戶說沒,還沒顧上。司馬說回家吃了再來。

“司馬爺爺!”我責(zé)備地看他一眼,心想就說人家有事求你,也不該擺譜到無禮的程度,再說是你先讓人家的嘛!司馬看出了我的想法,對我說:“讓人是個禮,鍋里沒下米?!比缓髥栃↓嬐缿簦骸罢f,啥事?”

小龐屠戶掏出手機(jī),放大一幅圖片給司馬看,那是一只放在紅色臺布上的青銅器,狀似香爐。

“長河大,這個玩貨您老眼熟嗎?”小龐屠戶小心地問道。

司馬長河看了看說:“在電視里見過?!?/p>

“這照片是從電視里拍下來的,”小龐屠戶說,“但上面的東西你肯定不是在電視里看見的。你還好好想想?!?/p>

“你啥意思?”司馬說。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跑進(jìn)來,對小龐屠戶說爺爺讓他回去,他要是不回去爺爺就來叫他。小龐屠戶讓女孩走,女孩不走。小龐屠戶臨走時對司馬說,等想起來了再把意思告訴他。

父女倆走了一會,司馬才“哦”了一聲:“不是這女娃提到她爺老龐屠戶,我還真想不起來。這是那年煉鐵時候的事?!?/p>

“胡梅英給我說過?!蔽艺f。

“香爐的事?”

“她說引黃上塬的工程本可以五年內(nèi)干成,后來讓煉鐵的事耽擱了兩年。那年你們帶著血汗錢從煤窯回來,你到公社找到項(xiàng)書記,要他給預(yù)制廠說說,把價(jià)格降點(diǎn)。項(xiàng)書記就說煉鐵的事,要你們把引水的事暫時放一放?!?/p>

“這個女人?!彼抉R嘆息一聲,把腳從沙發(fā)上放到地上?!跋銧t的事,就是到老龐屠戶家收繳鐵器的時候發(fā)生的。”

那是第三次收繳了,核桃樹村前兩次收繳的鐵本可以完成任務(wù),但是有一天杜支書打開庫房,發(fā)現(xiàn)為了防止外村偷竊,特意藏在那里的廢鐵不見了。杜支書要喊民兵連長,被司馬拉住。司馬把杜支書帶到村外的磚瓦窯里,揭開草席,露出三十幾根水泥管。擱往常那堆爛鍋廢犁連兩根管子都換不來,預(yù)制廠也建了兩座爐子,正為找不到鐵料著急。

咋樣,一筆不錯的買賣吧?司馬說,溫廠長直罵我土匪趁火打劫,嘿嘿,可不就是趁火打劫嗎?

杜支書說,你只想著造你的龍王了,咱村的任務(wù)怎么完成?

于是有了第三次收繳。走到龐屠戶家的時候,龐屠戶說,篦頭發(fā)一樣篦了兩遍了,你們要是再能找到個鐵毛毛,就把我拿去煉鐵!司馬自覺理虧,但嘴不能軟。

“懂得嗎?”司馬對我說,“當(dāng)村長的理再虧嘴也不能軟?!?/p>

“你說的屁話!”他對龐屠戶罵道,“拿你煉鐵還嫌影響了鐵水的質(zhì)量?!睋]手讓民兵進(jìn)屋去搜,最后搜出了一只油漬漬的皮口袋,袋子里是殺豬的刀具。龐屠戶撲上去抱住皮口袋說,這是吃飯的家伙??!當(dāng)時擔(dān)任司秤的胡梅英跟著。她說,你怎么一點(diǎn)覺悟都沒有?龐屠戶說我覺悟不高,只會殺豬,但沒有把人家的老人禍害死。胡梅英呆住了。司馬說你驢日的再說一次?他要從民兵手里奪槍,被胡梅英死死抱住。胡梅英讓民兵帶著槍走開,司馬讓胡梅英也走,胡梅英怕出事不肯走。司馬說就這么大點(diǎn)事,我還能咋?你走,你們到下一家去,我再動員動員他。胡梅英和民兵走后,龐屠戶不禁膽怯起來,一個能把老爹氣瘋致死的二貨,啥事做不出來?他把皮口袋扔到地下,幾把刀子從皮口袋里滑出來。他本意是把刀具交了,但看到司馬向滑出口袋的刀子走去,不禁緊張起來,從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棒拿在手里。

司馬將刀具踢回皮口袋里,說,找個地方藏起來。藏好了,不要再讓搜出來了。

司馬轉(zhuǎn)身要走,龐屠戶說,那個東西行嗎?他指著雞窩,幾只雞圍著一件灰頭土臉的器皿啄食。

龐屠戶轟走雞,把那件器皿拿起來遞給司馬。龐屠戶說這是他爹不知哪一年翻地翻出來的。原先當(dāng)香爐使喚,后來不讓敬神,就做了雞食盆。司馬摳掉一塊銹垢,說好像是銅的吧?龐屠戶說銅比鐵貴,摻和進(jìn)去說不準(zhǔn)能煉一爐好的。

“你們真的把它拿去煉鐵了?”我說,“那會不會是一件寶物?”

說完這話我警覺起來。晚上小龐屠戶又來了,問司馬想起來沒有。我問他什么意思。他說:“怪不得司馬當(dāng)時網(wǎng)開一面,沒有拿走可以煉鋼的殺豬刀,而是拿走了這只不能煉鋼的香爐?!彼坪踔牢乙f什么,緊跟著說:“沒錯,東西是我爹自己交出來的,如果扔進(jìn)了爐子,我們自認(rèn)倒霉?!?/p>

“‘如果’是什么意思?”我問。

“如果當(dāng)年化成了鐵水,”小龐屠戶說,“今天怎么又跑到了香港拍賣行里?”原來前一天小龐屠戶一家看電視,看到蘇富比拍賣行拍賣的一件青銅器,拍出了個大價(jià)錢。老龐屠戶語出驚人,說當(dāng)年家里也有這么一件東西。

“我讓我女兒在手機(jī)上查了一下,這件玩貨名叫什么—”小龐屠戶翻看著手機(jī),“對,鳥嘴云紋盉,出土地就在咱黃土塬上!”

“聽明白了?!彼抉R說。他穩(wěn)穩(wěn)地蹲在沙發(fā)上,讓我給他裝一鍋煙,點(diǎn)上吸了幾口,然后對小龐屠戶說:“當(dāng)年我把這玩貨昧了,沒有進(jìn)爐子里。是這個意思吧?”

“太雷人了!”我說,“就憑從網(wǎng)上下載這么一張圖片—”

“你悄悄!沒你的事!”司馬止住我,對小龐屠戶說,“你娃太抬舉我司馬長河了,長著前后眼嘛,幾十年前就能像今天的人一樣,知道這種玩貨值大錢。”

“長河大是干部,見多識廣,”小龐屠戶說,“當(dāng)年村里大半人連縣城都沒有去過的時候,你就到省城開過會了。到省城開會,政府能不組織參觀?省城是六朝古都,參觀能不參觀博物館的古物?村里人一直不明白,向前把生意做得那么大,他的本錢是從哪里來的—”

“哪來的?一分一厘掙來的!”我忍不住說道,“要我把公司的發(fā)展史講給你聽嗎?”

“你想咋?”司馬問他。

小龐屠戶說:“我們就算拿這件玩貨投了資,按說投資講回報(bào),我們不要利,利都?xì)w你兒子,我們只想把東西要回來?!?/p>

司馬抄起一把笤帚:“滾!挽成蛋蛋往出滾!”

司馬家院門對面有幾棵樹,小龐屠戶把一條橫幅綁在這些樹上,這樣司馬就沒法阻止。小龐屠戶攤了些本錢,從鎮(zhèn)上扯了兩丈白布,為了防雨,字是用油漆寫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還我寶物?!卑撞技t字,給人一種血腥的感覺,煞是觸目。

消息像水面漣漪一樣越傳越遠(yuǎn),越遠(yuǎn)越廣。周圍村莊的人像趕廟會一樣趕來看熱鬧,也像廟會一樣,先是出現(xiàn)了幾個賣涼粉、炸油糕的攤子,再往后有些商家聞風(fēng)而來,在旁邊條幅打出廣告:

“太太樂雞精,只要五分錢,鮮美一整天?!?/p>

“海爾空調(diào)買的對,老婆才能摟著睡?!?/p>

等等,這些詞在城市是沒有的。

向前老板認(rèn)為走人沒用,小龐屠戶這樣見過一些世面,但又沒有法律意識的人,敢攆到城里,把橫幅拉到公司門口。他讓我跟小龐屠戶協(xié)商,讓他開個價(jià),只要不離譜,趕快把事情平了,老爺子的身體是第一位的。但我認(rèn)為司馬不會同意,他不會跟人低頭,給了錢就等于低了頭。憋一口窩囊氣在心里,對他健康損害更大。我請向前老板回來一趟,通過村里做小龐屠戶的工作。向前老板說他怕自己忍不住會跟老爺子吵嘴,再者,那個殺豬匠見了他會獅子大開口。

“你看著辦,”電話里他顯得很不耐煩,“要你陪老爺子回去,就是為了對付這些事!”

