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杰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蠟梅是我國傳統(tǒng)名花，無論天然野生還是人類栽培都主要分布在我國。如今我國園藝界擁有蠟梅屬品種國際登錄權，蠟梅資源的開發(fā)利用蓬勃發(fā)展。弄清我國蠟梅起源、資源分布、栽培技術和觀賞文化等方面的歷史情況，是相關研究的基礎工作和前提任務，本文主要討論我國古代蠟梅資源的地理分布與人類栽培、觀賞等文化活動的歷史發(fā)展狀況。

一、我國古代蠟梅的地理分布

地理分布是個空間問題，與蠟梅的資源價值、起源時間一起決定著蠟梅在我們民族社會、文化生活中的命運和地位。地理分布具體又分為野生分布與栽培分布兩個不同方面，但古代野生分布的記載較為匱乏，實際范圍無法確切把握，因此這里采用自然分布的概念來模糊處理，從自然分布、野生分布兩方面分別討論。

（一）我國蠟梅的自然分布范圍

所謂自然分布相對于栽培分布而言，難以確切把握。筆者討論薔薇科梅的自然分布時，實際采用的是能露天自然生長的范圍這一概念，主要依據(jù)果梅栽培的分布情況確定。果梅生產(chǎn)與花梅栽培不同，不會采取保溫措施等人為干預，因而能大致反映露天自然生長的狀況①程杰：《我國古代梅的地理分布及相關文化現(xiàn)象》，《東方論壇》2021年第2期。，而蠟梅非果樹，無法如此操作。筆者就愛如生《中國方志庫》一、二集分省檢索蠟梅的記載，扣除明確的盆栽室內(nèi)越冬情形，權作自然分布所及。所得結果表明，蠟梅的分布范圍與薔薇科真梅系梅大致相近。略有不同的是，在南方，海南地方志有梅花而無蠟梅的記載；在北方，蠟梅的自然分布北界要偏北一些。因而這里的主要任務是辨明蠟梅的分布北界。

在山東，南部諸縣多果中有梅，花中有梅花與蠟梅；中部濟南一線以北，果中有梅是杏梅類，花中無梅但有蠟梅。如《（乾?。v城縣志》記載“果之屬，有梅，黃似杏，味酸”，說的是杏梅；而“花之屬，有牡丹、芍藥、蠟梅、海棠”，又說“至于梅、桂、茶、茉莉、水仙、梔子諸花，皆至自南方，不恒有”，則是說蠟梅能自然生長，而梅則要從南方移植。①胡德琳修，李文藻等纂：《（乾?。v城縣志》卷五，清乾隆三十八年刻本。德州《（康熙）齊河縣志》、煙臺《（康熙）萊陽縣志》、濱州《（康熙）長山縣志》也屬同一緯度，花中蠟梅應同屬這種情況。進而北上，德州《（乾隆）武城縣志》花、果中無梅，而花中也有蠟梅。②駱大俊纂修：《（乾?。┪涑强h志》卷七，清乾隆十五年刻本。由此可見，在整個山東北部，蠟梅的自然分布比杏梅類果梅還要常見些。

在山西，蠟梅較梅分布偏北更為明顯。筆者已有討論表明梅止于山西臨汾，而由臨汾北上，蠟梅斷續(xù)有見。晉中康熙與乾隆《介休縣志》記載蠟梅。北上太原，《（雍正）重修太原縣志》《（道光）太原縣志》記載“臘梅、桃梅、杏梅”③龔新、沈繼賢修，高若岐等纂：《（雍正）重修太原縣志》卷六，清雍正九年刻本；員佩蘭修，楊國泰纂：《（道光）太原縣志》卷三，清道光六年刻本。，桃梅、杏梅是北方地區(qū)常見的杏梅類耐寒品種，蠟梅在此也能自然生長。太原清徐《（光緒）清源鄉(xiāng)志》記載“素心臘梅”。文人詩歌也有印證，清嘉慶間山西學政黃鉞有詩注稱“太原無梅，土人有至老不識梅為何狀者”，“市有賣蠟梅者，索值二十千”④黃鉞：《俞明府啟桂以盆梅見贈》自注、《題歲朝圖》自注，《壹齋集》卷二十，清咸豐九年許文深刻本。，是說太原無梅而有蠟梅。更進一步，靠近大同的《（光緒）懷仁縣新志》記載臘梅⑤李長華、姜利仁修纂，汪大莞、馬蕃續(xù)修纂：《（光緒）懷仁縣新志》卷四，清光緒三十一年增補續(xù)刻本。，這已遠在雁門關外，未必可信，但太原（37.87°）一帶有蠟梅，應基本可以肯定。

在陜西，秦嶺以北蠟梅的分布要多于梅花。晚清王增琪詩即感慨“關中無梅多雪片”，注稱“只臘梅耳，非真梅也”。⑥蜀西樵也（王增琪）：《初二日晨間大雪，對梅讀紹歐清雅堂詩集，題后》，《聊園詩存再續(xù)》卷三，清光緒刻本。從方志記載看，蠟梅的分布較梅明顯偏北。渭南《（乾?。└黄娇h志》、咸陽《（乾?。┤h志》、寶雞《（乾隆）寶雞縣志》、《（康熙）隴州志》花、果中均未記載梅而記載蠟梅。進而北上今延安市所屬洛川，《（嘉慶）洛川縣志》記載：“蠟梅，花如黃蠟，與梅花同時開，故名。品味各別，俗未見梅花，即以此為梅矣?！雹邉⒇剐阈?，賈構纂：《（嘉慶）洛川縣志》卷十三，清嘉慶十一年刻本?？梢娺@里人們無緣見梅，卻能看到蠟梅，將蠟梅視作梅。洛川縣城北緯35.76°，這是古代陜西方志記載最北的蠟梅信息。

在甘肅，天水是梅的分布北界，而蠟梅信息抵達蘭州北的皋蘭縣?！叮ü饩w）重修皋蘭縣志》記載不少梅花品種，唯蠟梅標出俗名：“蠟梅，俗名黃甲梅?！雹鄰垏Ｗ胄蓿骸叮ü饩w）重修皋蘭縣志》卷十一，民國六年石印本?？梢姺植几鼮檎鎸嵖尚?。皋蘭縣位于北緯33.66°，這是甘肅地方志報道最北的蠟梅信息。

最后是河北，今京津及北方其他省區(qū)附帶介紹。河北省南北跨度大，是追蹤梅與蠟梅北向分布界限的理想坐標軸。筆者已經(jīng)論明，薔薇科真梅的分布止于河北邢臺市，由此向北古人所說梅、梅子都是杏梅、桃梅類品種，而蠟梅卻伴隨著這類梅的信息北上。河北滄州《（民國）青縣志》記載：“梅花，邑境無大樹，只植于盆者。又有榆葉梅、臘梅、刺梅數(shù)種?！雹崛f震霄修，高遵章、姚維景纂：《（民國）青縣志》卷十，民國二十年刻本。表明滄州一帶蠟梅能露天越冬，正常生長。大致同一緯度，衡水《（道光）武強縣志》、石家莊《（康熙）欒城縣志》《（乾隆）正定府志》《（光緒）正定縣志》《（民國）井陘縣志》記載臘梅。再進一步北上，保定《（乾?。└菲娇h志》《（光緒）唐縣志》記載蠟梅，兩地同在太行山東麓，冬天的氣溫應不過于寒冷，蠟梅的自然分布比較可信。

而進一步北上，河北唐山豐潤區(qū)《（光緒）豐潤縣志》、治所駐今河北張家口涿鹿的《（道光）保安州志》記載蠟梅。而在京城，明人孫國敉《燕都游覽志》記載：“隆恩寺小軒蠟梅一株甚大，江南亦不多得?！雹偬茍?zhí)玉、李衛(wèi)修，陳儀、田易纂：《（雍正）畿輔通志》卷五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光緒）順天府志》稱：“今京師有九英者，亦僅置盆中供玩?！雹谌f青黎、周家楣修，張之洞、繆荃孫纂：《（光緒）順天府志》卷五十，清光緒十五年重印本?？梢娫谒聫R之類小環(huán)境中，蠟梅或可露地生長，而一般情況下應是盆景種植，室內(nèi)越冬。京城既然如此，唐山、張家口一線蠟梅是否可信，值得懷疑。因此，京津冀可靠的分布北界更有可能在滄州、保定一線，最北為保定阜平，北緯38.85°。而東北遼寧《（民國）開原縣志》③李毅、趙家語修，王毓琪纂：《（民國）開原縣志》人事，民國二十年鉛印本。另，《（宣統(tǒng)）撫順縣志略》（趙宇航、程廷恒修，黎鏡蓉等纂，清宣統(tǒng)三年鉛印本）物產(chǎn)表中動物類列有“蠟梅”，據(jù)理當為鳥名，也有可能是錯簡，無法判斷，故不計。、西北寧夏《（民國）朔方道志》④馬福祥、陳必淮修，王之臣纂：《（民國）朔方道志》卷三，民國十五年鉛印本。記載蠟梅，都指明是盆景。

