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樞堯
我就是那個出生在喀什的漢人。我的祖籍在內地,隱約記得在我們老家那本祖?zhèn)鞯膭⑿占易V里記載著,我們家的始祖是南匈奴后裔。據(jù)《史記·匈奴列傳》載,匈奴是秦末漢初稱雄中原以北的強大游牧民族,公元前60年,匈奴的虛閭權渠單于病死,引起內部分裂,分為南匈奴和北匈奴,南匈奴歸附東漢王朝俯首稱臣,被漢武帝賜姓劉,延續(xù)至今。
小時候,我在喀什的小學同學說我頭大,眼睛小而深陷,鼻塌,頭發(fā)不多,我的眼珠子和他們的顏色也不太一樣,為了證實這一點,他們一擁而上—其中還有幾個女同學,把我摔翻在地,摁著我的腦袋,扒開我的眼皮研究說,看,這家伙的眼珠子不黑,也看不出是啥顏色……頭發(fā)是自來卷,還有狐臭。接著,他們就放開我,互相看對方的眼珠子,然后,得出一致結論,這家伙不是漢人。日他先人的,我不是漢人,我是什么人!那時候,只要誰說我不是漢人,我就和誰玩命。
多年以后,我個頭一米八,膀大腰圓,長了一臉絡腮胡子,胡子比頭發(fā)還旺盛,一天不刮就冒出來。我還喜食羊肉,尤其喜食羊油烙餅,性格也像豪爽的游牧民族,你說,我是漢人還是匈奴人?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了。從東漢到現(xiàn)在兩千多年過去了,匈奴人的基因還在我身上延續(xù)?,F(xiàn)在我的脾氣好多了,再有人說我不像漢人,我都心平氣和地接受,你們隨便說吧,我的姓可是大漢皇帝所賜,就像大清朝的黃馬褂一樣,不是誰都能穿上的。
小時候,我的理想很多,想當這想當那,就是沒想到當作家,這和我小時候的理想大相徑庭?,F(xiàn)在我用漢語寫小說,題材廣泛,天馬行空地寫,有時候也寫我自己。我雖不是一流作家,但我對我的小說充滿信心,因為我肯定不是最差的。我覺得人小時候的眼睛特別管用,只相信眼睛能看到的東西,所以是為自己的眼睛活著,看見什么就記住什么,如此,我把克孜勒河清楚地記在了我的腦子里。我寫小說就從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寫起,從繞過喀什的克孜勒河寫起—為什么要從克孜勒河寫起呢?這你們就不知道了,我爸是第一批駐守新疆的軍人,他所在的部隊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一兵團第五軍第十四師,后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新疆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兵團農(nóng)業(yè)第三師,駐喀什墾區(qū)。我小時候的保姆是維吾爾族阿姨,所以我也會說維吾爾語。我的漢語有很濃的喀什口音,比如有人問我,你好嗎?我就回答說,好著呢嘛。我在喀什生活了十幾年,我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喀什人,喜歡面食和羊肉,說話直來直去,不會拐彎。后來,我參軍入伍考上軍校,轉業(yè)到其他地方,就再也沒有回過喀什。
所以,留在我記憶里的是老喀什,老喀什和現(xiàn)在日新月異的新喀什大不一樣。我在喀什的時候,街上小汽車很少,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毛驢車,連喀什最著名的大十字街上都跑著毛驢車,驢脖下系著銅鈴鐺,跑起來發(fā)出一串有節(jié)奏的響聲,十分悅耳。那時候,喀什市區(qū)不大,也沒啥高樓大廈,最有名的就是位于大十字街的老百貨大樓和五一電影院了。按現(xiàn)在的話說,喀什市區(qū)都在一環(huán)以內,頂多到二環(huán),再往外就是郊區(qū)了。由于地理知識的匱乏,我壓根兒就不了解喀什市周圍的狀況。那時候,我們學校四周是一片平房和低矮樓房交織的建筑物,高低錯落,再遠處就是遼闊的平原,土地深厚肥沃,適宜農(nóng)耕。學校里有一座高達30多米的紅磚砌的水塔,水塔的弧形外磚墻上釘著鐵梯,可供單人上下,水塔的頂部有帶護欄的圓形平臺。我們爬到水塔頂上眺望,東邊聳立著綿延幾百里的喀喇昆侖山,我們叫它大山;西面是慕士塔格峰,我們叫它冰山;南邊是克孜勒河,我們叫它大河。克孜勒河是一條蜿蜒不知到何處去的河流,平時河流平穩(wěn),冰雪融化時河水暴漲,能看到暴漲的河水與河堤齊平滾滾而去。
我在喀什讀初中的時候,才開始上地理課,我有一個紅色硬紙殼面的筆記本,開頭抄的是我們地理老師講的喀什噶爾概況:喀什屬暖溫帶大陸性干旱氣候帶,境內四季分明,光照長,降水很少。夏季炎熱,但酷暑期短;冬無嚴寒,但低溫期長;春夏多大風。另外,喀什是一個水資源很豐富的城市,流經(jīng)喀什北邊的是彎彎曲曲的吐曼河,南邊的是以融雪補給為主的克孜勒河,兩條河流平行東去,把喀什市區(qū)夾在中間形成綠洲,是出了名的瓜果之鄉(xiāng)。
啰嗦了這么多,細心的讀者很難不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就是我講的都是老喀什,沒有講現(xiàn)在的新喀什,是不是有些失望?實話實說,我只能講老喀什,講我熟悉的人、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故事。至于新喀什,我這個老喀什人沒回去過,只知道喀什發(fā)展得讓人驚掉下巴。是啊,祖國大地哪兒都在飛速發(fā)展,喀什當然也不例外。
我上初中的時候,我爸的單位從兵團合并到喀什市,新單位設在喀什南郊,距離克孜勒河北岸不遠。新單位有一圈用泥巴筑建起的圍墻,這種泥巴建筑很適應喀什的氣候—喀什年平均降水量僅有60毫米,干旱炎熱,用泥巴建筑的房屋冬暖夏涼,非常適合這里的環(huán)境。但是,泥巴墻的制作非常耗時耗工,整個過程不需要任何機械設備:先將紅膠泥在水中浸泡一天一夜,再用坎土曼一邊翻,一邊用腳反復踩壓,直至變?yōu)榧毮佊叙ば浴⒂许g性的泥巴,這種泥巴干后抓在手里像石頭一樣堅硬。接著,挖半米深的地基,用大塊和好的泥團壘地基,再用泥巴團一塊塊地沿著地基往上粘貼,邊粘貼,邊壓實,讓泥巴團填入泥巴團之間的縫隙。在壘泥巴墻的過程中,匠人會不斷地根據(jù)水平線調整墻體的平整度,每壘半米高就要停下來,等泥巴團基本干透才能繼續(xù)工作,逐步形成上窄下寬的梯形結構,直到完成所需的高度。
新單位的院子很大,一道門把前院和后院隔開,前院是辦公區(qū),后院是家屬院。家屬院是四合院結構,院子四周是用土坯建的平房,一家兩間,每家門前都有個小院,小院是各家各戶在自家門前空地上砌墻圍起來的,很不規(guī)范。我家在家屬院的最后面,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我家院門是我做的。當時我只有十二歲,門是用鐵絲編的,門框是四根木棍,把門框一邊用鐵絲拴在深埋在地上的木棍上,那木棍呢,緊靠門口的墻頭,就成了一扇可以開關的門?,F(xiàn)在看來,這門極其簡陋,就像羊圈的門一樣,但在當時家家戶戶都是這樣,沒覺得不好。在家屬院后面還有一個厚重的白茬木門,木門外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土路兩邊是大片的莊稼地,由北向南可以通到兩公里外的克孜勒河。
克孜勒河的河道非常寬闊,站在克孜勒河北岸向南岸觀望,飄忽的水氣籠罩著河對岸,使對岸只是模模糊糊的一條線。平時,克孜勒河的河道里并不都是水,是幾條分叉的河在河道里并排流淌,就像是有幾條河并存在克孜勒河的河道里。只有到每年汛期,冰川溶化后的雪水灌滿整個克孜勒河,河道里的小河都不見了。到那時,克孜勒河水流湍急,浪濤一個接著一個,卷起巨大的浪頭砸向堤岸,發(fā)出震天的響聲,在單位的家屬院里都能聽見。
在喀什南郊有一座通往疏勒縣的七里橋,我在喀什的時候,經(jīng)常在距離七里橋不遠的西面河段游泳。那時候,天一熱,被大人稱作野孩子的我們經(jīng)常去克孜勒河游泳。河道中間泛著泥沙的漩渦一個連著一個,像有急事似地向下游飛速滑去。“哈”—我大喊一聲,張開雙臂,跳下河去。河里左一個右一個打著轉轉的漩渦就像一個個圈套,糾纏著我。我要往東,它偏扯著我往西,很快就把我卷入了漩渦里。我趕緊在翻滾的漩渦上張開四肢,擺出一個大字型,防止被漩渦吸進去。有一次,我被卷入了一個超大漩渦里,雖然我的游泳技術和靈巧的小魚不相上下,但我只有十一歲,即使拼命張開四肢,趴在漩渦上的我也太短小,像一棵草芥,如陀螺般在漩渦上迅速旋轉起來。在遭遇滅頂之災時,我露出腦瓜頂,大喊一聲,“救命”!只深吸了一口大氣,眼前一黑,就被吸進了漩渦里。
我是頭朝下被吸進去的,我的頭不停地和周圍碰撞,憑感覺,我被吸進了河床的地下暗道里。完了,活不成了,這次是死定了。這時記憶就如開閘的流水傾泄而出。在這之前,我以命大著稱,有一次學校組織我們去肥皂廠學工,我居然頭腦發(fā)暈去拉裸露的大電。為什么要拉?老師帶著哭腔兇我,我的臉被電閘冒起的煙熏黑了,我耷拉著腦袋想伸伸手,但我的手抬不起來了。我想指墻上的字,字是白油漆刷的,墻上說,此為總閘,小心有大電!嚇唬誰呢?電閘破得連個外殼都沒有,閘刀也沒塑料把,就是個大鐵片子,還大電,大電你個錘子!我想啊,這就像我們惡作劇一樣,搞個紙牌子,上寫:小心地雷!插到人家門口,其實啥也沒有。我戴著干活手套,一拉電閘,“咔嚓”一聲,電光四射,濃煙騰起,我肚皮朝上如同騰云駕霧一般向后飛去。還有一次,我的一個小伙伴先我一步,去搶一根懸掛在墻上的鐵絲,不料是裸露的電線,被當場電死—我被電閘電得在空中向后騰飛,先是后腦撞到墻上,把脖子都快撞斷了,接著落地。我渾身麻木,胸脯劇烈地起伏不定。結果全廠斷電,車間里一抹黑,所有機器都瞬間停止了運轉。
