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第三代詩人的張棗,無論是從詩歌創(chuàng)作來看,還是就其詩學研究而言,對現(xiàn)代漢語詩歌都有著特殊貢獻。當前國內(nèi)外的張棗詩歌研究對其成名作《鏡中》的討論較多,但大部分只著眼于對語言風格、古典性、抒情主體及詩歌主題的分析,而很少探究此詩結(jié)構的微妙之處。通過文本細讀和意象分析發(fā)現(xiàn),全詩以鏡子為核心建立了對稱性結(jié)構,將所有的內(nèi)在意象都嵌入了這個鏡像體系,彼此相互交織糾纏,呈現(xiàn)出一個立體的詩境空間,豐富了漢語新詩的文本建構樣式。
關鍵詞:《鏡中》 對稱結(jié)構 新詩
張棗(1962—2010),中國當代詩人,學者和詩歌翻譯家。代表作有《鏡中》《何人斯》《卡夫卡致菲麗絲》《與茨維塔耶娃的對話》等,出版有詩集《春秋來信》《張棗的詩》,隨筆集《張棗隨筆選》,學術著作及譯作若干。國外早已有張棗詩歌的翻譯作品,如德國漢學家顧彬于1999年出版了張棗的詩集《春秋來信》的德譯本;澳大利亞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西敏于21世紀初翻譯了張棗后期的一些詩歌,如《哀歌》《木蘭樹》等;法國譯者兼詩人菲奧娜·施·羅琳2015年出版了《鏡中》一書,匯編了她關于張棗詩歌的英文譯作,如《鏡中》《燈籠鎮(zhèn)》等。
國內(nèi)學者對《鏡中》的分析多從抒情主體、戲劇化、輕與重、現(xiàn)代性與古典性以及知音觀念等角度解讀此詩的詩學價值,如姚亮(2012)探析了詩中的輕與重是如何得到平衡的,周東升(2019)則從“皇帝”一詞出發(fā),對《鏡中》的抒情主體進行了辨析與反思。而聚焦全詩結(jié)構進行詩學闡釋的文章為數(shù)不多,有代表性的如:王東東(2019)指出本詩以鏡子為中心的對稱語言結(jié)構,但對詩歌結(jié)構所呈現(xiàn)的對稱性特征闡釋得并不完整和系統(tǒng);李倩冉(2020)對開頭和結(jié)尾“構成相框式的環(huán)形結(jié)構”進行了探討,但僅限于首尾結(jié)構。國外學者大多集中于張棗詩歌的對話性結(jié)構、詩歌互文性、文化差異、現(xiàn)代性書寫等方面的探討,對《鏡中》的詩學分析關注不多。如德國學者蘇姍娜·格絲(2000)分析了《今年的云雀》一詩與德語詩人策蘭、布萊希特之間的互文性,以及其中的對話結(jié)構和文化差異。美國華裔學者奚密在《論現(xiàn)代漢詩的環(huán)形結(jié)構》(2008)一文中,舉例分析了從新詩源頭到新生代派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環(huán)形結(jié)構。此文雖沒有將張棗的詩歌作為例證,但是據(jù)文本分析可以看出,《鏡中》同樣具有此結(jié)構特征。美國學者約翰·泰勒在《安提奧赫評論》發(fā)表的《漢語新詩的幽秘》(The Intricacies of the New Chinese Poetry)一文中指出張棗對新詩藝的引入十分突出,體現(xiàn)了中西詩學的交流與互動(2013)。因此,通過對國內(nèi)外張棗詩歌研究的梳理發(fā)現(xiàn),此前研究雖有涉及《鏡中》的對稱性結(jié)構及回環(huán)性特征,但還未結(jié)合詩歌文本做出細致和完整的闡釋,并且很少注意到全詩對稱交織的立體空間結(jié)構。本文將采用文本細讀和意象分析的研究方法,結(jié)合相關中西詩歌特點,分析此詩的對稱性結(jié)構和詩境空間。
一、以鏡為核心的對稱框架
《鏡中》一詩是張棗的成名作,也是其最廣為流傳的作品。提到“鏡子”這個意象,“虛幻、對稱、 延伸、夢”等一系列詞語就會蹦入我們的腦海。張棗選擇“鏡子”這個意象,本身就包含著對稱性。全詩以鏡子為核心構建了一個對稱框架,將所有內(nèi)在意象都嵌入了一個鏡像體系。詩人也主動挑選那些具有對稱性的意象來營造這樣的鏡像感。