在西部地區(qū)，也有個分布界限的問題，青、藏兩省區(qū)古代方志有限，未見有蠟梅信息，因此四川西部的方志信息就特別值得關注。在四川北部，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縣有地名蠟梅寨⑤虞懷忠等修，郭棐等纂：《（萬歷）四川總志》卷十八“松潘等處軍民指揮使司”，明萬歷刻本。。該州理縣《（乾?。┍？h志》記載《保縣竹枝詞》：“隆冬落木冷蕭蕭，蠻婦爬山競采樵。渡過索橋城畔去，蠟梅斜插暗香飄。”⑥鍾驥：《?？h竹枝詞十首》其九，陳克繩纂修：《（乾?。┍？h志》卷七，抄本。此詩說縣中婦女鬢髻多插蠟梅裝飾，可見蠟梅分布之盛。在四川南部，涼山彝族自治州《（光緒）越雋廳全志》記載地名有蠟梅，物產(chǎn)有蠟梅⑦馬忠良修，馬湘等纂，孫鏘等續(xù)修：《越雋廳全志》卷二之三、卷三之二，清光緒三十二年鉛印本。，應是蠟梅較多。透過這一南一北的信息，不難想見整個川西高原東緣南北山地多有蠟梅的自然分布，至少是有文獻記載的蠟梅分布西部邊緣。

綜合上述信息，古代蠟梅在北方的自然分布范圍最北在河北阜平，北緯38.85°。自東而西的大致北界是河北滄州青縣、河北阜平、山西太原、陜西延安洛川、甘肅蘭州皋蘭構成的連接線。顯然，與薔薇科真梅系梅相比，南北都有所不同。在南方和西部，蠟梅的分布范圍較之梅要略小些。而在北方，山東、河北、山西、陜西、甘肅蠟梅分布的界線都明顯北移了。以今日行政區(qū)劃計，除新疆、青海、西藏、海南等省區(qū)及四川西部高原外，秦嶺、淮河以南諸省區(qū)，包括臺灣在內(nèi)⑧如臺南的《（康熙）諸羅縣志》卷十載，“梅之別種曰臘梅，北路皆未之見”；臺北的《（同治）淡水廳志》卷十二、《（光緒）苗栗縣志》卷五，均記載蠟梅。，都有蠟梅分布。北方山東、河南兩省全境，河北、山西、陜西三省中南部以及甘肅省蘭州以南地區(qū)，也都有蠟梅的自然分布。

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蠟梅北方分布界限的北移，這表明蠟梅在北方有一定的分布優(yōu)勢。蠟梅叢生灌木，耐旱耐寒，種植與繁育都十分方便，在北方有較為廣泛的生態(tài)適應性和種植傳播優(yōu)勢。眾所周知，薔薇科真梅在我國北方尤其是黃河、渭水以北分布十分有限，而蠟梅傳統(tǒng)上多視為梅之一種，北方人因而多直稱蠟梅為梅花，前引陜北《（嘉慶）洛川縣志》所說“俗未見梅花，即以此為梅”，又清人汪價《中州雜俎》記載：“中州無江南白梅花，遂呼臘梅為梅花。”⑨汪價：《中州雜俎》卷十九，民國十年安陽三怡堂排印本。所說都是這種情景，這無疑對促進北方地區(qū)人們的梅文化興趣切實有益。在北方，蠟梅可以作為梅花的替補多加種植，與薔薇科梅的“南梅北移”積極配合，以滿足北方地區(qū)人們的賞梅需求，有效拓展傳統(tǒng)梅文化的發(fā)展空間。這是蠟梅在我國梅文化歷史發(fā)展上已經(jīng)發(fā)揮并值得進一步發(fā)揮的重要作用。

（二）古代蠟梅的野生分布信息

蠟梅植株矮小，今人報道的野生分布多見于有一定海拔高度的深山溪谷間，人們發(fā)現(xiàn)不易，自古見載的野生信息也就相對有限。

宋人明確記載的野生分布信息見于南宋前期鄭剛中、南宋中期王十朋、王質(zhì)等人詩歌作品。宋高宗紹興九年（1139年），鄭剛中以樞密行府參謀宣諭川陜，沿漢水西上，有《金房道間皆蠟梅，居人取以為薪，周務本戲為蠟梅嘆，予用其韻，是花在東南每見一枝，無不眼明者》詩①《全宋詩》第30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1998年，第19090頁。。其中的“金房”，指宋時金、房二州，金州治今陜西安康，房州治今湖北房縣（宋房陵縣）?？梢姶藭r一路都是蠟梅，村人伐作柴火。王質(zhì)《題俞舜俞墨梅》詩也有進一步印證：“吾嘗竹山道上爛看蠟凌亂，三程兩程行不斷?！雹凇度卧姟返?6冊，第28897頁。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年）十月至乾道六年二月，王質(zhì)從故鄉(xiāng)興國（今湖北陽湖）取道房州、金州赴成都③王質(zhì)：《西征叢紀序》，《雪山集》卷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臘月途經(jīng)竹山，竹山屬房州，沿路蠟梅也連綿不絕。這是宋人最集中明確的野生資源報道。今天在相鄰的神農(nóng)架林區(qū)海拔500米的南婭山，仍發(fā)現(xiàn)面積達4000畝，處于原始狀態(tài)的野生蠟梅④湖北人民出版社編：《湖北風物志》，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09頁；陳人麟：《神農(nóng)架探秘》，北京：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70頁。。今湖北?？?、房縣、竹山、竹溪一路，也有豐富的野生蠟梅分布⑤陳龍清、魯滌非、陳志遠：《湖北省野生蠟梅種質(zhì)資源研究》，《中國園林》1990年第4期。，古今正相印證。

宋人還有一條更早的材料可資聯(lián)系。北宋洛陽人邵博（？—1158年）《邵氏聞見后錄》卷二十九：“千葉黃梅花，洛人殊貴之。其香異于它種，蜀中未識也。近興、利州山中樵者薪之以出，有洛人識之，求于其地尚多，始移種遺喜事者，今西州處處有之?！鼻~黃梅花即千葉黃香梅，是梅中一種，但這里所說蜀人不識，樵夫砍作柴薪，與前引鄭剛中詩題所說情景相仿，應是叢雜矮小的灌木蠟梅，而非作為喬木、易于辨識的黃香梅⑥程杰：《論中國蠟梅的歷史起源》，《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所說“興利州”，指北宋興州、利州，興州治今陜西漢中市略陽縣，利州治今四川廣元市，兩州相鄰。這里是漢水、嘉陵江上游，與房縣、安康一線相連，山川形勢、氣候條件相近，所見蠟梅應屬統(tǒng)一的分布區(qū)。同屬襄陽以西漢水沿線、秦嶺南坡，清朝也有一些野生蠟梅的記載?！叮滴酰┪鬣l(xiāng)縣志》：“（向巴山）遍山有臘梅開放，大雪積山頭，士人有攜酒游賞者?！雹呤纷笮蓿慁i程等纂：《（康熙）西鄉(xiāng)縣志》卷四，清康熙二十二年刻本。西鄉(xiāng)縣，在陜西漢中市東?！叮ㄇ。╂?zhèn)安縣志》：“非梅種，色酷似蠟脾……因名蠟梅，山中多此種?！雹嗦櫊c纂修：《（乾?。╂?zhèn)安縣志》卷七，清乾隆十八年抄本。鎮(zhèn)安縣今屬陜西商洛市，在安康市北。這里的蠟梅與前述金、房、興、利相鄰。由此可見，今湖北襄陽、陜西安康、漢中為中心的整個漢水沿線、秦嶺南坡是宋以來記載比較明確的野生蠟梅分布帶。

由此翻過大巴山、神農(nóng)架，至長江邊的巫山縣，南宋乾道四年（1168年）夔州（駐今重慶奉節(jié)）知州王十朋《蠟梅》詩注記載：“東南蠟梅葉落始開，峽中地暖，花開而葉不落?！蓖瑫r記載屬下大昌縣知縣宋山甫所言：“大寧監(jiān)多蠟梅，土人不知貴，呼為狗蠅花。”⑨王十朋：《梅溪集·后集》卷十三，《四部叢刊》影明正統(tǒng)刻本。大寧監(jiān)在大昌縣境，宋初因產(chǎn)鹽而設監(jiān)，治今巫山縣大昌鎮(zhèn)?？梢姶藭r長江巫峽、瞿塘峽北岸山中也盛產(chǎn)蠟梅。今人報道，由巫山縣北上巫溪縣仍有大片野生蠟梅。①袁明儒：《重慶巫溪10萬畝野生蠟梅為庫區(qū)添彩》，《中國花卉報》2007年2月1日，第2版；盧毅軍：《蠟梅屬系統(tǒng)發(fā)育及蠟梅栽培起源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浙江大學，2013年，第27頁。古今也相印證。不僅是這幾處，整個神農(nóng)架、大巴山周邊與漢水沿線、秦嶺南坡溪谷間，應都是如此。