這會兒,我眼前一抹黑,在河下暗道里磕磕絆絆地穿行,死就死了,無所謂了。誰知蒼天有眼,命不該絕,不知怎么回事,河下暗道里突然來了一股力量,像發(fā)射炮彈似地把我從暗道里噴出,我直挺挺地躍出水面。哈,天亮了。一出水,我就拼命朝岸邊游去,連滾帶爬上岸,算是撿回一條命。
我小時候生活條件不太好,供應的雜糧多,還限量吃。家家情況差不多,家里除了床、桌椅就沒有其他家具了,家家看著都像個大宿舍。我在學校上學時,有課本,但課本很薄,要不了幾個月就教完了,于是要上很多實踐課,學工,學農(nóng),學軍。那時,學生的成長之路就像火車一樣,軌道已鋪好,只能照著軌道走,走向廣闊天地做一名下鄉(xiāng)知青,這是那時候我們這些畢業(yè)生的共同出路,沒有別的選擇。
我高中畢業(yè)是1980年,“文革”已經(jīng)結束,當時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恢復了高考,我們班的口號是: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把丟失的時間奪回來。為了迎接高考,我們夜以繼日地學習,滿腦子都是數(shù)理化公式和課本上被我畫過紅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體像螞蟻一樣往我腦子里爬。開始的時候,我們缺少課本,老師就刻蠟紙、推油墨磙子給我們印學習資料。過去不學習啥也不知道,現(xiàn)在一學才發(fā)現(xiàn),要想學好數(shù)理化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這都需要很高的智商啊,比如我遇到一道物理和數(shù)學的綜合題:兩個鋼球在平面上發(fā)生完全彈性碰撞,一個鋼球沿弧形軌道逆時針向上滾動90度到達弧形軌道頂點,然后在頂點以拋物線形式飛向地面,問該鋼球水平距離拋出了幾米?這道題,我算了十幾遍還是算不出標準答案,我感到非常沮喪,對高考信心不足。
我記得,1980年高考是全國統(tǒng)一試卷,我們學校是一個考點,到考試那天,我一遍又一遍檢查考試用品,準考證、筆、橡皮等,一應俱全,才放心去考場。我一到考場就傻眼了,考場紀律是前所未見的嚴格,有武警戰(zhàn)士在用白石灰粉撒的警戒線里筆直地站崗,考生進考場需要對著照片檢查準考證,教室里前后都站著面色嚴厲的監(jiān)考老師,宣布考場紀律后,隨著尖厲的電鈴突然響起,開始發(fā)考試卷,接著監(jiān)考老師手一揮,開始答題!我哪見過這種場面?一緊張,腦子里一片空白,啥也想不起來,我落榜了。
我高中畢業(yè)成了待業(yè)青年,在這之前,高中畢業(yè)是下鄉(xiāng),是被有組織地派遣到知青點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F(xiàn)在下鄉(xiāng)取消,考不上大學的畢業(yè)生就由各單位成立的服務公司消化,統(tǒng)稱待業(yè)青年,等待招工招干和參軍的機會。在克孜勒河北岸有個農(nóng)場,距離喀什市三十多公里。農(nóng)場有上千畝土地,需要大量人手。我爸單位的服務公司就設在農(nóng)場里,采取自愿報名的辦法,愿意去的就到農(nóng)場服務公司上班,不愿意的就閑在家里。我是自愿報名去的,每月工資四十元,這在當時已經(jīng)不低了。
那年,我爸單位派卡車把我們這些愿意去的子弟送到農(nóng)場,我們就在農(nóng)場的土操場上和大家見面。我們腳邊放著從卡車上取下來的行李和大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是碗盆暖瓶。我們身旁圍了一群看熱鬧的農(nóng)場漢族職工,婦女們不好意思靠近,就站在不遠處的一堵矮墻后面,她們歪頭打量著我們,投過來好奇的目光。婦女們懷里抱著孩子,沒抱孩子的手也沒有閑著,在飛快地納著鞋底,不停舉起鞋底對著我們指指點點。
我身材瘦高,穿一身舊軍裝,是當時青年們的時髦裝束。腳上穿的是白色運動鞋,高腰的,兩側還帶有“氣眼兒”。我有一頭略微卷曲的頭發(fā),一綹頭發(fā)很整齊地斜搭在腦門上,顯得很洋氣。場長是個會漢語的維吾爾族干部,叫阿不都·買買提。他四十出頭,身材適中,體格健壯,五官倒還端方,頭上戴著帽子,帽沿處露出卷曲的頭發(fā),胡須茬子雖密卻刮得很干凈,腳穿長筒膠鞋,走路膠鞋“撲哧撲哧”直響,我們叫他阿場長。我們是頭一批來農(nóng)場的子弟,三男兩女,男的除了我還有趙建新和白石頭,女的是鄧玲和常玲,我們戲稱為倆玲女神。我們都是喀什紅旗中學的應屆高中畢業(yè)生。阿場長從衣兜里掏出一疊裁好的報紙條,給周圍人讓著,然后開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了一個鐵皮小扁盒,掰開蓋子,往每個人的報紙條上倒莫合煙絲。阿場長熟練地卷好煙卷,把煙卷放進嘴里,劃著火柴點燃了他的煙卷。阿場長吸口煙,看看我們這些待業(yè)青年,就指著我,用流利但仍然帶有一種怪味兒的漢語對我說,你隊長一下。我知道我被阿場長指定為待業(yè)青年的隊長了。
我們農(nóng)場位于喀什市和疏附縣中間的克孜勒河北岸,由于緊鄰河道,這里的地理環(huán)境比較獨特,既不是荒涼的戈壁也不是碧綠的草原,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種雜草叢生的大草地。夏天時,太陽的熱氣在寧靜肅然的草地上蒸騰,草被熱氣曬得散發(fā)著酥軟甜腥的氣味,四周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由紅柳、駱駝刺、芨芨草和蘆葦簇擁著的綠色??俗卫蘸邮且粭l原生態(tài)河流,滋潤著河岸兩側的大地,河岸兩旁是一望無際的荒草地,還有裸露的鹽堿地夾雜其間。
農(nóng)場四周種植一圈防風沙棗樹,也算是圍墻,每年春季,沙棗開花時一陣濃似一陣的沙棗花香籠罩著整個農(nóng)場。在農(nóng)場土地中間有一圈用土坯壘砌的平房,形成一個沒有圍墻的四合院。農(nóng)場屋頂是平的,在房頂上搭木梁,木梁上鋪草席,上面抹一層泥巴。
我們的宿舍很簡陋,農(nóng)場認為我們是飛鴿牌,待不了幾年就走了,所以宿舍是臨時湊合的。宿舍的窗戶就是在墻上鑿一個洞,洞里嵌一個舊窗戶框子,框子裝上玻璃。白天我們就在農(nóng)工的帶領下翻地、種糧種菜、打埂、修水渠、挖排堿溝,施肥……
沒過多久,農(nóng)場成功地打出了一口自流井,井水晝夜不停地往外涌,把整個農(nóng)場的溝渠灌得滿滿的。從此,我們農(nóng)場也和江南一樣種上了水稻。那時候,農(nóng)場沒有把待業(yè)青年當農(nóng)工看待,派的活不多,閑來無事,我就看書,看著看著就萌生了再參加一次高考的想法。后來,也就是我高考落榜的那年春節(jié),我去我高中老師家拜年,老師給我出主意說,你錯過今年征兵時間了,我建議你明年參軍,到部隊考軍校。我覺得有道理,學習就更起勁了,為了讀書方便,我還調換到臨窗的床鋪,這樣采光好些,就是大風揚起的細小灰塵會順著窗戶縫隙滲到我床上。
我們在農(nóng)場的宿舍距離克孜勒河北岸也就幾里路,克孜勒河跟內地河不一樣,內地河由于泥沙淤積,河床會越來越高??俗卫蘸用磕瓯缓樗粵_,河道越?jīng)_越深,就像被洪水挖出的深溝,河岸比河底普遍高出一米多。我們農(nóng)場的玉米地就在克孜勒河的河岸上,那些玉米遠看就像長在人腦袋上的頭發(fā),在河岸上搖曳。
克孜勒河邊的水汽很重,飄忽的水汽籠罩著我們農(nóng)場。有天,我正在宿舍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趙建新聊天,趙建新盤腿坐在床上,正在往他的藍華達呢上衣的衣領上別曲別針,這樣可以讓衣領看上去很堅挺。獨眼狗突然“嗵”地一聲推開門,帶著一股風沖了進來,由于用力過猛,房柱顫抖不止。獨眼狗是農(nóng)場的農(nóng)工,五十多歲,他個子不高,上穿一件外衣,外衣扣子掉完了,用一根繩子在腰里扎著。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皺巴巴油膩膩的帽子,由于年久,帽子已經(jīng)變成了黑褐色。我知道獨眼狗以前叫獨眼龍,但阿場長嫌他是國民黨兵,還是個老光棍,就不允許他叫獨眼龍,只能叫獨眼狗。獨眼狗進屋說,說好的今天整稻田,咋不去嘛?我放下手里的課本,撓撓頭說,不急嘛。
獨眼狗是農(nóng)場的強勞力,喜歡吃大米,對種水稻特別上勁。阿場長指派我、趙建新和獨眼狗為一個勞動小組,白石頭和那倆玲在食堂當炊事員。我們這個農(nóng)場人員比較復雜,建場時安置了一些內地盲流和有歷史問題的舊軍人,獨眼狗就是國民黨兵,他參軍前是農(nóng)民,對種地很在行。由于我們農(nóng)場剛打了自流井,井水充足,就開始旱田改水田,大量種植水稻。這活需要提前幾天往田里灌水,把田泡透,然后耙地,插秧。趙建新這人身形消瘦,不想干活,就說:獨眼狗,地還沒泡透,再泡幾天嘛。獨眼狗說,我看了,地已經(jīng)泡好了。我嘆口氣說,農(nóng)場犁地的騾子不是生病了嗎,犁不成地。獨眼狗手一揮說,不等了,我要吃大米,大米!