趁小龐屠戶在門口鬧,我悄悄去拜訪老龐屠戶。據(jù)司馬說老龐屠戶是一個厚道俠氣的人,過去殺豬的時候,他總是把花油送給旁邊的老人。主家如果不高興,他扔下殺了一半的豬就走。我就把司馬對他的評價(jià)向他復(fù)述了一番,然后說:“老伯如此厚道俠氣,不會真的認(rèn)為司馬昧了那件東西吧?”

老殺豬匠不正面回答,他說:“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跟司馬在的時候不一樣了,現(xiàn)在當(dāng)家的是兒孫,老子的話不頂用?!碑?dāng)我說起司馬讓他把屠宰刀具藏起來,因?yàn)槟鞘撬患胰说某燥埣一锏耐?,老殺豬匠卻說:“刀子沒了,等運(yùn)動過去,可以打造新的?!?/p>

但老屠戶還是來到司馬家門口,把那條幅扯了。他對兒子說:“如果不是你長河大當(dāng)年給龐家留下吃飯家伙,你娃早都餓死了!”

司馬在院子里聽到這話,頗為動容,忍不住走出來想給老屠戶道個歉。老屠戶卻拉下臉,背著司馬面向沒人的地方說話。這種說話方式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天色已晚,看熱鬧的人散去了。他面對著樹、土墻等不長耳朵的東西說:“好像他成了恩人,咱還得謝他!他如果不幾遍到咱家搜廢鐵,能發(fā)生那樣的事?我打問過了,別的村一家最多交五十斤,咱村每戶要交一百斤!干啥呀,謀著到公社脫產(chǎn)吃官飯呀!”

說罷,他罵著讓兒子往回走,兒子表示不給個說法不能走,絕不能走?!澳强墒且话俣嗳f的東西?。「蓭纵呑?,殺多少頭豬才能掙來這一百多萬??!”他心痛得眼含淚水,對父親說,“你老說這個敗家那個敗家,你龐德全才是個敗家子!”

老殺豬匠給了小殺豬匠一個耳光。

核桃樹村不能待了,此前我?guī)状蜗敫抉R說這話,怕被他懟回去。這次我沒跟他說,直接讓老板派車過來。司馬順從地上了車。我囑咐會計(jì)回頭把兩顆鈴掛上。司馬說:“掛啥?又不是廟!”一路上他一句話沒有,不停地吸煙,然后就是咳嗽。

我惦記著司馬,見了老板就要問司馬爺爺最近怎么樣。過去我在老板跟前一直稱司馬為老爺子。老板說他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而且腦子也不好使了。為逗他開心,老板夫人給司馬買了一只訓(xùn)練過會學(xué)人話的八哥,跟了他幾天以后,這鳥不會說話了。去公園遛鳥,他經(jīng)??罩只貋怼@习鍛n心忡忡,擔(dān)心父親別患上老年癡呆癥了。

司馬從不到兒子公司來,這天他卻推開我辦公室的門,神秘兮兮地說:“閨女,你猜我?guī)秮砝玻俊比缓髲目诖锾统鲆粋€信封遞給我。

“這是傳票?。 蔽艺f。

“可不是嗎?”司馬說,“小殺豬匠把我告下啦!”他興奮的樣子,好像那是一張中獎彩票。

我和向前老板夫婦都感到詫異,當(dāng)?shù)胤ㄔ簳趺词芾磉@樣荒唐的案子!司馬卻認(rèn)為人家懷疑他假公濟(jì)私,把價(jià)值在當(dāng)時也上萬的寶物昧了,到法院討個說法,在情理之中。老板不禁看了我一眼,懷疑老爺子是不是真的腦子出了毛病。他讓我約上公司的法律顧問去應(yīng)訴,司馬則堅(jiān)持只讓我做他的代理人,并且要親自到設(shè)在核桃樹村的流動法庭出庭受審。

“你當(dāng)是發(fā)禮品啊,你擠著要去?”老板喊道,他終于忍不住了。司馬在街上轉(zhuǎn)悠時,經(jīng)常將商家散發(fā)的垃圾小禮品帶回家里。上次回鄉(xiāng),那只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里,一半裝的是這些垃圾。我想他是打算分送給村里人,但一樣也沒有送出去。

為了搜集證據(jù),我和司馬提前返回核桃樹村。村里人正聚在核桃樹下談?wù)撨@場官司,看到司馬竟然主動來上“熱鏊子”,十分詫異。只有一個人除外,那就是胡梅英。

村里和司馬同齡的沒有幾個了。六十多歲的不少,對這件事應(yīng)該有記憶,但他們稱自己當(dāng)時還是穿開襠褲的娃娃,不記得什么。司馬罵他們滑頭,但至少他們不打算為小龐屠戶作證。當(dāng)年參加過煉鋼鐵的,除了司馬,如今在世的還有三個人,老屠戶龐德全、胡梅英和老支書杜生茂。龐德全是原告的父親,據(jù)說不打算為兒子作證,也絕不會為司馬作證。杜生茂常年有病在床,那個大肚子年輕人就是他的孫子杜金武。杜金武一個人就把院門堵嚴(yán)了,不讓我見他爺爺。聲言他爺爺如果出來作證,就是證明沒有在冶煉現(xiàn)場見過那件青銅器。

我問司馬他和杜生茂有什么過節(jié),司馬不說,讓我不要再去煩杜生茂。那么就剩下胡梅英了。當(dāng)時她和司馬一起去的龐屠戶家,后來司馬把她和一個民兵支走了。那個民兵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雖然司馬把胡梅英支走了,但后來胡梅英在冶煉場,應(yīng)該見過那件濫竽充數(shù)的青銅器。

司馬不讓把她牽扯進(jìn)來:“我不需要別人作證,誰都不要!”

這次我可不能聽他的。胡梅英正在鍋灶上烙餅,她拿起一只草編的墊子拍拍干凈,墊在一只柴墩上讓我坐下。一個潦倒的中年男子走進(jìn)來,從鍋里拿起燙手的餅子,撕了一塊,又扔進(jìn)鍋里,然后跟我說:“我娘當(dāng)證人可以,出場費(fèi)咋說?”胡梅英說我也好香火,和她有緣,跟龐家的官司沒關(guān)系。然后拿起一張烙好的餅子塞給他,趕他走。胡梅英的兒子看見了我?guī)淼亩Y物,眼睛亮了,說,來就來了,拿啥禮么。拎起袋子匆匆走了。

“你不該帶啥來,”胡梅英說,“不怕你笑話,他拿去耍錢了。跟他老子一個樣子?!?/p>

胡梅英在冶煉場見過那只“香爐”,當(dāng)時司馬把“香爐”交給她,讓她過秤的時候,她對“香爐”能不能煉鐵表示過疑問,司馬說你過就是了。

“姨能不能出庭做個證?”