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指出:“鏡,景也。”鏡子的主要功能是反映,只要有充足的光線,物質(zhì)實體都能在鏡子中投射出來?;谒奶攸c,古代產(chǎn)生了特定的象征義?!肚f子·德充符》里寫道:“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盿鑒指的就是鏡子,雖然明面上是在說鏡,實際上卻引申出自省、凈身的含義。與此同時,從納西索斯的水中鏡到拉康的鏡像理論,西方文化也同樣意識到鏡子的特質(zhì)為人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審視自我的機會。人在面對鏡子的時候,不僅會看到自我的外部形象,還可能會暫時把鏡中的“我”當成意識“我”的肉身。人可以與鏡中“我”展開對話,進行自我交談,這個時候,“我”既是主體又是他者(鏡中的“我”是被觀察的他者),二者經(jīng)由鏡子進行了分離,形成一種對稱性。實際上,鏡中“我”本就是虛幻的投影,只不過暫時被意識“我”捕捉,被當成是另一個物質(zhì)實體。
那么詩人鏡中呈現(xiàn)的主體是什么呢?縱觀全詩,第一人稱抒情主體并沒有明確出現(xiàn),只能在字句中隱隱知道“我”的存在,比如“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看她騎馬歸來”等,人稱轉(zhuǎn)換技巧的使用讓全詩有了闡釋抒情主體的更多可能性。站在不同詮釋角度,抒情主體可能就是“她”,或者就是“皇帝”,或者是“我”“她”“皇帝”三者同時共存的情況。詩意的空幻虛泛給闡釋帶來了麻煩,但也因此擴展了其呈現(xiàn)的宇宙。此詩抒情主體的探尋有多種解讀,因偏離本文主旨便不再贅述。
詩名《鏡中》提綱挈領地點出了“鏡子”意象的重要性以及整體的詩境空間。以鏡為核心的對稱框架使全詩形成了一個光線投射的場域,目光/光線的投射也就是欲望的投射,這是一個情感、心理和意識的空間。b鏡子的世界中,時間、空間、情感、心理、意識、現(xiàn)實、夢幻都是彼此對話和聯(lián)結(jié)的。無論是用眼睛“看”還是描寫“窗外”之景,都是與鏡子同等功效的替代物,反映了事物的兩個維度。從整體看,這首短詩巧妙地抓住了鏡子的特性,把所有的意象、敘事、情感都置于鏡中折射的空間進行交織與糾纏,形成一個復雜幽深、瑰麗精巧的詩境空間。
二、解析對稱結(jié)構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后悔本是一種抽象情緒,給人一種沉重感,但輕薄的梅花以有形承載了無形,以輕感化解了重感。其與“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不同之處在于,李煜將自身的愁苦悲恨化為滔滔春水,沖決而出,綿延不絕,張棗卻將這悔意化為梅花的墜落,輕盈飄逸,成泥作塵,最后風過無痕,杳無蹤跡。前者是情緒的宣發(fā),后者則是情緒的隱忍,所以才會以輕化重,使悔與愁更隱秘,同時也更深沉。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結(jié)尾是對開頭兩句的往復,形成結(jié)構上的閉環(huán),“建立了一種空間結(jié)構感和詩的整體性”c。據(jù)奚密的研究,這種結(jié)構在現(xiàn)代新詩中較為常見,且“具有空間感、自我循環(huán)、挫折感的審美效果”d。環(huán)形結(jié)構的使用,與對稱性結(jié)構交相輝映,加深了此詩的空間感。從“落了下來”到“落滿南山”,這是悔意的加深、隱忍的釋放。梅花和南山意象的選擇構建了詩境的古典感,并且梅與悔在音形上的相近,剝離了其固有的語義,完成與悔意的聯(lián)結(jié)。梅花和南山在中國古典文學中都具有隱逸傳統(tǒng),象征著高潔脫俗的品質(zhì)。比如陶淵明種豆南山下,辭官返深林;林逋以梅為妻,隱居西湖?!碍h(huán)形結(jié)構的自我回旋在體現(xiàn)西西弗斯式困境的無法解決時,也以閉合的方式對困境進行了美學上的封存、擱置和取消。”e據(jù)說張棗在1984年寫《鏡中》的時候,還在攻讀英美文學的碩士學位,當時意氣風發(fā)的他也許面臨著某種困境,而梅花和南山隱含的品質(zhì)則是他對彼此困境的回應與收束。