到了地里,本來是騾子脖上套兩根繩子分別系在木耙兩邊,騾子前行時,一人叉腿站在木耙上,一手牽繩,一手舉鞭,木耙朝前滑動,坑洼不平的秧田就被抹平了。但是站在木耙上需要經(jīng)驗,一不小心就會失去平衡摔跟頭。這活獨眼狗在行,他給我們演示過,農(nóng)場唯一的一匹騾子在前面拉木耙,獨眼狗就站在木耙上耙田。這次騾子生病,人要代替騾子干活,我和趙建新一人背一根繩子拉木耙,兩人在秧田里弓身向前,用力時下巴頦兒幾乎扎在水里。拉木耙的繩子又粗又濕還分量不輕,何況后面還拉著木耙,木耙上還站著獨眼狗。
為了讓我和趙建新拉木耙步調一致,獨眼狗就喊起了號子“一……二”,我和趙建新也跟著喊“一……二”,步伐一致,結果把木耙拉得飛快,就像水面上的快艇。耙完一塊秧田,三人坐在一棵沙棗樹下歇息,我歪著腦袋打量獨眼狗的瞎眼,瞎眼已經(jīng)萎縮成肚臍眼的樣子。趙建新拿起軍用水壺“咕嘟嘟”喝水,喝完水說,有啥看的,他把肚臍眼長眼睛上了。我說,獨眼狗,你眼睛生來就這樣?趙建新知道獨眼狗的瞎眼是咋回事,就插嘴說,子彈打的。獨眼狗說,盡瞎說,我給你說多少回了,不是子彈打的,是炮彈一響,一根炸飛的樹枝扎我眼里,扎瞎了。
我們三人默默無聲地坐在田埂上,別的農(nóng)工也都休息了,這時沙棗花的香氣在田野上彌漫,熏得我連連打噴嚏。趙建新從樹上折下一把樹枝,編成一個草圈戴在頭上。我看到獨眼狗的禿頭上汪著一層汗水,便把趙建新頭上的草圈摘下戴在獨眼狗頭上說,你都這把年紀了,還和我們一樣干活。獨眼狗嘆息道,人呢,命啊,可惜沒有前后眼,要有前后眼,說什么我也要去當解放軍。我要當了解放軍,現(xiàn)在少說也是農(nóng)場的副場長。我問,那你為什么不去當解放軍?獨眼狗來了興致,他眉頭一跳一跳,嘴角一撇一撇地說,我十九歲那年的春分,國民黨軍和解放軍在二十里外的縣東頭打,后來國民黨軍撤退路過我們村,青壯年怕抓壯丁都躲起來了。當時我在地主家里干活,院子墻邊是東家的菜窖,我就躲到菜窖里。壞就壞在那天我鬧肚子,以為國民黨軍走了,就偷偷爬出去解手,剛解完手,褲子還沒有提起來,后腰就頂上了刺刀,我被一個國民黨哨兵押到一伙國民黨軍面前。
當時,國民黨兵正在吃飯,一個腰里別手槍的長官問我,想吃飯嗎?我肚子“咕咕”叫,我說想吃。國民黨兵就讓我吃飯,吃完飯,隊伍開拔。我想沒我啥事了,我吃了人家的飯,我得送送人家吧,我擺手告別,那個腰里別手槍的長官推了我一把說,跟上!我嚇壞了,趕緊說好話,長官,好長官,我不能去,我家有八十歲老母。長官掏出手槍說,再瞎編我斃了你。我怕挨槍子,就跟那伙國民黨軍走了。我們前腳走,后腳解放軍就來了,那些躲起來的年青人都跑出來參加解放軍,我要是不拉肚子,我也參加解放軍了。
趙建新說,老實交代,兩軍交戰(zhàn),你開過槍沒?獨眼狗不接趙建新的話茬,吹牛說,國民黨軍隊后來改編,我被編配到美械師,駐防在蘭州外圍地區(qū),部隊的任務是修碉堡、構筑工事。那時,國民黨軍隊已是守勢,被解放軍圍著打。趙建新打斷獨眼狗的話頭說,慢,我插一句,你打過解放軍沒?獨眼狗一聽臉都嚇白了,鼻子一抽一抽的,他雙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像要把心掏出來似地說,真沒有哇。我趕緊回頭對趙建新說,咱這是說著玩,不要扣帽子,再說,他眼都瞎了咋打槍?接著,我鼓勵獨眼狗,你接著說,就當是講故事。獨眼狗這才打消了顧慮,瞥了一眼趙建新,接著說,當時一顆不知道從哪打過來的炮彈爆炸,把我掀到戰(zhàn)壕外,一根被炸飛的尖樹枝就扎進了我眼里。我滾到戰(zhàn)壕里包扎眼睛,就看見長官們開始逃跑,我也稀里糊涂跟著跑,像無頭蒼蠅似的四處亂躥。
當時,槍炮聲鋪天蓋地,我哪見過這種場面,又餓又恐懼,不知道該往哪里躲最安全。我狂奔到一棵大樹底下,喘著大氣,心想暫時在樹下休息吧。我剛坐下不久,一個下士班長也氣喘吁吁奔了過來。我問他,眼下咱們的人都跑光了,該怎么辦?他說,部隊打散了,我也不知道該往哪里逃,等天亮再說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遠處走來兩個端槍穿黃軍衣的人,衣服胸口縫了一塊白布。等兩個穿黃軍衣的人走近,我就迎上去盯著人家胸口上的白布塊看,人家說,看啥看,上邊寫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撓撓頭說,怎么沒聽說過這個番號???你們是胡宗南的部隊嗎?解放戰(zhàn)爭時期胡宗南部調了不少人支持閻錫山部。走在前頭那個操河南口音的解放軍面露不悅地斥責我,快把槍交了!什么胡宗南的部隊,我們是解放軍,你們兩個俘虜跟我走。我這才知道,我和那個下士班長成了解放軍的俘虜。下士班長后來被編進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我眼瞎人家不要,就開路條,發(fā)路費讓我回老家。老家太遠,也沒啥人了,聽說新疆地多,我就跟著解放軍走,幫解放軍干些雜活,相當于支前民工,到喀什后就被安排到咱農(nóng)場工作了。
那時候,我們這些待業(yè)青年來農(nóng)場就是找個事做,阿場長也沒指望我們干活,只要不惹事,就按月發(fā)工資,農(nóng)場的活還得依靠農(nóng)工,我們只是打個幫手,等有工作機會就走了。
有天,常玲端著一盆衣服從我們宿舍后窗經(jīng)過,我才猛然想起一件事來,我這些天暈頭瓜腦地復習功課,把答應借書給常玲看的事忘了。那段時間,常玲見我學習,也勾起了考大學的念頭,就提出向我借書看。要是別人向我借書我舍不得給,但常玲不一樣,我對她印象不錯,她看上去很柔弱,眼睛圓圓的,笑起來牙齒又白又整齊,還有不太明顯的酒窩。我覺得常玲談不上漂亮,是一個看著很舒服的姑娘,要用花來形容的話,常玲這朵花不是插在花瓶里的花,也不是開在樹上的花,而是長在大草地上的自然之花。說實話,當時我喜歡常玲是不含男女私情的喜歡,是一種欣賞式的喜歡,就像欣賞蒙娜麗莎油畫,欣賞那道淺淺的微笑。這也許跟我開竅晚,對男女之事不上心有很大關系。我趕緊往書包里塞書,斜背著書包順著窗戶往外爬,爬到一半,白石頭喊我,你咋不從門走?從門出去攆常玲要在院子里繞一圈,從后窗跳出去路近,我騎在窗戶框上說,我去尿一泡。白石頭立刻表揚我,說我講衛(wèi)生,不像趙建新站在床上就朝窗戶外撒尿。我翻到窗戶外面,墻皮縫隙間長滿了草,被羊啃得長短不齊。我鉆進房后樹林,樹林里吹來一陣涼風,吹在臉上有些寒冷,穿過樹林,樹林外是一條河渠,河渠的盡頭就是農(nóng)場的自流井,常玲正在井口邊的池子里洗衣服,她身邊還站著一個趕著毛驢來馱水的維吾爾族姑娘。
在距離農(nóng)場幾里路的地方,有一個維吾爾族村莊,農(nóng)場從建立那天起就和維吾爾族村落朝夕相處,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維吾爾族村子被高高的楊樹環(huán)繞著,村舍依地勢而建,或從平地上凸起很高的閣樓和陽臺,高低不等,錯落有致。家家戶戶以泥筑墻,以泥抹地,全是泥土的顏色、氣息和味道。房屋用泥巴和楊木建筑起來,楊木去枝后,沒有刨削加工,就那樣,以一種楊樹的顏色架構支撐屋頂,屋頂鋪草席,以泥涂頂。村子里家家院子有鐵藝的大門,大門里種著果樹花木,院子里搭著葡萄架和待客的涼棚。
我剛來農(nóng)場的時候去過維吾爾族村子,當時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通往村里的土路上一輛大車載著一捆捆的莊稼回來,大車頂上坐著一個維吾爾族姑娘。不時有騎著毛驢的漢子,嘴里叼著煙卷,腰上掛著英吉莎刀子,肩上掛著砍土曼從地里回村,也有抱著孩子不緊不慢在村里溜達的維吾爾族婦女,還有剛放學,系著花頭巾的維吾爾族少女挽臂在村里唱歌而行。那時候,我們經(jīng)常去維吾爾族村和村里干部互學維漢語,和他們交朋友。維吾爾族村放電影的時候,就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村里干部熱情地邀請我們去陪鄉(xiāng)電影放映員一起吃晚飯。
農(nóng)場和維吾爾族村子隔著一大片草地,傍晚時,我們悠閑地在草地上散步,呼吸著克孜勒河邊纖塵不染的新鮮空氣,感受遠離塵世、天地合一的空曠。在這里,人世間的痛苦與歡樂、幸福與失落、功利與欲望,都像是融進了大自然中,不由得被人看得那樣淡薄。