元明時期蠟梅的引種栽培不斷發(fā)展，但野生蠟梅的信息仍十分有限。清朝人口增長較快，各地山區(qū)開發(fā)加劇，新出的野生蠟梅報道見于湖南、貴州等地。清人談遷《北游錄》記錄“永順保靖二司土風”：“土產(chǎn)臘梅、通草、黃楊，沿溪連嶺，土人以為薪，不惜也?！雹谡勥w：《北游錄》，清抄本。保靖宣慰司在今湖南湘西保靖，永順宣慰司在今湖南湘西永順，兩地相鄰。今這一帶也發(fā)現(xiàn)有大量野生蠟梅分布。③陳功錫、李菁、盛忠恒：《湘西北發(fā)現(xiàn)大片野生蠟梅林》，《廣西植物》1995年第4期；陳功錫、李菁、李鵠鳴、李鳴：《湘西北蠟梅群落特征的初步研究》，《廣西植物》1997年第2期；李菁、陳功錫、朱杰英、李鵠鳴：《湘西北蠟梅群落主要種群生態(tài)位的初步研究》，《武漢植物學研究》2000年第2期?！叮ǖ拦猓┵F陽府志》記載：“（貴筑縣）將軍山，產(chǎn)臘梅，登其頂可見會城。”④周作楫修，蕭琯、鄒漢勛纂：《（道光）貴陽府志》卷三十三，清咸豐刻本。貴筑縣，屬地今入貴陽市。古貴筑縣今并入貴陽市，舊縣在城南，約當今貴溪市花溪區(qū)，如今這一帶山間峽谷也有野生蠟梅發(fā)現(xiàn)⑤胡剛、馮祥麟、劉正華等：《貴陽高坡繞擾峽谷蠟梅群落特征調(diào)查研究》，《種子》2010年第5期 。?！叮ㄏ特S）興義府志》：“蠟梅，全郡皆產(chǎn)?！雹迯堢?，鄒漢勛等纂：《（咸豐）興義府志》卷四十三，清咸豐四年刻本。興義府，治今貴州黔西南州安龍，地處黔、桂交界處，所謂全郡皆產(chǎn)，應多為野生?！叮駠├m(xù)遵義府志》：“蠟梅……今鄉(xiāng)野巖石間所產(chǎn)者，花尖小而香淡，土人呼為巖馬?；?。”⑦周恭壽修，趙愷、楊恩元纂：《（民國）續(xù)遵義府志》卷十二，民國二十五年刻本。這些材料表明由湘西至貴州不少地方有大片野生蠟梅，而且今人報道多有印證。

其他可以視作野生信息的還有這樣一些。清初葉封《嵩山志》載：“嵩無梅花，有蠟梅花。開與梅同時，色如蠟也，清芬異常，千葉滿樹?！雹嗑叭諘_：《說嵩》卷十八，清康熙六十年岳生堂刻本。稍后景日昣也記載：“蠟梅，嵩下甚多，種類不一，有磬口、虎蹄、金蓮、檀香、冰素各名，冰素為上。一種小花多子者，曰狗蠅。”⑨景日昣：《說嵩》卷十九。這里記載的是河南登封嵩山一線的情況，所說蠟梅尤其狗蠅梅最初應主要是天然生長。河南西部山區(qū)屬于秦嶺東脈，嵩山地處洛陽、開封間，這一線野生蠟梅應由來已久。我國蠟梅最早見于洛陽、開封，或與這一帶山地蠟梅資源有關?！叮ㄇ。┬抨栔葜尽酚涊d：“臘梅山，西南四十里，山嶺多梅，故名。”信陽在河南南部，此山應是因有野生蠟梅分布而得名。《（嘉慶）四川通志》：“營山在縣西南一里，產(chǎn)冬青、蠟梅?！雹獬Ｃ鞯刃?，楊芳燦、譚光祜等纂：《（嘉慶）四川通志》卷十三，清嘉慶二十一年木刻本。營山今屬四川南充，這里的蠟梅應與大巴山一線野生蠟梅資源有關。湖南《（道光）辰溪縣志》記載：“蠟梅花，葉不似梅，而花形仿佛，色如薰蠟，故名，生山中?！背较駥俸蠎鸦?，是沅水沿線山地，與前述湘西保靖、永順一帶相鄰。廣西《（光緒）鎮(zhèn)安府志》記載：“郡中梅樹甚少，惟蠟梅花較多?！辨?zhèn)安府治今廣西百色德?？h，所說應是這一帶的野生蠟梅。在今上海，明萬歷間松江馮時可《稗談》：“余鄉(xiāng)蠟梅甲天下，磬口者佳，當窮冬極寒，花卉具腓，獨此種與水仙相伴歲寒，可比空谷幽人?！?馮時可：《馮元成選集》卷七十一，明刻本。馮時可是松江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松江境內(nèi)歷史上有一些低山小丘，既稱蠟梅甲天下，應該包含一些野生資源。在江蘇，明末清初吳風翔《鄧尉山尋僧記》：“環(huán)山皆磬口蠟梅，十月花大放，春梅亦大放。”蘇州光福鄧尉山以種梅產(chǎn)果，花時香雪如海著稱，而稱環(huán)山皆蠟梅，應有天然野生現(xiàn)象。另外在貴州黔東南州凱里有臘梅鋪①沈庠修，趙瓚纂：《（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卷十二“清平衛(wèi)軍民指揮使司·鋪舍”，明弘治間刻本。，四川松潘有蠟梅寨，也應以分布野生蠟梅而得名。古人一些詩文作品也透露了一些野生信息。如福建崇安劉子翚（1101—1147年）《張巨山賦蠟梅因成四首》即有“今日尋此梅，危行石澗東”的詩句②《全宋詩》第34冊，第21382頁。，所說應是故鄉(xiāng)山間所見野生蠟梅，類似情景各地應非罕見。

綜上，古人報道的蠟梅野生信息主要見于今陜西南部、四川北部、湖北西北部、湖南西部、貴州中南部山區(qū)，四川中西部、河南中南部的山地、蘇滬交界丘陵地區(qū)也有零星報道。這些生長信息與今人考察發(fā)現(xiàn)的野生蠟梅主要分布區(qū)域大致對應，構成了我國蠟梅野生分布的主體范圍和基本格局。

二、古代蠟梅栽培園藝的發(fā)展

園藝栽培生產(chǎn)是整個花卉植物觀賞文化的核心，包含著引種傳播、栽培技術、園藝品種、重要園藝產(chǎn)地和園林景觀效果等豐富的栽培生產(chǎn)情景和相應的社會歷史文化現(xiàn)象。

（一）宋以來蠟梅的栽培傳播

我國蠟梅的最初信息高度集中在汴洛、襄漢一線，洛陽是個核心。北宋時期，詩文中言及蠟梅的文人多生活在黃淮之間和江淮之間，所說多是這一帶尤其是東京開封與西京洛陽的栽培信息與風景。此時其他地區(qū)人們所知甚少，晁沖之《次韻江子我蠟梅二首》注稱：“此花吳、蜀所無?！雹邸度卧姟返?1冊，第13885頁。徐俯《蠟梅》：“江南舊時無蠟梅，只是梅花對月開。”④高似孫：《（嘉定）剡錄》卷九。劉才邵（1086—1157年）《詠蠟梅呈李仲孫》也說：“賞奇自昔屬多情，況復南人多未識?！雹荨度卧姟返?9冊，第18854頁。都是說其他地方尚未見蠟梅。

南北宋之交，蠟梅開始向長江沿線和江南地區(qū)傳播。安徽宣城人周紫芝（1082—1155年）晚年回憶說：“東南之有臘梅，蓋自近時始。余為兒童時，猶未之見。元祐間，魯直諸公方有詩，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政和間，李端叔在姑溪，元夕見之僧舍中，嘗作兩絕，其后篇云：‘程氏園當尺五天，千金爭賞憑朱欄。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尋常兩等看?！^端叔此詩可以知，前日之未嘗有也。”⑥周紫芝：《竹坡詩話》，明《津逮秘書》本。李端叔即李之儀（1048—1117年），是蘇軾門下名士，徽宗政和間（1111—1117年）貶官居當涂至終，其詩是說此時當涂已有蠟梅，而且分布已多。與李之儀同時，周紫芝也有《蠟梅六言》等詩，可見蠟梅也多。紹興四年（1134年）周氏避亂在江北安徽無為有《賈主簿家蠟梅》詩，紹興十三年在臨安有《蠟梅大有生意》詩，紹興二十三年在江西九江有《臘月二十三日郡廳禱雪宿齋房，趙尉燈下送蠟梅》詩。同時，江西洪炎（1067？—1133年）《蠟梅》詩稱“見江樓下蠟梅花，香撲金尊醉落霞”，是說南昌見江樓下蠟梅；張擴《次韻曾大卿用東坡先生韻賦蠟梅》“湘潭有客善種花，曉移根墢來君家”，是說有湘潭人善種蠟梅。這些都表明，南北宋之交，蠟梅已向江南各地傳播。

隨著北人大量渡江南下、南宋江南偏安格局的穩(wěn)定，蠟梅的傳種、欣賞也逐步蔓延開來，我們看到南宋文人間互相贈求答謝蠟梅的作品比較頻繁，如陸游《從巨濟乞蠟梅》、張镃《龍井山主送蠟梅》等詩。這些情況，多是花期折枝贈送，也有索求樹苗用于栽種，如周紫芝《吳幾圣許分蠟梅栽二首》； 也有買苗栽種的，如韓淲《武林買蠟梅栽在園》。同時地方志也有清晰的反映，江蘇蘇州《（紹定）吳郡志》、常州《（咸淳）重修毗陵志》，浙江湖州《（嘉泰）吳興志》、嵊州《（嘉定）剡錄》、臺州《（嘉定）赤城志》、紹興《（寶慶）會稽續(xù)志》等，相繼記載蠟梅。可見至少在以都城臨安（杭州）與紹興、蘇州為中心的長江下游江南地區(qū)，蠟梅的種植和觀賞已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