除了開頭結(jié)尾構成“相框式的環(huán)形結(jié)構”,整首詩以鏡子為核心建立了對稱性結(jié)構。從詩中兩次直接寫“看”的內(nèi)容可以發(fā)現(xiàn),觀者眼中的“她”和外部的“她”構成了一個對稱性,這個對稱是經(jīng)由觀者的眼睛來實現(xiàn)的,眼睛就是鏡子?!翱此斡镜胶拥牧硪话丁保@里也有“一岸”與“另一岸”的對稱性,同時暗含著觀者與“她者”在空間上的隔離。并且由于所見的“她”一定是背對著游過去的,和《詩經(jīng)·蒹葭》篇的伊人一樣,音容體貌皆無,但不同的是,“她”主動地線性移遠,而“伊人”的行蹤飄忽不定。她游到河的另一岸和“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在意境上也是相似的,事實被虛化,空間上的距離渲染了一種思憶想象的情景,營造出一種朦朦朧朧的虛幻感,這和鏡像虛幻的本質(zhì)是統(tǒng)一的。錢鍾書在《管錐編》中論述到“企慕情境”這一原型意境,“在水一方”是企慕的象征,結(jié)合張棗寫此詩的年齡和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這個“她”可能是青春時追求的美好愛情或某種反抗危險現(xiàn)實的理想。明顯可以看出,此處的對稱關系體現(xiàn)了欲望的投射,而詩人將抒情主體的心理狀態(tài)交由讀者來想象與補充,構思獨特且微妙。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不如看她騎馬歸來”,觀者在始發(fā)地看“她”從目的地騎馬回來,和前面“看她游到河的另一岸”拉大空間距離正好相反,距離感緩慢消逝,且非常自然地伴隨著對她神態(tài)動作的正面描寫(“面頰溫暖”“羞澀”“回答”)。與前面有所不同,歸來的“她”是與觀者眼中的“她”面對面進行對稱的,這和我們面對鏡子時的狀態(tài)一致?!暗巧弦恢晁赡咎葑印保@里是空間在高度上的延展與回應,和“梅花便落了下來”構成垂直維度的向上運動與向下運動,經(jīng)由中間河面的對稱與相嵌?!白屗界R中常坐的地方”,鏡中常坐的地方實際上就是平時坐在鏡子前的位置,這里沒有直接表達成“讓她坐在鏡子前”,而是陌生化為坐到鏡中的虛位,符合全詩對稱性的建構?!巴巴狻?,窗這個意象也具有典型的對稱性。正如林徽因在《窗子以外》里感嘆,書齋生活與外部世界幾乎是隔絕的,“隔著一個窗子,你能了解多少外面的世界”f,窗子可能意味著隔離。而望向窗外的動作便意味著原有視角的打破與擴大,在這個過程中,窗內(nèi)的主體感知與窗外的客體物像經(jīng)由窗戶形成某種統(tǒng)一與融合,完善了主體對外在世界的認識。這和我們面對鏡子,完善對自我形象的感知是同樣的心理過程,也是一種虛與實的對稱。望向窗外的動作也確實帶來了視覺上的擴大,“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此時悔意更滿,惆悵更濃。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固然”在這里是一個讓步轉(zhuǎn)折連接詞(“不如”前可以加上“但/但是”),先承認某種公認的觀點或剛發(fā)表的看法,然后提出新議論來表明說話者的真正意圖。詩中首先承認了危險的事是美麗的,隨后又提出“不如看她騎馬歸來……回答著皇帝”,做出判斷的抒情主體在向我們表明后者的行為比前者更好。值得思考的是:此抒情主體為什么認為后者比前者更好?我們先來思考前者:危險的事為什么美麗?換言之,美麗的事為什么危險?如果成為理想自我是一件美麗的事的話,逃離舒適圈是危險的;如果追求自由是一件美麗的事的話,打破枷鎖桎梏是危險的;如果追求真理是一件美麗的事的話,與主流觀點相對立是危險的。美麗與危險往往是一對共生體,人總要承擔風險才能同時享有美麗,這就是美麗的代價。抒情主體并沒有選擇冒風險,而是決定去看“她”騎馬歸來,面色紅潤,身體溫熱,低著頭,嬌羞地回答著皇帝的話。這個場景中“騎馬”和“皇帝”意象的出現(xiàn),讓筆者聯(lián)想到皇帝帶著皇室成員出門狩獵時的情景,一下子增添了幾分古典感。“皇帝”意味著至高無上的權威,所有人都必須對其俯首稱臣,而羞澀的“她”可能是他的一個妃嬪,表面上看,這是溫馨的充滿愛意的特寫鏡頭,讓人體會到美好而青澀的感情。實際上,這可能寄托了此抒情主體對理想自我的向往(成為自己的皇帝)和對美好愛情的渴望。但這也是危險又美麗的事情。為什么后者還是更好?前文提到,“看她騎馬歸來……回答著皇帝”,“看”這個動作本身意味著觀者與“她”以及“皇帝”的分離,以及眼睛之鏡呈現(xiàn)的虛幻性,這里只不過是抒情主體的想象罷了,比起真正去做這些危險而又美麗的事情,不如在腦海里幻想一下就能實現(xiàn),這樣起碼不會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豈不更好?畢竟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蛟S全詩正是在后悔沒有真正去做這些美麗而危險的事情。