一次我們到維吾爾族村去,鄉(xiāng)里的維吾爾族放映員已經(jīng)到了,放映員脖子上掛著手電筒,騎著一匹馬,趕著一匹馬,馬鞍上一邊系上喇叭和卷起來的幕布,另一邊系上放映機,還有一匹馬馱著發(fā)電機。我們幫放映員在村子空地上拉幕布、裝機器,放映員把放映機打開對著幕布調光,等準備好了,我們就陪放映員吃飯。我們進入村辦公室的院子,院子里搭了葡萄架,下面砌起一個土臺,土臺上鋪著花紋地毯。我們從小成長的環(huán)境,無論語言、飲食都遵從著維吾爾民族的習慣,所以我們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并起兩腿,跪坐在氈子上,臀部壓著自己的腳后跟,一副標準的聚會姿勢分賓主坐下來。維吾爾族村主任把右腿別在左腿前,身子扭成了八道彎,上身晃動著,用一個搪瓷茶壺給大家各倒了一碗茶,他平攤著向我們伸手,彬彬有禮地說請,請,請……接著,維吾爾族村主任喊了一聲,村里婦女從屋子里出來,在花紋地毯上鋪餐單,端來煮羊肉、馕、杏仁、巴旦木、葡萄干、哈密瓜……最后端出了一盆羊肉湯。
吃完飯,村長哼著歌站起來,一個人前后左右地邁著步子在院子里跳起了維吾爾族舞蹈,接著放映員也拿起樂器彈奏,維吾爾族人心靈手巧,認為樂聲是最美的,能引人向善。這里的樂器全憑村里人手工制造,樹木經(jīng)由他們的雙手砍削、琢磨、勾描,立時就變成了手鼓、熱瓦甫和都塔爾,彈奏出天籟般的和諧美妙之聲。
那天,我在農(nóng)場自流井邊遇見的維吾爾族姑娘叫狄麗拜爾。狄麗拜爾個子高,身材苗條而輕盈,穿著維吾爾族姑娘的裙子和靴子。她前額高而平滑,面色白里透紅,眉眼舒展,嘴巴略大,數(shù)十根黑亮的辮子垂在身后,頭上戴著小花帽,花帽外面包著頭巾。狄麗拜爾剛從鄉(xiāng)高中畢業(yè),她只會說幾句簡單的漢語,常玲也只會一點維吾爾語,可是我不一樣,我會維吾爾語,豈止是會,我還會用維吾爾語唱木卡姆。我用維吾爾語和狄麗拜爾交談,其間,常玲笑著對我說,你看出來沒,狄麗拜爾是個漢族姑娘。我大吃一驚,一點也看不出來,我以為常玲是在開玩笑,常玲就說,狄麗拜爾很小就被維吾爾族人家收養(yǎng)了,至于她的漢族父母是誰,她也不知道。狄麗拜爾聽不懂,就用眼神看我,我就指著常玲用維吾爾語告訴狄麗拜爾,她嘛,準備再考一次大學,我給她送書來了。狄麗拜爾的眼睛一下睜得好大,問我,我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也可以再考嗎?我說考多少次都可以,你考民族試卷。
一聽說還可以再參加高考,狄麗拜爾就有些激動,她說,我數(shù)學好,就是物理、化學糟糕,所以沒考上理科大學,我這次要改考文科。說著,狄麗拜爾就想趕緊回去找她的維吾爾語課本,可她很快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她還要打井水。維吾爾族村有澇壩,不缺水,但他們經(jīng)常要牽著一頭毛驢,毛驢背上搭著馱水架,將水桶一邊一個掛在馱水架上。我們農(nóng)場的井水是地下水,水質甘甜,維吾爾族村人喜歡用甜絲絲的井水煮茶。狄麗拜爾熟練地把毛驢拉到井邊,從驢背上取下一個小鐵桶去接從井口涌出的井水,然后吃力地把小鐵桶舉起來往驢背上的馱桶里倒水。每當?shù)饮惏轄柵e起水桶的時候,驢都會把身子往低落一些,我揪一把青草遞過去,驢用它那濕濕的眼睛看一看我,不吃。狄麗拜爾裝滿水,拍拍毛驢的臉,把我手里的青草拿過去喂毛驢,毛驢卻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毛驢也認生。狄麗拜爾走后,我從書包掏出一本書給常玲說,咱倆倒著看,你先看這本。常玲把書接過去,一看是數(shù)學書,就嫌棄說,我數(shù)學太差,高考文理科都不行,還是考電大算了。我看一眼走遠的狄麗拜爾說,她說得沒錯,理科不行就改文科,我怎么沒想到呢。常玲說,她一定能考上,國家對民族考生有照顧。
一天早飯后,阿場長吹響哨子—農(nóng)場有個規(guī)矩,遇到緊急情況就“嘟嘟”吹響緊急集合哨,哨聲尖利刺耳,無論是夜里放水休班的農(nóng)工、會計、馬夫、保管員,甚至連炊事員也不例外,都從各自屋里跌跌撞撞跑出來把阿場長圍在中央。阿場長跟漢族干部學的,兜里隨時裝著一個小本,他展開小本子,開始點名。他大聲喊農(nóng)場人的名字或外號,人群里有人喊“到”,沒喊到的,阿場長就取下夾在耳朵上的鉛筆在本子上記下來。有性急的在人群里把手舉起來喊,我來了。阿場長很不滿意,他朝舉手的人說,停,停,停!一個一個來。這時候,阿場長的威嚴不可冒犯,點名不到要扣工資。點到獨眼狗,獨眼狗正蹲在屋門口“呼嚕呼?!钡睾戎?,聽阿場長喊他,他剛喝了一口玉米粥,就雙手捧著飯碗朝人群方向喊,到!接著又“呼嚕呼?!钡睾戎?,流露出一種粗野的吃相。阿場長沒聽到獨眼狗的應聲,以為他沒到,正要記錄,獨眼狗把碗放地下,飛快跑進人群,肚子里喝飽了玉米渣子粥,“晃里晃當”直響。獨眼狗抹把嘴喊,不要記嘛,來啦!獨眼狗把最后那個“啦”字拉得很長,是個長音,表示不滿。
?阿場長抬頭看獨眼狗時,風把他的帽子吹落,人們開懷大笑,獨眼狗上前把帽子撿起來,雙手遞給阿場長,阿場長把帽子重新戴到頭上,還用手壓了壓帽子頂,說,獨眼狗,我現(xiàn)在要像男人跟男人說話那樣跟你談談,你地道戰(zhàn)嘛,從地底下“嗚”一下飛出來了。獨眼狗說,場長,我夜班放水呢嘛,剛回來。阿場長原諒了獨眼狗,接著,他宣布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大意是農(nóng)場糧食多,但磨面是個大問題,過去都是縣上磨面,路遠不方便?,F(xiàn)在為了方便,要在克孜勒河邊開渠,建個水磨房。建水磨房的人每天補一毛錢,還有抓飯吃。有不愿去的嗎?不愿去就干別的。接著,阿場長挑選身強力壯的男工去建水磨房工地,體弱的男工和女工去地里干活。
阿場長從鄉(xiāng)里請來一個建水磨房師傅,在農(nóng)場南面的克孜勒河邊指導我們開渠,把河水引出來,在渠上建一座水磨房。水磨房還沒建好,水磨房的管理員阿場長已經(jīng)想好了,就是獨眼狗。農(nóng)場里沒人愿意去看水磨房,那地方離農(nóng)場遠不說,住在河邊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夜里被狼吃了都沒人知道,這苦差事只能落到獨眼狗頭上。獨眼狗也略有抵抗,他把油膩膩的帽子抓在手里,摁在自己胸前對阿場長說,我水磨不懂,不懂嘛。在場的人都不做聲,怕被阿場長點到名。阿場長看看大家,對獨眼狗說,辦法沒有,我挑不出人嘛。接著,阿場長鼓勵獨眼狗說,睜開眼睛豎起耳朵,你就能學到你想知道的任何東西,萬能的主保佑你和你的水磨房免于所有災難。想想也是,獨眼狗是個沒有家務事拖累的單身漢,遍觀農(nóng)場,除了我們幾個待業(yè)青年,再沒有比他更適合當水磨管理員的人選了。獨眼狗也知道這是實際情況,再說,他已被生活磨練得毫無脾氣,也就默認了這個新工作。不過呢,阿場長也沒虧待他,給他發(fā)夜班費,算是補償一下,這倒讓不少人羨慕起來,也嚷嚷著要去,阿場長說,你們不行,有老婆有孩子娃,干不成。
那時,我、趙建新和獨眼狗沒有家室拖累,我們三人已經(jīng)習慣了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干啥活都行。農(nóng)場里人戲謔我們三人好得就像穿一條褲子。不論阿場長分配啥活,都默認我們三人是一個勞動小組。農(nóng)場壯勞力領了開渠任務,拿了勞動工具朝克孜勒河邊走去,從農(nóng)場到克孜勒河沒有正規(guī)道路,在草地上有一條被羊群踩出的大坑小坑的土路,我們沿土路中央而行,腳步聲驚走草叢里的蟲鳥還有野兔。放眼望去,這里的草地不像草原上那種綠油油的一片,有些地方還裸露出鹽堿地。偶爾也會出現(xiàn)一個泉眼,清汪汪的一團水在那里,遠看就像是草地上的一面鏡子??諘绲牟莸厣瞎纹痫L,風貼著草地呼呼地響,草就像麥浪一樣在我們腳邊滾動。天上盤旋著鷹,一只,兩只……張開的翅膀連動都不動一下,就那么張著,在天上跟著我們轉著圈滑翔,一圈又一圈。
