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不安
后來誰也沒想到,曾經那個整日在怪柳下抱著書本,柔柔弱弱的,連一只雞都不敢殺的少年,會成為一個身披鐵甲馳騁沙場的威武將軍。
夕陽如血,映照在荒涼的戈壁灘上,血袍在黃沙中獵獵而舞。趙念鶴跨著棗紅駿馬,望著遠處與天相接的地方還剩下一角的殘陽,敵軍首領的血順著槍頭的棱角一滴一滴地滴在沙面上。
他的前方,是廣闊無垠的浩瀚沙海,后方,是尸體橫陳的慘烈戰(zhàn)場。
一陣黃沙四起,趙念鶴閉上了眼睛。
如果不是他的死,如果不是那令人恨之入骨的匈奴兵,自己應該還是那個在月夜里說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少年吧。
陪伴在少年趙念鶴身邊的最重要的莫過于書,其次便是白師恭,這個與他一同長大的、整日喜歡舞槍弄劍的鄰家哥哥。
他們從小長在大漠。趙念鶴從小體弱,又整日窩在屋里看書,后來長成了一副白白嫩嫩的模樣,就像是江南水鄉(xiāng)的婉約姑娘。而白師恭從小跟著阿爹習武,整日在外舞槍弄劍,長得人高馬大的。兩個人明明差不了幾歲,體型卻差得明顯。
趙念鶴童年最深的記憶,便是自己倚在家門口那棵怪柳下抱著書本,白師恭在他面前舞著槍,一套動作下來,行云流水。后來起了風,風帶著大漠里常年有的黃沙吹過來,他被黃沙瞇了眼睛,白師恭連忙丟下槍,給他吹進了眼睛里的黃沙,他睜開眼睛,就看見白師恭咧著一口白牙對他笑。
趙念鶴清晰地記得,那夜,大漠的月亮格外明朗,在戈壁灘上方的黑幕上懸著。
白師恭白日里獵了只野鹿,偷偷帶他出來吃烤鹿肉。
兩人坐在篝火的兩端,白師恭大口大口嚼著鹿肉,問他:“鶴兒,你這么喜歡讀書,以后打算做什么?”
他嘴里原嚼著一大塊鹿肉,聽到白師恭這么問,忙咽了下去,清咳一聲,想著從書中學到的句子,答道:“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p>
白師恭一對劍眉蹙了起來,搖了搖頭:“聽不懂?!闭f著就挑起眉,拿一截紅柳枝去敲趙念鶴的頭,“欸,鶴兒,我啊,是個粗人,我以后一定要當個威風凜凜的將軍,帶兵打仗,把那些騷擾我們的匈奴人,通通打回他們的老巢!”
鹿肉本就性熱,吃多了容易上臉。趙念鶴到現在還記得說這話時的白師恭的樣子,他透過跳動的火舌,看見對面那個人臉頰泛著紅,目光如炬,眼睛里有光。
可是趙念鶴怎么也沒想到,匈奴人來得這么快。
快到打破了他的夢,也揉碎了白師恭的夢。
匈奴人如同一群豺狼,洗劫著這個地處黃沙邊地的小村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趙念鶴被爹娘藏在柴房的草垛里,與他一起的還有被打暈強塞進去的白師恭。
入了夜的大漠格外地冷,柴房外是一片片的火光沖天,是刀劍刺向肉體的聲音,還有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趙念鶴蜷縮著身體靠在白師恭的旁邊,兩個人就在這小小的草垛里依偎著。
柴房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寒風呼嘯而來,伴著匈奴人手中大刀“嘩嘩”聲的迫近,兩人下意識屏住呼吸,趙念鶴平日里本就經不住凍,現下寒風又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連忙捂住嘴,卻還是被那匈奴人聽到了動靜。那人臉上浮現出可怖的笑,提著大刀朝著他們藏身的草垛慢慢逼近。
趙念鶴認命地閉上了眼睛,身子卻止不住地瑟瑟發(fā)抖。白師恭拍了拍他的肩,沉沉一按,隨后大喝一聲,撥開面前的草堆站了起來。
趙念鶴記得那夜,白師恭重重地倒在草堆上,用身子死死地遮住他,匈奴人笑得猖狂,揚起大刀朝面前的少年頭上揮去,剎那間,鮮血四濺,有溫溫的液體透過縫隙滴在他的臉上——那是白師恭的血。
他還記得白師恭說:“鶴兒,我的將軍夢看來……是實現不了了……”
白師恭還說:“鶴兒,好好活下去……”
那夜過后,趙念鶴成了這個村子里唯一活著的人。
后來,他被中原朝廷派去討伐匈奴的軍隊收留。
再之后,他手握紅纓槍上了戰(zhàn)場。無數鐵甲騎兵自他身側奔涌而過,馬蹄揚起漫天飛沙瞇了他的眼。再次睜開眼時,恍惚中,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咧著一口白牙對他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