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永遠”這個詞可能想要啟示我們,前面講述的“她”其實一直存在于鏡中那個被看的、虛幻的世界里。最后“讓她回到鏡中常坐的地方”,“常坐”也表明了虛幻的世界才是“她”真正的歸宿。詩歌到這里,以鏡子作為謎底,已然是尾聲。無論怎么后悔,怎么想象,怎么追憶,“她”的一切都只是昔日幻影罷了。結(jié)合20世紀80年代的詩歌發(fā)展狀態(tài),張棗也許是通過這兩句詩反映了漢語詩歌傳統(tǒng)與歐美現(xiàn)代詩的鏡像關系,而他的選擇是“回到鏡中常坐的地方”,主張對古典的回歸與融合。
三、結(jié)語
第三代詩人群體中,張棗是為數(shù)不多掌握多門外語的創(chuàng)作者,他時常閱讀和翻譯俄語、英語、法語和德語的文學作品。所以對他而言,“用漢語寫作必定意味著去與非漢語文化和語言進行辨析。這類辨析直接作用于他詩歌構圖的形式和結(jié)構上”g。雖然《鏡中》是其早期作品,但其中流露出的中西融合性已初見端倪。西方詩歌的詩境空間受到數(shù)學幾何學的影響,具有立體性,而漢語詩境空間受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影響,混沌渾圓。h根據(jù)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鏡中搭建的對稱空間具有鮮明的立體性,所有意象支撐起了這個棱角分明的鏡像體系,反映了西方詩歌對張棗創(chuàng)作的影響。
張棗自覺地將中國古典與現(xiàn)代性相融合,無疑是百年新詩歷程中最具開創(chuàng)性的詩人之一?!剁R中》這首成名作,已微微折射出他的某些詩歌技藝,如人稱轉(zhuǎn)換、空間構建等。全詩的對稱性結(jié)構以鏡為核心,眼、窗、梯子及其他同等功效的意象貫穿其中,交織糾纏,最后首尾閉合,構建了一個分明立體的詩境空間。這體現(xiàn)了張棗對詩歌結(jié)構的精妙設計,也為新詩寫作者提供了獨特的靈感構思。對于讀者而言,這無疑也是一場極致的漢語審美體驗。通過研究他的早期成名作,我們得以窺見其關于如何揚棄西方現(xiàn)代詩寫作經(jīng)驗、如何展現(xiàn)漢語古典美學因素的思考與探索,從而助力漢語新詩在新時代的良性發(fā)展。
(本文得到湘潭大學外國語學院吳群濤老師指導,謹此致謝)
a〔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中華國學文庫 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82頁。
b王東東:《語言與文化:詩歌細讀的兩面——以張棗〈鏡中〉為中心》,《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第40—46頁。
cd奚密、宋炳輝:《論現(xiàn)代漢詩的環(huán)形結(jié)構》,《當代作家評論》2008年第3期,第135—148頁。
e李倩冉:《被懸置的主體——論張棗》,《文藝爭鳴》2020年第3期,第145—152頁。
f林徽因著、梁從誡編:《林徽因集 詩歌·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1期,第131頁。
g〔德〕顧彬(Wolfgang Kubin):《綜合的心智——張棗詩集〈春秋來信〉譯后記》,《作家》1999年第9期,第39—41頁。
h蘭甜:《論張棗詩歌中的“空間”》,云南師范大學2015年學位論文。
基金項目: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優(yōu)秀青年項目“國際比較視域下鮑勃·迪倫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批準號:19B559)及湖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帕蒂·史密斯搖滾詩歌對朋克運動的影響”(批準號:17YBA388)的階段成果
作 者: 雷昭利,湘潭大學外國語學院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在讀本科生。?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