到水磨房工地一看,水磨師傅很會選地點,這里從上游到下游是個斜坡,水流湍急。河道在這里變窄,能看到在別的地方看不到的河對岸,被風吹皺的河水在河面上形成了一條灰色的曲岸。水磨師傅拿著卷尺在工地上忙碌,打樁測量、畫線標號。河邊插上了兩排木棍,木棍用繩子連著,讓我們順著兩排木棍中間挖出河道來。阿場長為了犒勞水磨師傅,特意買了羊肉,我們也跟著沾光,可以吃羊肉抓飯。有好吃的,大家都熱血沸騰,雖然河邊風大,氣溫較低,可工地上好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別小看了在克孜勒河邊挖渠,沒那么容易,想想啊,河岸能幾百年保留下來,沒被洪水沖塌,那就不是一般的堅固。我掄起十字鎬砸下去就被彈了起來,只在掀開的草地上留下一個白點,下面是巨石。我們用鋼釬撬石頭,趙建新蹲在地上,伸直雙手攥住鋼釬,擰過臉去,腦袋拼命朝后伸,一看獨眼狗舉起大錘,就嚇得雙手哆嗦,還沒等大錘落下來,趙建新就把鋼釬扔了,雙手撐起屁股朝后退著說,他一只眼,砸不準!我在一邊雙手拄著鐵鍬說,打槍都是用一只眼,他打過槍,不會瞄不準。趙建新一聽,把鋼釬插到地上說,你要不說他打槍,我還不害怕,他一個俘虜兵,有啥準頭?說著,趙建新從地上爬起來對獨眼狗說,你來扶鋼釬,我比你準。獨眼狗好說話,往手掌里吐口唾沫,拿起鋼釬,把鋼釬往地上一杵,雙手握住鋼釬說,有啥怕的,只要不砸到頭就行。趙建新后退一步,把大錘放在鋼釬頭上,舉起來輕輕試砸了一下,大錘穩(wěn)穩(wěn)落在了鋼釬頭上。獨眼狗抬起頭說,砸吧,我一把老骨頭不害怕。趙建新掄起大錘,他掄起一錘又掄起一錘,每砸一錘獨眼狗就把鋼釬在地上轉一下,砸了一會,獨眼狗說,使點勁兒,別讓阿場長說咱出工不出力。趙建新砸了一會,砸出了技術,錘錘落點準確,不一會兒就把一塊巨石砸松了。
不出幾天,我們就挖出一條和克孜勒河平行的河渠,挖出的河渠進水口連著克孜勒河,出水口也連著克孜勒河,也就是說河水在我們挖出的渠里借道走了一下,又流回到克孜勒河里,一點沒浪費。我們挖的引水渠借著地勢,進水口高,出水口低,這就形成了落差,驅動水磨房下面的水輪盤旋轉。水磨房選了個合適位置跨渠而建,還要在水磨房前建起攔河壩,河壩上有幾個開口,每個開口還有閘門,可提升可下沉,能控制水流大小。河壩一頭蓄水,一頭是順河壩出口洶涌而下的激流。內地很少見水磨房,就是用水做動力的磨,終年運轉,當當作響。水磨的構造主要由上下磨盤和木質的轉軸、水輪盤、支架構成。上磨盤懸吊于支架上,下磨盤安裝在轉軸上,轉軸伸到水磨房底下,轉軸下端裝有水輪盤。水壩出口有水木槽,水木槽向下斜伸到水磨房底下,槽口對著懸空的水輪盤,以水的勢能沖轉水輪盤,從而帶動磨房屋里下磨盤的轉動,達到磨面的目的。磨盤多用堅硬的石塊制作,在上下磨盤咬合的一面,都鑿有較規(guī)則的溝槽,這樣磨好的面粉就可以隨著這些溝槽落下來。
黎明時分,陽光從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方向升起,穿越云層,將整個大草地映照得一片金黃,空中彌漫著花草散發(fā)的芬芳,西面是聳立在帕米爾高原上的慕士塔格峰冰川,清晨里冰川格外清晰,如近在眼前,在高聳入云的冰川的折射下,就像是從天上垂下來的一道巨大的閃閃發(fā)光的幕布。
天那么藍,陽光那么明媚,離我們最近的維吾爾族村的村民趕著驢車來到水磨房工地,驢車是那種在喀什隨處可見的平板車,車前豎著一個三角架子,上面可以掛東西,平板車可以載貨。那個叫狄麗拜爾的漢人女孩也來了,維吾爾族村民帶來了砍土曼、抬把子等勞動工具,還帶來了羊肉、洋蔥、胡蘿卜、菜籽油、大米、馕。新疆飲食大多飯菜不分,拌面、抓飯、手抓肉都是飯里有菜,菜飯合一,攪拌在一起,結實耐餓。最簡單的是手抓肉,一鍋水,一只羊,煮熟了配著馕吃,特別適合野炊。
狄麗拜爾用維吾爾語和我說話,我發(fā)現(xiàn)這很奇怪,我知道她是漢人,不由得用漢語回答她。狄麗拜爾著急地擺手,用維吾爾語告訴我,她聽不懂??磥頋h人也不是天生就會說漢話,漢人女孩狄麗拜爾完全是維吾爾族女孩打扮,一頭烏黑長辮子散發(fā)著烏斯曼草的香氣,而她滿臉的微笑更是為水磨房工地平添了幾分亮麗色彩。在克孜勒河邊我們壘了鍋灶,河邊不遠有一條溝壑,克孜勒河漲水時把溝壑灌滿,河水退去,溝壑就成了一個天然的澇壩(蓄水池)??俗卫蘸铀饕獊碓从谌谘?,水溫很低,溝壑里的水經(jīng)過晾曬和沉淀就成了一池清水,河水幽藍清澈,細小的波紋在水面上蕩漾,波光粼粼的猶如一個藍色的湖泊。我、趙建新和獨眼狗去溝壑里用圓鐵桶打水,淡藍色的河水清涼甘洌,一桶一桶提上來,也淋濕了我的鞋和褲腿,我發(fā)現(xiàn)在我提滿水的水桶里有條小魚。
這時草木茂盛的河岸上,水磨房已在挖好的河渠上臨空建起來了,那是一座木板房子,為了封閉整個水磨房,外墻壁都涂了泥漿,和遼闊起伏的大草地連在了一起。在水磨房旁,我們用挖出的大石塊壘起鍋灶,燒的柴火是村民用驢車拉來的,一個維吾爾族大師傅手掂大勺在大鐵鍋里做抓飯,一旁的常玲和狄麗拜爾蹲坐在一大塊帆布上,在矮方桌上切洋蔥、紅蘿卜。做抓飯看似簡單,其實也有訣竅,沒有經(jīng)驗的人不是做糊就是夾生,要做得恰到好處還是要請大師傅。那時,我們很少吃抓飯,主要是做抓飯?zhí)M油,大師傅麻利地把一桶油“咕嘟嘟”地傾倒到大鐵鍋里,大鐵鍋有多大?說的粗俗點大人都可以坐在里面洗澡。油燒燙,大師傅把剁成塊的羊肉在大鐵鍋里翻炒,炒到半熟撈出,再續(xù)些油翻炒紅蘿卜絲,把炒成半熟的紅蘿卜絲放鹽后,平攤在鍋底,把泡好的大米攤在紅蘿卜絲上,再在紅蘿卜絲上放炒成半熟的羊肉,然后加水燜煮,這時候就是關鍵,火候的把握完全靠大師傅的經(jīng)驗。燜煮抓飯的時候,大家都閑了下來,常玲和狄麗拜爾聊天,我在一邊翻譯,常玲說漢話,你高考復習得咋樣?狄麗拜爾看我,我就用維吾爾語翻譯給她聽。狄麗拜爾聽完我翻譯,就對常玲說維吾爾語,感覺不對又扭過臉給我說,我就翻譯給常玲聽:她說學地理很實用,比如,喀什地處新疆西南部,東經(jīng)75度,北京東經(jīng)116度,喀什經(jīng)度向西偏大約41度,這樣喀什與北京的時差就是兩小時。常玲一聽,立刻睜大雙眼說,她真改文科了?我說,是的。
?我們正聊得高興,獨眼狗過來在我面前蹲下,他的臉正好和我的臉平齊,獨眼狗說,我給你說個事。顯然獨眼狗不想當著常玲的面說,他想讓我離開一會兒。我說,正忙呢。常玲不高興獨眼狗插話,不耐煩地說,有啥話,就在這說。我看看獨眼狗,獨眼狗就直截了當?shù)卣f,我不吃抓飯。我咧嘴笑起來說,難道不許俘虜吃抓飯?獨眼狗沒心思開玩笑,嘆氣說,你又提這,我那是抓壯丁。我說,那你說為啥?獨眼狗說,抓飯里有羊肉。我說,那好辦,你把羊肉挑出來給我,我吃。獨眼狗說,我受不了羊膻味。常玲也知道獨眼狗的底細,就說,你不吃羊肉跑我們新疆來干啥?獨眼狗說,那不是為了找工作嘛,回老家只能種地。我說,在這不也是種地。獨眼狗笑一下說,不一樣,在這種地能拿工資,老了還有退休金。我用手點著獨眼狗說,你狡猾嘛,不是好俘虜。狄麗拜爾見我們說得熱鬧,就問我,你們說的是考大學的事嗎?我指著獨眼狗說,他不吃羊肉。狄麗拜爾吃驚地說,羊肉那么好,他不吃,是不是腦子壞了?我心想,你也是個漢人,漢人里確實有不喜歡吃羊肉的。
獨眼狗不吃羊肉,讓他看我們吃肉有些不夠朋友,我們新疆人很講朋友的,我說,那咋辦?獨眼狗說,我吃烤魚。我說沒有釣魚竿沒有漁網(wǎng),你拿什么抓魚?獨眼狗拿起一個柳條編的籃子說,用這個在河里撈魚,我一個人不行。我明白獨眼狗的意思,他想讓我?guī)退?,我就叫上趙建新和獨眼狗一起去河里抓魚,我們挑選一段河水不是太深的河道,水就到膝蓋。我和趙建新在河里往獨眼狗跟前攆魚,獨眼狗一手抓著籃子提把,一手抓住籃子沿,彎腰把籃子沉入水底,逆水往前推,然后突然提起,籃子里的水順著籃子底嘩嘩流淌,運氣好的話籃子里就會有活蹦亂跳的魚。那時候,維吾爾族男子的習俗是喜歡在腰里掛刀子,我也入鄉(xiāng)隨俗在腰上吊著鏤花皮刀鞘,刀鞘里裝著由三種顏色的有機玻璃鑲拼成刀把的英吉沙刀子,我用刀子把魚開膛破肚洗干凈,就在河邊生火烤魚。
吃抓飯的時候,草地上鋪了一大塊帆布做成的餐單,中間放著用石塊支著的大鐵鍋,阿場長居中而坐,其余人依次圍著大鐵鍋席地而坐。天那么藍,陽光那么明媚,遼闊的、起伏跌宕的大草地一眼望不到邊,要不是身臨其境,很難令人置信,人在大草地上是那么渺小。維吾爾族大師傅認真地張羅著,他提來一把銅質雕花大水壺,用漢語對我們說,水磨房好了,我們來祝賀的嘛。阿場長帶頭鼓掌,我們也跟著鼓掌,接著阿場長講話,阿場長講完話,維吾爾族大師傅就提著大水壺,挨個給我們澆水凈手,第一個洗手的是阿場長,阿場長把雙手捧出,維吾爾族大師傅就提著水壺往阿場長手里倒水,這時狄麗拜爾已熟練地把一個小銅盆伸到阿場長手下,阿場長翻轉手腕洗手,接著狄麗拜爾遞上一條毛巾擦手,我們也和阿場長一樣洗手,用毛巾擦手后,阿場長帶我們雙手捧起做了祈禱,行了感謝真主禮,就可以用餐了。
大師傅在我們每人面前的盤子里都盛滿了抓飯,像小山一樣堆著。阿場長從腰上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刀子,刃朝自己,拿起盤子里的大骨頭,用刀子割著肉,不時塞一塊肉在嘴里。我們也各自抽出腰間的刀子割肉吃,用小木勺吃油汪汪的抓飯,吃得手上嘴上都是油,接著喝茶水,茶水是那種煮開的磚茶,很濃,去油膩。我們吃抓飯的時候,獨眼狗就在離我們很遠的河邊就著烤魚吃馕,阿場長不時扭頭朝獨眼狗望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水磨房建成后,阿場長習慣性地安排我和趙建新留下來,協(xié)助獨眼狗做些收尾的零活,零活不多,獨眼狗一個就做了。我想阿場長是怕我們一走,獨眼狗一人不習慣,就讓我和趙建新留下來做伴壯膽。大草地上白天不見狼的蹤影,夜晚時有出沒,為了防身,阿場長特批獨眼狗加入農(nóng)場民兵排,當時農(nóng)場男農(nóng)工都是民兵排成員,獨眼狗由于歷史問題被排除在外。民兵排農(nóng)閑軍訓,但主要還是種地。
