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偉, 方嘯天
(揚州市京華梅嶺中學, 江蘇 揚州 225000)
著名歷史學家黃永年,中學時師承呂思勉,在呂氏門下學習國文、本國史、中國文化史、國學概論四門課程,從此打開歷史文獻學研究大門,后又跟隨童書業(yè)、顧頡剛學習史學。進入復旦大學歷史系后又因陳寅恪的《唐代政治史論述稿》定下終身研學唐代文史的研究方向,逐漸開辟了自己的歷史文獻學研究道路。1978年,黃永年任教陜西師范大學,他系統(tǒng)的歷史文獻學教學自此拉開帷幕[1]291。從黃永年開設的課程看,其研究主要有三個方面:歷史文獻學、唐史研究以及文史研究。不難看出,黃永年的課程大致分為專業(yè)基礎課程和專題性質(zhì)課程,其中“版本學”“目錄學”“古籍整理概論”“文史工具書”等為專業(yè)基礎課程,是研究歷史文獻學的專業(yè)基礎。“文史方法”“漢語文學研究”“唐史史料學”“《太平廣記》《舊唐書》研究”是黃永年基于自身所學定下的專題課程。黃永年對歷史文獻學的認識是與其歷史文獻學科規(guī)劃、教材編寫以及課程教學緊密相連的,如今學界尚無這方面的具體研究,故以此求教方家。
歷史文獻學正式作為一門學科,始于上世紀80年代。在學科地位的討論上,學者意見不一,有的傾向于將其歸屬文獻學,有的認為這門學科應屬圖書館學的大類,有的認為它應屬歷史學下的一個基礎學科。學界還因教材論述的重點而產(chǎn)生對立觀點:部分學者注重文獻學本身的探索內(nèi)容,提議淡化“史”的內(nèi)容;部分學者則注重文獻學的構(gòu)成,提議突出“史”的內(nèi)容[2]27。而造成分歧的主要原因在于:歷史文獻學雖淵源已久,但作為正式學科則是“新生”,且在學科專業(yè)化的趨勢下,學科內(nèi)容與其他學科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勢必要做到明確的鑒別。
黃永年對該專業(yè)的基本教學內(nèi)容有獨到的認識。他在1987年作《中國古典文獻學和歷史文獻學的概念和文史分合問題》(以下簡稱《問題》)一文。根據(jù)教學過程中文、史、哲統(tǒng)籌兼顧的要求,黃永年并不同意將語言文學文獻和歷史學文獻分別開來研究。黃永年首先對張舜徽《中國文獻學》中的相關概念提出了質(zhì)疑,雖然張舜徽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以“歷史文獻學”名義招收研究生的學者,但在他的《中國文獻學》著作中,“中國古典文獻”與“中國歷史文獻”顯然是同一個概念,黃永年并不贊成這種觀點[3]50。文史關系自古就是中國史學的一個重要命題,唐代史家劉知幾要求史家應有三長:史學、史才、史實,其中史才包括史家應有的文學修養(yǎng)和歷史書寫。但他也批判文士執(zhí)史筆,文辭多華而不實的現(xiàn)象,稱其“握管懷鉛,多無銓綜之識;連章累牘,罕逢微婉之言”[4],說明史學家所具備的文與史之才在研究成果撰寫上的交融體現(xiàn)是有規(guī)范的,但并不妨礙史家應同時具備文和史的才能。馬克思主義史學五大家中的翦伯贊在《略論中國文獻學上的史料》一文中也指出,從楚辭、漢賦到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直至如今的文學作品,反映了文學發(fā)展的歷程,“也反映出歷史上所不載的社會發(fā)展的內(nèi)容,所以他們是文學,同時也是史料”[5]。黃永年在《問題》一文中也引用了翦伯贊《從北大古典文獻專業(yè)談到古籍整理問題》這一篇文章,實際也是贊同翦氏文史兼顧的觀點。在他看來,首先,若只分了文和史,“還有個哲沒有著落,總不好再另開個‘哲學文獻’專業(yè)來專門整理哲學書,專門培養(yǎng)只會整理哲學書的人才”[3]51。不過他更偏向?qū)v史教學和歷史學科專業(yè)的考慮:若文史分別,則經(jīng)、史、子、集四部的書目便有部分無法歸類,最終仍會打破文史的界限,“仍沒有達到‘古典文獻’分管文、‘歷史文獻’分管史的目的”[3]52;其次,強行分割文史會導致不同專業(yè)學生掌握知識的片面[3]53,這是從學術(shù)研究的實際過程作出的考慮,如學習文學的學生不僅要扎根于詩詞文書,更要對相應的歷史有通徹的了解,“要整理或編纂像《全唐詩》《全唐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類的大部頭總集,就更非通曉相應時代的歷史全貌不可”[3]53。