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偉
情、志論是古代經(jīng)學闡釋的一個普遍話題,先秦以來的儒家在論述詩、樂關系的過程中積累了大量的情、志話語資源。一般來說,儒家論《詩》多稱“志”,論樂則更多地聯(lián)系著“情”。所謂“詩以言志”“樂以主情”,乃是儒家辨析詩、樂之別的一個基本觀點,也是儒家區(qū)分“志”與“情”所分屬的言說領域。本來這種區(qū)分是明顯的,但由于詩、樂一體的關系,也由于后來一般性文學闡釋意識的介入,這種區(qū)分反倒顯得不那么重要了。無論是《毛詩序》“情志并舉”的提法,還是孔穎達“情志一也”的觀點,抑或是后世學者聯(lián)系“詩言志”來論說“詩緣情”,都更傾向于在二者之間作出一種模糊的處理??追f達的“情志一也”之論便是如此,實際上他對情、志關系的理解并沒有提供多少新意,毋寧說這是出于整理經(jīng)學情、志知識的需要而提出的一個敷衍的說法??追f達其實表達的是“情志一之于心”的意思,并從“心”的層面上發(fā)出了重建詩人社會性身份的明確信號,也敞開了后世言說“詩人之意”的話語空間,這才是我們應當注意的。
關于詩歌的存在依據(jù),到底是出于言志諷喻的政治訴求,還是抒情自遣的生命需要?經(jīng)學與文學的回答是不一樣的。在先秦至漢代依托經(jīng)典展開的專門闡釋學中,“詩言志”和“樂主情”分屬于不同的言說領域?!渡袝虻洹贰霸娧灾尽保蹲髠鳌贰霸娨匝灾尽?,《禮記·樂記》“詩,言其志也”,《莊子》“《詩》以道志”,《荀子》“詩言是,其志也”。所以,朱自清才說“詩言志”幾乎成了先秦時人用以論《詩》的專稱,而且這種“志”是和政治、教化的懷抱分不開的。(1)朱自清:《詩言志辨》,上海:開明書店,1947年,第3頁。與此同時,《孔子詩論》說:“詩亡隱志,樂亡隱情。”《荀子·樂論》和《禮記·樂記》更是擅于聯(lián)系人情來論說樂理,諸如心術動靜之說、感物起情之說、情動為聲說、音聲感人說等觀點構(gòu)成了“樂以主情”的話語體系??追f達在《毛詩正義》中提出“聲能寫情,情皆可見”的觀點,其注《禮記·樂記》也擅于體認人心感物的動、靜之理。所謂“人初生,未有情欲,是其靜稟于自然,是天性也。……其心本雖靜,感于外物,而心遂動,是性之所貪欲也。自然謂之性,貪欲謂之情,是情、性別矣”(2)李學勤主編:《禮記正義》卷三十七,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084頁。云云,表達的就是今天意義上的情感概念。
眾所周知,漢代毛詩學將“情”“志”并舉,提出了“吟詠情性”的詩學觀念?!睹娦颉氛f:“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瓏访骱醯檬еE,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边@段表述糅合了“詩言志”和“樂主情”兩套話語,前者指向了詩歌的諷喻之志,后者是將《樂記》“情動于中,故形于聲”的觀念移用到詩歌的言辭上,聯(lián)系著人心感物而動的自然情性。由于這里面對的是《詩經(jīng)》這部言教經(jīng)典,也由于漢儒所堅持的義理詩經(jīng)學的立場,所以《毛詩序》處理詩歌的情、志關系,是把“言志”當作詩歌的本體,而把“情動于中”當作“言志”的媒介來看待的。這一點,正如清人錢謙益指出的,“情”對“志”起到了“擊發(fā)”的作用:“夫詩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奮于氣,而擊發(fā)于境風識浪奔昏交湊之時世,于是乎朝廟亦詩,房中亦詩,吉人亦詩,棘人亦詩,燕好亦詩,窮苦亦詩……”(3)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13頁。也就是說,“志”是停留在心上的有待于外化的本質(zhì),而“情”是一種無意識的表現(xiàn)沖動,它驅(qū)使詩人在某個特殊的情境下將心志表達出來,并且決定了“志”外化為言、嗟嘆、詠歌和舞蹈乃是一個“不自知”的過程。這種理解是符合漢儒之意的,我們看漢儒把《詩經(jīng)》闡釋成“國史作詩”和“孔子刪詩”的自覺選擇,認為它符合發(fā)情止禮的倫理規(guī)范,又含有諷諫君主的政治期待,還寄托了圣人撥亂反正、垂教萬世的文化意識等等,實際上都是從“志”上所把握的詩歌主題。