獨眼狗從農(nóng)場領了一件大衣和一桿半自動步槍,還有少許子彈,農(nóng)場民兵排長反復交代獨眼狗說,你是老兵就不教你打槍了,記住,槍和子彈數(shù)量都給你登記了,不許丟失。子彈少一發(fā)都要講清楚,打哪了要匯報,不到萬不得已不許開槍,記住沒?獨眼狗試穿農(nóng)場發(fā)的軍大衣,頭也不抬說,記住了記住了,就是不許亂打槍。獨眼狗腰里束著人造革寬皮帶,肩上背著锃亮的半自動步槍,人一下威武起來。趙建新湊過來說,你當兵時還沒有這種槍,會打嗎?獨眼狗把槍拿在手里掂了掂說,槍都是一樣的,我拿槍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趙建新不服氣地說,神氣啥?要不是派你看水磨房,哪有你摸槍的機會?獨眼狗不服氣地說,娘的,老子也是貧農(nóng)出生,咋就成了國民黨軍?趙建新說,誰讓你要拉肚子呢。獨眼狗“呸”地一聲噴出一口吐沫,罵道,我日他先人!說著,獨眼狗拉開槍栓,看著槍匣說,呦……裝十發(fā)子彈,還能連射,可比我當年拿的槍好多了。說著,獨眼狗從子彈袋里摳出一個彈夾,上面卡著十發(fā)黃澄澄的子彈,他把彈夾上的子彈用手指壓進槍匣里,端起槍朝趙建新瞄準,趙建新嚇得抱頭蹲下,民兵排長大驚,一把舉起槍管說,狗日的,你瘋啦!獨眼狗說,我只是嚇唬嚇唬他。說著,獨眼狗把槍背到肩上,朝水磨房走去,我和趙建新在后面跟著。
克孜勒河將一望無際的大草地一劈兩半,蜿蜒曲折,就像天際飄出的一條彩帶,從遙遠的西邊浩蕩而來,閃著亮光向東流去。在大草地上流經(jīng)我們農(nóng)場的這段河流,河兩岸的樹叢和青草濃綠翻滾,郁郁蔥蔥。這里晝夜溫差大,中午滾燙潮濕的空氣像是能把人蒸熟似的,太陽落下后,氣溫急劇下降,尤其是在克孜勒河邊,河水的涼氣像風一樣刮到岸上,讓人不由地打哆嗦。白天,我們農(nóng)場附近的村民要到河對岸的鄉(xiāng)政府或是鄉(xiāng)鎮(zhèn)趕集,就要過河。這附近只在下游有一座大橋,那是通往疏附縣的大橋,叫五里橋。從我們農(nóng)場到那座大橋有兩公里路,即使過了橋,還要沿著河岸往回走才能到河對岸的鄉(xiāng)政府,所以去河對岸的人大多選擇在水淺的地方過河,辦法有三種,一是人下水過河,二是騎毛驢過河,三是坐毛驢車過河。
我從小在克孜勒河邊長大,喜歡找水深的地方游泳。白天,我把衣服脫在水磨房里,穿著大褲衩到克孜勒河里尋找可以游泳的地方,克孜勒河不在汛期的時候水流不大,有些河汊甚至會斷流,形成一個一個的水潭。在離水磨房一公里遠的上游,那里河道比水磨房這里河道寬,那有一條被人和驢還有驢車走出的路,路一會兒露在河灘上一會兒淹進水里,就像石子打水漂一樣在河面上跳躍著飛向遠處。
很快,我就來到那條在河灘里被人走出的路上,我腳下的路是淹在水里的,水深到我腿肚子,腳下是堅硬的河卵石和細沙,我打算從這里向下游也就是水磨房的方向探水深,就在我用腳試探著河底向前走的時候,狄麗拜爾趕著一輛平板驢車來過河,車上鋪著花地毯,車前豎著的三角架子上掛著一個書包,還有水壺和馕。狄麗拜爾坐在車上,頭上包著很大的花頭巾,把肩膀都裹住了,她用維吾爾語和我說話,喂—干什么呢?我聽聲音是狄麗拜爾,她像鄉(xiāng)下的維吾爾族婦女一樣外出時特意把頭臉包裹起來,我用手指著腳下水面用維吾爾語說,我想看從這到水磨房有沒有水深的地方。我接著說,你去哪?狄麗拜爾說,我去鄉(xiāng)中學借課本。我就指著河里的那條路說,你順著車轍走吧。狄麗拜爾說,我知道。說著,她在驢背上熟練地揚了一下鞭子,驢就猛地向前一躥,走了。
看著狄麗拜爾走遠,我接著朝前探水,一直探到?jīng)]腰的地方,接著,在河道拐彎的地方河水到胸部,像一道鐵箍似的箍住了我的胸脯,我撩起河水洗臉,水越走越深,突然,我掉進一個大坑,兩腳沾不到地了,河水把我卷了起來,迅速推向高出河水一米多的河岸,河岸上雜草叢生,有些地方還會坍塌,我使勁用雙手往河中心劃,借著水流往下游,速度是真快,就像跑步一樣快,游出一公里遠,我的雙腳踏著了松軟的河床,接著我游進水磨房的引水渠,在水磨房的攔水壩前爬了上去。
水磨房就是一大間木板房子,地面由厚木板鋪成,厚木板就像橋一樣架在兩邊河岸上。臥式水輪在水磨房底下被水沖擊旋轉著,帶動水磨房里的磨盤轟隆隆地旋轉,在磨盤上方是用繩子懸在房頂?shù)牡醵?,原糧就順著吊斗口進入兩扇磨中間的圓孔,吊斗出口有控制原糧流出量大小的開關。我好奇去扳吊斗口的開關,獨眼狗趕緊阻止說,不要亂動,開關是調好的,原糧如果出多了,兩扇磨盤之間的存糧過多,磨出的面不但粗,還影響磨盤的轉動;如果原糧過少,就會損壞磨扇。我咧嘴笑起來說,懂得怪快嘛。我在水磨房里這里看看,那里摸摸,墻上用粉筆寫著一些歪歪扭扭的字,有不少錯別字。獨眼狗把木板墻當成記事板了,旁邊釘子上掛著濕毛巾,當板擦用。比如某某送來二十公斤麥子,急需磨成面粉等。獨眼狗的衣服都掛在木板墻的釘子上,還有步槍,水磨房最里面是一扇大窗戶,窗戶下面的地上鋪著被褥,沒有床。趙建新用勺子從鍋里舀出菜湯,盛進碗里,讓我和獨眼狗吃晚飯。獨眼狗脫了磨面的大褂,到屋外抖干凈,回來小心地掛在墻壁釘子上,回身坐在我和趙建新身邊吃飯,飯很簡單,就是菜湯和馕。
這時候,陸續(xù)有附近村民來水磨房磨面,雖然鄉(xiāng)里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電氣化”,有很方便的糧食加工廠,但糧食加工廠不接受少量糧食加工,還得靠水磨。再說,水磨收費便宜,所以這里熙熙攘攘,十分熱鬧。來磨面的人把糧食曬干裝糧袋里運來,糧袋上都寫著名字,整齊地順墻根一溜兒放著,用糧袋排隊,磨的早晚以排次為序,人放下糧食就走了,所以水磨房里面只見排隊的糧袋,不見人,磨好的糧袋都整齊地挨墻排放,等著主人來拿。
夜深了,天空繁星點點,吃過晚飯,我們結伴到大草地上去撒尿,草地上風很大,把我們刮得站立不穩(wěn),我們手拉手盡量走遠一些,背頂著風撒尿,撒出的尿瞬間就被風卷走了。我遙望四周,聽到從草地深處傳來窸窸窣窣奇怪的騷動聲,好像是很多人的腳步聲,此起彼伏的,里面好像還有狼叫聲,隨風斷斷續(xù)續(xù)飄過來。獨眼狗說,這叫地音,就是大地發(fā)出的聲音,就像大河發(fā)出“嘩嘩”的流水聲一樣。我看到遠處的疏附縣城一片燈光,嚴格來說,燈光不是一片,而是像許多重疊的線條一樣,不停地閃爍著,這是距離太遠的緣故,亮著的燈到我們眼里就像星星一樣眨著眼睛。
這時,一輪明月高懸在天幕上,散出冷靜的光輝,我回頭望著孤零零的水磨房,感覺水磨房在搖晃,獨眼狗說,你是站立不穩(wěn),所以看水磨房是搖晃的,你坐地上再看看。我往地上一坐,就感覺風從我的耳邊嗖嗖刮過,我紋絲不動,水磨房也紋絲不動。我盯著夜空看,夜空非常明亮,月光水似地瀉向大地,草地上彌漫起朦朧的月光,像是升騰起來的一片淡淡的銀霧。在這幽靜的月光里,我們三人回到水磨房門口,在引水渠旁用木板搭的長椅上并排坐下來,渠水波平如鏡,月光照在水上熠熠生輝,把引水渠映照得像個透明的水銀世界。
獨眼狗看看天看看地,嘴角抽搐一下說,我死后就埋在這里了。接著,獨眼狗舔舔嘴唇,清清喉嚨說,你倆不一樣,早晚會離開這里。我和趙建新相視而笑,趙建新說,你說這我信。我接過話題說,獨眼狗,你退休不回老家嗎?獨眼狗嘆口氣說,父母都不在了。我說,那兄弟姐妹呢?獨眼狗陰沉著臉說,沒聯(lián)系過。一陣沉默后,獨眼狗問我和趙建新,你倆有啥打算?我說,我打算參軍到部隊考軍校。獨眼狗來了興趣說,我當過兵,軍校畢業(yè)就是官。我說,考軍校是我的理想,第一步是參軍,不然后面就沒法實現(xiàn)。獨眼狗接著問趙建新,趙建新說,我學習不行,視力也不好,只能等喀什的招工機會了。獨眼狗說趙建新,你學習不好,視力還不好,奇怪嘛。趙建新說,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不看書了,視力還不好。我說,估計是你眼睛有問題。獨眼狗說,沒去喀什醫(yī)院查查?趙建新拿起一塊石子往水渠里扔著說,查那干啥?又不是看不見。