她沉默了一刻,說:“做了大家也不會相信?!辈坏任覇査秊槭裁矗龁栁宜抉R是什么意思,然后說:“既然他不讓,那就算了。”

流動法庭設(shè)在那棵老核桃樹下,旁聽的人比趕龍王廟廟會的人還多。孩子們爬到樹上,會計(jì)半天罵不下來,最后拿來打棗桿子才把他們趕下來。

小龐屠戶沒有請律師,他放言這是鐵定的贏官司,不用別人幫腔。他認(rèn)為他常年游走鄉(xiāng)間,自會說話辯理。其實(shí)是因?yàn)樗鲝埖陌钢堤?,請不起律師。案子的焦點(diǎn):一是香港拍賣會上的鳥嘴云紋盉和司馬從他家拿走的是否同一件器物。二是司馬有沒有私吞那件器物。小龐屠戶本來說動了父親出庭,指認(rèn)照片上的鳥嘴云紋盉就是他們家雞圈里的那件器物,結(jié)果老龐屠戶沒有來。法官告訴他,因?yàn)樗赣H與此案有利害關(guān)系,就是來了,他的話也不能作為證據(jù)。關(guān)于第二點(diǎn),他同樣拿不出證據(jù)。一直在他身后的杜金武給他指點(diǎn)了一下,于是他要讓被告拿出沒有昧了那件器物的證據(jù)。法官告訴他誰主張誰舉證。旁聽的人們搞清了這句話的意思以后,發(fā)出了一陣喧嘩,杜金武挑頭指責(zé)法庭袒護(hù)被告,因?yàn)楸桓媸谴罄习逅?,有錢。他的話得到了一片附和聲。

我離開胡梅英家以后,她捎信給我,如果特別需要,她可以出庭。她的兒子知道以后,背著她向我討要了一筆“出場費(fèi)”。于是我向法院提出申請胡梅英出庭作證,這遭到小龐屠戶的反對,說胡梅英和這個官司有利害關(guān)系。法官請小龐屠戶把話說清楚,胡梅英和此案有什么利害關(guān)系。小龐屠戶看看杜金武,低聲問他這話怎么說,杜金武讓他照實(shí)說,他猶豫了一下,說胡梅英是司馬的老相好。

場子一時靜下來。

胡梅英的兒子從人堆里躥起來,罵道:“放你娘狗屁!你娘才是人家相好!”場子爆出一陣哄笑,法官吆喝了半天才讓場子靜下來,然后讓胡梅英出庭。

我問她:“我的當(dāng)事人是在什么地方把龐德全的那器皿交給你,要你稱重的?”

胡梅英說:“爐子跟前?!?/p>

我說:“然后,你看見那件器皿被送進(jìn)高爐里了嗎?”

杜金武跳起來大喊反對,指責(zé)這是誘供。

法官表示反對有效,提醒我注意詢問方式。

我便變換方式,問她:“器皿被送進(jìn)高爐里了嗎?”

“應(yīng)該送進(jìn)去了。燒爐子的不是我—”

杜金武說:“就是說你沒有親眼看見?!?/p>

“沒有?!焙酚⒄f。她滿懷歉意地看了看我,意思是她不能說她沒有看見的。

法庭最后宣判小龐屠戶訴司馬侵吞鳥嘴云紋盉一案,事實(shí)不清,證據(jù)不足,不予起訴。

流動法庭散了,老核桃樹下留下一地凌亂的凳子、磚頭,司馬蹲在其中默默地抽煙。我看不清局勢,帶著贏了官司的洋洋自得,對他說:“知道你為什么很愿意回來打這場官司了。你不僅知道我們會贏,還會在庭審中,通過回顧用廢鐵換水泥管子的故事,提醒大家不要忘記您老引水上塬的壯舉!”

“瓜女子!”司馬站起來對我說,“把人家?guī)纵呑訏瓴粊淼墓饩澳萌?,你心里放得下??/p>

老板擔(dān)心輸了官司的小龐屠戶對司馬做什么不好的事,催我們回城。司馬不說回也不說不回,待著不動。我似乎能體會到他的心境,具體是什么又說不清。這天我從外面帶回來一個消息:小龐屠戶因?yàn)樵谕饷嫱抵琢艘活^豬,被壟斷了這一帶屠宰業(yè)的那家屠宰公司的人打了。

我建議買點(diǎn)東西去龐家看看,既然他對龐家有愧,這是一個機(jī)會。

“不去。人又不是我打的。”他還那么嘴硬。

他來到那家公司設(shè)在村里的工作站,像往常一樣蹲在一旁看人家殺豬。被宰的豬從開水鍋里被吊起,刮凈了毛開了膛,司馬起身上前伸手從里面抓出一把花油。

“嗨嗨,干什么?”屠宰者喝道。

“不知道規(guī)矩?。俊彼抉R說,“花油要分給村里的老年人。”

“我們公司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蓖涝渍邚乃抉R老漢的手里奪過花油,扔進(jìn)盆子里。

“不懂規(guī)矩是吧?那行?!彼抉R老漢招招手,過來兩個手持?頭的壯漢,那是他從鎮(zhèn)上打零工的人里面選的。司馬拿煙桿指著鍋說:“砸了。”

幾?頭掄下去,鍋被砸了個稀爛,粉紅的血水流了一地。

兩個小時以后,一輛悍馬開進(jìn)了核桃樹村。屠宰公司的一個片區(qū)經(jīng)理帶著幾個脖子上戴著大金鏈子、胳臂刺青的家伙走進(jìn)司馬家,他們迎面看見的是一口正在上頭道漆的血紅的棺材。司馬蹲在棺材邊看漆匠干活,來者不由地停下步子。我要給向前老板打電話,司馬說不用。他拿煙鍋指著棺材,這里那里,吩咐漆匠再添幾刷子,然后讓我扶他起來。

“來啦,”他對來者招呼道,“你們看,動嘴嘛還是動手?動手的話,棺材已經(jīng)備好了,我這把老骨頭不經(jīng)打,三兩下就躺倒進(jìn)去了,但是閻王爺不會讓你娃幾個在陽世久留。如果覺得用你們幾個的性命,換一把老骨頭劃算,那就來吧!”

司馬就這樣把那一伙從悍馬上下來的人降住了。經(jīng)他提議,屠宰公司和小龐屠戶在司馬家舉行談判。司馬恍若回到當(dāng)年,很威嚴(yán)地蹲在沙發(fā)上,那番說辭讓我見識了司馬村主任的威儀。

“飯要大家吃,錢要大家掙。是不是?”他說,“沒有見過吃獨(dú)食的能一直吃得安生?!秳游锸澜纭房催^吧,獅子兇猛,但它也得給豺狗子留幾口吃的,不然的話豺狗子就吃你獅娃子!我的意思,你們把核桃樹村的這個殺坊交給龐世科管上。他有了飯吃,殺坊還是你們公司的。把一個競爭對手變成你的伙計(jì),何樂而不為?”

屠宰公司的片區(qū)經(jīng)理表示,可以把他的建議向公司匯報(bào),但那口鍋得有人賠償。一口鍋不值幾個錢,但那是個面子問題。

“這我知道,”司馬說,“告訴世人你家的鍋不是誰想砸就能砸的。那口鍋多錢?女子,把鍋錢給人家。但是,龐世科的醫(yī)藥費(fèi)你們得出了?!?/p>

當(dāng)事雙方離開以后,司馬蹲得時間太長起不來了,讓我把他扶起來。說他當(dāng)年開會能從傍晚蹲到后半夜,穩(wěn)得跟屋脊上的鴟獸一樣,茅房都不上一次。

司馬打贏了官司,但得理不得勢。替小龐屠戶擺平了這件事以后,把勢也得了。走在村道上,咳嗽得十分響亮。胡梅英告訴我,這毛病是司馬當(dāng)村主任落下的,用咳嗽告訴村里人他來了。胡梅英說這話時臉上帶著幾分驕傲,就像女人說自己的男人。

杜金武找上門,說他爺想見見司馬,這讓司馬十分激動。杜金武冷冷地說,他只是替他爺傳個話,他本人并不歡迎司馬。司馬說,你不歡迎頂個錘子,我見的是你老子的老子!