漢儒以興說《詩》,原本是有機會接觸到一種觸物起情、抒情自遣的個體生命的,然而他們卻采取了宋人所謂“言解”的做法,即是將字詞從文本意脈之中孤立出來強制解讀,將物象當成了譬喻政教的符號。在經(jīng)學語境下,詩教是依從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展開的,而這種意圖就內(nèi)含在經(jīng)典的文本之中,從而構(gòu)成了義理詩經(jīng)學的立論基礎。王逸評屈原說:“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4)王逸:《楚辭章句》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6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頁。班固也說:“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5)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三十,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383-1384頁。雖然他們能夠理解屈原的生命遭遇,也很能感受屈騷的憂情愁思,但都從諷喻之志上來重建屈騷與古詩之間的關聯(lián)。可見在漢儒的意識中,一種純粹的自我化抒情傾向是沒有意義的,而毋寧說“情”就是對“志”的表現(xiàn)沖動。今天的學者熱衷于談論《詩經(jīng)》的文學闡釋史,總能輕易地隨處尋摸出“詩緣情”的意味來。但是必須指出,漢儒雖然也將情、志并舉,但今天意義上的那種個體性的、機緣感發(fā)的情感概念還沒有參與到詩歌的本體構(gòu)成之中來。
到了孔穎達的時代,情況就不一樣了。隨著經(jīng)典闡釋學向一般性闡釋學的過渡,“六朝人論詩,少直用言志這詞組”(6)朱自清:《詩言志辨》,第 37 頁。,而是更多地使用“情”“情性”“性靈”這樣的詞語。陸機《文賦》提出“詩緣情而綺靡”的思想,蕭子顯《南齊書》曰:“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7)蕭子顯:《南齊書》卷五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07頁。蕭繹《金樓子》也說:“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寥缥恼撸╉毦_縠紛披,宮征靡曼,唇吻遒會,性靈搖蕩?!?8)蕭繹:《金樓子》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4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53頁。鐘嶸《詩品序》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菜狗N種,感蕩性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9)鐘嶸:《詩品》,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頁。六朝詩論把心感的對象從“感君政”轉(zhuǎn)移到“感物色”上來,也都剝離了先秦漢儒的那種具有強烈政教指向的意義聯(lián)系,而指向了物之自性與人之真情之間的別有會心之證。影響到唐代,皎然《詩式》和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追求“但見情性,不睹文字”“情性所至,妙不自尋”的審美境界,《周書·王褒庾信列傳》稱“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10)令狐德棻等:《周書》卷四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44頁。,《梁書·伏挺傳》也說“懷抱不可直置,情慮不能無托,時因吟詠,動輒盈篇”(11)姚思廉:《梁書》卷五十,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20頁。,《北齊書·文苑傳序》亦云“然文之所起,情發(fā)于中。人有六情,稟五常之秀;情感六氣,順四時之序?!?12)李百藥:《北齊書》卷四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602頁。也都越過了“言志諷喻”的經(jīng)學藩籬??傊膶徝牢幕D(zhuǎn)換了“吟詠情性”的經(jīng)學命題,將原本具有強烈的倫理色彩和社會性價值的“情性”轉(zhuǎn)化成今天意義上的情感概念;由此及于詩論話語的更新,“詩緣情”的本體聯(lián)系著“綺靡”“聲律”“麗辭”“滋味”“感興”“自然”等審美的話語,從而共同表征了一種個體性的生命精神。