很晚的時候,我們回到水磨房睡覺,我們的地鋪在水磨房的緊里頭,靠墻鋪開,每個鋪位中間隔開一定距離,我們三人頭朝墻并排躺下。沒過一會,獨眼狗坐起來說,狼來了。趙建新睡在中間,他把被子捂在頭上說,別嚇唬人,都說這里有狼,我就沒見過。獨眼狗爬起來,從墻上摘下半自動步槍,趴到窗戶上往外看,我也擠過去看,窗戶在水磨房中間,窗戶下是河渠,渠水在月光下靜靜流淌,沖擊著水磨房下面的臥式水輪在旋轉,不過這時候不磨糧食,停止磨面的辦法是把上磨盤吊起來。上磨盤是用粗麻繩吊在房梁的滑輪上,只要把沉重的上磨盤吊起來脫離下磨盤,下磨扇就會空轉。需要磨糧食的時候,再把上磨盤放下來,上磨盤便會死死壓在下磨盤上,就可以磨糧食了。
我伸頭往窗戶外看,邊看邊說,哪有狼?獨眼狗說,狼很狡猾,只有找不著吃的時候才來大草地上,而且白天不露面,只到深夜才出來。我說,那就是說春夏秋狼不來?獨眼狗說,狼都是秋末和冬天才來大草地上找吃的。我說,這些狼是從哪來的?獨眼狗說,從山上來的,要跑很遠的路。我說,你咋知道有狼來了?獨眼狗指指自己的耳朵說,我聽到了,獨狼是哀嚎,群狼是怪叫,當狼不叫的時候,就開始偷襲家畜了。我說,你的耳朵可真靈。這時候,趙建新坐起來說,你聽他吹牛,他聽到狼叫,我們聽不到,難道我們四個耳朵還比不過他兩個耳朵?獨眼狗說,狼能聞到毛驢往水磨房駝糧食時留下的味道,就以為這里有毛驢。再說,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很容易引起狼群的注意。
獨眼狗提著步槍出去觀察,我也跟著出去,在大草地深處,有一大團亮點貼著草地晃動,像閃電似的竄過來竄過去,如同黑夜中的團團鬼火。獨眼狗壓低聲音說,那閃閃發(fā)亮的東西就是狼眼睛,還不少呢。我說,你遇過狼?獨眼狗說,在你們沒來之前,我們去縣上磨面,回來晚了,半路上就遇見一只偵查的狼,開始我以為是狗。我坐在馬車后面,扔給狼一塊馕,狼叼起來又扔了。趕車的老艾就笑話我,你眼睛壞啦,那是狼。說著,老艾拿起步槍跳下車,狼一看老艾手里有槍,夾著尾巴就跑。冬天的大草地上光禿禿的沒個遮掩,老艾還是瞄準狼放了一槍,不管打中不打中,反正是把狼嚇跑了,狼可不傻,聽到槍聲都躲遠了。
我和獨眼狗蹲在草地上,獨眼狗說,群狼要是瞄上水磨房,會先派一個狼來偵查,那狼會貼著草地接近目標。我說,你咋知道?獨眼狗壓低聲音說,看見沒有,遠處那一大團閃著的光,一直對著咱這里沒有移動,是在等偵查狼的消息。我不由得緊張起來,聽到身后傳來響聲,趕緊躲到獨眼狗身后,一看是趙建新裹著大衣跑出來了,我說,你出來也不喊一聲,萬一給你一槍咋辦?趙建新在草地上撒著尿說,別自己嚇唬自己,就沒狼。獨眼狗單腿跪在草地上,舉起生滿老繭的手讓我和趙建新不要說話,他伸著頭四下觀察,突然“咔嚓”一聲,把半自動步槍上的三角刺刀打開,上刺刀,接著“嘩啦”一聲拉開槍栓,端著步槍用刺刀在草地里邊撩邊走,突然,遠處一條狼從月光下的草地上跳起,狼眼閃爍著兇狠的綠光,又兇又怯,伸著舌頭,嘴咧到了耳根。我和趙建新怕身后有狼來襲,趕緊跟到獨眼狗身后,我說,回水磨房吧。趙建新說,還是回農(nóng)場吧。獨眼狗盯著狼說,我就十發(fā)子彈,要回農(nóng)場,子彈打完,半路就被群狼吃了。趙建新哆嗦著說,那就快回水磨房,把門關上。
獨眼狗觀察著狼,狼也在草地上露出頭觀察我們,我說,要不開槍打死?趙建新說,就是,快開槍!獨眼狗說,不能打死,死了就沒法回去報信了。我說,那咋辦?獨眼狗說,你倆回水磨房,我給這家伙一刺刀,教訓一下。我說,你一個人不害怕嗎?獨眼狗說,怕啥?手里有槍?,F(xiàn)在咱人多,狼害怕,你倆一走,狼就不怕我靠近它了。我和趙建新離開,狼朝我們追來,獨眼狗端槍站在我們身后,狼就蹲在地上和獨眼狗對峙。
大草地上的月光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只是這個亮和白天的亮不一樣,清幽幽的給人一種靜謐和不太真實的感覺。我和趙建新從水磨房里拿出干活工具當武器,站在水磨房門口觀望,看見獨眼狗端著刺刀慢慢接近狼,狼見只剩下獨眼狗一個人也不害怕,這狼也許沒挨過槍打,搞不清獨眼狗手里端的是啥家伙,以為是棍子。只見獨眼狗突然一個突刺向狼刺去,狼也有防備,反身一躍,跳起就跑,還是被獨眼狗在屁股上刺了一刀,狼哀嚎著夾著尾巴跑了。
這一夜,狼沒有再出現(xiàn)。
第二天,我給來磨面的人說,我們昨夜遇見狼了。來的人都很稀奇,不相信地說,我們好久沒見到狼了。我對正在往吊斗里傾倒糧食的獨眼狗說,對嗎,獨眼狗? 獨眼狗“哼哈”一下算是應承。坐在水磨房門口的趙建新把頭伸到屋里說,昨晚,狼跑到大草地尋覓食物,我估計是水磨房招來的。接著,趙建新把臉扭向門外,用維吾爾語和人打招呼,不一會兒,趙建新背著一麻袋麥子從門框慢慢擠進來,緊隨其后一個人用雙手托著麻袋底,幫助趙建新減輕分量,趙建新說,狄麗拜爾來了。
我們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見到狄麗拜爾了,她雖有蓋頭包在頭上,但把臉露在外面,額頭上還露出了頭發(fā)。狄麗拜爾進屋把蓋頭取下,轉身掛在墻壁的釘子上,她面色白里透紅,眉眼舒展,臉瘦了一些,她穿一件淺色襯衫,深色裙子,裙子里是黑色華達呢長褲,腳穿維吾爾族女式黑色軟靴。她的靴子很大,更顯得青春煥發(fā)。狄麗拜爾穿著維吾爾族女孩的衣服,說著維吾爾語,外人根本就看不出她是一個漢人,因為她的生活習性已經(jīng)完全維吾爾族化了。狄麗拜爾進屋沖我微微一笑說,很高興見到你。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已經(jīng)習慣性地將右手放在胸前朝狄麗拜爾行個禮說,你好,美麗的狄麗拜爾仙女。接著,我指著狄麗拜爾帶來的麻袋說,磨這么多面啊。狄麗拜爾眉毛一跳,忽然像想起來什么似的說,我過生日呢,我代表我的爸爸媽媽請你們去,可以嗎?我看看趙建新和獨眼狗,獨眼狗說,那么喜慶的場面,我這個爛臟樣就不去了。狄麗拜爾拿眼睛看我,我就用維吾爾語說,他說他難看,不能去。狄麗拜爾把手一擺說,哪里話?人都是平等的,只是在真主那的品級不同。我撓撓頭請教說,什么是品級?狄麗拜爾說,你是漢人當然不懂。我解釋說,我是南匈奴人。趙建新立刻插話說,又來了,你說你是南匈奴人有啥憑據(jù),戶口上寫了嗎?我說,戶口上沒寫,但我就認為我是南匈奴后裔。趙建新說,那我說我也是南匈奴人。我笑起來說,你不姓劉,當不了南匈奴人。趙建新反駁說,難道劉姓都可以說自己是南匈奴人嗎?我說,那可不是,當年被漢武帝賜姓劉的南匈奴人只占劉姓一小部分。趙建新說,對嘛,你憑啥說自己是南匈奴人?我指指自己的心說,全憑感覺。狄麗拜爾聽我和趙建新說話,她聽不懂,我就用維吾爾語解釋說,我倆辯論呢,接著,我對狄麗拜爾說,你剛才說的品級不同是什么意思?狄麗拜爾說,人都是平等的,人的美德善良修養(yǎng)決定了在真主那的品級。我點點頭說,有道理。轉身對獨眼狗說,聽到了吧,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心。
狄麗拜爾家所在的那個維吾爾族村莊離我們農(nóng)場不遠,我們農(nóng)場外圍的地和那個村莊外圍的地是連在一起的,地頭搭地頭,不分彼此。過去,我們去狄麗拜爾家的那個維吾爾族村莊做過客,還經(jīng)常去那里看電影,自從農(nóng)場有了一臺在房頂豎著天線的黑白電視后,我們就很少去了。
一晃,快一年過去了。這一年,狄麗拜爾家的那個維吾爾族村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過去通往那個村坑坑洼洼的土路修寬修平整了,變成了一條筆直的大路,不再是彎彎曲曲的小路。大路兩旁是潺潺流著清水的渠溝,溝渠旁還種植了白楊樹。在臨近村莊的路口出現(xiàn)了商店,商店柜臺里的商品琳瑯滿目,幾乎什么生活用品都有,這些商店過去是沒有的。我、趙建新還有獨眼狗都換了干凈衣服,獨眼狗還特意去鄉(xiāng)里買了一套新衣服,他一路走一路擺弄自己的衣服,不是撐撐衣袖,就是翻弄衣領,還總是問我,咋樣?我說,好嘛,鳥槍換炮嘛。
進村是一個水泥砌的澇壩,不是過去那種大土坑澇壩,澇壩四周是一圈白楊樹,遮擋著風沙。村前渠溝里干干凈凈的水有一部分流進了澇壩里,有一部分順著渠溝去澆地。澇壩可將渠水儲存起來,這里的水來自克孜勒河,河水主要來源是融雪,水溫很低,經(jīng)過沉淀和晾曬后才可以飲用。我們進村后,被樹林環(huán)繞的村莊保持著一份獨屬于它的靜謐,我們在一個小孩引導下從一條路走到另一條路,穿過村里沒有圍墻的清真寺時,小廣場上正在做禮拜,朝西邊磕頭,誠心禱告,氣氛莊嚴肅穆。伊斯蘭教每天要進行五次禮拜,在黎明、中午、下午、日落和晚上各進行一次,我們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中午了。進入穆斯林村莊,即便是非穆斯林成員最好也按穆斯林的生活規(guī)矩行事。每當遇到穆斯林做禮拜的場景,我們不能站著,要和穆斯林一樣朝西伏地,這是一種基本的尊重,也是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喀什漢人懂得的規(guī)矩。我的生活習慣就和穆斯林很接近,基本不吃伊斯蘭教禁食的一切食物。