司馬這才把他與老支書杜生茂的恩怨告訴了我。

杜生茂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在村里威望很高,正是有他支持,司馬才讓核桃樹村人實(shí)現(xiàn)了引黃上塬的夢想。因?yàn)橛辛怂?,司馬向公社提出申請,想占用一部分谷子地,多種些能高產(chǎn)的苞谷,利國也利民,但保證不影響谷子的征購任務(wù)。得到了公社批準(zhǔn),到了谷穗彎腰的時候,杜生茂找司馬商量,能不能拿苞谷頂一部分谷子的任務(wù)。因?yàn)榈搅硕?,渭北人都好喝幾口小米稀飯。司馬認(rèn)為不能對公社言而無信,再說你多喝幾口小米粥,城里的工人干部就得多吃幾碗鋼絲面。他們對國家建設(shè)貢獻(xiàn)大,可得緊著人家,苞谷糝子也能當(dāng)稀飯喝嘛。他認(rèn)為村里的社員有這個覺悟,不會說啥。

看司馬態(tài)度堅(jiān)決,杜生茂不好再說什么。過了幾天,縣上有個學(xué)習(xí)會,杜生茂讓司馬去。司馬說最怕參加這種不打糧食的會了,去了只會犯瞌睡,他寧愿挖幾天地。杜生茂說這是大隊(duì)委員們的意思,要他借開會歇歇,吃幾天好的。司馬不知是計(jì),便把大隊(duì)委員們的這份“好心”領(lǐng)了。一周后司馬學(xué)習(xí)回來,快進(jìn)村的時候,遇見了兩個也要去核桃樹村的公社干部,他們閃爍其詞,只說到村里辦個事,然后想把司馬甩掉,騎車先一步進(jìn)村。司馬覺得奇怪,堅(jiān)持要與他們同行。公社干部并沒有進(jìn)村,而是來到剛收割過的苞谷地,在苞谷秸稈堆里搜出了十幾袋谷子。

行啊,活龍王,公社干部說,學(xué)會瞞產(chǎn)了。

另一個說:而且來了個不在作案現(xiàn)場!

杜生茂告訴公社干部,司馬是被他支走的,否則這件事他們就做不成。杜生茂被帶走了,司馬攆到公社,在項(xiàng)書記跟前替杜生茂說盡好話,末了激動起來,自己種的谷子,給自己留一點(diǎn)喝粥,犯啥罪了?項(xiàng)書記讓他回去,表示公社會正確處理這件事。司馬不走,除非和杜生茂一起回去。項(xiàng)書記躁了:你想干什么?又要耍你的死狗嗎?喊叫著讓人給司馬找一床鋪蓋,睡到公社門外耍他的死狗。

司馬從公社回來,看到幾個支委在核桃樹下商量著要集體去投案,事情是大家商量定的,鍋不能讓支書一個人背著。瞎球整!司馬罵道,你們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一個人作案的性質(zhì)嚴(yán)重,還是集體作案的性質(zhì)嚴(yán)重?你們就是去了,也把支書換不回來!他是支書、領(lǐng)導(dǎo)。一個個肩膀頭上長的都是豬腦子!不是你們幾個,為了能讓自己家婆娘、娃多喝幾碗小米稀飯,在一旁煽惑,支書一個老兵、老黨員,能做出這種沒水平的事?少喝幾碗小米稀飯,你婆娘、娃能死?!

集體投案的念頭被壓下去,但另一種浪翻了上來。他們七嘴八舌撇起涼腔,像說戲一樣,一個給一個搭詞,合成了對司馬的指控。一個說這就成了支書一個人的罪了,一個說支書怕是當(dāng)不成支書了,一個說怕啥,有人在后面候著,一個說也不知道是誰告的密。最后一個人說,上次王公安來村里做報(bào)告的時候,不是說過,尋作案的人,先看誰和案子有利害關(guān)系。司馬讓他們把話說清楚,他們不正面回答,而是問司馬,如果他從縣上學(xué)習(xí)回來,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會怎么辦?司馬說,當(dāng)然要把瞞下的谷子交到公社糧站。

如果大家不讓呢?

你們都是干部,不會執(zhí)迷不悟。

我們就還執(zhí)迷不悟了。你咋?

司馬不知腳下是坑,仍然往前走,那只有讓公社來做你們的工作了。

就是嘛。他們說。然后從老核桃樹下散去了。

司馬看見娘和他的媳婦,從一面土墻后面走出來,她們早就在那里了。她們是怕他挨打。一個說法在村里傳開了,司馬長河為了搶支書的位子,不顧社員利益,向公社告了密。

就連胡梅英也對司馬產(chǎn)生了懷疑。那時胡梅英的第三個孩子出世不久,因?yàn)槿狈I養(yǎng),胡梅英本來就很少的奶水稀得跟清水一樣。奶水不夠,小米粥是最好的替代物。但分到胡梅英家的谷子因?yàn)橄『?,被胡梅英那個好吃懶做的男人拿去賭掉了。嬰兒叼著胡梅英干癟的奶頭,整日啼哭。胡梅英成了瞞產(chǎn)被查事件最直接的受害者。司馬拎著半袋小米去看胡梅英,胡梅英沒有給司馬好臉看,但她又不肯相信村里的傳言。司馬沒有將他在公社書記面前極力為杜生茂說好話的事告訴村里,他覺得沒意義,但他不能不告訴胡梅英,雖然她最終沒有做他的女人。

既然你這個公社的紅人都給支書說情了,為什么不頂事?事情倒越弄越大了?

胡梅英說的是杜生茂不但沒被放回來,反而來了兩個公安人員對杜生茂家進(jìn)行搜查。

司馬告訴她,杜生茂支書在朝鮮的時候被敵方抓住過,后來鉆鐵絲網(wǎng)跑了,這大家都知道。大家不知道是,在敵人的牢里,美國鬼子在他的右胳膊上烙了幾個外國字,就像給牲口烙記號一樣。杜生茂以為那是給俘虜烙的記號,就像古時候犯人臉上燙的金印一樣。他覺得丟人,總穿長袖衣服,熱天也一樣。此外再沒有多想。這次在公社交代瞞產(chǎn)問題的時候,那個烙印被發(fā)現(xiàn)了,一查外文字典,是幾個很不好的字,是敵人的反動宣傳。

她問司馬會不會判,司馬說可能要判幾年。他埋怨杜生茂, 挺穩(wěn)當(dāng)?shù)囊粋€人呀,怎么不知道老早拿鐮剜了去呢?

這一下你的支書做穩(wěn)當(dāng)了。胡梅英說。

司馬很是吃驚:你怎么也—

不是我怎么,事情就成了這樣。胡梅英冷冷地說。她讓司馬把小米拿回去,這米我怕淘洗不干凈,吃著磣牙。司馬說這是他娘讓送過來的,這讓胡梅英很是意外,因?yàn)檎撬抉R他娘拆散了他們。

司馬走了以后,胡梅英看著米袋啜泣起來。

司馬帶回核桃樹村的那只編織袋里,除了商家發(fā)的垃圾禮品,還有一些通風(fēng)活血的藥品,現(xiàn)在我才知道是帶給杜生茂的。杜生茂躺在炕上,已經(jīng)幾十年了。

司馬讓我扶著他在炕前跪下。

“老哥哥,四十多年了,長河一直想給你賠這個不是—”司馬聲音哽咽。

我要扶他起來,杜生茂對我擺一下手,說:“讓他跪一會吧,這樣他心里能好受些。”然后說:“起來吧。都是一把老骨頭了,別再起不來了,我可包賠不起。不過話要說清楚,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是你打的小報(bào)告?!?/p>

“這我知道,”司馬說,“即便全核桃樹村的人都認(rèn)為我是那個告密的尻子客,你杜支書也不會懷疑我。但是,我要是同意了你的想法,向公社申請拿苞谷抵了谷子,你也不會受這大半輩子的罪?!?/p>

杜生茂的病是在監(jiān)獄里落下的,后來就從炕上起來不了。

兩個老兄弟說得激動,杜生茂喊他的孫子拿酒。我看擋不住,就拿出給他帶的藥酒。他們碰著酒盅,相互掏著心里話。杜生茂說:“我受的罪大家都看得見,但你受的罪在心里,看不見?!边@話讓司馬老淚縱橫:“老哥懂我啊,在眾人眼里,第一次我是踩著我爹的棺材當(dāng)了官,第二次我是踩著你支書的脊背升了官—王八蛋才想當(dāng)這官哩!”

“但是推又推不掉。”杜生茂說。

“可不,這種苦我他媽找誰說去?”司馬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

“行了。不扯這些老棉花套子了?!倍派嬖V司馬,他找司馬來,也是有個事想麻煩他。他的老兵撫恤金問題,多年來一直得不到解決。這次在調(diào)解小龐屠戶和屠宰公司糾紛的事情上,杜生茂看到司馬寶刀不老,故想讓他幫著跑跑。

“老哥哥等好吧!”司馬一口把盅子里的藥酒喝干。

我覺得這事可不像和屠宰公司的糾紛。硬碰硬司馬不怕,但他這把老刀再鋒利,也奈何不了棉花包子,杜生茂的撫恤金問題就是棉花包子。司馬性倔,老來更甚,我怕他惹氣動怒鬧出病來,但又知道攔不住他。最后我和司馬約法三章,凡事由我出面,他盡量少說話。否則我就把這事告訴他兒子,我也不會跟他去。司馬嘴硬,表示兒子休想攔他。至于我,愛去不去。但他已經(jīng)離不開我這個“孫女”了,臨了催我快去發(fā)動車。

到了縣民政局,司馬果然在一邊坐著,由我和對方交涉。但他坐得并不老實(shí),幾次想張嘴被我拿目光封住。我告訴那個女辦事員,杜生茂沒有幾年活頭了,這是這位老兵最后的心愿了。他在乎的不是錢,而是這份包含國家對老兵的感激和尊重的待遇。司馬忍不住又要插話,見我又用目光封堵,他為爭取發(fā)言權(quán)辯駁說,你說得不對嘛!然后對女辦事員說,每月二百塊對你們不算錢,在老支書手里是個大數(shù)!