孔穎達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出“情志一也”之論的。在他之前,漢魏六朝詩論已有情志組詞的提法。摯虞《文章流別論》:“夫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成聲為節(jié)。”(18)歐陽詢等編:《藝文類聚》卷五十六《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18頁。歐陽建《言盡意論》:“鑒識顯而名品殊,言稱接而情志暢?!?19)歐陽詢等編:《藝文類聚》卷十九《言語》,第348頁。李善注《文賦》說:“詩以言志,故曰緣情?!?20)陸機:《文賦(并序)》,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注》卷十七,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91頁。王逸注屈騷也說:“情,志也。志,性也”。(21)屈原撰,黃靈庚疏證:《楚辭章句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335頁。都從文學角度貫通情和志的界限,指出詩歌是人內(nèi)心世界的表達,這是好理解的。
問題在于,一旦脫離了文學語境而進到經(jīng)學的知識域,孔穎達的“情志一也”之論顯然不是一個嚴謹?shù)拿}。應當說,經(jīng)學領域里的“情”“志”內(nèi)涵是不難講清楚的,它們分屬于不同的言說領域,也分屬于不同的概念群。前者是說“詩言志”和“樂主情”,先秦漢代的詩經(jīng)學和樂情論已經(jīng)把“情”和“志”的內(nèi)涵講得很透徹了;后者是說思想史上的某些概念總是成對出現(xiàn)的,由此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話語形式。一般來說,儒家論“情”,離不開“性”,關聯(lián)著“欲”;論“志”,則牽涉到“心”,關聯(lián)著“意”。比如郭店楚簡《語言叢一》“志,心司”,《性自命出》“凡心有志也”,《毛詩序》“在心為志”,趙岐注《孟子》曰“心所念慮”,《禮記》鄭注曰“心意所趣向”,孔穎達《毛詩正義》“蘊藏在心,謂之為志”等等,都是從“心”上所賦予的“志”的內(nèi)涵。“志”和“意”是相通的,《說文》曰:“志,意也”“意,志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意者,志也。志者,心所之也。意與志、志與識古皆通用。心之所存謂之意。”(22)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三篇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92頁。聞一多也認為:“詩訓志,志又訓意,故《廣雅·釋言》曰‘詩,意也’。”(23)聞一多:《歌與詩》,《聞一多全集》,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191頁。古人從“心之官則思”的角度來理解“志”和“意”,它們聯(lián)系著心的知覺作用,是“心所念慮”所產(chǎn)生的較為明確的思想意識和意志力。
“性”“情”“欲”話語則不然?!豆旰啞ば宰悦觥窂摹靶浴鄙险f“情”,所謂“情自性出”“喜怒哀悲之氣,性也”(24)《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179頁。,指的是人的自然情感,無所謂善惡。荀子則從“氣”上論“情性”,所謂“今人之性, 饑而欲飽, 寒而欲暖, 勞而欲休, 此人之情性也”,指的也是人的自然情感,或曰“天情”,但傾向于性惡之論。這就是后來宋儒指責荀子“只論氣而不論性,則不知得那源頭”(25)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王星賢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389頁。的地方,他們認為荀子的“氣質(zhì)之性”遮蔽了人性的本源,所以才另立一個“天地之性”來指明人生的方向。這個“天地之性”追溯到《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那里,也就是儒家所確立的“粹然至善”的性本體。從先秦的性命思想發(fā)展到宋代的性理學說,一種性善情惡、性靜情動的區(qū)別性內(nèi)涵逐漸凸顯出來了,其中漢儒以陰陽解說情性是一個關鍵的環(huán)節(jié)。作為漢代經(jīng)學的奠基者,董仲舒即在廣義上指稱人的自然屬性,認為“天地之所生,謂之性情”“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陰陽也”(26),都是與生俱來的自然之資;另一方面,他的“貴陽而賤陰”的思想結(jié)構(gòu)又決定了一種性、情二分的思路,所謂“天兩有陰陽之德,身亦兩有貪仁之性”(27)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98-299頁、第296頁。