狄麗拜爾家位于兩條土路的交叉處,路的兩邊是房屋,房屋后面是一大片白楊樹林。狄麗拜爾家有一個門樓,門是兩扇,漆上了棕黃色油漆,還有圓圓的一對鐵門環(huán),頗有點講究。一個維吾爾族老漢站在門口,身子前傾,微笑著朝我們攤開雙手說,我是狄麗拜爾的爸爸,很高興見到你們。狄麗拜爾的爸爸漢語帶著濃厚的卷舌音,我們逐個右手撫胸行禮問候,你好嗎?狄麗拜爾的爸爸回答我們,好好,感謝真主,托黨的福。
我們隨狄麗拜爾爸爸進院,院子里靠圍墻邊的花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廚房里忙上忙下,能聽見餐具碰撞的叮當聲,還有茶壺燒水的嘶嘶聲。我們把帶來的禮物送到屋里,屋里布置得非常漂亮,新花氈,單人銅骨床上整齊地疊放著新被褥和好幾個大枕頭,大枕頭掖進去下兩角而揪出上兩角,斜靠著墻置放著,形狀像個大元寶。屋里有一臺半導體收音機,還有縫紉機和自行車。墻角上懸掛著的是狄麗拜爾小時候的照片,鑲在鏡框里,辮子長長的,一雙眼睛像受了驚的羊羔。我無言地看著墻角的照片,維吾爾人掛照片的這個位置可真藝術,不在某一面墻上,而是專門掛在兩面墻形成的夾角上。接著,我們參觀了狄麗拜爾學習的地方,一張桌上擺滿了書,大多是維吾爾語高中課本,還有一門漢語課本。狄麗拜爾用維吾爾語說,我開始學漢語了。說著,她用手指做了一個捏東西的動作說,不過只認識一點點漢字。接著,狄麗拜爾學說了幾句漢語,她的漢語和她爸爸一樣帶著濃厚的卷舌音。在狄麗拜爾書桌上還有高爾基的《在人間》、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風雨中誕生的》(維吾爾文譯名是《暴風的孩子們》)的維吾爾文譯本。
后來,我們被引到院子里,在藤蔓上結滿果實的葡萄架下的土臺上就坐,土臺上鋪著一張漂亮的紅地毯,上面有大圖案??腿藗儑谝粔K很大的餐布周圍,我們并起兩腿,跪坐在地毯上,面前餐布上放著煮好的茶水,巴達木、杏干、葡萄干、核桃、切成一瓣一瓣的哈密瓜,還有新烤的馕,我們每人都切了一小塊剛出爐的馕品嘗,我把刃朝自己,將刀把遞給沒有佩刀習慣的獨眼狗,讓他切囊吃。接著,一個年齡和我相仿的精干的維吾爾族小伙子提來水壺和接水的銅盆,挨個給我們澆水凈手擦手。維吾爾族小伙子身材適中,留著分頭,頭發(fā)拳曲,一雙黑眸子,睫毛濃密,穿著一身黑色卡其布學生裝。在等待上菜時,狄麗拜爾的爸爸介紹我們是狄麗拜爾的同學,獨眼狗歲數(shù)太大,被介紹成了狄麗拜爾的老師。坐我身邊的男子據(jù)說是個阿富汗人,皮膚黝黑,臉上留著很濃密的胡子。阿富汗人臉帶微笑,不停眨眼,我用維吾爾語和阿富汗人交流,阿富汗人告訴我,他家是五十多年前從阿富汗移居到這里的,我在心里算了一下說,那還是北伐時期。阿富汗人聽不懂北伐,但他強調說,我是這里人,不是阿富汗人。我說,為啥?阿富汗人說,這里好嘛。
那天,我們在狄麗拜爾家吃了抓飯,還有恰瑪古(外形類似圓蘿卜的新疆蔬菜)燉的羊肉湯。臨走時,狄麗拜爾爸爸一再對我們來參加她女兒的生日慶祝表示感謝。說起狄麗拜爾,她很有福氣,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狄麗拜爾聽父母的話,也幫家里種莊稼和打水,她恭順、溫良,既有好品性,也有好名聲。本來,我出于好奇想問一下狄麗拜爾的來歷,但在這樣慶賀的場面里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傳說在狄麗拜爾很小的時候,還在襁褓中,就被放在了老人家門口,老人一早開門,看見嬰兒襁褓,里面有漢字紙條,老人把紙條拿到公社學校,讓懂漢語和維吾爾語的老師給他翻譯,紙條上說,我們無力撫養(yǎng)孩子,請您收下,您是善良的人。
喀什的夏天罕見下雨,但奇怪的是冬天雪卻不少,甚至有大雪,也許這和附近的雪山有關吧。我喜歡夜里漫天大雪輕輕敲打我的窗戶,打在窗戶上“噗噗”作響的聲音。清晨,大雪封門,我穿上棉衣棉褲,穿上那種圓圓笨笨的氈筒靴,爬窗戶出去,雪深至膝。我們像挖戰(zhàn)壕一樣在院子里挖路,路兩旁堆著高高的積雪,氈筒靴踩在積雪上吱嘎吱嘎響。我們這院子沒有門,中間是個籃球場,從哪個方向都可以走到大草地上。我把路挖到大草地上,風裹著雪花在我耳邊呼嘯,雪花飄過我,很快就掩去我剛踩下的腳印。雪花反射出白晃晃的光芒,照得我睜不開眼。有那么一會兒,我合上雙眼,讓風和雪花撲打我的臉頰,我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吸著飛舞的雪花。后來,我把手架在眼睛上,大雪塞滿了所有的裂縫和水溝,克孜勒河也在大草地上消失了。這時候,農(nóng)工們并不討厭大雪,理由很簡單,遇到大雪天,日久勞累的農(nóng)工們便可以白天連著黑夜睡覺。每間屋子都生起一個大鐵爐,暖融融的,人們任雪花在窗外飛舞,可以一連幾天甚至半個月圍坐在鐵爐邊打撲克,或者在院子里堆個雪人,一日三餐由食堂提供,除了吃飯,啥活也不用干。
1981年的冬天,那年我十八歲,那是我在農(nóng)場的最后一個冬天。那年冬天,經(jīng)過體檢和政審我參軍入伍。阿場長很高興,見了我也格外熱情,他告訴我到部隊要好好表現(xiàn),給農(nóng)場爭光。我開始和大家告別,把我?guī)Р蛔叩臇|西都送給了獨眼狗,和趙建新告別時,他羨慕地說,祝賀你,終于參軍了,可以到部隊去實現(xiàn)你的夢想。當時,一起來農(nóng)場的三男兩女,除了我和趙建新,其余幾個都陸續(xù)離開農(nóng)場了,也包括我喜歡的常玲,常玲回喀什接班工作,就再沒和我聯(lián)系,我也不知道她后來考上電大沒。
離開農(nóng)場那天,阿場長派拖拉機送我去縣武裝部報到,我知道農(nóng)場剛買了一輛新拖拉機,平時舍不得用,用帆布蓋著。新拖拉機車廂還散發(fā)著油漆的味道,拖拉機路過狄麗拜爾家的那個維吾爾族村莊的時候,村路口站著一群人,簇擁著一個參軍入伍的維吾爾族青年,維吾爾族青年肩上背著一個冬不拉,穿著和我一樣新發(fā)的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我伸手把維吾爾族青年拉上車廂,一看,就是狄麗拜爾過生日那天,那個提著水壺給我們澆水凈手的維吾爾族小伙子。維吾爾族小伙子上車自我介紹說,我叫艾爾肯。我也說了我的名字,然后,艾爾肯就和送行的人告別,我在人群里看到了漢人姑娘狄麗拜爾,她的眉毛變得又黑又濃,中間細細地連在一起。我知道這是維吾爾族的習俗,往眉毛上涂抹烏斯曼草汁,將兩側眉毛在眉心處相連,預示著將來出嫁的地方離娘家不會太遠。亭亭玉立的漢人姑娘狄麗拜爾有一雙盈盈的含情的黑眸,這黑眸一直盯著艾爾肯看,艾爾肯也盯著狄麗拜爾看,兩人的眼光就像兩塊強力的磁石吸在了一起。
拖拉機緩緩離開,艾爾肯從肩上取下冬不拉,把冬不拉抱在胸前撥動琴弦,朝著送行人群大聲唱起來:
我要去啊,我要去遠方,
我要看看這世界是什么模樣。
我要走很遠很遠的路,
我要越過高山和大河。
我愿光榮歸來,
回到這生我長我的地方。
我一聽就明白,這歌是艾爾肯唱給狄麗拜爾的。兩年后,我如愿考上了陸軍指揮學校,狄麗拜爾也考上了新疆的一所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喀什當了一名教師。艾爾肯告訴我,他在部隊提干后就和狄麗拜爾結婚了,過著幸福的生活。我問艾爾肯,狄麗拜爾現(xiàn)在會說漢語嗎?艾爾肯說,她上大學學會了漢語,不過她的漢語沒有維吾爾語流利,我們在家里還是說維吾爾語。我說,你和狄麗拜爾現(xiàn)在咋樣?艾爾肯說,在黨的民族政策光輝照耀下,我們一大批少數(shù)民族干部成長起來了,我轉業(yè)到喀什和狄麗拜爾一樣都走上了領導崗位。黨給了我們應有的榮譽、待遇,創(chuàng)造了很好的工作平臺和良好的生活條件。新疆少數(shù)民族新中國成立前幾乎全民文盲,到現(xiàn)在全民接受義務教育;從喝澇壩水,到現(xiàn)在喝潔凈的自來水,從過去塵土飛揚的土路,到現(xiàn)在村村都通著柏油路,省道、國道還有高速路,更不用說我還可以坐火車和飛機到口內去看你。我說,來吧,我會用喀什抓飯招待你,我最親愛的戰(zhàn)友。
責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