與梅花不同，古人多稱蠟梅“無實”，沒有可堪食用的果實，人們的種植傳播純?nèi)挥糜谟^賞。各地方志物產(chǎn)志“花屬”類的記載能充分反映各地種植的不斷蔓延。在南方，元朝《（大德）南海志》《（至順）鎮(zhèn)江志》記載蠟梅①陳大震修，呂桂孫纂：《（大德）南海志》卷七，元大德刻本；脫因修，俞希魯纂：《（至順）鎮(zhèn)江志》卷四，清道光二十二年丹徒包氏刻本。，前者是嶺南最早的記載。明朝江蘇長江以南《（正德）姑蘇志》《（成化）重修毗陵志》《（嘉靖）常熟縣志》《（崇禎）吳縣志》《（萬歷）嘉定縣志》相繼記載蠟梅，江北《（嘉靖）重修如皋縣志》《（隆慶）儀真縣志》《（萬歷）通州志》（今南通市）、《（萬歷）寶應縣志》《（崇禎）泰州志》也相繼記載蠟梅，大多在長江沿岸。明朝浙江記載蠟梅的方志較多，浙北、浙東、浙南、浙西均有分布。明朝福建方志開始記載蠟梅，《（弘治）八閩通志》記載福州府、興化府（莆田市）有蠟梅②陳道修，黃仲昭纂：《（弘治）八閩通志》卷二十五、二十六，明弘治刻本。，另《（弘治）將樂縣志》（三明市所屬）、《（正德）順昌邑志》（南平市所屬）、《（嘉靖）寧德縣志》《（萬歷）福安縣志》（（萬歷）福寧州志》（寧德市所屬）、《（萬歷）福州府志》記載蠟梅，涵蓋福建中北部地區(qū)。明朝安徽方志也開始記載蠟梅，滁州《（嘉靖）定遠縣志》、安慶《（嘉靖）安慶府志》，宣城《（嘉靖）廣德州志》、池州《（嘉靖）石埭縣志》同時記載蠟梅，這些地方多去長江不遠。在江西，上饒《（嘉靖）廣信府志》記載蠟梅，這里位于贛、浙、閩交界處。在兩廣，《（嘉靖）廣東通志初稿》通記全省物產(chǎn)有臘梅，《（嘉靖）南寧府志》記載蠟梅。在湘鄂，《（嘉靖）常德府志》、今荊門鐘祥《（萬歷）承天府志》記載蠟梅。處于滇黔之交六盤水市盤縣《（嘉靖）普安州志》記載蠟梅，則有可能是觀賞栽培。

在北方，明代山東《（嘉靖）山東通志》記載沂州香林館中有蠟梅營景③陸釴等纂修：《（嘉靖）山東通志》卷二十一，明嘉靖刻本。，另《（萬歷）兗州府志》《（萬歷）汶上縣志》（濟寧屬）、河南《（嘉靖）蘭陽縣志》（今蘭考）、《（天啟）中牟縣志》記載蠟梅，都在今山東南部、河南黃河南岸，大致同一緯度，顯示了此間北方分布的基本范圍。

上述記載遠非蠟梅分布的全貌，方志未見記載未必就沒有蠟梅分布，而方志記載不只表明此地有產(chǎn)，同時也說明這些地方的蠟梅種植、欣賞已進入一種較為普遍、穩(wěn)定的狀態(tài)。而到了清朝，隨著各地地方志編纂的進一步發(fā)展，記載蠟梅的地方大量增加，前述南北蠟梅分布范圍內(nèi)大多有密集的方志記載，充分顯示蠟梅栽培分布的充分發(fā)展。

（二）古代蠟梅栽培品種與技術的發(fā)展

蠟梅品種的開發(fā)，是蠟梅栽培技術發(fā)展的核心。蠟梅出現(xiàn)之初，并無品種意識，周師厚《洛陽花木記》只是籠統(tǒng)地稱“蠟梅”。南宋以范成大《梅譜》為代表，開始有明確的品種概念。范《譜》著錄三種。一是檀香，譜稱“最先開，色深黃，如紫檀，花密香秾，名檀香梅，此品最佳”。既以香名，應是著眼香氣，但又兼指花心顏色，同時所謂紫心應即此種。檀香得名應受蘇軾《蠟梅一首贈趙景貺》“玉蕊檀心兩奇絕”詩意啟發(fā)，出現(xiàn)較早，南北宋之交張擴《蠟梅近出或謂藥中一種，不結子，非梅類，戲作數(shù)語為解嘲云》“檀心半迎寒日吐，暗香坐待初月上”，潘良貴《蠟梅三絕》“枝頭疏蕊吐檀心，借日嬌黃色淺深”等詩頻頻言及，隱有名稱之意。二是磬口，范《譜》稱“花常半含，名磬口梅，言似僧磬之口”?！绊唷迸c“罄”，常通假使用；所謂“僧磬”，是僧人所用盂缽類器皿。明焦竑《俗書刊誤》稱“盂缽磬口曰盔”④焦竑：《俗書刊誤》卷十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是說盂缽盔形中空，口略如磬折樣向內(nèi)彎含，蠟梅因花形似此而得名。三是狗蠅。范《譜》稱“以子種出，不經(jīng)接，花小香淡，其品最下，俗謂之狗蠅梅”，應是原始野生品種，各地普遍分布。所謂狗蠅，是一種“生狗身上，狀如蠅，黃色能飛，堅皮利喙，啖咂狗血”①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四十，北京：中醫(yī)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286頁。的昆蟲，借以形容此品花小不耐看。后世也音轉(zhuǎn)作狗牙、狗纓，又有“以其花九瓣”而稱九英②周文華：《汝南圃史》卷七，明萬歷書帶齋刻本。的。這三種后世廣為人們著錄記載，堪稱蠟梅三大經(jīng)典品種。清人《讀書紀數(shù)略》“蠟梅三品”所列，即此三種。

宋人還記載一些雜色品種。高似孫《剡錄》：“蠟梅花有紫心者、青心者。紫者色濃香烈，謂之辰州本?！必?，是浙東紹興嵊縣（今屬浙江）。此種花心紫色，應是與檀香相近的品種，來自辰州（治今湖南沅陵）。而青心，應是內(nèi)部花被或基爪呈綠色或黃綠色。這些名稱多著意花之香色形態(tài)，主要見于今江蘇蘇州、浙江紹興一帶，其中一種明確產(chǎn)自湖南沅陵。③程杰：《宋代梅品種考》，程杰校注：《梅譜》，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3—32頁。

明中葉以來，有關蠟梅品種的著錄有兩種不同方式。一類是簡單抄錄范成大《梅譜》所載三種，主要見于蘇州、無錫、湖州緊鄰太湖地區(qū)，明成化間蘇州莫震《石湖志》，明《（正德）姑蘇志》、萬歷間蘇州周文華《汝南圃史》以及蘇州附近《（弘治）重修無錫縣志》、湖州慎懋官《華夷花木鳥獸珍玩考》，都屬此類。另一類是據(jù)實記載，有新出品種，主要見于蘇州以東、上海方向的太倉、松江等地。如萬歷十五年（1587年)太倉王世懋稱：“出自河南者曰罄口，香、色、形皆第一。松江名荷花者次之，本地狗纓下矣。得罄口，荷花可廢，何況狗纓?！雹芡跏理骸秾W圃雜疏》，明《寶顏堂秘籍》本。所說為磬口、荷花、狗蠅三種，與宋人所說有所不同。萬歷十九年，杭州高濂記載：“磬口臘梅：黃色如蜜，紫心，瓣如白梅，少大。曾于洪宣公山亭見之，其香撲人。今云臘梅者，皆荷花瓣也，僅免狗英?！薄芭D梅花三種：今之狗英臘梅，亦香。但臘梅惟圓瓣如白梅者佳，若瓶一枝，香可盈室。余見洪忠宣公山庭有之，后竟滅歿。今之圓瓣臘梅皆如荷花瓣者，瓣有微尖，僅免狗英則可。客云楚中荊襄產(chǎn)者最佳，想忠宣宅中亦得自彼處，故今不復見也。”⑤高濂：《遵生八箋》卷七、十六，明萬歷十九年刻本。洪宣公是南宋洪皓（1088—1155年），出使金朝被扣留15年，全節(jié)而歸，謚忠宣，“忠宣宅”即指其任秀州（今浙江嘉興）司錄時的住地。萬歷末年以來，《花史左編》《長物志》《（崇禎）松江府志》《（崇禎）嘉興縣志》所載都是磬口、荷花、狗蠅三種。