,隱含有性善情惡的潛在命題。后來,《白虎通》援引《孝經(jīng)·鉤命訣》說:“情生于陰,欲以時念也;性生于陽,以理也。陽氣者仁,陰氣者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28)班固:《白虎通義》卷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1頁?!墩f文解字》亦云:“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情者,人之陰氣,有欲者也”。(29)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十篇下,第502頁。這些都是順著董仲舒的思路所凸顯的性善情惡的價值判斷。
在孔穎達之前,經(jīng)學領域里“情”與“志”的區(qū)別義向來是清晰的。一般說來,“志”是心所念慮、所蘊藏、所趨向的思想意志;“情”是感物而動的自然情緒,聯(lián)系著先天的官能欲望,隨感而自發(fā)。經(jīng)學闡釋放大了“志”的道德倫理與社會政治內(nèi)涵,從而將“情”置于被審視、被壓制的地位。從這種知識背景來看,所謂的“情志一也”之論,乃是孔穎達受到六朝緣情思潮的影響,而對《左傳》所作出的一次自覺的誤讀。《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載,趙簡子曾向鄭國大夫游吉請教“禮”的問題,于是后者援引子產(chǎn)的話說:“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對此,孔穎達解釋說:
民有六志,其志無限。是故人君為政,審法時之所宜,事之所類,以至民之六志,使之不過節(jié)也?!肆?,《禮記》謂之六情。在已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所從言之異耳。(30)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一,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55頁。
游吉談論好惡喜怒哀樂之氣的時候用到了“六志”,杜預注為“為禮以制好惡喜怒哀樂六志,使不過節(jié)”(31)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一,第1454-1455頁。,這是孔穎達提出“情志一也”之論的一個直接的源頭。但是他也清楚,《禮記》的規(guī)范表述是“六情”。此外,《白虎通·情性篇》說:“六情者,何謂也?喜、怒、哀、樂、愛、惡謂六情?!?32)班固:《白虎通義》卷下,第52頁。鄭玄《毛詩箋》也說:“其情有所法,謂喜、怒、哀、樂、好、惡也?!?33)李學勤主編:《毛詩正義》卷十八,第1218頁??追f達還提到《漢書·藝文志》“哀樂之情感,歌詠之聲發(fā)”,而《漢書·翼奉傳》也記載有“六情十二律”的齊詩學概念。值得注意的是,孔穎達批注《左傳》的“六志”之說,以“此六志,《禮記》謂之六情”的緣故轉(zhuǎn)換出“情志一也”的說法;但他批注《禮記》的“七情”之說,同樣引用了《左傳》中的這段話,卻沒有將“情”牽涉到“志”上去。
實際上,孔穎達的觀點在《左傳》中是找不出文獻依據(jù)的。熊良志歸納《左傳》之“志”約有九個義項,諸如“志氣”“志意”“志向”“思慮”“愿望”“心智”“記述”“古書”等等,這些都是先秦從“心術”的角度所理解的“志”的標準含義;而“情”主要是指“情實”之義,這是關于“情”最早期的用法。他根據(jù)新出土楚簡來重新思考情、志問題,指出:“《左傳》講‘以制六志’的‘六志’不是‘六情’,而是沿循‘心術為主’的理路,對‘六情’的禮樂價值規(guī)范?!?34)熊良智:《戰(zhàn)國楚簡的出土與先秦“情”與“志”的再思考》,《社會科學研究》2011年第4期。這里涉及對“制”的理解,它有約束限制和裁衣制作兩種含義??追f達認為是節(jié)制六志之情,熊先生認為是因“六情”而制(作)“六志”,所以“六志”是關于六氣之情的禮樂規(guī)范和價值定向。這是符合《左傳》之意的。
回到趙簡子問“禮”的典故中,《左傳》的原話是:
