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丹

(阜陽師范大學，安徽阜陽 236037)

近年來，“偶像塌房”、流量潰敗、倒奶應援等公共事件不斷挑動著公眾神經(jīng)，“飯圈”互撕謾罵、拉踩引戰(zhàn)、造謠誹謗、惡意營銷等給網(wǎng)絡生態(tài)建設和社會治理帶來挑戰(zhàn)，應援打榜、刷量控評、攀比炫富等飯圈行動也嚴重影響著青少年價值觀的形成。2020年7月，中央網(wǎng)信辦下發(fā)《關于開展2020“清朗”未成年人暑期網(wǎng)絡環(huán)境專項整治的通知》，要求重點整治誘導未成年人無底線追星、價值導向不良的信息和行為，清查處置職業(yè)黑粉、惡意營銷等違法違規(guī)賬號。2021年6月始，“清朗行動”進一步深入，多部門重拳出擊整頓飯圈亂象，在規(guī)范榜單排行、強化明星經(jīng)紀公司和粉絲群體管理及規(guī)范粉絲集資消費行為等方面進一步加大治理力度[1]，呼吁粉絲理智追星。

無論是“歇斯底里”還是“熱血沸騰”，情感性是飯圈的一個重要特征，也是強大的群體凝聚力、社會動員能力的內(nèi)在動因，飯圈內(nèi)外的情感投入和情感互動潛藏著深層和隱性的情感政治。情感以情緒和關系為基礎，情感心理研究從個體心理出發(fā)，探究個體在各類群體活動中的心理規(guī)律。本文從飯圈情感心理出發(fā)，試圖回答以下問題：新時期作為粉絲的個體經(jīng)歷了何種情感心理嬗變？粉絲“自我”與作為“他者”的偶像是何種情感關系？個人由“飯”入“圈”和飯圈中的個體情感認同有哪些新變化？對飯圈情感心理認知的豐富對新時期的飯圈治理有何啟示？

一、 個體投射：從幻想、依戀到控制

早期研究認為，粉絲對粉都客體的幻想源自被壓抑的欲望，是“對于融合、完滿、統(tǒng)一、自我的完整身份的渴望”，“幻想是人類擁有的一種與困難情境協(xié)商的方式”[2]。從追星族到粉絲再到飯圈女孩，粉絲對偶像的形象魅力和人格魅力認知存在一以貫之的“理想化、浪漫化和絕對化傾向”，并以此對偶像實施“直接性模仿、全盤性接受和沉湎式依戀”[3]，其中折射的是個人欲望和理想自我，以及與社會環(huán)境密切互動中的情感依戀關系的缺失和轉移，偶像崇拜的盲目化、表層化和單一化傾向造成了個人的異化，也加劇了社會的娛樂化、消費化和標簽化[4]。

當今社會生活的開放性、所處生活場景的多元化和權威的多樣性，帶來了自我認同與選擇的“危機”，制度性壓抑造成的基本信任的缺失、彌散性焦慮、負罪與羞恥[5]，讓人們迫切需要借由對他者的辨識或投射紓解，文化工業(yè)的發(fā)達為這種“逃離”提供了極大便利。網(wǎng)絡空間和媒介技術將各類迷群體和粉絲群體聚集，朱麗麗認為，迷群體將自我渴望擁有但現(xiàn)實難以實現(xiàn)的欲望、沖動、意念投射給外界的某個對象，“在過渡性客體的錯覺和幻想的中間領域實現(xiàn)自我放松補償、人際交流補償和自我實現(xiàn)補償”[6]?！帮埲Α毙纬稍从诜劢z們對“愛豆”“在外貌氣質(zhì)、情商智商、價值觀念、敬業(yè)精神、奮斗經(jīng)歷、公共意識、工作成就等的認同”[7]，并因投射、移情和補償發(fā)展為對偶像的自我投射式依戀、親朋式或替代品式依戀，具體表現(xiàn)為在打投、控評、反黑、氪金等情感勞動中投注大量的時間與精力，行為選擇與情感認知以偶像和飯圈為參照依據(jù)，沉湎于想象的、擬態(tài)的親密關系以回避現(xiàn)實的關系壓力，以粉絲—偶像互相成就的情感歸屬需求達成自我需求的滿足等。