同樣,學習歷史的學生也需從文學的渠道來研究歷史,這樣才能對歷史有全面深入的認識。在黃永年眼中,陳寅恪便是文史合一的優(yōu)秀代表:“陳寅恪教授,是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專家,并不專門從事語言音韻的研究,但他的論文《東晉南朝之吳語》《四聲三問》《從史實論切韻》卻被學術(shù)界公認為權(quán)威之作,這就由于他能憑借身后的史學知識來探討當時的語音?!盵3]53黃永年也綜合分析了當今高校文史課程的狀況,指出對于本科生而言,“現(xiàn)在只把兩個系里中國的古史課程挑出來合起來,再加上點先秦諸子、目錄、版本、??敝?其總學時并未超過中文或歷史本科生的總學時”[3]55,并未出現(xiàn)學業(yè)負擔過重的現(xiàn)象,而對于研究生,不論叫“中國古典文獻學”還是“歷史文獻學”,“多數(shù)也是在合而并未強調(diào)分”[3]55。黃永年這一想法與白壽彝的看法相似,白壽彝早在1981年《談歷史文獻學》一文中,便提出歷史文獻學包括校勘學、版本學、目錄學、輯佚學、辨?zhèn)螌W以及古漢語、古民族語文、甲骨文字、金石文字、年代學、歷史地理學等[6]。他認為文字學和語言學雖不能包括在歷史文獻學內(nèi),但古漢語、古民族語應當在學科之中。
明確學科地位及內(nèi)容后,在課程設置和招生選擇上,黃永年也有自己的標準?!秵栴}》中寫道:“以我所指導的‘歷史文獻學’碩士研究生為例,除目錄、版本、古籍整理概論、文史專題研究等課程外,還開設過文字訓詁、明代文學研究、《太平廣記》和《吳梅村詩》兩個專書研究等屬于文的課程,當然也開史學方法、唐史史料學、碑刻學、《舊唐書》專書研究等屬于史的課程,而且還考慮開設點先秦諸子等哲的課程?!盵3]55在生源方面,最理想的便是從“古典文獻”專業(yè)里直接招收,否則從中文系招來的學生“讓他們主動在史上多用點功補點課”,歷史系招來的學生“讓他們主動在文上多用功補課”,這樣“畢業(yè)取得學位后,一般都可以成為文史兼通,且懂點版本目錄會整理研究古籍的多面手”[3]55。
黃永年主張“語言文學文獻”和“歷史學文獻”相結(jié)合,提倡教學和培養(yǎng)人才的文史兼顧,這在其實際教學中也有諸多實踐。《唐史史料學》一書是為唐史專業(yè)方向的碩士研究生準備的教材,此書除講述紀傳類、編年類、典章制度類、職官類、儀注類、法令類、詔令類、地理類等研究唐史的基本史料,還介紹了雜史小說類、詩文類、類書類、金石類、書目類、敦煌吐魯番文書類等文獻,其中雜史小說類49種、詩文類74種,兩類文獻在教材中占有很大比重,且詩文類開篇便提出觀點:“唐人所作詩、文也是研究唐史所必用的重要文獻,而且比起后人纂修的史書來,還是更原始的第一手資料?!盵7]187同時又以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為例,點出詩、史互證的要求:首先要真正讀懂詩、文,從白文中找出史料,發(fā)現(xiàn)問題;同時也要有史書的基本功,用以發(fā)現(xiàn)史料中的缺漏與出入[7]187。這種教材的編寫方式和對史料的見解足見其在搜羅、研究唐史的文獻資料時對文與史的兼顧。
黃永年對歷史文獻學這一專業(yè)以及對文史關系的獨特見解,一部分來源于良好的師承:黃永年師承呂思勉、童書業(yè)、顧頡剛、陳寅恪,這些學者無論在資料考索亦或是研究獨斷方面,均是學界的佼佼者,這使得黃永年培養(yǎng)起扎實的歷史文獻學研究的基本功。陳寅恪文史合一研究歷史的方式不僅影響著黃永年史學道路的轉(zhuǎn)變,更被其在之后的治史道路中繼承發(fā)揚。同時,見解的產(chǎn)生另一部分來源于黃永年在治史過程中有關歷史文獻學專業(yè)實際工作的不斷開展。在開展歷史研究的過程中,他結(jié)合所學,開始對歷史文獻專業(yè)作學科獨立性的解釋,對文史關系作符合學科培養(yǎng)人才需求的解釋,并制定招生準則以及教科書編訂準則,可以說,黃永年在不斷的實際鍛煉中形成了自己的獨特見解,這符合歷史文獻學科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符合現(xiàn)實的需求。
