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曉紅
“敘事邏輯”的概念出自法國學(xué)者克洛德·布雷蒙之說。布雷蒙認為,故事的基本序列有三個功能:一是“以將要采取的行動或?qū)⒁l(fā)生的事件為形式表示可能發(fā)生變化”,二是“以進行中的行動或事件為形式使這種潛在的變化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三是“以取得結(jié)果為形式結(jié)束變化過程”。根據(jù)布雷蒙的說法,“這些功能在序列中并不要求前一個功能發(fā)生后,后一個功能一定可能發(fā)生”,敘述者可以將它實現(xiàn),“也可以將它保持在可能階段”[1]154。既然三個“功能”的組合是和任何變化過程的三個“必然階段”相適應(yīng)的,那么我們也可以將故事進程中的三個必然階段作為這三個功能的載體予以關(guān)聯(lián),也即可以直接理解為“可能—過程—結(jié)果”。以這樣的邏輯為起點來閱讀和分析文學(xué)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那些經(jīng)典的長篇小說,總是在不經(jīng)意之間彰顯它強韌的敘事邏輯,字里行間充溢著令人探究與沉迷的審美張力,讓人讀了又讀,常讀常新。《紅樓夢》就是這樣一部讀之歷久、悟之彌新的經(jīng)典作品。本篇僅以“鴛鴦抗婚”情節(jié)為例作一闡析說明。
一
“鴛鴦抗婚”故事的主體發(fā)生在《紅樓夢》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第四十七回又有半個章回的篇幅敘寫了故事余波,因此可謂情節(jié)集中。
鴛鴦是一個“家生子”。所謂“家生子”,是對古時奴婢在主家所生子女的一種稱呼。父母為奴,本身沒有人身自由,其子女一落地便是天然的奴婢,終身依附主家,沒有自由人的權(quán)利,沒有獨立人格。小說第十九回,襲人聲稱明年家人將贖自己出府回家,因為她不是賈府的“家生子兒”;第四十二回平兒為鴛鴦是“家生女兒”而痛惜。偏偏這個家生的女奴,卻有出色的容貌和輕盈的體態(tài):細柔的腰身、瘦削的脊背,身段既裊娜又挺拔;鴨蛋臉兒高鼻梁,既是符合古代審美標準的臉型,五官又很有立體感;烏黑油亮的頭發(fā)昭示她健康良好的體魄;腮上略有幾點雀斑,是她美得真實、美得生動的證明,正脂批所言“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1]334。
鴛鴦是賈府老太君身邊的一等大丫鬟。她侍候賈母生活起居,管理賈母的錢財物品,敢于駁老太太的回,處事公平,在老太太眼中比小姐還強,是老太太的一把“總鑰匙”;她第一時間傳達賈母的吩咐要求,來傳賈母話、領(lǐng)寶玉請大老爺安,領(lǐng)話送果子給寶玉,代替賈母送劉姥姥出府門,聽命找出壓箱的孔雀裘賞給寶玉等,可謂是賈母最忠實的傳令官和執(zhí)行者;她關(guān)注府中發(fā)生的重要事件,當邢夫人當眾訓(xùn)斥王熙鳳致其暗泣時,她能敏銳感知并暗中索因,晚間無人時匯報給賈母知曉,借此平衡邢鳳之間的婆媳矛盾;她常常和熙鳳搭檔唱對手戲,高興時與熙鳳恣意調(diào)笑,螃蟹宴上要拿腥手抹鳳姐兒的臉,又和熙鳳共同主持短小的園內(nèi)娛樂節(jié)目,聯(lián)手戲耍劉姥姥,引發(fā)大觀園“眾笑圖”;她也會助力璉鳳管理榮國府,在當家的少爺奶奶資金短缺時,會應(yīng)賈璉訴求,悄悄將賈母暫時用不著的金銀器皿運出,押個數(shù)千兩銀子以維護榮府財政的正常運轉(zhuǎn)。