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jīng),而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fā)為五色,章為五聲。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是故為禮以奉之?!裼泻脨?、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zhàn)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惡。是故審行信令,禍福賞罰,以制生死。生,好物也;死,惡物也。好物,樂也;惡物,哀也。哀樂不失,乃能協(xié)于天地之性,是以長久。(35)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一,第1447-1455頁。
其次,個人考核是關鍵。以團隊為單位進行考核雖為重點,但如果將它作為課程考核的唯一標準,則有失公平,可能對個人學習積極性、團隊的學習態(tài)度和協(xié)作精神產(chǎn)生負面影響。
這里首先談論“禮”的天經(jīng)地義,繼而指出先王根據(jù)六氣、五行、五味、五聲的自然法則制定了祭祀、服色、音聲、政教等禮儀形式,最后聯(lián)系人的六氣之情來講述“審則宜類,以制六志”的道理。這段話實際上談論的是自然法則在人文世界的呈現(xiàn),所謂“制六志”是指應當順應情氣的“類”為其找到恰當?shù)谋憩F(xiàn)形式,也即是“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zhàn)斗”等相關的禮樂規(guī)范??追f達注《左傳·昭公九年》“禮以行事,事有其物,物有其容”,也說:“傳稱‘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如此之類,是‘事有其物’,言行事各有其物類也。記稱衰麻則有哀色,端冕則有敬色,介胃則有不可犯之色?!?36)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五,第1274頁。就是說,先王根據(jù)事物的類性來制作相應的禮樂形式,實際上是把人的六氣之情當作施政的依據(jù),而把與之對應的“哭泣”“歌舞”“施舍”“戰(zhàn)斗”“死生”等納入到禮的范疇予以審視的?!盾髯印氛摗罚骸败娐免a鉞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37)王先謙:《荀子集解》卷十四,沈嘯寰、王星賢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80頁?!痘茨献印け窘?jīng)》:“故鐘鼓管簫、干戚羽旄,所以飾喜也?!?38)何寧:《淮南子集釋》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599頁。人的自然情性外化為哭泣、歌舞和戰(zhàn)斗之禮,這就是儒家堅持的“順人情以制禮”的基本思想?!蹲髠鳌返脑捳Z重心也是在這里,它強調(diào)的不是節(jié)制六情,而是六情在向著人文世界生成的過程中,“志”所具有的一種規(guī)范性價值或選擇定向。
總之,孔穎達提出“情志一也”之論,乃是接受六朝緣情思潮的影響而誤讀《左傳》的結(jié)果。這種誤讀是必要的,它將“詩言志”的經(jīng)學話語帶入了唐代的文學語境,對解決魏晉六朝以來所凸顯的“詩言志”與“詩緣情”兩種詩歌本體之間的矛盾沖突也是有意義的。但后來的學者常常過分地估計了“情志一也”之論的抒情性內(nèi)涵,以為“孔穎達的《毛詩序正義》早已看出,‘志’與‘情’是一個東西,‘言志’與‘緣情’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39)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頁。,甚至把漢代《毛詩序》當作六朝緣情詩學的一個源頭。這些理解可能大出漢儒和孔穎達的意外。實際上,孔穎達的情志論并沒有出離經(jīng)學的統(tǒng)攝,《毛詩正義》也沒有打開《詩經(jīng)》的文學言說空間,毋寧說它是“詩言志”的本體進入唐代的一次語境化表達。究其根源,在依托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來建構(gòu)經(jīng)典之教的闡釋體系下,包括孔穎達在內(nèi)的漢唐經(jīng)學家其實是沒有能力來處理“言志”與“緣情”之間的矛盾的,也決定了他們對“情”的理解最終是依從于諷喻之志而展開的。