與宋人相比，上述明人記載主要見于蘇南、浙北，有這樣幾方面的變化。第一，宋人記載的檀香未見提及，新出荷花一種，顧名思義，應是花被多“如荷花瓣”，主要流行于松江、嘉興、太倉一線。第二，宋人稱檀香“最佳”，而在明人這里改推磬口，贊其“瓣如白梅”“香、色、形皆第一”⑥王世懋：《學圃雜疏》。所說是當時出自河南的磬口品種。；袁宏道也說：“蠟梅，磬口香為上?！雹咴甑溃骸镀渴贰肪砩?，明萬歷沈氏尚白齋刻本?！绊嗫谙恪保T本同，然蠟梅無“磬口香”之品目，臆“香”字或衍，或三字中缺一“檀”字，應是“磬口、檀香”兩種。后來清人曹溶則稱：“蠟梅貴磬口，取其色、香俱勝，不但以形體圓肥耳。”⑧曹溶：《〈倦圃蒔植記〉總論》，《倦圃蒔植記》卷上，清抄本?？梢娒髦腥~以來，檀香與磬口兩大品種名次地位發(fā)生了明顯變化。第三，南宋人所說品種有來自辰州即湖南沅陵者，而明人所說來源明顯北移，稱來自荊襄與河南，方志記載亦然。可見到明朝，秦嶺、襄漢、黃淮一線尤其是河南黃河以南傳統(tǒng)分布區(qū)的蠟梅有所復興。

值得注意的是，明萬歷末年成書的王象晉《群芳譜》綜合了江浙太倉、松江、嘉興一線的新出信息與宋代蘇州一線的傳統(tǒng)記載，所載蠟梅品種由三種變成四種：“雖盛開常半含，名磬口梅，言似僧磬之口也；次曰荷花；又次曰九英；又有開最先，色深黃如紫檀，花密香濃，名檀香梅，此品最佳?！雹偻跸髸x：《花譜》卷一，《群芳譜》，明天啟元年序刻本。這一內(nèi)容通過清康熙間編纂的《廣群芳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清人稱“蠟梅凡四種”②姚循義修，李正曜等纂：《（乾?。┠暇缚h志》卷七，清乾隆八年刻本。即出于此。

清代蠟梅品種的培育開發(fā)有更明顯的進展，除這相對流行的四種外，各地陸續(xù)出現(xiàn)一些新品種見于記載。順治十六年（1659年），河南《鄢陵縣志》記載：“臘梅不知有自何時，有名老蘇梅、勝府梅、任家梅，最后出者名金蓮花，絕佳。”③經(jīng)起鵬修，梁之鯤、劉漢藜纂：《（順治）鄢陵縣志》卷三，清康熙二年刻本。同時邑人韓程愈（1615—1698年）《敘花》記載：“磬口、虎蹄，伏村、張坊蘇梅、素梅?！雹芴K源生纂修：《（同治）鄢陵文獻志》卷十，《浙江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影清同治二年刻本。《（嘉慶）鄢陵縣志》記載：“近復有蠟素、冰素，視金蓮花尤盛，但土人不工裁剪，強為屈折，未免生硬?！雹萏K源生纂修：《（同治）鄢陵文獻志》卷十。應是黃心、白心兩種不同素心品種。前引康熙間景日昣《說嵩》亦載：“蠟梅，嵩下甚多，種類不一，有磬口、虎蹄、金蓮、檀香、冰素各名，冰素為上。一種小花多子者，曰狗蠅?！雹蘧叭諘_：《說嵩》卷十九。所說多應是栽培品種?！叮ㄇ。┞尻柨h志》：“蠟梅有十一種：冰素、金蓮、玉蝶、虎蹄、張梅、消梅、蘇梅、水梅、春梅、九月梅、狗蠅梅?！雹啐忈铝中蓿魣宰耄骸叮ㄇ。┲匦蘼尻柨h志》卷一。這是古代一次性記載最多的，但非盡為蠟梅。金蓮、蘇梅應即《（順治）鄢陵縣志》所載，玉蝶、消梅明顯是薔薇科梅品種濫入，蘇梅、水梅見于北宋周師厚《洛陽花木記》“果子花”，應非蠟梅?！叮ü饩w）宜陽縣志》記載“有虎蹄、冰酥之名”⑧謝應起修，劉占卿、龔文明纂：《（光緒）宜陽縣志》卷六，清光緒七年刻本。，冰酥應即《洛陽縣志》所說冰素。上述這些都是河南境內(nèi)的信息。由河南南下至湖北，《（光緒）黃州府志》記載：“臘梅有罄口、蓮瓣、狗纓三種，近有檀心色白者，香更幽?！雹嵊⑿?，鄧琛纂：《（光緒）黃州府志》卷三，清光緒十年刻本。所說“蓮瓣”，或即荷花、金蓮之類，檀心色淺者應是一種花瓣淺黃色、黃白色品種。由河南東下蘇北，揚州謝堃《花木小志》記載“有名五蒂者”⑩謝堃：《花木小志》，清道光《春草堂集》本。，《（民國）阜寧縣新志》記載“蠟梅有蝴蝶串、梅瓣冰心、荷瓣冰心等種”?焦忠祖修，龐友蘭纂：《（民國）阜寧縣新志》卷十一，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由河南北上山西，《（乾?。┮沓强h志》記載，“近有一種花大色黃而香最勝者，名曰倒掛金鈴。”?李居頤纂修：《（乾?。┮沓强h志》卷二十二，清乾隆二年序刻本。在江南地區(qū)，《（乾?。┖怅柨h志》記載“蠟梅，有喇叭、磬口二種”?陶易修，李德等纂：《（乾?。┖怅柨h志》卷三，清乾隆二十六年刻本。，所謂喇叭，應指花朵形狀。福建省的蠟梅除前引漳州地區(qū)的荷花外，《（乾隆）將樂縣志》記載“又一種蠟梅，一花九瓣，色如蜜蠟，香亦近梅”?李永錫、程廷栻修，徐觀海等纂：《（乾隆）將樂縣志》土產(chǎn)志，清乾隆三十年刻本。，《（民國）霞浦縣志》記載“蠟梅，有黃蠟、犬矢蠟，色黃似蠟故名”?劉以臧修，徐友梧等纂：《（民國）霞浦縣志》卷十一，民國十八年鉛印本。，都是較有特色的品種?！叮ㄓ赫┰颇贤ㄖ尽酚涊d“蠟梅有磬口、雀舌二種”?鄂爾泰、尹繼善修，靖道謨纂：《（雍正）云南通志》卷二十七，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道光）昆明縣志》也有類似記載。所謂雀舌，指瓣形，這是僅見于云南記載的品種。

上述這些各地記載的品種，多應屬鄉(xiāng)土俗稱，其中或有同種異名的現(xiàn)象。綜而觀之，以河南省最多，尤其是洛陽、鄢陵兩地。明《（嘉靖）河南通志》未記載具體蠟梅品種，但稱“臘梅，出洛陽”①鄒守愚修，李濂纂：《（嘉靖）河南通志》卷十一，明嘉靖三十五年刻本。，《（順治）鄢陵縣志》稱明末鄢陵已有三個品種，說明兩地蠟梅之盛，這應是北宋汴京、洛陽一線種植傳統(tǒng)的傳承發(fā)展，黃淮、江淮間一直保持一定的優(yōu)勢。湖南、福建、云南等地也有鄉(xiāng)土品種報道，應與這一帶野生分布有關。而明中葉以來磬口、荷花等品種的流行，則多是江浙一線的奉獻。

清朝出現(xiàn)的諸多品種中，以“素心”蠟梅最為重要?？滴跷迨四辏?719年）汪為熹《鄢署雜鈔》載：“鄢陵素心臘梅其色淡黃，其心潔白，高僅尺許，老干疏枝，花香芬茀，置之書幾之旁，雅致韻人，堪供清玩?！雹谕魹殪洌骸钝呈痣s鈔》卷七，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影清康熙刻本。所謂“素心臘梅”，與《（順治）鄢陵縣志》所說“金蓮花”或即一種，最遲順治間見諸記載。乾隆元年刻成之《江南通志》“徐州府”物產(chǎn)載：“素心蠟梅，內(nèi)外一色，香倍他種，名素心金蓮?！雹垡^善、趙國麟修，黃之雋、章士鳳纂：《（乾?。┙贤ㄖ尽肪戆耸迩≡昕瘫?。乾隆十年《洛陽縣志》記載“冰素”品種④龔崧林修，汪堅纂：《（乾?。┲匦蘼尻柨h志》卷一，清乾隆十年刻本。，也應是素心之一種。乾隆十六年《福州府志》、乾隆十七年上?！督鹕娇h志》、乾隆二十七年廣東惠州《龍溪縣志》相繼記載。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鄒一桂《小山畫譜》稱：“一種素心者花大香甚，名懷素蠟梅，出自中州，為上品。”⑤鄒一桂：《小山畫譜》卷上，清《粵雅堂叢書》本。所謂“中州”，指河南。綜合上述信息可見，這一品種最早應出現(xiàn)于河南鄢陵，康熙、乾隆間南北都有傳種。