因此,鴛鴦不獨貌美出挑,且為人忠誠可靠,行事周密穩(wěn)妥,是賈府首席大丫鬟,賈母的得力助手。
故事發(fā)生很突然。小說第四十六回用兩句話結(jié)束林黛玉秋窗風(fēng)雨之夜的凄涼與孤獨之后,迅疾轉(zhuǎn)入“邢鳳會談”場面。這是賈赦逼娶鴛鴦事件的第一個階段。邢夫人名義上是商議,實際是要借助鳳姐的勢,能夠讓賈母首肯此事。王熙鳳直接拒絕,說出三個理由:一是老太太根本離不開鴛鴦伺候;二是老太太反對上年紀的長子賈赦娶一屋小妾,不僅誤了他人、傷了己身,而且耽誤做官;三是自己不敢去觸碰老太太的忌諱。但邢夫人一向貪嗇懦弱,剛愎自用,聽不得逆耳之言;又自以為是,要先去說動鴛鴦,不怕老太太不肯。這一場婆媳對話,反映出榮府內(nèi)部的多重矛盾:賈赦漁色無度與賈母極端不滿的母子失和境況,賈赦貪婪逼娶與邢夫人順承自保的夫妻相處模式,邢夫人愚鈍自是與王熙鳳狡黠圓滑的婆媳交鋒情狀,以及心機玲瓏的王熙鳳對心氣高傲的鴛鴦有可能惱羞成怒、遷怒于己的預(yù)判與預(yù)防等,無不描寫得淋漓而細密。
經(jīng)過一個小小的過渡,故事就進入“賈赦逼娶”的第二個階段:邢夫人甘言利誘。邢夫人出了賈母處,徑直來找鴛鴦。她拉著鴛鴦的手,笑容滿面,從模樣、性格、干凈、溫柔、可靠等多方面將鴛鴦滿滿地稱贊了一番,將“老爺看重”、收作婢妾視為賜予鴛鴦的莫大恩典,并許諾一去就封為姨娘。婢妾制度作為封建貴族特權(quán)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清代是被國家法律認定因而是被允許和鼓勵的,其本質(zhì)仍是基于掠奪的奴隸制度的殘存。在賈府這個貴族之家,婢妾稱名并不復(fù)雜、級數(shù)也不算多,然而等級分明:最低等的是普通丫頭,她們或買來(如晴雯),或家生(如鴛鴦),從最初的三等丫頭做起,如今做到一等大丫頭;普通丫頭被主子看中,收而升為男性主子的通房丫頭(俗稱“屋里人”),她們或是男性主子的貼身丫鬟(如襲人),或是女性主子的陪嫁丫頭(如平兒);生下子女后的通房丫頭會被主子升作姨娘(如趙姨娘)。在通房丫頭和姨娘之間,有一個特例是“準姨娘”:王夫人讓王熙鳳按周姨娘趙姨娘的待遇給襲人,但熙鳳提議讓襲人開了臉做屋里人,王夫人卻沒有同意。這是以普通丫頭身份領(lǐng)著姨娘的薪資,雖未公開卻是越級提拔,自是主子不尋常的恩典,因此黛玉湘云要來道喜,襲人要去叩頭謝恩。邢夫人告訴鴛鴦,一進門就封姨娘,給予越級提拔;并承諾過一年半載,生下一男半女,就再提拔一級,和自己“并肩”?!安⒓纭本褪恰巴取钡囊馑迹斎唬@不是要讓出嫡妻之位,也不是要抬鴛鴦當“平妻”,而是許給她高于趙姨娘周姨娘一級、掌握實權(quán)的“姨太太”身份。邢夫人宣示:這是鴛鴦翻身當“主子奶奶”的絕好“機會”,一旦錯過終生后悔;而若應(yīng)允,則保管她“遂心如意”。