孔穎達論述詩歌的心靈世界,除了他的“情志一也”之論外,還提出了“本心主意”之說,這后者常常是為學者們所忽視的一個觀點?!睹娦颉酚小爸魑亩H諫”的觀念,鄭玄以此談論“詠歌依違,不直諫”的詩諫運用,孔穎達則發(fā)揮出一段關于“作詩之意”的解說來。他說:“其作詩也,本心主意,使合于宮商相應之文,播之于樂,而依違譎諫,不直言君之過失,故言之者無罪?!ㄕf刺詩者,以詩之作皆為正邪防失,雖論功誦德,莫不匡正人君,故主說作詩之意耳。”(40)孔穎達闡述詩歌“所以諫君”的作用,也從這個角度來談論詩諫的使用。在他看來,詩歌乃是出于政治的需要而自覺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無論是詩歌的文辭義理,還是“宮商相應”的聲律,都是圍繞“匡正人君”的目的而作出的安排??追f達發(fā)展?jié)h代毛詩學的一個最重要的方面,即是通過“本心主意”之說把詩經(jīng)學的重心從漢儒的詩諫功能轉(zhuǎn)移到對作詩之意的言說上來。孔穎達解讀“所以能作變詩之意”說:
變風所陳,多說奸淫之狀者,男淫女奔,傷化敗俗,詩人所陳者,皆亂狀淫形,時政之疾病也,所言者,皆忠規(guī)切諫,救世之針藥也。……若夫疾病尚輕,有可生之道,則醫(yī)之治也用心銳。扁鵲之療太子,知其必可生也。疾病已重,有將死之勢,則醫(yī)之治也用心緩。秦和之視平公,知其不可為也。詩人救世,亦猶是矣。典刑未亡,覬可追改,則箴規(guī)之意切,《鶴鳴》《沔水》,殷勤而責王也。淫風大行,莫之能救,則匡諫之志微,《溱洧》《桑中》,所以咨嗟嘆息而閔世。(41)李學勤主編:《毛詩正義》卷一,第13-14頁,第16頁。
這里用醫(yī)者之心來比擬詩人作詩的心情,認為醫(yī)者視病情輕重而有緩急,詩人救世也是同樣的道理。如果時局尚可挽回,則陳其規(guī)勸之意,“殷勤而責王”,是為變風、變雅。若是積重難返,莫或拯救,則“匡諫之志微”,所以變詩止于陳靈之世。所謂“作詩之意”,既包括“俱懷匡救之意”的創(chuàng)作目的,又含有詩人在不同政治情勢下的心理選擇與話語態(tài)度,一個針藥救世的詩人形象顯得格外分明。要知道,先秦漢代詩經(jīng)學中的詩人概念并不明朗。漢儒解經(jīng)雖然提點了詩人的存在,但他們主要是在太師編詩、孔子錄詩的視野下來體認詩旨的。直到孔穎達正式把“詩人之意”納入經(jīng)學闡釋范圍,后經(jīng)歐陽修“詩本義”觀念的承接,從此便是一個基本的詩學建構(gòu)維度。
孔穎達的“情志一也”之論就落實在詩人之意上,實則表達了“情、志一之于心”的意思??资杞庾x《毛詩序》的“咨嗟嘆永”之說云:
詩者,人志意之所之適也; 雖有所適,猶未發(fā)口,蘊藏在心,謂之為志; 發(fā)見于言,乃名為詩。言作詩者,所以舒心志憤懣,而卒成于歌詠。故《虞書》謂之“詩言志”也。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感物而動,乃呼為志。志之所適,外物感焉。言悅豫之志則和樂興而頌聲作,憂愁之志則哀傷起而怨刺生?!端囄闹尽吩啤鞍分楦校柙佒暟l(fā)”,此之謂也。正經(jīng)與變,同名曰詩,以其俱是志之所之故也。(42)李學勤主編:《毛詩正義》卷一,第6頁。
朱自清早就指出:“這里‘所以舒心志憤懣’‘感物而動,乃呼為志’‘言悅豫之志’‘憂愁之志’,都是‘言志’‘緣情’兩可的含混的話。”(43)朱自清:《詩言志辨》,第39-40頁。這種含混被孔穎達從“心”上取消了情和志之間的分別。他認為“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把“蘊藏在心”的志、“感物而動”的哀樂之情都容納在心的容器之中?!抖Y記正義》也說:“總包萬慮謂之為心,情所意念謂之意?!?44)李學勤主編:《禮記正義》卷六十,第1595頁。換言之,“心”具有隨物而動的生命性質(zhì),哀樂之情動于中,志之所適發(fā)于外,都聯(lián)系著“心”的動靜,都屬于“意”的范疇。這樣以“心”來包容人的精神要素,便覺情與志的區(qū)分反倒不重要了。在孔穎達那里,諸如“心志”“志意”和“哀樂之情”都在心的層面上達成統(tǒng)一,而所謂的“情志一也”之論,毋寧說就是通過“情、志一之于心”的轉(zhuǎn)換,表達了一顆衛(wèi)道救世的詩心論。
當代學者極為看重“情志一也”之論所敞開的《詩經(jīng)》文學世界,但對孔穎達來說,“本心主意”之說聯(lián)系著詩歌的創(chuàng)作意圖,才是他展開經(jīng)學闡釋所依從的一個基本維度。實際上,孔穎達有意識地淡化了情和志的界限,因為他關注的并不是“詩言志”和“詩緣情”的純知識辨析,而是詩人作詩的用心和使命問題??资杞忉尅睹娦颉返娘L雅觀念說:
詩人作詩,其用心如此。一國之政事善惡,皆系屬于一人之本意,如此而作詩者,謂之風。言道天下之政事,發(fā)見四方之風俗,如是而作詩者,謂之雅。言風、雅之別,其大意如此也。“一人”者,作詩之人。其作詩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國之心。詩人覽一國之意,以為己心,故一國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也。但所言者,直是諸侯之政,行風化于一國,故謂之風,以其狹故也。言天下之事,亦謂一人言之。詩人總天下之心,四方風俗,以為己意,而詠歌王政,故作詩道說天下之事,發(fā)見四方之風。(45)李學勤主編:《毛詩正義》卷一,第16-17頁。
