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湛鶴霞 圖/段明
美荷村里有口百畝大荷塘,塘主叫方志高,四十出頭的年紀。他看著塘里荷花開得好,就琢磨著弄一條劃子放到中間,供游客們乘坐,賞花采蓮。
劃子,就是擺渡船。如今,湘江上的大橋都修通了,來往的行人都從橋上過,不坐劃子了。這么一來,要想弄條劃子還挺難,方志高瞄準了村里的“羅劃子”。
羅劃子今年六十多了,在湘江里開了一輩子的劃子,直到今天,他還是一天兩趟,雷打不動。羅劃子沒兒子,只有三個女兒,都嫁人了。方志高找羅劃子提過幾次買劃子的事,都被果斷拒絕了。
方志高這人也倔,偏就較上勁兒了。這天早上,他騎著摩托到碼頭,坐上了劃子。碼頭上沒其他乘客,八點一到,羅劃子準時開船。待劃子到了對岸停著等客時,方志高卻不上岸,羅劃子也不催。
方志高給羅劃子點了一支煙,說:“羅爹,把劃子賣給我吧,現(xiàn)在沒人坐劃子了!”羅劃子說:“只要有一個人坐,我就要劃?!?/p>
這時,羅劃子的眼睛望著岸上,一位女子擔著籮筐走來了。羅劃子喊:“芬伢子,你慢點兒,別摔著了?!迸有τ靥蟿澴?。
方志高認得這女子,她叫謝芬,住村北,和自己差不多年紀。聽說謝芬的男人遭意外死了有兩年啦,家里老的、小的全靠她一人賣菜養(yǎng)活。謝芬長相甜美,方志高心里偷偷喜歡謝芬。
羅劃子見謝芬上了劃子,就開動了馬達。方志高問:“不等其他客人了?”羅劃子有些尷尬,說:“到點了就必須走?!?/p>
方志高很快就明白了:根本沒有其他客人,羅爹開劃子只是為了接送謝芬進城賣菜!因為從碼頭坐劃子過河,劃子靠岸就是城里的菜市場;走大橋不方便,橋頭是建材市場,離菜市場太遠。
方志高一路盤算著怎么說服謝芬不坐劃子。等劃子靠了碼頭,謝芬上岸朝前走,方志高趕緊推著摩托跟上去,拍拍后座,說:“芬,哥送你?!敝x芬搖頭說:“不用啦!”方志高說:“上來吧,順路,我正好要去村北辦事?!奔热皇琼樎?,謝芬就側(cè)身坐上了車,把籮筐擱在腿上。
方志高慢悠悠地開著摩托,問:“芬,你那么早,什么時候過河去的呀?”謝芬說:“早上五點,坐羅爹的第一趟劃子?!?/p>
早上五點?呵,羅劃子夠殷勤的,為了謝芬,竟然那么早就開工!方志高說:“芬,羅爹老了,別讓他開劃子了,也免得讓人誤會你倆。以后,哥包接送!”
謝芬不說話了。方志高稍稍加了一點兒油門,說:“芬,哥加速了,你坐穩(wěn),抱緊哥。”謝芬一松手,籮筐掉在地上,她大喊:“快停車,籮筐掉了?!避囈煌?,她就跳下車,對方志高說:“你走吧,我有東西落劃子里了,我回去拿?!闭f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方志高很尷尬,又很不服氣:難道我的魅力還不如羅劃子?
第二天早上五點,方志高就來坐劃子,謝芬也準時到了。謝芬裝作不記得昨天的事,她跟方志高點頭打過招呼,就對羅劃子說:“羅爹,明天起我就不賣菜了?!绷_劃子一驚,趕緊問怎么回事。謝芬開心地說:“村里扶貧的楊書記,介紹我到城里去學茶藝,考了茶藝師證后,一個月可以掙幾千塊,比賣菜強多了?!绷_劃子立刻滿臉堆笑,連聲說好。
劃子靠岸后,方志高對羅劃子說:“這下真沒人坐劃子了,把劃子賣給我唄,我出高價!”
羅劃子拍拍劃子,說:“不賣呢,我要用它做我的千年屋?!?/p>
千年屋,是棺材的另一個名字。方志高趕緊往河里吐了一口唾沫:“呸呸呸,莫說晦氣話!”