近年來對“養(yǎng)成系偶像”、“虛擬偶像”粉絲的系列研究顯示，偶像生成機制的倒置，讓偶像演化為被裝扮的“提線木偶”，承擔著從外貌著裝到內(nèi)在修養(yǎng)的形象管理、迎合和滿足粉絲的相關需求、防止“人設”崩塌等常態(tài)性壓力。粉絲對偶像的情感取向從被動轉為主動，借由時間、資金、社會資本深度參與偶像的成長過程，甚至通過經(jīng)濟資源和宣發(fā)權力的掠奪倒逼偶像，表現(xiàn)出“某種控制、規(guī)訓偶像成長道路的意識與傾向”[8]，以“獲得‘造物主’般的滿足感與成就感”[9]，粉絲也從單向討好偶像轉向渴望被討好和迎合，從“我想成為TA”到“TA屬于我”。

二、 理想化“他者”：“人設”與易“塌房”的親密關系

“他者(the other)”產(chǎn)生于認同，是與“我(the one)”相對應的概念。斯圖亞特·霍爾將那些與我們不同的人或地方稱為“他者”，“他者的神秘、相異性令我們目眩神迷，又心驚膽戰(zhàn)”[10]，“他者即不確定性”[11]。在動詞搭配中，“他者”常常是控制、比較、描摹的受動者，在將負面特點加諸于他者的“他者化”過程中，主體獲得自我滿足感與優(yōu)越感，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又“反過來‘滋養(yǎng)’他者化偏好”[12]。但“粉絲—偶像”或“飯圈—飯圈客體”這對“他者與我”的關系卻被證明是“超越單純認同，包括準社會關系和新宗教信仰”[13]。迎合粉絲渴望的文化產(chǎn)業(yè)通過“故事線”展演打造的“人設偶像”，是商業(yè)邏輯、數(shù)據(jù)和流量疊加的“櫥窗幻象”，但粉絲卻借由這一幻象，通過文本再生產(chǎn)神化作為偶像的他者，獲得自我滿足，合力打造被虛構出來的受到崇拜或摯愛的客體。人工智能和深度合成技術的發(fā)展又帶來了“無不良嗜好、永不塌房”的虛擬偶像，粉絲在生產(chǎn)消費和情感關系中獲得了更多的生產(chǎn)者功能和自組織性，通過拆解、拼貼和重構“可以獲得普遍認可的人格符碼”制造“值得信任的全能專屬親密偶像”[14]，偶像制造、偶像消費和偶像粉絲生態(tài)的擬像化傾向，也催生了更多可控的“完美他者”，強化了粉絲—偶像之間虛擬的單向社會關系。

“我們”與“他們”的區(qū)分以及對“他者”的想象，本質(zhì)上來自于交往的間接化，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一切共同體都是想象的”[15]，充分認識到內(nèi)群體成員和接觸外群體成員的艱難，“想象的交往”成為增進理解的輔助性工具，這其中“第三人效果”也發(fā)揮了作用。社交媒體的普及和密集的信息追蹤，讓偶像的后臺空間被無限放大，掩蓋了時空距離的區(qū)隔和實際交往的間接化，粉絲通過消費、生產(chǎn)和傳播在數(shù)字空間及線下構建出“不是家人仿若家人”的新型親密關系，具有情感性、親密性、控制性等基本特征，粉絲身份可以在女友、媽媽、姐姐中任意切換，偶像也可依據(jù)不同情境需求改易“人設”和功能，其不具有實質(zhì)的互動和權利義務背景，卻是可以被任意選用和組合的“偽社會互動”和替代性關系。薄弱的關系認知建立在對理想化個體和擬態(tài)親密關系的仰視中，在蜂擁而至的“捧”和“殺”之間，“人設”的崩塌和關系的瓦解都是輕易的。

三、 由“飯”入“圈”：依附、屬地與掛釘

依托新技術，互聯(lián)網(wǎng)將個體聯(lián)系起來的人類互動新場域，粉絲個體出于信息了解、情感交流等的需要，尋找同好群體加入或形成飯圈，“飯圈成為一種新的共同體形態(tài)”[16]。粉絲也在從solo 粉到飯圈人的轉換過程中，完成了從自我認同到群體認同，由此建立了與所屬圈群復雜的情感依附關系，通過高度一致的群體認同和集體行動獲得自我價值感和群體價值感。