這是孔穎達論述詩心和詩意最集中的一段表述,他還用“醫(yī)者”來比喻詩人救世的心情,而在談論“音聲通政”的時候也稱“安樂之心”“怨怒之心”和“哀思之心”。這些匯聚成“詩述民志,樂歌民詩”的觀點,所謂“詩人覽一國之意,以為己心”“詩人總天下之心,四方風俗,以為己意”“莫不取眾之意以為己辭”“必是言當舉世之心,動合一國之意”云云,就是說詩人作詩非關一己的窮通出處,而是要為天下代言的??追f達在前面闡述針藥救世的作詩之意,在這里談論詩人“取眾之意以為己辭”的創(chuàng)作原則,也都統(tǒng)一于詩歌的“本心主意”。總之,詩歌是介入政治的實踐性話語,而詩人則公心道義之所寄,這即是孔穎達從詩人之意的角度所澄清的毛詩學的精髓之所在。
漢魏以來,古代文人群體的崛起伴隨著身份上的焦慮,文人的自我概念也處在不斷調(diào)整的過程中,結(jié)點就在于初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從“詩人之意”的角度所給出的文人士大夫處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位置與角色。從東漢王充首倡“著作者”的文人觀念,到魏晉六朝通過建構(gòu)文學自律和文人趣味的方式來確立文人的身份認同,再到《毛詩正義》發(fā)出重建詩人身份的明確信號,這是一個完整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孔穎達對“詩人之意”的發(fā)掘充分體現(xiàn)了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心理訴求在經(jīng)歷了充分個體化的實現(xiàn)之后,最終面向社會政治落實其存在基礎的發(fā)展趨向,在古代文人觀念史上具有普遍意義。而在古代詩學話語史上,《毛詩正義》以官方經(jīng)學的身份打開了后人談論詩人之意的闡釋空間。在孔穎達之前,詩經(jīng)學里的詩人形象并不明朗,而文學論域里的言說集中在文學創(chuàng)作論,比如陸機提出“夫才士之所作,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問題,范曄在《獄中與諸甥侄書》也說“常謂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46)沈約:《宋書》卷六十九,第1830頁。但像孔穎達這樣集中地論述詩人之意其實是很少見的。《毛詩正義》是古代最重要的經(jīng)學教材,后世文人深受其影響是不言而喻的。特別是在晚唐五代的時候,出現(xiàn)了大批的“詩格”類著作。這批詩格每每以“內(nèi)外之意”言詩,《金針詩格》說:“詩有內(nèi)外意。一曰內(nèi)意,欲盡其理……美刺箴誨之類是也。二曰外意,欲盡其象。象,謂物象之象?!?47)《雅道機要》亦云:“內(nèi)外之意,詩之最密也……求象外雜體之意,不失諷詠?!?48)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51-352頁,第447頁。《二南密旨》也說:“外意隨篇目自彰,內(nèi)意隨入諷刺?!?49)陳應行:《吟窗雜錄》,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73頁。這批詩格以內(nèi)外之意說詩,把物象當作譬喻政治的注腳,與孔穎達詩學的關系十分密切。到了宋代,文人士大夫們盛談“文以意為主”,也都很少究心于詩歌的情、志舊題了。特別是經(jīng)過歐陽修“詩本義”觀念的承接,“詩人之意”從此便是一個基本的詩學建構(gòu)維度。比如歐陽修著《詩本義》分為“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姜炳璋著《詩序補義》分為“詩人之意”和“編詩之意”,龔橙著《詩本誼》分為“作詩之誼”和“讀詩之誼”等,魏源《詩古微》分為“作詩者之心”“采詩編詩者之心”“說詩者之心”“賦詩引詩者之心”等等,這些意義層次都是圍繞“詩人想通過詩歌所表達的意思”與“受眾通過解釋解讀出的意思”(50)種村和史:《宋代詩經(jīng)學的繼承與演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465頁。之間的關系形成的。無論如何,后世詩經(jīng)學無法避開對“詩人之意”的追尋,最早就可以從孔穎達的“主心主意”之說那里尋得思想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