所謂“素心”，應指一種類型或今人所說品種群，內(nèi)層花瓣為黃色或淡黃近白色，無紫、紅、綠等紋色。《鄢署雜鈔》記載的金蓮花，《（康熙）漳州府志》記載的“荷花蠟梅，形如荷花，各種皆有紅心，惟此種無之，色純黃，更不俗”⑥魏荔彤修，蔡世遠、陳元麟等纂：《（康熙）漳州府志》卷二十七，清康熙五十四年刻本。，《（乾?。┙贤ㄖ尽酚涊d的素心金蓮，都應是荷花蠟梅中的素心品種。這一品種類型還有變色現(xiàn)象?！叮ㄇ。┗羯娇h志》：“素心者絕少，有冬至前素心，冬至后而紅者，亦物類應候之奇也。”⑦甘山修，程在嶸纂：《（乾?。┗羯娇h志》卷七，清乾隆四十一年刻本。這應即今人所說的變色蠟梅。也許在各色品種中，素心比較少見，有清一代深受歡迎，“以素心為上品”⑧徐景熹修，魯曾煜、施廷樞等纂：《（乾?。└Ｖ莞尽肪矶?，清乾隆十九年刻本。。“素心”是繼檀香、磬口后深受人們推重的品種或類型，正如清人沈初所說：“更無間色參紅紫，欲與同心結二三。全學道妝真淡素，不留春暈倍嬌憨?！雹嵘虺酰骸逗托旆计杂^察詠素心蠟梅，用集澄心齋二首韻》其一，《蘭韻堂詩文集》詩集卷七，清乾隆刻本。該詩體現(xiàn)了一種追重顏色純正樸素的審美情趣。

綜合起來不難發(fā)現(xiàn)，古代流行的品種或類型共有五種：狗蠅、檀香、磬口、荷花、素心。狗蠅屬蠟梅的原始種，各地廣泛野生分布，多用作嫁接砧木；檀香、磬口、荷花、素心都是后出栽培品種。檀香以香勝，磬口、荷花以形名，素心以通體尤其是花心純黃與淡黃著稱。在后世栽培品種日益繁多的情勢里，這些名稱更多表示的是形、香、色不同的品種類型。宋元時重花香，檀香較受推重。明以來既重花香，更重花形、花色，磬口、素心廣受歡迎，常為人們稱贊的多是香氣濃郁、顏色純正、花瓣花形含蓄圓融等特點。由檀香而磬口，由磬口而素心，品種地位的變化呈現(xiàn)出由著眼香色之重向追求花色雅淡、花形圓融的情趣演變。相對而言，明中葉以來，磬口蠟梅更受關注，所謂“雖盛開，花常半含”（范成大《梅譜》），“圓瓣如白梅”（《遵生八箋》），花香濃郁，“若瓶一枝，香可盈室”⑩王路：《花史左編》卷四，明萬歷刻本。，其中又多素心淡雅者，較為完美地體現(xiàn)了人們色、香、形三方面的審美情趣和理想。

蠟梅樹木、花果遠不如薔薇科梅起眼，開發(fā)歷史較遲，但宋以來尤其是明清時期的品種開發(fā)取得了不少成果。古代至少有明確可靠的十多種蠟梅品種，其中磬口、檀香、狗蠅、荷花、素心五種相對流行，磬口、檀香、素心三種公認為佳品，共同構成了我國傳統(tǒng)蠟梅品種的基本格局。

古代農(nóng)圃、花卉類書籍間有蠟梅種植方面的指導和說明。范成大《梅譜》說“經(jīng)接花疏，雖盛開，花常半含，名磬口梅”，是說以狗蠅梅接枝培育磬口梅。明人《浣花雜志》載：“臘梅不宜接，但宜過枝，以狗蠅小本栽大本邊，扳其枝用麻皮縛緊，候皮相粘，下截臘梅，上去狗蠅，便成佳本?！雹僦芪娜A：《汝南圃史》卷七。這是今人所說靠接法繁殖優(yōu)良品種。明《汝南圃史》記載花月令，正月接臘梅，七月下子，九月分棵，九月十月移栽。②周文華：《汝南圃史》卷一。清人稱接蠟梅，“用九英梅（狗英）根、磬口枝最妙，或過貼更易活”；七月“種臘梅子：取種子水中試之，沉者可種，秋間發(fā)芽放葉，澆灌得宜，四五年即花”；十月分栽，“根下自岀小枝，分栽易活”。③徐石麒：《花傭月令》，清光緒《傳硯齋叢書》本。所說都較明人更為具體明確，反映相關播種、嫁接等種植技術的不斷豐富和提高。

（三）著名園藝產(chǎn)地的出現(xiàn)

隨著蠟梅觀賞栽培的持續(xù)發(fā)展，開始出現(xiàn)園藝專業(yè)產(chǎn)地，并形成一定規(guī)模，產(chǎn)生顯著影響。著名產(chǎn)地的出現(xiàn)，無疑是蠟梅園藝產(chǎn)業(yè)興盛的一大標志。上述提到的辰州（湖南沅陵）、荊襄、松江、河南、洛陽等名品來源地，或具體或?qū)挿?，多只偶然提及，唯有河南鄢陵蠟梅則有連續(xù)的信息，是古代最著名的蠟梅園藝產(chǎn)地。相關情況學界已有一些專題研究④張文科：《鄢陵蠟梅縱談》，《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2007年第S1期。，對此我們也進行重點梳理分析。

鄢陵蠟梅興起于晚明。明嘉靖《鄢陵縣志》物產(chǎn)花卉中記牡丹十余種、雜花紫丁香、玉簪、凌霄、菊等，卻無蠟梅，顯然此時該縣蠟梅還無起色。清初，韓程愈（1615—1698年）《敘花》回憶鄢陵四時花卉盛況：“敝邑在啟、禎時，諸大家日以種花為事，郊遂之間栽植殆遍，其盛也不減洛亳……冬則萬木槁死，松竹之外唯有黃梅，名曰蠟梅。初稱磬口、虎蹄，伏村、張坊蘇梅、素梅，及嘉靖府蕭家山石后，最為知名。其后金蓮花出，而前之知名者不足為其婢子矣。近復生金桃花一種，妝法雖新而體質(zhì)蘊藉，不及金蓮花遠矣。蠟梅一種惟鄢陵著名，四方諸君子購求無虛日，土人以此為累，欲拔其根，而愛好之深終不能徑情也?！雹萏K源生纂修：《（同治）鄢陵文獻志》卷十。前引《（順治）鄢陵縣志》記載：“蠟梅不知有自何時，有名老蘇梅、勝府梅、任家梅，最后出者名金蓮花，絕佳。三種在承平時，鄢為獨勝。兵亂之際，家園無主，土人皆摧折為薪，故今日遂寥寥無幾。”⑥經(jīng)起鵬修，梁之鯤、劉漢藜纂：《（順治）鄢陵縣志》卷三，清康熙二年刻本?？梢娒魈靻?、崇禎間，鄢陵花木開始興起，蠟梅尤然，品種漸多，遠銷四方。而進一步追溯其源頭，至遲萬歷間當?shù)亟?jīng)濟種植就應開始。明末已有蘇梅、素梅、金蓮花等品種，入清后又有金桃花等新品。明清鼎革時有所流失衰落，但稍息即蘇。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王士禎有詩《寄梁曰緝侍御》，自注稱“鄢陵蠟梅冠天下”；同時又有《蠟梅》詩，注稱：“鄢陵蠟梅以裴氏、張氏為冠，每歲輦致京師，有一株至白金一鍰者。”⑦王士禎：《帶經(jīng)堂集》卷三十七，清康熙五十年程哲七略書堂刻本。梁熙，字曰緝，鄢陵人。陳維崧也有《花犯·詠鄢陵蠟梅花并寄梁曰緝侍御》詞?？梢娭吝t康熙中葉，鄢陵蠟梅盛況重現(xiàn)。此后，文人間對鄢陵蠟梅的稱贊陸續(xù)可見，嘉慶縣志所載品種仍有新出，道光縣令何鄂聯(lián)《鄢署紀聞》稱：“北方地土苦咸，花卉絕少。鄢陵稱花縣，西鄉(xiāng)姚莊編戶皆藝花，而蠟梅尤夥 ?！雹嗵K源生纂修：《（同治）鄢陵文獻志》卷十。可見至嘉慶、道光間，鄢陵蠟梅盛況依然，前后至少綿延了100多年。

鄢陵地處蠟梅種植傳統(tǒng)最為悠久深厚的黃淮平原，是南北方的轉(zhuǎn)折之地，鄰近黃河以北梅花分布較為薄弱、蠟梅需求較大的地區(qū)，去黃河、運河等交通干線不遠，有著蠟梅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區(qū)位優(yōu)勢。明中葉以來，今河南黃河以南一線蠟梅傳種分布漸起，鄢陵正得其勢。晚明以來，由士大夫園林種植而鄉(xiāng)村經(jīng)濟種植，由少數(shù)大戶種植而鄉(xiāng)村民眾普遍參與，形成持久不衰的蠟梅品種培育開發(fā)基地與樹樁、盆景規(guī)模制作產(chǎn)地，代表了古代蠟梅園藝種植業(yè)的突出成就。