面對邢夫人的利誘,鴛鴦不予回應(yīng)。于是逼娶故事進入第三個階段:兄嫂勸嫁。先是邢夫人令鴛鴦的嫂子來說,繼而賈赦又命鴛鴦的哥哥金文翔來勸。這一對夫妻也是賈府的家生子兒,既缺乏鴛鴦判斷人品高低的眼光,也沒有鴛鴦挺起脊梁做人的骨氣,只以奉承賈赦邢夫人為要,把賈赦逼娶鴛鴦一事視為“天大的喜事”,直言“當家做姨娘”何等“體面”。在賈赦的逼迫下,鴛鴦兄嫂輪番勸說轟炸,其行徑無異于賣妹求榮,本質(zhì)上暴露出家生奴婢與生俱來的人身依附特性和不能自主的悲哀。
金文翔夫婦無功而返,“逼娶”情節(jié)隨即轉(zhuǎn)入第四階段:賈赦躬親逼凌。此前逼娶計劃多由邢夫人出面執(zhí)行,屢遭失敗后,賈赦惱羞成怒,從幕后走到臺前,露出猙獰面孔,威逼金文翔再去逼婚。他認定鴛鴦抗婚原因有二:一是戀著少年嫌棄自己年老;二是念著賈母疼愛,有朝一日外聘為正頭夫妻。他因此大放狠話:如果賈赦大老爺要娶而不得,以后誰敢再要?即使將來外嫁為人正妻,又怎能逃脫得了自己的手心?除非鴛鴦死了,或是終身不嫁,否則一定要獵捕到手。鴛鴦由此陷入了絕境。
二
賈赦如此霸道,一定要娶鴛鴦為妾,表現(xiàn)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殘忍心性與狠絕手段,原因究竟何在?當然,首先是因為鴛鴦貌美。在賈府眾多丫鬟中,鴛紫平襲齊肩;但可以充作人選的貌美丫鬟多而又多,為何賈赦盯住鴛鴦不肯放手?這是因為在貌美之外,鴛鴦還有兩個獨到的優(yōu)勢條件,是其他丫鬟所不具備的:一是鴛鴦能干,賈母的朝夕調(diào)教,與熙鳳的日常交往,養(yǎng)成了她治家的資質(zhì)和才干,而這一點又恰恰是邢夫人的弱項,一旦娶鴛鴦為妾,恰好能彌補正室理家的不足及其智能的缺憾;二是鴛鴦雖然地位卑下但位置特殊,全面掌管賈母的錢財物品,一旦娶做妾室,相當于握住了賈母財產(chǎn)的一把“鑰匙”,為自己能夠開箱取寶提供極大的便利。這是賈赦要娶鴛鴦為妾的根本原因。
這三個原因可以視為“賈赦逼娶”事件的三個目標,而以第三個目標為最重要的終極目標。即此可知,逼娶事件其實是一個陰謀,一個圈套。賈赦嗾使邢夫人、金文翔媳婦、金文翔先后出動,以模樣好、性格溫柔、辦事可靠等為名,以“當家做姨娘”為餌來誘說鴛鴦,顯然是賈赦為了欺騙的目的而行使的偽裝,他所要掩蓋的真相,是要借鴛鴦的渠道打著謀奪賈母私房的算盤,并終將打擊二房勢力,奪得治家權(quán)力。賈赦不惟好色,而且貪財,為了達成一己之私可以不擇手段:他為了謀取石呆子的十幾把扇子而致對方家破人亡,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因此賈赦逼娶鴛鴦事件,是一樁顯而易見的“惡行”,而且隨著賈赦的步步緊逼,事件在不斷“惡化”。賈赦聲稱,除非鴛鴦死了,否則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事件雖然還沒有惡化到極致地步,但惡化的極端結(jié)果卻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