說著司馬取出煙鍋,女辦事員指指禁煙標(biāo)志,我告訴她,他只是咬咬煙鍋?zhàn)欤粫榈?。因?yàn)樗抉R在不走路的時候,咳嗽也很厲害了,我開始限制他抽煙,他竟然聽我的,這讓老板很是詫異。自從司馬到了城里,他們夫婦勸了他幾十年了,都沒有讓他收斂。女辦事員告訴我們,她也愿意相信杜生茂是老兵沒錯。但是他一無檔案,二無退伍證,連一枚援朝老兵人人都有的榮譽(yù)證章都沒有,無從證明他的老兵身份。問題的癥結(jié)就在這里。杜生茂的退伍證和證章,在那次搜查時被拿走了,然后不見了。本來后面的話是我說的,但司馬搶先說,那檔案呢?退伍本本和證章在自己手了,檔案可是在公家的柜子里。女辦事員說,像杜生茂這種情況,應(yīng)該沒有檔案。如果他復(fù)員或者轉(zhuǎn)業(yè)到了某個單位,檔案就在他的單位,但是回到農(nóng)村,檔案就沒有了。

“農(nóng)民沒有檔案?”司馬感到詫異。

女辦事員說:“您老當(dāng)了那么多年的村干部,不知道嗎?”

“知道,應(yīng)該知道,咋能不知道呢,”司馬激動地說,“但是今天我才知道它不對,它應(yīng)該是個事!”他拿出打火機(jī),手顫著點(diǎn)煙。

女辦事員指指禁煙標(biāo)識:“這里禁止吸煙?!彼抉R大聲嚷嚷:“我就吸了,怎么著?你來把我的手剁了!”

我趕快把司馬拉了出去。

司馬對我說,他其實(shí)沒有動氣,大聲嚷嚷是為了把女辦事員嚇唬一下。我們到面館吃飯,他一口也不想吃,顯然給氣飽了。而且也沒把那個女辦事員嚇唬住,她看來是個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司馬嚷嚷的時候,她拉過來一張報(bào)紙看。

我想如果杜生茂胳膊上的字還在,倒也是個證明,但他入獄以后字就被獄醫(yī)割掉了。司馬告訴我,獄醫(yī)割字時候沒有用麻藥。獄醫(yī)要用,被獄警阻止了。杜生茂是因?yàn)榕绿?,才沒有自己把字剜掉,獄警就說,那就把他怕疼的病治一治。

司馬的話啟發(fā)了我,監(jiān)獄也許保留著有關(guān)他的記錄。他入獄的原因,就可以證明他的老兵身份。司馬有些猶豫,他認(rèn)為那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拿它做證明有點(diǎn)不美氣。我說只要能達(dá)到目的,證據(jù)是黑是白無所謂。何況在不少人留學(xué)的今天,誰還在乎那幾個字。

司馬又叨叨那句話:當(dāng)初他要是同意了杜生茂的意見,向公社申請拿苞谷抵了谷子,就不會有這場禍?zhǔn)铝恕?/p>

去往監(jiān)獄的路上,老板打來電話問我們在做什么,司馬向我做了個走路的動作,我說爺爺在田野里散步。老板很高興,稱贊我還是有辦法,在家老爺子連往跑步機(jī)上站都懶得站。老板問咳嗽還厲害不,我說好多了,可司馬偏偏要咳嗽,我急忙掛了電話,然后給老板微信說信號不好。我問司馬,是不是飯后趁我去停車場取車的時候抽煙了?他說沒有。

我們在監(jiān)獄服刑人員的花名冊上,找到了杜生茂的名字,但是沒有因何事服刑的文字記載。司馬說,能證明他服過刑不就行了?難道他還能因?yàn)閯e的事受法?我告訴他這份名冊只能證明他服過刑。

“我要是同意了他的想法,向公社申請拿苞谷抵了谷子—”司馬又念叨起來。

“爺爺,你不必自責(zé)?!?/p>

“她說得對,事情就成這樣了?!彼抉R喃喃地說。

“你在說誰?”我問。

司馬沒有言語。

“那個獄卒呢?”

他向接待我們的獄警,打問那個阻止獄醫(yī)給杜生茂用麻藥的“獄卒”,接待我們的獄警表示無可查詢,并提醒司馬,不可對人民獄警使用“獄卒”這個有侮辱性的詞。

“我就叫他獄卒咋了?”司馬又嚷嚷起來。

“你不要倚老賣老。”獄警說。

“我就倚老賣老?!彼抉R說,“我只有老可以賣,就像杜生茂,只有一身的病可以賣。除了疼痛、眼淚、老弱病殘,我們再沒有啥可以賣的了!”

就在我們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接到了嚴(yán)學(xué)成女兒的電話,說她父親同意見我們。

嚴(yán)學(xué)成就是將杜生茂從村里帶走的那兩個公社干部中的一個。他陪著我們走進(jìn)縣民政局,那個女辦事員躲開了,換了個男的。于是我們又將杜生茂的事復(fù)述了一遍。就像換了個大夫,需要把做過的檢查再做一遍,而杜生茂的事不知道在這里講過多少次了。

“你們不是要證據(jù)嗎?”司馬拿煙桿把我撥開,他嫌我說話太客氣了,搶過話說,“我們把證據(jù)找到了。”

嚴(yán)學(xué)成告訴男辦事員,杜生茂胳膊上的烙印是他發(fā)現(xiàn)的,在場的還有一位同志,兩年前去世了。他們當(dāng)時不認(rèn)識那些字母,專門從縣中請了一個學(xué)過英文的俄語老師,那位俄文老師也過世了。他對那件事非常后悔,但在當(dāng)時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會有第二種選擇。他很高興今天能為杜生茂作證。男辦事員問有照片沒有,嚴(yán)學(xué)成說當(dāng)時拍過一張,據(jù)說法院用完后便銷毀了。

我們也覺得嚴(yán)學(xué)成的證言只能作為參考,最能證明杜生茂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的是他的戰(zhàn)友?;税雮€多月的工夫,我通過網(wǎng)絡(luò)終于找到了他的一個在世的戰(zhàn)友。

杜金武跑到司馬家,說他爺爺不在了。

入殮時他的胸前戴著一枚志愿軍證章,那是我和司馬在一個地?cái)偵习l(fā)現(xiàn)的,背面刻著另一位老兵的名字。

胡梅英的孫女回村了,帶著兩卡車建筑材料。據(jù)說她就在我們的所在的河?xùn)|市做白領(lǐng),雖然掙錢不少,但她很少往家里拿錢,怕她父親拿去賭了。她一直把錢攢著,現(xiàn)在攢夠了蓋房的錢。我趕過去看,她穿著標(biāo)準(zhǔn)的白領(lǐng)女裝西服,靜靜地站在樹蔭下,顯得端莊素雅,看父親指揮工人卸車。我一回頭,看見司馬遠(yuǎn)遠(yuǎn)地蹲在一堵土墻下。

材料卸完,胡梅英的孫女稱公司有事便跟車走了。蓋房的事由胡梅英的兒子主持。這個整日被賭債追得四處躲藏的人,一下子挺直了腰桿,在工地上指手畫腳,或舉著香煙給匠人散發(fā)。司馬感嘆再爛的人也有幾分福氣,一泡狗屎卻養(yǎng)了個好女子。如果憑他別說蓋新房,老屋遲早也讓他拿去抵了賭債。我想,其實(shí)司馬心里的話是說,胡梅英苦了一輩子,在孫女這里享上了福。