相較于“追星族”或“粉絲群”，飯圈是更具組織性、結構化和制度化的有明確邊界的有機聯(lián)合，飯圈為保護同好質(zhì)量和群體同一性會嚴格限制和維護群體邊界，具有更明確的圈內(nèi)趨同性和圈外排他性。換言之，飯圈具有顯要的“邊界意識”和“屬地意識”，“飯圈”內(nèi)部設置嚴格的準入門檻和等級劃分，遵循一定的內(nèi)部準則進行自我約束，飯圈話語兼具私密性、封閉性和排他性，信息擴散和情感連接遵循“圈地自萌”的內(nèi)圈化封閉路徑和“開放式交錯出圈”兩條路徑。以不同的偶像為中心聚集而成的飯圈，彼此之間界限清晰。約翰·費斯克曾以辨別力(Discrimination)與區(qū)隔(Distinction)”、“生產(chǎn)力(Productivity )與參與性(Participation)”、“資本積累”[17]三個維度概括粉都的主要特征，他認為粉絲會嚴格區(qū)分粉都與非粉都、粉絲社群與社群外部世界的界限，作出區(qū)隔和劃分?！安煌ψ又g存在著或對抗或聯(lián)盟的關系，同時也呈現(xiàn)出權力等級化的鏈式結構”[17]。圈地之外，各圈群通過不同符號展演極具身份屬性和行為風格的飯圈標識，群際之間攀比競爭、瓜分領地。

個體與飯圈的關系則類似“強力膠掛釘”，圈群身份存在于虛擬空間、獨立于日常生活之外，粉絲具有靈活自主的參與空間、權力所有和情感關系，保留了可以隨時開始、轉換和結束的機制安全感，“就如戲院衣帽間上的外套，可以輕輕取下，也可輕輕掛上”，是一種“既渴求個體性的獨立，又需要集體歸屬感、安全感”的“既隔離又連接”[18]的狀態(tài)。同時，成員一旦確立自己作為“××飯圈人”的身份即會有極強的身份粘合性和認同感，除非遭遇沖擊性事件一般不會輕易脫離，但一旦脫圈，脫粉回踩、集體性報復又如同強力膠掛釘被剝離墻壁，帶來傷害性后果。

四、 從“想象的共同體”到“動態(tài)的共同體”

我國粉絲文化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追星族”、2005選秀狂歡中的“粉絲群”和2014年“歸國四子”為代表的流量明星帶來的規(guī)?；⒔Y構化、功能化、制度化的粉絲組織和飯圈文化[19]。與“狂熱(fanatic)”同詞源的“粉絲(fan)”，在早期研究中被視作易受媒體影響和群體感染的危險的“他者”，是病態(tài)的“著魔的獨狼”和“歇斯底里者”[20]，也是爭奪文本所有權和意義控制的“盜獵者”[21]，采用早期新技術和服務的“活躍觀眾”和“領先用戶”。“粉都(fandom)”、“趣緣群體”等概念的引入，將粉絲文化研究中對個體和文本的執(zhí)迷拓展到更為廣泛和流動的社群概念，粉都是“親密空間(affinity space)”、“興趣社群(community of interest)”、“聯(lián)系性和集體性的聯(lián)合(connectivity and collectivity)”[22]，趣緣群體則是以新媒介技術為依托構建的、兼具傳統(tǒng)社群凝聚力和現(xiàn)代社群自由度新的共同體。圍繞明星等熱點群體、依附數(shù)字媒介平臺集聚而成的“飯圈”，是“媒介社會化過程中圈群文化演化的新樣態(tài)”[23]，貼合社會學中“以情感、利益、興趣等維系的具有特定關系模式的人群聚合”[24]的“圈子”的概念，袁文麗將飯圈譯為“fan circle”，認為“圈”與“跨粉都”的概念有相似的視角，不再將粉絲文化理解為一個既成的實質(zhì)，應將其理解為一段復雜的、流動的、歷史化的發(fā)展”[5]。