（四）園林樹木景觀的演變

縱觀宋以來人們所說蠟梅景觀，還有一個現(xiàn)象饒有意味。這就是由宋至明清，人們所說蠟梅由灌木小樹向喬木樹景潛在變化。

宋人所說以矮小灌木為主。黃庭堅最初稱蠟梅“類蒴藋”，是草本樣。李之儀《絕句七首》稱友人“程氏園當尺五天，千金爭賞并朱欄”，是設花欄種蠟梅。陸游《荀秀才送蠟梅十枝奇甚為賦此詩》“影欲平欺鶴膝枝”，趙蕃《陳嚴二君頻送蠟梅因以成詠》“綴蠟為花荊作枝”，許及之（？—1209年）《次木伯初蠟梅三絕》“格韻評量故是梅，采薪叢里凍花開”，廖行之（1137—1189年）《和武公望雪梅五首》“應笑蠟梅猶族姓，只堪薪槱薦晨炊”，韓淲（1159—1224年）《澗上蠟梅香甚》“照眼花枝是臘梅，香傳小樹為誰開”，都是說蠟梅樹枝小如荊棘，只堪作薪。這是宋人眼中的蠟梅，帶著野生引種之初典型的矮叢灌木狀態(tài)。

而到元明清時期，人們所說蠟梅株體明顯見大。元姚燧《張蕭齋蠟梅為黃雀啄食……》“趙家堂前蠟梅樹，叢枝已綴薔薇露”，明錢琦（1467—1524年）《盱眙署中臘梅一樹三年不花，今冬忽開，喜而作》“小蕊青青大蕊黃，一枝初放近垂堂”，都說蠟梅種在堂前，應是稍大些了。而到明之晚期，袁中道《游居柿錄》記其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居鄉(xiāng)侍父病，“早過園時，梅花漸開，臘梅亦有開者。寶方來，共坐臘梅樹下曝日”①袁中道：《珂雪齋集》外集卷五，明萬歷四十六年刻本。，蠟梅樹下可坐人，已是大樹。孫國敉《燕都游覽志》記載：“隆恩寺小軒蠟梅一株甚大，江南亦不多得。”②于敏中：《日下舊聞考》卷一四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清人筆下此類樹景也頻頻可見。季芝昌《臘日飲晉蕃沐芳齋主人索詩》：“檐前積雪冷未消，階下寒冰厚難削。蠟梅一樹真可人，濃淡相宜倚東閣。”劉大紳《蠟梅》：“微云疏雨冶游遲，空有鵝黃賦柳枝。不及蠟梅花樹下，襲人午麝散香時?！倍娝鶎懚际菢湎沦p花，遠非低矮小樹。雷士俊《蠟梅》“古樹參差雪似銀，疏疏捻蠟自天真”，王芑孫《題畫絕句三十首·蠟梅》“楂枒老樹岀芳新，凍壑偏留隔歲春”，所寫則是古樹老梅。

通常認為，蠟梅是灌木。而如今在湖北?？档鹊匕l(fā)現(xiàn)有胸徑32厘米、高13米的大樹③肖云成：《襄樊?？狄吧灻焚Y源及園林應用》，《農(nóng)村經(jīng)濟與科技》2010年第8期；程杰：《中國梅花名勝考》，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693頁。，可見蠟梅是可以長成喬木和直立大樹的。宋以來人們筆下蠟梅枝干形態(tài)由低矮灌叢向喬木乃至老樹古樹形態(tài)的緩慢變化，可能出于兩種情景。一是寺廟道觀之類園林栽種多較穩(wěn)定持續(xù)，私家園林雖不免前后反復易主，而樹木能原地或易地屢世積年生長，后世所見越來越大。如宋楊萬里有《盱眙軍無梅，郡圃止有蠟梅兩株》詩二首，梅應是小株。而前引明人錢琦所寫盱眙縣署蠟梅樹已垂堂，遠為不同，或即因官圃續(xù)有栽種維護而成大樹。二是隨著人們對蠟梅了解的深入，深山溪谷間野生大樹乃至古樹資源多被發(fā)現(xiàn)，相應的挖售販賣以及園藝種植著力培育銷售的市場不斷發(fā)育，見于售賣和移栽的大株樹樁增多。這兩方面因素共同作用，使人們所見蠟梅多有碩大樹株，相應景觀明顯變化。盡管有關描寫更多屬于令人矚目之景，大多數(shù)平淺之家初始種植觀賞應仍以矮小樹株為主。但就是古人言說中這些喬木形象不斷出現(xiàn)與增多的情景，也從一個側面生動直觀地展現(xiàn)了宋以來近千年間蠟梅園藝種植的持續(xù)發(fā)展與相應風景資源的深厚積淀。

三、古代蠟梅觀賞文化的發(fā)展

所謂觀賞文化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觀賞文化包括上述栽培生產(chǎn)活動在內(nèi)，這里所說觀賞文化取狹義，主要指人們的花卉觀賞活動與有關文化藝術創(chuàng)造活動以及相應的審美思想認識。

（一）蠟梅欣賞方式的發(fā)展

就蠟梅觀賞而言，固然有野外風景，比如南宋王質(zhì)詩中所說“竹山道上爛看蠟凌亂，三程兩程行不斷”那樣的連綿勝景，但由于大面積野生蠟梅多見于深山溪谷，又屬叢生灌木，單株樹景并不起眼，很難引人注意，人們所見更多是園林種植營景。宋人最初所說蠟梅都是私家園林種植以供觀賞，黃庭堅作品中所說王都尉、竇氏、張仲謀的園景均屬此類。①程杰：《論中國蠟梅的歷史起源》，《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所種也不在多少，勝在花期香氣濃郁誘人，黃庭堅稱竇氏“一叢能香一園”說的就是這種情景。宋徽宗汴京皇家御苑艮岳有蠟梅屏一景，李質(zhì)《艮岳百詠·蠟梅屏》稱：“冶葉倡條不受羈，翠筠輕束最繁枝。未能隔絕蜂相見，一一花房似蜜脾。”②王明清：《揮麈錄·后錄》卷二，《四部叢刊》影宋抄本。這種由竹竿攔束蠟梅叢枝而形成的屏風狀景觀，不免有些鋪張，連南宋貴族文人張镃《玉照堂梅品》也把“蟠結作屏”視為梅花“屈辱”之事③程杰校注：《梅譜》，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1頁。，后世極少效法傳承者。比較常見的是將蠟梅與梅、山茶一類同植，如宋人舒岳祥記其園林松檜之徑“沿檜障以東，右植蠟梅，左植白茶”④舒岳祥：《篆畦詩序》，《閬風集》卷十，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蠟梅灌叢矮株，更宜于庭院階下種植。明人文震亨說：“寒月庭除，亦不可無?！雹菸恼鸷啵骸堕L物志》卷二，清《粵雅堂叢書》本。這些都是家常宅園常見的景象。

因為蠟梅灌木叢生，十分適宜剪枝瓶插和盆栽陳設。從蠟梅發(fā)現(xiàn)之初，瓶插清供就十分盛行，遠較梅花普遍。南宋紹興間曾幾《鄭侍郎送蠟梅次韻》已寫到“小瓶梅映短檠燈，幽興何人似我能”，呂本中《京師新鄭與諸晁兄弟往還前后數(shù)詩》亦稱“墻根春薺老，瓶水臘梅香”。南宋中葉以來，這種方式已十分流行，如范成大《瓶花》“水仙攜蠟梅，來作散花雨”，董嗣杲《蠟梅花》“磬口種奇英可嚼，檀心香烈蒂初镕……瓶倚晴窗日氣濃”，金朝趙秉文《古瓶蠟梅》“未許功名歸鼎鼐，且容風月入瓶罌”，元朝劉敏中《浣溪沙》“古銅瓶子蠟梅花”，明朝施紹莘《疏簾淡月·臘梅和彥容作》“膽瓶水，侍兒寒瀉，還斜插一枝，碎金低亞”，清朝方濬頤《題冒辟疆姬人畫冊·蠟梅天竹》“膽瓶清供宜，濃香浮幾榻”，都是說的瓶插為窗前、案頭清供。

瓶插清供可以說是蠟梅最為流行的觀賞方式。蠟梅為灌木細枝，一年生枝來年即開花，花期早，花香濃烈，是富有特色、比較理想的切花品種，因而成為古人瓶花中的常見素材。明人張謙德《瓶花譜》說：“冬間別無嘉卉，僅有水仙、蠟梅、梅花數(shù)種而已?！雹迯堉t德：《瓶花譜》，明《寶顏堂秘籍》本。袁宏道《瓶史》說，瓶花品種“入春為梅，為海棠”，“冬為蠟梅”?？梢姡捎诙顣r節(jié)花卉缺乏，瓶花制作中蠟梅受到高度重視。清代以來，人家多以南天竺“與蠟梅插瓶中作陳設品”⑦吳馨、洪錫范修，姚文枬等纂：《（民國）上?？h續(xù)志》卷八，民國七年鉛印本。。清人沈赤然《瓶中蠟梅》：“似蠟雕成蠟不如，檀心最愛欲開初。年年滿貯銅瓶水，迎得黃香伴讀書?！薄敖鸬都糍涀罘敝?，不上釵頭照硯池。更把珊瑚補疏處，南天竹實赤離離。”季芝昌《雜詠寒庭草木十二首》：“蠟梅金彈丸，累累綴枝條。天竹火齊珠，的的當窗寮。折之膽瓶插，宜春迎歲朝?！奔螒c道光間民間俗曲《冬》：“冬天想郎雪滿天，紅羅帳內(nèi)炭火盆。天竹頭上紅似火，臘梅枝下洋水仙。”①華廣生輯：《白雪遺音》卷三，清道光八年玉慶堂刻本。所說都是這類搭配。