我和司馬正吃晚飯,胡梅英來了。司馬回鄉(xiāng)以后這是她第一次上門,我和司馬都感到意外。這個平時躲著司馬,經(jīng)過司馬家也要繞著走的女人,一定有特別的事。我和司馬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蓋房子的錢不夠,她借錢來了。而司馬早已準(zhǔn)備了一些錢,打算以湊份子的名義資助胡家蓋房。于是他不等胡梅英張口,就把這錢拿出來,告訴她正要讓我送去,有錢幫錢場,沒錢幫人場,這是村里的規(guī)矩。然后夸贊她養(yǎng)了個爭氣的孫女。記得他離開核桃樹村的時候,素兒剛滿月,還吃了她的紅雞蛋。

胡梅英沒有接裝錢的信封,她似乎有別的話要說。我收拾碗筷走出屋子,聽胡梅英對司馬說:“她爺爺,救救素兒吧?!?/p>

過了一會,司馬把我從院子里叫到堂屋,讓胡梅英把告訴他的事給我再講一遍。

“現(xiàn)在我辦啥事都離不開這閨女了?!彼抉R看胡梅英有些猶豫,又說,“這孩子現(xiàn)在就是我孫女?!?/p>

胡梅英對孫女素兒的工作很是懷疑,大學(xué)生都不好尋工作,她一個高中都沒上完的山里女子,干啥工作,兩三年就能讓家里蓋得起房子?她盤問孫女,孫女說她在省城賣房子。胡梅英聽說過售樓的女孩是很能掙錢,但她從孫女的包里發(fā)現(xiàn)了安全套。

司馬說:“我雖然不贊成沒結(jié)婚就住在一起,但現(xiàn)在城里的年輕人都這樣?!焙酚⒄f:“我問過素兒,她說她沒有對象?!?/p>

“你是不是翻我的包了?”素兒問道。

“你有對象沒有?”

“沒有。以后不要翻我的包!”胡梅英從沒有見過孫女對她這么兇過。

說完她拎起包走出屋子。后來聽人說有一輛小車在村外把她接走了。胡梅英把她的擔(dān)憂說給了兒子,兒子說:“只要給你把房子蓋了,你管她是干啥的!”

司馬蹲到沙發(fā)上,手顫著往煙鍋裝煙葉,問我把火放到了哪里了?我勸他別抽。他激動地說:“抽能死??!”他接過打火機(jī),哆嗦著點(diǎn)煙,然后大聲咳嗽,把眼淚都咳了出來。

第二天一早他便催促我?guī)ズ訓(xùn)|市。路上司馬把他和胡梅英的故事告訴了我。

司馬當(dāng)年拆龍王廟,一半是為了胡梅英。胡梅英年輕的時候,跟形勢跟得緊,大約是因?yàn)樗母赣H做過晉綏軍連長的緣故。拆龍王廟的主意就是她出的,司馬一族因此堅(jiān)決反對間接害死廟匠的胡梅英做司馬家的媳婦。尤其是司馬的母親,發(fā)誓如果司馬和胡梅英結(jié)婚,就隨司馬的父親而去。司馬拗不過家里,但對家里給他另尋的親事進(jìn)行消極抵抗。他也去相親,但每次都相不上。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本來一邊倒的司馬家族出現(xiàn)了分歧:胡梅英行程數(shù)百里,在黃河兩岸化緣,籌得一筆錢,重新塑了龍王像。司馬的母親心軟了,再說兒子消極抵抗下去也不是個事,便將夫家和娘家的人請來,重新商議兒子的親事。司馬的舅家傾向司馬母親的意見,胡梅英無論模樣、心地、能耐都不錯,是近的黃河兩岸女子里的人梢子。她也不知道拆廟會讓司馬的父親故去,不然她不會鼓動司馬做這件事。重塑一座龍王像不是說話的事,聚百家之力才可做成,胡梅英一個女娃子,硬是憑著一己之力,做成了這件事,足見她悔罪心之誠。帶著這樣的悔罪心走進(jìn)司馬家,必然會加倍勤謹(jǐn)孝順。

說良心話,司馬的母親說,不能把罪過都推給梅英,長河的肩膀上長得也是腦袋。

司馬的三叔堅(jiān)持原來的意見:她就是塑一百個龍王爺,能讓我哥活過來?還責(zé)怪嫂子心腸太軟了,這件事根本不能商量!

最后,司馬的伯父的另一番說辭,讓雙方的意見得到了統(tǒng)一。

長河因?yàn)椴饛R的事當(dāng)上了村干部,不管這是不是好事,反正當(dāng)上就當(dāng)上了。當(dāng)?shù)眠€算出息,在縣上都搖了鈴。下一步就是支書,再下一步,脫產(chǎn)吃商品糧也是可能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話不好聽,但是他的兩個弟妹,還有侄子外甥,將來都得指望他。如果娶了閻老錫的連長的閨女,腳把骨上墜一塊石頭,還升個錘子天呢!

司馬的舅舅和叔叔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都把頭點(diǎn)了。

司馬的伯父對司馬的母親說,告訴長河,不敢太自私了。

但是最終棒打鴛鴦散的是另一件事。

司馬的活龍王造成以后,水泵壓到塬上的水里帶有不少泥沙,司馬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先將含著泥沙的水灌到以前沒有打出水的機(jī)井里,水澄清了再抽出來澆地。那幾口機(jī)井時間長了,需要把井里大量的雜物淘出來。請來了兩個淘井工人,因?yàn)檫@個活危險(xiǎn),要價(jià)太高抵半頭牛了,沒有談妥。

胡梅英的父親胡箭云來到杜支書家,表示想淘井。在公社舉辦的學(xué)習(xí)班上他干過這個活。他不要錢,但有一個條件,把他的分子帽子摘了。

能嗎?司馬說。

杜支書說有這個先例。

司馬當(dāng)然希望胡箭云把帽子摘了,那樣胡梅英就有可能嫁到司馬家了。司馬心里涌起一陣感動,但他最后沒有答應(yīng)胡箭云的請求。那兩個淘井工人說,那幾口機(jī)井井壁多有松動,不是行家不敢下去。

胡箭云一大早自己下到了一口井里。司馬聞訊趕到那里,井邊圍了不少人。司馬朝深不見底的井里呼喊,讓胡箭云上來,威脅他就是把井淘了,也不會給他摘帽子,眾人也跟呼喊讓他上來。大家見井繩晃動,便一起搖動轆轤,吊上來的不是人,而是一桶淘出來的淤泥和雜物。那時一直在旁的胡梅英看了司馬一眼,司馬發(fā)現(xiàn)她沒有和別人跟著他一起呼喊讓父親上來。

司馬明白了胡梅英眼睛里的意思:讓她父親淘井。他脫去衣服,打算下去搭把手。胡梅英攔住了他。

井下太窄,容不下兩個人。她說。

一桶桶淤泥雜物被吊上來。

“怎么了?”我問司馬。說到這里他不說了。

“井塌了,老頭埋到了里頭。”司馬說。

井里發(fā)出一陣轟響,一股塵霧從井口噴涌出來。

后來的一天夜里,司馬在水泵房里值夜,胡梅英走進(jìn)來。她在草鋪上坐下,脫下鞋,來的時候她踩到了泥水里。司馬把鞋接過來,放在火邊。鞋上蒙的孝布被黃土染成了灰褐色。胡梅英說再過幾天就過七七了,盡管她父親是分子,她也得把孝戴出七七。司馬告訴她公社把她父親的帽子摘了,為了這件事司馬跟管這事的張主任拍了桌子,如果不給胡箭云摘帽子,他就不干了。

胡梅英讓司馬坐過來,把自己給了他。

司馬要她馬上跟他到公社登記,她說她不能嫁給他。

司馬問她為什么,她說大就是為了女兒能嫁給司馬,才去淘的井。她說她知道井里危險(xiǎn),卻站在井邊一聲不吭。心里隱隱希望他拿性命,一個一錢不值的分子的命換她和司馬的親事。司馬說她胡說。她說她攔著不讓司馬下井,不是因?yàn)榫锏胤叫?,而是怕司馬有個好歹,卻不愿意去想她大會不會有個好歹—

司馬呆坐在那里,發(fā)現(xiàn)胡梅英已經(jīng)不在水泵房。他拉起衣服攆了出去,黑夜已經(jīng)吞沒胡梅英,他大聲呼喚讓她回來。

胡梅英回應(yīng)他說:戴著孝帽的司馬長河是被逼著做了村干部,但是穿著孝鞋的胡玉英,沒有人逼她,所以她不能踩著她爹的棺材上司馬家的花轎。

長河,下輩子吧!