飯圈通過特殊話語體系、共同需求和規(guī)則的確立，集結成超越傳統(tǒng)社會階層劃分的同呼吸共命運的“共同體”，其行動又呈現(xiàn)出典型的“自組織性”，從線上互動延伸至至線下行動。從2016年初的“帝吧出征Facebook事件”，到2017年的“限韓令”和“國家面前無愛豆(idol)”，再到2019年飯圈女孩“出征”、守護全世界最好的“阿中”，國家和歷史的趣味化和偶像化、詼諧個性的表達和集體認同下的出征，形成了飯圈獨特的“情感識別認證機制”，飯圈內(nèi)部民族主義和愛國熱情的喚起，粉絲追星日常與社會參與、自我身份建構相勾連，行動者心理、情感結構與自發(fā)性國家認同生成機制緊密結合，也讓“飯圈”從“想象的共同體”發(fā)展為社會網(wǎng)絡中動態(tài)的、流動的社會組織主體。通過日常實踐構建的密切聯(lián)系，飯圈成為行動目標明確、結構復雜有序、組織規(guī)則嚴密、行動高效有力的集合體，在“情感共同體”的指引下將粉絲追星轉化為愛心公益、社區(qū)服務、精準扶貧、知識傳播等社會實踐的具體行動，通過良性的互動場域建構和多樣化的事件參與提升青年粉絲群體的民族認同感、國家認同感和凝聚力，粉絲對標榜樣、自覺看齊，自反性地修正飯圈內(nèi)部的越軌行為，飯圈的自組織過程、組織化手段與新技術應用也為當前社會組織機構的管理與發(fā)展提供了借鑒，在社會治理中發(fā)揮巨大的潛能和作用。

結語

飯圈以幻想為基的投射、依戀、控制等情感心理，讓個人繞過了法規(guī)和禁令，逃避了現(xiàn)實的種種局限，但又不可避免地扭曲并隱藏著“欲望的愿望”，“三觀跟著五官走”的不良價值取向，內(nèi)攝與投射的情感轉化成變質(zhì)的飯圈文化，當幻想無法與欲望協(xié)商，從想象到行動的現(xiàn)實影響力就產(chǎn)生了。另一方面，無論是心理困境的短暫逃離，還是部分心理弱勢群體(如抑郁癥、社交恐懼癥患者)在對偶像和飯圈的想象與依戀中自我療愈、互相救助，飯圈作為一個過渡性空間就為個體提供了一個應對心理困境的策略。因此，不應僅把粉絲--飯圈--偶像的復雜情感關系看作可笑的、脆弱心靈的虛假產(chǎn)物，而應當關注個體在飯圈的心理獲得及其“處理生活境遇與選擇的一種重要努力”[25]、對獲得情感和生活支配權的自我賦予，深化對不同類型飯圈群體社會心態(tài)和群體情緒的研究，進一步挖掘其背后的社會心理根源，以此為源頭探索紓解個體在學業(yè)、職業(yè)、生活和情感等方面壓力的解決之道。

同時，飯圈的周期性、流動性與不確定性，讓我們須將粉絲的心理體驗嵌入到更大的生活敘事中，將飯圈心理與個人生命歷程相結合進行考量。生命歷程研究關注特定的人生節(jié)點影響一代人的社會和歷史變化，探究“這一代人理解當前記憶中的過去、現(xiàn)在和預期中的未來的方式”[25]，特別是生理變化(如青春期或更年期)、按年齡分級的生活轉變(如不同的教育階段)或轉折點(如就業(yè)、成為父母等)等帶來的身份、身體表達方式、文本體驗方式和認知能力的改變[26]。粉絲何時進入又如何進入飯圈、如何成為和為何成為飯圈女孩/男孩，這其中經(jīng)歷了何種心理和情感變化過程，媒介轉型和環(huán)境變化又給飯圈實踐和粉絲心理帶來哪些節(jié)點性的變化，都需要從粉絲的自我敘述和集體記憶出發(fā)，將更深入的飯圈情感心理探知和更有針對性的飯圈治理相結合。

此外，現(xiàn)有的研究中更多將飯圈視作靜態(tài)的、需求同一的整體，較少關注飯圈群體內(nèi)部的差異化，特別是不同代際粉絲在背景、經(jīng)歷、情感心理、價值訴求等方面的不同樣態(tài)，追星行為和情感困境值得探討和深思。媒體報道在一定程度上創(chuàng)造、呈現(xiàn)并維護了飯圈群體“狂熱、非理性”的刻板印象和偏見，“對飯圈群體的話語表達、情感歸屬和價值訴求方面關注不足”[23]，形成了新的“他者化”，也需要我們以更為系統(tǒng)和動態(tài)的視角予以觀察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