鴛鴦面臨的困境和所要解決的問題,是要在“逼娶”事件的惡化階段,阻止它繼續(xù)惡化,使事件得到改善。但鴛鴦的障礙有三:其一,鴛鴦以女奴而且是家生子的微賤身份試圖對抗貴族權(quán)勢之家的男性主子,對抗的權(quán)利與自由先天性缺失,這是一重障礙;其二,“嫁人”是女奴人生道路的必由之路,現(xiàn)在主子提供給鴛鴦一旦嫁人便翻身成為人上人的絕佳機遇,看起來是鴛鴦拒絕逼娶的一個不可越過的障礙;其三,鴛鴦生命中最大可能的倚仗是賈母,但在面對長子和女奴的對抗時,賈母也可能成為鴛鴦的障礙。
鴛鴦予以反擊的“過程”有四個環(huán)節(jié)。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是低頭不語。作為賈赦“逼娶鴛鴦”的同謀和助手,邢夫人先是甘言利誘,道喜、稱贊之后,許以姨娘位置,并承諾不久后與自己并肩,又要告知鴛鴦的老子娘。因為事出突然,鴛鴦還沒想好對抗辦法的時候,她的策略就是始終不語,不表態(tài)。第二個環(huán)節(jié)是問策姐妹。鴛鴦在園中遇到平兒和襲人,此時她心意已決,不管賈赦給出什么誘惑,哪怕是“大老婆”的位置她也堅決不從。當平襲二人出策,假說老太太已給了賈璉和寶玉,以此來搪塞賈赦時,被她斷然否決。了解賈赦為人的平兒,擔心老太太一旦西去,鴛鴦就會落到賈赦手中。此時鴛鴦“對抗”策略的思路逐漸清晰起來:守孝三年勢必不能逼娶;“至急為難”時就剪發(fā)出家;終不然還有“一死”。第三個環(huán)節(jié)是叱嫂拒兄。因鴛鴦的嫂子是受邢夫人之命前來勸誘,所以她也是賈赦逼娶的幫兇。鴛鴦叱罵嫂子,是鴛鴦心志趨于明朗、決意抗婚到底的表現(xiàn)。賈赦再度派出鴛鴦之兄金文翔逼迫,鴛鴦“咬定牙不愿意”。賈赦獲悉,惱羞成怒,推究鴛鴦抗拒的原因,并將她的去路全部堵死。
賈赦將“利誘”變?yōu)椤巴{”,鴛鴦陷入絕境。于是對抗進入第四個環(huán)節(jié):當眾哭訴,鉸發(fā)明志。鴛鴦聽聞王夫人、薛姨媽等一眾太太奶奶姑娘們和幾個大管家媳婦都在,認定這是一個能夠抵御賈赦威脅、對抗可能成功的一個良機,故而“喜之不盡”。由于消除障礙的過程就是反擊敵手的過程,鴛鴦要維護自我的人格尊嚴,就得舍得一身剮,主動控訴賈赦“逼娶”惡行的各種手段,并且宣布:不嫁人;侍奉老太太歸西;尋死;當姑子去。這些悖逆常道的人生選擇,樁樁都針對賈赦逼凌時的猜忌和威脅,沒有一條可以為自己留下后路。為確保反擊效果,鴛鴦發(fā)下毒誓,并且掏出藏在袖里的剪刀,打開頭發(fā)就剪。
這是一種很具風(fēng)險的方法,但卻是極具成效的方法。一方面,鴛鴦將一樁正在實施的惡行,暴露在榮府太太奶奶小姐和有頭臉的管家媳婦們面前,令她們猝不及防,驚詫莫名,這為鴛鴦贏得了良好的輿論氛圍;尤其是那位權(quán)位至高的老太太,本來就對胡子花白的大兒子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十分不滿,現(xiàn)在對他算盤打到自己頭上更是無法容忍,況且鴛鴦的當眾揭露使她沒有任何轉(zhuǎn)圜的余地。另一方面,平日里以老太太一等大丫鬟身份,與在場諸位太太奶奶小姐們和大管家娘子們周旋,辦事穩(wěn)妥、為人溫和的鴛鴦,此際偏以被霸凌、被欺辱的弱者角色大放悲聲,贏得了眾人的憐憫;而鴛鴦又發(fā)誓賭咒,堵住了自己的所有退路,讓賈赦所有的逼凌手段都失去了重量。顯然,鴛鴦抓住機會,采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反擊”獲得成功,障礙暫時消除,威脅得到改善,“惡化”沒能完成。鴛鴦因此避免了一個“錯誤”的發(fā)生。