這個城市有上百個樓盤在售,雖然有車,一家一家打聽也累人得很。問題是尋找的方向不一定對。我對司馬說,胡梅英已經(jīng)拿出了證據(jù),就不應(yīng)老往售樓小姐上想。他不愛聽我這話,說那個東西啥也說明不了。他指著街上的女孩,不信在她們包里翻翻,有幾個沒有?你能說人家不是好娃?素兒也許有對象,不想告訴家里罷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在一個路口等紅綠燈,光顧說話,綠燈亮了一會了才發(fā)現(xiàn),走出幾步,變成了紅燈。我拉著司馬要退回去,他甩開我頂著紅燈往前走,一輛車急剎停下,司機(jī)罵他找死,他說沒錯,你爺爺就是找死來的,你狗日的撞??!我趕忙過去拉著司馬穿過人行橫道。我在手機(jī)上看了看河?xùn)|市售樓部的訊息,還有一大半沒有跑。我建議打電話,有沒有這個人,電話一問就知道了。不用挨家跑。司馬說你說了個輕巧!如果真問到了呢?咱們對她說啥?素兒會說:“你們有我奶奶給的電話,為什么不直接打給我?啥意思?”

“知道她是售樓的就行了,”我說,“我們不必和她通話?!?/p>

“她會想誰在打聽她?一個獨(dú)自在大城市討生活的閨女,遇到這種背著她打聽她的怪事,不心慌?。俊?/p>

“可是如果我們撞見了怎么跟她解釋?”

“咱可以說是來看房子的,巧遇?!?/p>

我說,與其到房地產(chǎn)市場瞎撞,不如直接到娛樂場所查找。

他一下躁了,瞪著眼睛對我說:“你咋就那么肯定素兒沒有學(xué)好?”

司馬不讓我把這件事告訴他兒子,晚上我只好把他安置到一家賓館。我想回家洗個澡,叮囑他老實(shí)在賓館待著,不要亂跑。

在核桃樹村沒條件,我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了。我在浴缸里泡著,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電話鈴聲吵醒了我,是向前老板打來的,問我們回來為什么不告訴他,還讓他父親住賓館。說司馬在剛才,也就是十一點(diǎn)多回到了家里。他告訴兒媳婦他是和我回城來買東西,出發(fā)得遲了,所以這么晚才到家。兒媳不相信,我陪他回城的話,應(yīng)該事先給老板或她打招呼。老板夫人正給老板打電話,司馬突然抬起身子就走,兒媳問他去哪里,他說住店。

我和向前老板一起趕到賓館。我們怎么勸說,司馬都不肯回家住。

“你麻利唱你的歌去,”司馬對兒子說,“小姐們等著你哩!”

我對司馬說這是招待客戶,沒有辦法的事。

“知道,在這個狗屁地方待了二十來年,咋能不知道呢?”司馬高聲嚷嚷道,“快去招待你的客戶吧,如果趕巧遇上了韓素兒,看在老鄉(xiāng)的面上,多給人家一些小費(fèi)!”

我趕緊把向前老板推出房間,讓他回去。

我回到司馬房間,問了他怎么回事,大半夜了怎么又去了兒子家。

原來我一走司馬就溜出賓館,到娛樂場所尋找。一個老頭拿著一張女孩的照片找人,大概是那些地方最忌諱的事了,司馬一次次被趕了出來。老頭疲憊不堪,打算回去,卻怎么也想不起賓館的名字。只好讓出租司機(jī)把他送到住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家。兒媳婦給兒子打電話時,他聽到了電話里傳來的嘈雜聲,正是他此前去的那些地方聽到的聲音,這時他突然記起了賓館的名字。

說完這些,司馬的火也下去了,跟我商量找人的事。他說一家夜總會的保安曾對他說:找人到派出所去,到這兒找什么人!本是一句轟人的話,他從中悟出了道理,如果韓素兒是那種女子,有可能在派出所有底子。他神色黯然,到了這一步,他也不再在心里避諱了,主張明天和我到各派出所查找。既然他不再避諱,我就想到另一個辦法。我有好幾個生意人的微信群,他們有很多是各種娛樂場所的????;氐郊依?,我把韓素兒的照片發(fā)到了這些群里。第二天我醒來,看到群里果然有了反饋,有朋友見過照片里的女孩,名字叫果果。

司馬知道了消息的來源,臉一沉:“你是不是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胡家的閨女是干那個的?”

當(dāng)晚我們來到朋友說的那家KTV,我扶著司馬走到門廳前,一個蹲在那里的男人站起來,竟然是胡梅英的兒子。

他十分驚訝,“你們—怎么到這兒來了?”

但司馬知道他是干什么來的。

“問你閨女要錢來了,是吧。你這狗日的,沒皮沒臉的東西!”司馬怒不可遏,舉起拐杖向胡梅英的兒子打去。“你老子禍害了你娘一輩子,你接著禍害她,現(xiàn)在又來禍害你閨女!老天爺瞎了眼,怎么能讓你這種垃圾活到人世上!”

胡梅英的兒子抱著頭跑開了。我們往里走時,他跑過來攔住我們。他似乎知道了我們要干什么,指責(zé)司馬憑什么管他們家的閑事,他拉住司馬的胳膊,為了保險(xiǎn)又抱住司馬的腿,他呼喚保安,說我們是來尋釁鬧事的。

韓素兒走了出來,她濃妝艷抹,也沒顧上將漁網(wǎng)T恤換掉。胡梅英的兒子急忙向女兒聲明,我和司馬不是他帶來的。韓素兒問我的車在哪里,有事到車上去說。她看見父親跟上來,厲聲喝道:“你跟著干啥?”

我們坐進(jìn)車?yán)?,韓素兒讓把車窗搖下來,然后點(diǎn)了一根煙,問是不是奶奶讓我們來的。

“素兒,不要在這里干了?!彼抉R說。

“那我在哪兒干?”韓素兒說,“一個連大專文憑都沒有的鄉(xiāng)下女孩,又不愿待在鄉(xiāng)下,能干什么?”

我說這個城市不需要多高文憑的工作還有很多。

“那些活兒能讓我在我家的老屋倒塌之前,讓奶奶住進(jìn)新房嗎?能養(yǎng)活韓世才這個吸血鬼嗎?”

“我對不起你奶奶—”司馬說。

“你當(dāng)然對不起她了!”韓素兒很不客氣地說,“為了讓你娶我奶奶,我太老爺命都不要了。我奶因?yàn)槔⒕尾幌爰弈悖阍趺床蝗幦??怎么不像過去,為了取悅我奶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拆毀龍王爺?因?yàn)槟泐^上有了一頂螞蚱大的烏紗帽!”

“這不是事實(shí)!”看司馬不語,我替他反駁道。

韓素兒說:“事實(shí)是你最終沒有娶我奶奶!不然的話,本姑娘就會像司馬向前的女兒一樣,這會兒正在國外參加校園party呢!”

說罷她推開車門,下車離去。

我想起核桃樹村人打土坯的石夯,感覺司馬像被石夯捶了一下,他坐在車?yán)?,長久不語。

我搖上車窗玻璃。胡梅英的兒子跑到車邊,敲打車窗。我搖下窗玻璃,他問我們回不回村,回村把他捎上。我搖上窗玻璃,一腳油門向前駛?cè)?。胡梅英的兒子在倒車鏡里舞手奓腳地破口大罵。

我勸司馬不要再回核桃樹村了,他說不行,胡梅英托付的事,得給她有個交代。我們在城里休息了一天,回到核桃樹村的時候,胡梅英的兒子已經(jīng)先我們回來了。按說胡梅英要來找我們詢問尋訪結(jié)果,但她沒來。是不是她兒子把在KTV遭遇我們的事告訴她了?那她就沒有必要來找我們了。司馬認(rèn)為胡梅英的兒子再沒有皮臉,也不會把這事告訴胡梅英。但是,我問司馬,你要把韓素兒的實(shí)情告訴胡梅英嗎?

