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趙寶臣
葦沙河打老白山里淌過來,到了岫云嶺下拐了個胳膊肘子彎,彎內(nèi)的沙土地上立著八座“霸王圈”房子,住著種地的,還有放山的,他們弄好了,能鬧個剛供嘴,山景不濟可就緊巴了。屯堡小得可憐,人家也窮得可憐,屯堡的名兒就更可憐了,叫“窮八家子”。
窮八家子可真夠窮的,就有一頭老黃牛,是孤老崔老大養(yǎng)的。崔老大還沒長胡子的時候得了一苗山參,換了四頭虎頭虎腦的小黃牛,從此窮八家子有了大牲口了。眼下,崔老大一大把胡子都白了,你說這牛該成啥樣了?說也怪,這牛就是不見老,還是不胖不瘦的,拉得動犁、推得了磨,那毛色還越來越好了,樂得崔老大不知怎么好。
崔老大對這牛,那是沒說的,簡直當(dāng)成親兄弟了,一時也離不開。打下一斗苞米,人吃半斗,牛吃五升;得了一斗豆子,人吃豆油,牛吃豆餅;熬一鍋小米粥,崔老大一碗,老黃牛半盆。糧食緊了,崔老大寧可勒褲腰帶,也不讓老黃牛虧著。
崔老大使牛更是精心在意,不要說用鞭子抽啊,就是大聲吆喝也沒有過。翻地時要是土頭沉了,他就拴上根繩子幫著拉;耥地時日頭毒了,就卸下牛去背陰涼,他呢,拿根樹條子趕瞎虻;等到飄風(fēng)揚雪的冬天,他就把牛牽到屋里,人躺在炕上,牛臥在地上。崔老大尋思,要是牛會說話就好了,準(zhǔn)能一嘮就是多半夜。牛呢,對崔老大也好。有一回崔老大累了,在地頭上睡著了,一只餓虎從林子里鉆出來,一下子撲到崔老大身邊,老黃牛一個高兒躥過去,就跟老虎打了起來。打了三個來回,老虎敗了,一溜煙跑進林子。樂得崔老大抱住牛脖子,叫它“牛兄弟”:“牛兄弟呀,真是我的好兄弟?!睆拇舜蘩洗缶凸芾宵S牛叫“牛兄弟”了。還有一回,葦沙河發(fā)大水,把彎子里的地淹了,一沒糧二沒錢,眼瞅要斷頓了,窮八家子人都愁得沒法兒。不想老黃牛從什么地方叼回一苗大山參,有五六兩重。這下子救命了,換了八石小米兩匹布,就這樣窮八家子把災(zāi)年對付過去了。
單說這年夏天,崔老大的后脊梁上長了瘡,疼得要命。崔老大出山找先生看,抓了藥,也不見強,回來找了好幾個偏方,還是不管用。那瘡疼得他躺不住、坐不下,就得滿地轉(zhuǎn)悠。
這天晚上,崔老大忍著疼,給牛喂上草,一邊拌料一邊說:“牛兄弟呀,我怕不行了。我死了,你自己投奔個好人家吧,要是投錯了門兒,你可就得下湯鍋了?!闭f著吧嗒吧嗒掉眼淚。
“崔大哥,別哭,我有招法?!?/p>
噢,這是誰說話?聲音又低又粗,就像在眼前說的。崔老大身前身后地找,連個人影也沒有。
“崔大哥,是你牛兄弟跟你說話哩。”
老黃牛真的會說話了!樂得崔老大忘了疼,摟住牛脖子說:“牛兄弟,你會說話,咋不早跟我嘮嗑兒呢?今兒個咱就嘮到天亮!”
老黃牛說:“我不能多說話,你長的是毒瘡,再有四天就要命了。你趕緊找人把我殺了,埋在土里,三天后就能長出一種草來,挖出它的根兒,放在石頭上搗碎了,糊在瘡上面,一頓飯的工夫就能破頭。把毒水拔出來,慢慢就好了。別舍不得我,你要是死了,我也沒法活?!?/p>
崔老大一聽得殺牛,忙說:“牛兄弟,可別這么說!殺一個救一個,有什么意思?!?/p>
老黃牛說:“不光救你一個,有了這種草,就能傳開,能治各樣的毒瘡毒癤呢?!?/p>
崔老大搖搖頭:“那也舍不得你。把你殺了,我還怎么活?”崔老大說死也不干,氣得老黃牛不說話了,伸出舌頭舔舔崔老大的手,崔老大迷迷瞪瞪地回到屋里,倒在炕上就睡著了。
崔老大這一覺睡得好香,多少日子沒睡個好覺了,一直睡到日頭出來。他醒了,想起昨晚跟老黃牛嘮嗑兒的事兒,也顧不得疼痛,急忙去看會說話的老黃牛。崔老大一到牛槽子邊,就大哭起來。原來,老黃牛要救崔老大,跳上牛槽子,把韁繩一圈圈纏到脖子上,再跳下來,就這么吊死了。
“我的牛兄弟,你這么死不知道遭多少罪呢!你這都是為了我??!”
崔老大連說帶哭,驚動了那七家,大人孩子都急三火四地跑過來,抱住崔老大,問出了什么事兒。崔老大一邊哭一邊把黃牛說話和自盡的事兒說了一遍,大伙兒也跟著掉眼淚兒。
有人說:“老黃牛為了救人自盡了,不能再活了,就按牛說的,把它埋了吧?!贝蘩洗蟛桓桑骸暗葌€三四天,我也就死了,把我和牛埋在一個坑里吧?!贝蠡飪阂贿厔袼?,一邊把牛埋了。老黃牛一死,崔老大的瘡疼得更厲害了。頭一天,坐不住躺不下,第二天滿頭大汗,第三天發(fā)了好幾回昏,到第四天早上,就人事不省,光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大伙兒急忙到埋牛的地方去看,果真長出一種草,一人多高,大拇指粗的秸子,長了不少杈,大大的葉子黑綠黑綠的。扒開土,就看見米黃色的根子了,又粗又長,還有一股藥味兒。拿回去搗黏糊了,敷在崔老大的瘡上,不到一個時辰,崔老大醒了,瘡也破頭了,淌出些又腥又臭的毒水,不幾天就封了口,全好了。崔老大更壯實了,一直活到九十九。
這種草生長得也快,幾年的工夫就是一大片。消息也傳開了,這個來挖一根,回去栽在屋后山坡上;那個來摳一根,回去栽在房前河邊上。沒有多久,山前嶺后,江左江右,都有了,大伙兒就把這種能治毒瘡的草藥叫作“拔毒?!?,后來叫白了,就成了“巴古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