三
眾人對此事的反應(yīng)延長了“結(jié)束變化過程”的時間,使得故事的講述從情緒緊張期進入了情緒舒緩期,場面仍然熱鬧,情節(jié)還有跌宕,情緒則由張到弛。這一階段又有六個環(huán)節(jié)。
首先是賈母揭底。鴛鴦反擊見效,最主要的原因是成功爭取到賈母的支持。賈母一聽鴛鴦的哭訴,立刻知道長子長媳逼娶鴛鴦行動的目標是自己的錢財,所以氣得渾身亂戰(zhàn),痛斥這種“弄開了他,好擺弄我”[2]625的算計,并遷怒到次媳身上。賈母指破兒子媳婦表面恭順、背地盤算的虛偽和欺騙,公開承認自己對鴛鴦好,并將這種信任置于長子長媳之上,等于宣告了自己的價值立場。老太太的遷怒,也可以視為一種超越打擊對象范圍的警告,昭示了榮府最高權(quán)威地位的不可動搖性。
其次是探春辯冤。老太太錯怪了人,其他人或不便辯解,或不敢辯解,唯有探春走出來,陪著笑,用兩個反問句、一個讓步句向賈母進言,輕輕巧巧解脫了王夫人的冤屈,將場面尷尬化為烏有,賈母立刻笑轉(zhuǎn)過來,以在薛姨媽面前稱贊王夫人的方式,為自己怪錯人當眾道歉;見薛姨媽有保留的話語、王夫人又不吭聲,老太太又以讓孫子下跪方式逼二兒媳表態(tài)。這就是敘事高手對“場面”的掌控藝術(shù),他調(diào)動了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來應(yīng)和故事主角,從而不至于讓鴛鴦用以把握反擊時機的場面冷淡無趣。
其三是熙鳳調(diào)侃。榮府什么事情是能夠落下王熙鳳的呢?當賈母話鋒轉(zhuǎn)向熙鳳時,熙鳳以老太太會調(diào)理人,將丫鬟調(diào)教得如此優(yōu)秀,怨不得男主子要娶為妾為由,曲線逢迎,進一步化解了賈母的怨怒;當賈母故意讓熙鳳帶去給賈璉做妾時,熙鳳直接拒絕,說賈璉只配焦面黑顏的自己和平兒與他混,不配娶樣樣出色的鴛鴦為屋里人,在抬高鴛鴦地位的同時,終令賈母心花怒放。熙鳳輕松運揶揄于自貶,化風(fēng)險于無形,徹底改善了場面的尷尬。
其四是賈母責媳。好巧不巧,邢夫人偏在這時來請安,眾人皆找借口避退了。賈母開口便批評長媳賢惠過度,由著子孫滿眼的丈夫鬧小性子;繼而擺列鴛鴦的種種好處:體貼周到,能將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妥帖恰當,不用長媳次媳操心,值得信任,不能放離;最后退一步,讓長媳轉(zhuǎn)告賈赦,一萬八千的花錢另外買妾去,只不許打鴛鴦的主意。說完,也不等邢夫人有什么反應(yīng),直接叫人請回薛姨媽和眾小姐回場斗牌。賈母的精明在此又一次體現(xiàn):面對邢夫人,斥責的確是斥責,卻絲毫不提賈赦夫婦逼娶鴛鴦的動機與目的,給他們留一點體面,不去扒他們的畫皮,避免婆媳矛盾面對面爆發(fā),也將長子的“惡行”輕輕揭過。