總之,胡梅英沒有來。

直到她家的新房落成了,她來請我們?nèi)ズ染?。司馬沒有去湊那個熱鬧,可能想到那座二層樓的一磚一瓦是怎么來的,心里不舒服。胡家鳴放鞭炮的時候,我陪著他在田野里行走,村莊里飄出的硝煙味隱約可聞。掛在他脖子上的收音機(jī)播放著秦腔,蒼涼悲愴,不知是什么劇目。我發(fā)現(xiàn)司馬一下子衰老了很多,走在不很平坦的黃土地上,步履蹣跚,臉上胡子拉碴,好幾天沒有刮了。我要幫他刮他也不讓。

“刮那么干凈有啥用?”他瞪著眼睛問我。

我們又遇見了那伙扛著測量儀器的人,會計(jì)帶著他們。司馬問他們在干什么,會計(jì)含糊其辭,說測量個啥,就走過去了。

然后風(fēng)中飄來會計(jì)的聲音:“老村長—兒子在城里做大買賣?!?/p>

我們經(jīng)過引黃工程的泵房,司馬進(jìn)去看了看,泵機(jī)銹跡斑斑,供值班人睡的炕塌了半邊。

“懶慫敗家玩意!難道不打算種地了嗎?”他讓我回頭雇人把炕盤好,房子露天的窟窿補(bǔ)一補(bǔ),最要緊的是把泵機(jī)檢查一下。

“懶得跟他們說?!彼f。司馬話里的他們,是指村里的干部。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司馬回鄉(xiāng),我們始終沒有見過村委會主任。

他走出泵房,蹲在門口吸煙,遠(yuǎn)處的黃河像一條不動的帶子,裹在漫天的霧靄里。

霧靄中一伙村民向這里走來—這是胡梅英告訴我的一件事,發(fā)生在包產(chǎn)到戶的時候。他們拿著扳手、鉗子、?頭、撬棍,嚷嚷著要拆掉泵站,你要彎管,我要電機(jī),他要磚瓦椽子。走到泵房前,不由地停下腳步,都不嚷嚷了。只見司馬蹲在門外,端著那桿柴火棒似的土槍。村民們最后悻悻離去。

司馬似乎也想到了霧靄中的這段往事。回到家里他從墻上取下土槍,擦去蒙了二十年的灰塵,紅亮的木質(zhì)裸露出來。他告訴我這是酸棗木,在貧瘠的黃土崖畔上能尋得這么粗的酸棗木可不容易。哪一輩上傳下來的他不清楚,他在炕上出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件掛在墻上的物件。槍管等其他金屬部件換了多次,槍身還是這塊木頭。這棵死去不知多少年的樹,依然散發(fā)著酸甜的幽香。司馬的父親攆兔的時候總背著它,后來司馬能攆兔了,也背上它。但攆兔不用它,它似乎只是攆兔人身上的一種標(biāo)志,好像因?yàn)槭轻鳙C,就不能不佩戴獵槍。攆兔的是腿長腰細(xì)的一種獵犬,塬上人叫它細(xì)狗。到了冬季,攆兔人將細(xì)狗帶到荒野,細(xì)狗嗅到野兔的氣息,便風(fēng)一般呼嘯而去。村里的年輕人喜歡攆兔,因?yàn)橐巴玫钠っ苜u錢,更因?yàn)槟苷故咀约旱捏w魄。細(xì)狗攆上兔以后,如果不及時從它口里奪下,兔的皮毛就被細(xì)狗的利齒損傷,所以狗攆兔、人攆狗,攆兔人要具有超強(qiáng)的體力和速度。一次司馬帶著獵物回到村里時,他在聚集在核桃樹下的人群里,看到了胡梅英投來的火熱的目光。

后來攆兔人用上了自行車,再后來有了摩托車,司馬說現(xiàn)在有人還開上了汽車。攆兔人的體力和速度就沒有用了。

胡梅英來了,看見司馬擦槍,就說:“咋呀,你這胳膊腿還想去攆兔?”

司馬說:“咋不能攆,我孫女有車呢!”

胡梅英不是來叫我們喝酒。她是來求救,但不是為素兒。

事發(fā)后她痛悔不已,后悔不該來找我們,而是應(yīng)該勸我們離開核桃樹村。

她是和孫女韓素兒一起來的。她告訴司馬,村上要把核桃樹村臨黃河的土地賣給一個開發(fā)商,用于建造一個有高爾夫球的度假村。村里有人愿意,可以得到一些補(bǔ)助款,年輕人可以到度假村上班。但很多人憂慮,這樣他們的根就被刨了。

我才知道那些扛著測量儀器的人是干什么的。我十分吃驚,要知道高爾夫球場那些漂亮的草坪都是殺蟲劑養(yǎng)的,一旦土壤受到了污染,種出的莊稼就吃不成了。

我緊張地看著司馬,甚至瞥了一眼茶幾上裝速效救心丸的葫蘆狀小瓷瓶。

司馬抖抖簌簌地裝了一鍋煙,煙末有一半灑在地上,胡梅英讓素兒給他點(diǎn)上。吸完一鍋煙,他發(fā)出一聲很長的嘆息。他說別說他早就成了平頭百姓,就是現(xiàn)在在位子上,這事也管不了。因?yàn)檫@不是村上的事,這是鎮(zhèn)上甚至是縣上的事。

他試圖蹲到沙發(fā)上,但沒能將腿搬上去,身子一趔重重地靠在沙發(fā)上。我不禁想起龍王廟里那頭掙斷繩子重重地栽倒在地的牛。

胡梅英要司馬給向前說說,他是大老板,認(rèn)識上面的人多。司馬冷笑一聲說:“你指望他?他和造什么度假村的人可是一路人!”

“可不是嘛,”韓素兒譏諷地說,“再說人家早就不是核桃樹村人了!就連司馬大爺,回來也不過是為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多活幾年,然后拍屁股走人。跟人家有毛關(guān)系!”說罷她硬把胡梅英拉走了。

我打電話給向前老板,看他能不能想辦法管管這事,心想核桃樹村畢竟是他老家。他沒有多余的話,讓我馬上帶著司馬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應(yīng)該說我也有責(zé)任。我沒有強(qiáng)迫司馬馬上離開,我好言相勸,司馬不說走也不說不走,和上次一樣。不說不走其實(shí)是答應(yīng)了,我就開始收拾東西,檢查車況,這樣就延后了四天時間。我也沒有料到開發(fā)商會那么快動手,說風(fēng)就是雨,而且像做賊一樣。

那天夜里,司馬被一陣機(jī)車的轟鳴聲吵醒。我睡眠淺,卻沒有聽到,后來村里人說都沒有聽到。因?yàn)槟瞧仉x村莊比較遠(yuǎn),卻被耳朵有些背的司馬聽到了。他穿好衣服,取出那桿被擦拭得發(fā)亮的土槍走了出去。

他循聲而去,馬達(dá)的轟鳴聲越來越近,然后看兩臺推土機(jī)正在圍剿已經(jīng)吐須的玉米地,還有他剛修補(bǔ)好的管道被推土機(jī)巨大的鋼鏟從地下掘出來,肢解得七零八落。他打著手勢向機(jī)車沖過去,呼喊聲被轟鳴聲吞噬。他給老槍裝上火藥,這時一輛機(jī)車掉過頭,直沖過來的燈光晃得司馬看不清腳下的路,不知道自己已置身崖邊。

但導(dǎo)致司馬墜崖的還不是車燈。司馬沖天上開了槍,槍管炸了,沖擊力把他推下了懸崖。崖下,漫上灘頭的河水反復(fù)沖刷著他的身體,面部被炸裂的槍管毀壞得很厲害。我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向前老板很早就給司馬在城里的一個公墓買了墓地,殯儀館的靈車來運(yùn)靈柩的時候,被胡梅英和一群村民攔住了。他們和司馬向前商量,請求把司馬留在塬上。

鄉(xiāng)里埋人講究多,但向前老板耗不起工夫,老板夫人打小便生活在都市,聞不得這里的煙火土炕味,噴嚏打個不停。兩口要按城里習(xí)慣第三天頭上就下葬,村里人不答應(yīng),怎么也要過了頭七。司馬向前夫婦好容易捱過頭七,把余下的事交代給我,匆匆走了。

我把這些瑣碎的事料理完,渭北的第一場雪下來了。我將那兩顆鐵鈴掛在屋脊上,屋脊慢慢白了,鈴依然是黑的。過了黃河,我還能聽到那渾厚的鈴聲,穿透細(xì)雨一樣的雪霧,在這條大河的上空威嚴(yán)地響著。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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