黃永年早在1978年便撰寫了四萬多字的講義《古籍版本及鑒別》,直至1997年全部完成。講義共分三章,由緒論、版本史和版本鑒別、版本目錄三部分組成,系統(tǒng)講述了古籍版本學的研究對象、角度、用途、具體內(nèi)容以及研究方法,其中作者針對在校學生的學習水平,分別在版本鑒別和目錄兩方面提出了具體的研究方法。在版本鑒別上,要求學習者多接觸古籍,獲得感性認識。此外,研究古籍版本不可閉門造車,“這就需要接受前人的研究成果,擇取合理部分,用來幫助自己建立學術(shù)體系”[8]25。在學習“目錄學”上,首先要多看版本類簡目、題跋、藏書志以及綜合性書目等參考書,接著要掌握版本鑒別的知識,同時要多看原書[8]236。黃永年對學生學習兩門課程的合格水平也有標準:“給你看一本古籍,你能當場說出是何時何地所刻或何時所抄、何人所批校,就算真正掌握了版本鑒別這門學問。”[8]245
單本講義《目錄學》相比《古籍版本學》只講述目錄學的參考書和研究方法兩章內(nèi)容,又詳細介紹了經(jīng)、史、子、集四部中各書目的概況、類別?!豆盼墨I學基礎知識叢書》中另有黃永年編纂的《史部要籍概述》和《子部要籍概述》,內(nèi)容與《目錄學》基本一致。
黃永年非常反對照本宣科、拾人牙慧的教學方式。他在《目錄學》里介紹史部書目時,便推薦了金毓黼《中國史學史》、柴德賡《史籍舉要》、王樹民《史部要籍解題》三本近現(xiàn)代學人的史學著作,在二十四史部分則分享了自己閱讀心得與方式:不要先讀“本紀”,要在閱讀普通中國史讀本后先讀“列傳”,因為“列傳”寫得具體,“有的文筆也生動,容易讀進去”[1]50,接著再讀與“列傳”同一時期的“本紀”。同時針對研究的方向再去閱讀詔令政書或《食貨志》《藝文志》一類的資料,并隨時根據(jù)所讀“列傳”增添相應史料。這種閱讀方式雖是閱讀順序上的安排,但無疑凝結(jié)著黃永年史學研究的經(jīng)驗與技巧,同時也符合學習者的入門需求。而《唐史史料學》這一講義的作成,他自述深受呂思勉《經(jīng)子解題》、梁啟超《清代學者整理舊學的總成績》以及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的吸引和影響,并更明確地批評了歷史教材編寫應付了事這一現(xiàn)象:“要知道,介紹古籍這件事,如果不負責任,本來是很容易做的。上者可以摘抄原書的序跋、目錄,打幾句‘此書內(nèi)容豐富,有一定參考價值’之類的官腔就了事;下焉者更可找?guī)妆拘再|(zhì)相同、相近的書來東平西湊亂抄一通,不用付出多少勞動。至于這本書究竟應該怎樣讀,怎樣用,應該注意哪些問題,卻決口不談?!盵8]4除了批判,他更要求教材需有作者自己的研究心得,且應毫無保留:“因為不講自己的見解,一味陳陳相因,那讀者看前人或別人的書好了,又何必讀你書里那么一點轉(zhuǎn)引人家甚至抄襲人家的東西呢?這點抄來的東西對讀者能起什么啟發(fā)誘導作用呢?”[7]5吳楓曾提出,歷史文獻學教材應規(guī)范化,即結(jié)構(gòu)和分量適度,既能體現(xiàn)最新學科成就,又要與專著區(qū)別,注重學科指導性[2]14。黃永年對教材編寫的規(guī)劃很好地詮釋了這一想法。優(yōu)秀的史學著作本身便具有應用教學的性質(zhì),而精心編寫的歷史教科書也具有史學價值,這是編寫者研究成果的體現(xiàn)。黃永年自稱作唐代政治研究時多受陳寅恪影響:“一是人家沒有講過的我來講,當然必須是事關緊要的有用的,不能寫‘鄰貓生子’式的文章。再是人家講錯了的我來糾正,其中有些是糾正同行教科書的。”[1]295這種學術(shù)研究方式也是影響黃永年編寫文獻學教材的因素之一。
除了對編寫要求有自己的標準外,《唐史史料學》一書更分享了黃永年閱讀重要書目的方式和技巧。如閱讀《舊唐書》應先閱讀“列傳”,再有區(qū)別地閱讀“志”,同時進行研究;而《新唐書》則需配合《舊唐書》進行閱讀。這與《目錄學》中二十四史的閱讀方式相似,又因唐史研究專題的特性而有不同。這種教材編寫形式實際上是講授者授課思路的體現(xiàn)。黃永年也自言自己做唐史研究,“文章不依靠孤本秘笈而用人所習見之書,要從習見書中看出人家看不出的問題這一點,也是繼承了寅恪先生以及顧頡剛師等老一輩學人的做法”[1]295??梢?黃永年在繼承師輩史學研究方式的基礎上,又在實際內(nèi)容中區(qū)別以往學者研究成果,有了自己的研究心得,保證了歷史文獻學的“教”與“學”同時兼顧。
黃永年作為史學成果的繼承者之一,一方面謹記呂思勉、童書業(yè)、顧頡剛、陳寅恪諸師的教導,同時也跟隨時代腳步,賦予歷史文獻學專業(yè)更多新的元素。他在開拓歷史文獻學疆域,并為其定性、確定課程以及編寫教材的同時,也在一步步地深入研究歷史文獻學這一領域,其所編訂的教材不僅符合教學標準,也是其一生的研究成果,既有專業(yè)類的研究,也有符合自身旨趣的專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