其五是眾人斗牌。玩牌前的一段對話非常有意味。薛姨媽笑著遞話:“就是咱們娘兒四個斗呢,還是再添個呢?”她這是提醒老太太要叫鴛鴦上場,卻不明說。王夫人秒懂其意,配合薛姨媽說:“可不只四個?!兵P姐兒火上加柴,說:“再添一個人熱鬧些。”三次鋪墊后,賈母果然順話發(fā)話:“叫鴛鴦來,叫他在這下手里坐著?!保?]628品讀作者講述故事、寫人心理的藝術(shù),讀者完全可以說一句:此處應(yīng)該有掌聲!鴛鴦上場后的表現(xiàn),再次證明:賈母須臾離不開鴛鴦!沒有鴛鴦伙同熙鳳作弊,賈母贏錢的快樂從何而來?而整個斗牌過程中,邢夫人宛如透明人,作書人對她不置一詞,這就更加凸顯了賈母等人對“逼娶”行動的態(tài)度立場,鮮明地表達出作者的價值指向。
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賈赦買妾。在知道鴛鴦的反擊強度和賈母的否決力度之后,賈赦羞愧難當,推病不見賈母,花了八百兩銀子另買了一個丫頭做屋里人。第十九回襲人與寶玉對話表明,不僅襲人自小賣到賈府是幾兩銀子的身價,她那兩位表姐妹已經(jīng)17歲,如今想要,也不過花幾兩銀子就能買來;而賈赦買妾,竟要付出近百倍的銀兩。在這個貴族之家已經(jīng)入不敷出、內(nèi)囊盡倒的境況中,榮府大老爺為了遮人耳目、滿足私欲而大肆揮霍,生活奢侈糜爛一至如此,其他男性主子也多是斗雞走狗、荒淫無恥之徒,賈府焉得不敗?
闡析“鴛鴦抗婚”情節(jié),意義有三。一是可以領(lǐng)略小說敘事邏輯的完整性和有效性。縱覽整個過程可知,作者以“邢鳳會談”為前奏,向讀者展示了一樁欺騙惡行“可能”發(fā)生的態(tài)勢;從邢夫人甘言利誘開始,欺騙行動持續(xù)惡化,又因鴛鴦的反擊而得以改善,故事展開了一個逶迤曲折的“過程”,其中鴛鴦“當眾哭訴”是情節(jié)的高潮;隨后進入故事收束階段,這一階段也延緩了情節(jié)節(jié)奏,至賈赦“買妾”,行動截止,故事才告終結(jié)。讀者自可由近及遠,由局部而知全體,懂得如何從敘事邏輯視角觀照《紅樓夢》的整本書閱讀。
二是可以體悟小說悲劇主題的實然性和潛隱性。賈赦年過半百,漁色無度,對少女鴛鴦威逼利誘,不達獵捕目的誓不罷休,貪鄙無恥之至,是榮府后來事敗抄家的主要原因?;杪樑橙?、自私狹隘的邢夫人助紂為虐,也助力了榮府的落敗進程?!傍x鴦抗婚”證成了賈赦邢夫人的膨脹私欲,而男性主子的墮落與腐朽,是這個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走向沒落的助跑器。讀者自可以小見大,以一斑而窺全豹,感知全書其他相類似情節(jié)之于主題表達的共振作用。
三是可以品味小說語言藝術(shù)的生活化和個性化。這一情節(jié)的文字表述,其肖像描寫簡筆勾勒,純凈樸素,出神入化,對話描寫則個性鮮明,自然傳神,如在目前。鴛鴦的自尊自愛、機智剛烈,熙鳳的機變詭譎、轉(zhuǎn)圜周旋,探春的敏捷機靈、敢說會辯,賈母的明撫暗防、精明老道,以及平兒的心思細密、襲人的慮事周到、薛姨媽的世故機巧等,都在小說的敘事進程中得到或深或淺的體現(xiàn)。讀者也可以少總多,見片段而覆全書,賞析《紅樓夢》整本書的語言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