從那天后,謝芬果真不再坐劃子了。方志高發(fā)現(xiàn),開始幾天,羅劃子還不死心似的,照樣每天早上五點就到碼頭等,等到太陽落山,一個乘客都沒有。再后來,羅劃子把劃子拖回了家。方志高去過幾次,每次提到買劃子,羅劃子都說:“這是我的千年屋,不賣?!?/p>
半年后,謝芬回村了,她考上了茶藝師,回來請羅劃子和方志高到她家里吃飯和幫忙。方志高來到謝芬家一看,她的身邊多了一個男人。謝芬介紹道:“這是我愛人老王,在城里開茶館。我們剛剛領(lǐng)證了?!狈街靖咭宦牐貌皇?,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羅劃子,羅劃子端酒杯的手在顫抖,眼里噙著淚。
晚飯后,方志高用新買的農(nóng)用車和大家一起幫謝芬搬家。羅劃子話不多,只顧埋頭忙活。
忙完后,方志高開車送羅劃子回去,他說:“羅爹,這下可以安心把劃子賣給我了吧?”羅劃子沉默了一會兒,說:“麻煩你幫我跑一趟魯木匠家吧!”方志高也沒多想,就開車把羅劃子送到了村南的魯木匠家。
第二天,方志高突然覺得不對勁兒,羅劃子找魯木匠干什么?難道真的要把劃子打成千年屋?這么一想,方志高就直奔羅劃子家,跨進門一看,糟了!劃子已經(jīng)被拆成了幾大塊,他氣得直跺腳。
沒過多久,鎮(zhèn)上下了文,殯葬改革,不許土葬。不許土葬,當然就更不許埋千年屋了。方志高趕緊拿著文件去找羅劃子,羅劃子接過文件看了看,很隨意地丟到桌子上,說:“我早曉得啦!”方志高問:“你曉得了還打千年屋?”羅劃子笑著搖搖頭,說:“我想打一張好茶桌,送給芬伢子?!?/p>
好你個羅劃子,對謝芬還沒死心呢!方志高心里不是滋味了,但這點兒“不是滋味”,很快就煙消云散,因為羅劃子,走了。
方志高趕到羅劃子家,他的女兒、女婿擠了一屋子,角落里還有個女子哭得傷心,再看,原來是謝芬。方志高問:“芬,你怎么來了?”謝芬泣不成聲地講述了一個四十多年前的故事——
那個冬夜,羅劃子的妻子躲在劃子里生下了第四個女兒。因為實在養(yǎng)不活,夫妻倆就把這個孩子送給了村北的謝家夫婦,并承諾只要謝家對女兒好,羅劃子就一輩子不與孩子相認。沒想到謝芬十幾歲的時候,養(yǎng)父出了車禍,臨終前他說了謝芬的身世,還希望羅劃子把謝芬認回去照顧。羅劃子卻說:“我會照看芬伢子,但她永遠是謝家的人,要在謝家盡孝!”
謝芬哭道:“這些年,我和養(yǎng)母的生活重擔都是羅爹挑著的。”
方志高聽得心里難受,不知該說什么。這時,殯儀館的車到了,方志高一聽,急了:“怎么,殯葬改革的文件雖然下來了,但有三個月過渡期的。羅爹想要千年屋,為啥非逼著他老人家火化不可?”
羅劃子的女婿走過來,打開手機,給方志高看了一段視頻——羅劃子躺在床上,一字一句地叮囑:“我死之后,通知芬伢子過來看一眼,其他人,誰都不告訴。把我燒了,撒到湘江里……”
兩個月后,方志高再次來到湘江邊,發(fā)現(xiàn)老碼頭那里新開了一家“劃子”茶樓。方志高遠遠一看,驚呆了,整個茶樓就是一只完整的“劃子”,再仔細看,這只“劃子”的外形,和羅爹的劃子一模一樣!
茶樓的老板娘就是謝芬。謝芬在一張古樸又大氣的茶桌上,泡了一壺茶,先倒了一杯,徐徐灑進湘江里。她輕輕撫摸著桌沿,說道:“我是在劃子里出生的,爹說他的劃子里留著我小時候的哭聲和味道,他愿意劃一輩子。等他老了、走了,劃子就是他的千年屋,住在里面他也不孤單。我考了茶藝師后,爹就放棄了他的千年屋,他把劃子拆了,改成茶桌送給我,說他最寶貝的東西還得留給我;爹走了,我就想法子‘還原’了他的劃子,在我眼里,劃子就是爹,我跟這劃子千年萬年,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