蠟梅盆栽也是蠟梅制景觀賞的常見方式，尤其是北方地區(qū)，入清后多盆栽蠟梅，冬日移至室內(nèi)增溫，以應時欣賞。如《紅樓夢》第52回，林黛玉與賈寶玉介紹薛寶琴送來的盆景水仙、蠟梅；乾隆間湖北崔應階《春日雷驚萬見貽蠟梅，并系四截，步韻答之》：“鐵干扶疏老瓦盆，小窗移入月無痕。素心若憶羅浮伴，林下何妨引醉魂?！雹诖迲A修，姚之瑯纂：《（乾?。╆愔莞尽肪矶耍迩∈昕瘫?。《（光緒）順天府志》所說京師以九英梅“置盆中供玩”③萬青黎、周家楣修，張之洞、繆荃孫纂：《（光緒）順天府志》卷五十，清光緒十五年重印本。，《（民國）朔方道志》記載蠟梅“多于盆中植之”④馬福祥、陳必淮修，王之臣纂：《（民國）朔方道志》卷三，民國十五年鉛印本。，也屬這種情景。清宗室愛新覺羅·文昭《臘月二十日立春》“更擬明晨過廟市，窯盆剩買小黃香（自注：楊誠齋《臘梅詩》‘自號小黃香’）”，嘉慶道光間江西吳嵩梁《趙象庵舍人邀賞蠟梅》“白梅不宜燕市種，此花入盆亦清供”，則是說市購盆景作清供，都可見這種欣賞方式的流行。

（二）蠟梅審美認識的發(fā)展

上述這些栽培、制作的樹木景象和欣賞方式還是外在的，更值得關注的還在人們內(nèi)心的感受和認識。人們對蠟梅，有一個逐步發(fā)現(xiàn)、欣賞認識不斷深化的過程。

蠟梅初生是叢雜灌木，并不起眼，多被山民砍作柴薪?！锻踔狈皆娫挕酚涊d，蠟梅最初在北宋汴京出現(xiàn)時，“交游間亦有不喜之者”⑤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九，清乾隆刻本。。黃庭堅等人最初的欣賞和認識集中在這樣幾方面。一是花期之早。晁補之《謝王立之送蠟梅》說“詩報蠟梅開最先，小奩分寄雪中妍”，是稱贊蠟梅的這一特征。這是蠟梅自始以梅為名的主要原因。二是花香。黃庭堅說“香氣似梅”，其《戲詠蠟梅二首》跋稱竇高州家“一叢能香一園”，《王直方詩話》稱“誰遣一枝香最勝”，饒節(jié)（1065—1129年）《賦王立之家四梅》“蠟梅異天質(zhì)，芳香輩蘭芷”，所說都是。宋代以來花卉欣賞偏好香味，蠟梅與水仙、蘭花、山礬、瑞香、桂花等花始受重視⑥程杰：《我國賞花重香的民族傳統(tǒng)、歷史淵源與文化意蘊》，《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香氣是一重要原因。三是花的黃色與蠟質(zhì)。黃庭堅《戲詠蠟梅二首》“金蓓鎖春寒”“色染薔薇露”，李之儀《丑奴兒·謝人寄臘梅》“嫩黃染就蜂須巧”，著眼都重在花色之黃。而稍后蘇軾《蠟梅一首贈趙景貺》“蜜蜂采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陳師道《次韻蘇公蠟梅》“羽衣霓袖涴香蠟，從此人間識尤物”，則著眼在瓣之蠟質(zhì)。尤其是蘇軾蜜蜂采花涴蠟作花的想象，賦予蠟梅名稱以清晰的形象，洋溢著生動、奇妙的韻味，對后世人們相關感覺描寫影響較大。四是樹木形態(tài)。黃庭堅說“木身與葉乃類蒴藋”，是指其為草類。饒節(jié)（1065—1129年）《賦王立之家四梅》注稱“蠟梅正如蠟為之，樹絕不類梅，其香正如蘭”，可謂簡潔概括了上述幾方面的認識。

而正是上述因素，使人們感覺蠟梅無論是在四時芳菲還是梅花品類中都是別具異稟的一種，人們最初的總體品鑒就是“新梅品流珍絕”（王詵《花心動·蠟梅》）。王安中稱“化工清氣先誰得，品格高奇是蠟梅”⑦王安中：《蝶戀花·蠟梅花序詩》，《初寮詞》，明刻《宋名家詞》本。；南宋初年曾慥（？—1155年）稱，“芳友者蘭也，清友者梅也，奇友者臘梅也”⑧佚名：《錦繡萬花谷·后集》卷三十七，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都是稱蠟梅“奇”“異”，強調(diào)的是蠟梅的新奇。同時姚寬 （1100？—1146年）品列花中“三十客”，則以蠟梅為“寒客”①姚寬：《西溪叢語》卷上，明嘉靖俞憲昆鳴館刻本。，也是強調(diào)其花期之早及其名稱與臘月的關系，是蠟梅之奇的另一面。

這些說法出現(xiàn)在蠟梅發(fā)現(xiàn)不久，既客觀反映了蠟梅香色品質(zhì)美感的奇特性，也透露了人們對蠟梅這一新興花卉的重視和喜愛。與我國眾多本土花卉不同，蠟梅發(fā)現(xiàn)遲，發(fā)展猛。北宋元豐年間被正式著錄，大約五六十年后即進入名花行列。清人譚宗?！对亪@中草木·蠟梅》說：“蠟梅古未聞，著詠始北宋。種遺《爾雅》書，編軼楚人頌。知名雖復遲，一岀乃驚眾?！雹谧T宗浚：《荔村草堂詩鈔》卷七，清光緒十八年廖廷相羊城刻本。其中精辟概括了北宋后期蠟梅悄然發(fā)現(xiàn)、驟然興起、迅速竄紅的特殊過程。

南宋中葉以來，相應的認識逐步深化。范成大《梅譜》不僅著錄介紹品種，而且也綜合稱贊說：“蠟梅，本非梅類，以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脾，故名蠟梅?！崩畎瞰I《苦薩蠻·蠟梅》說：“薰沉刻蠟工夫巧，蜜脾鎖碎金鐘小，別是一般香”，“冰霜相與瘦，清在江梅右”。陸游《荀秀才送蠟梅十枝奇甚，為賦此詩》稱：“與梅同譜又同時，我為評香似更奇。”唐仲友《蠟梅十五絕和陳天予韻》：“此花清絕似幽人，苦耐冰霜不愛春。蠟蕊輕明香萬斛，黃姑端的是前身?！崩顩А段鹘隆?蠟梅》：“可是江梅開晚，從教蠟雪來遲。此花清絕勝南枝，攙過春風第一?！壁w彥端《好事近·蠟梅》：“此花佳處似佳人，高情帶詩格。”李龏《梅花衲·蠟梅》：“絕無聲色動凡情，香比江梅分外清?！倍际菍⑾灻芬暈槊分幸活?，與梅花品性比短較長，并借人格境界比況，總在深化形象認識，推高蠟梅品格?？梢?，發(fā)現(xiàn)不到一個半世紀，蠟梅不僅完全躋身名花行列，還與梅、蘭、菊一樣被推至花中高品。

元以來，有關蠟梅的認識評價越來越明確和穩(wěn)定。傳為五代張翊撰寫的《花經(jīng)》，將蠟梅與蘭、牡丹、瑞香、荼蘼并列花中最高的“一品九命”，這代表了南宋中葉以來至元明之際人們的觀點。③付振華、程杰譯注：《花九錫·花九品·花中三十客》，武漢：湖北科技出版社，2022年，第36—40頁。元人“《水云集》以玉梅（江梅）、蠟梅、水仙、山茶為雪中四友”④曹溶：《倦圃蒔植記》卷中，清抄本。，在宋人基礎上進一步明確并推高蠟梅的人格化地位和品格象征境界。明人王世懋《學圃雜疏》稱蠟梅為“寒花絕品”，文震亨《長物志》稱“蠟梅冬月最不可少”；袁宏道《瓶史》講浴花之雅趣，稱“浴梅宜隱士”“浴蠟梅宜清瘦僧”，又稱“蠟梅以水仙為婢”?！叮ǔ绲潱┧山尽贩Q，蠟梅“與水仙相伴歲寒，可比空谷幽人”⑤方岳貢修，陳繼儒等纂：《（崇禎）松江府志》卷六，明崇禎三年刻本。。清人李漁稱“蠟梅者，梅之別種，殆亦共姓而通譜者歟，然而有此令德，亦樂與聯(lián)宗”⑥李漁：《閑情偶寄》卷十三，清康熙刻本。，說蠟梅與梅花德性齊高并美。許瑤光《詠園中草木·蠟梅》稱贊“梅花似高士，蠟梅似黃冠”，是說蠟梅如道士。俞樾在《十二月花神議》中，將蠟梅、水仙分別擬為十二月男、女花神。⑦程杰、付振華譯注：《花信風·花月令·十二月花神》，武漢：湖北科技出版社，2022年，第176、195頁。李汝珍將蠟梅與牡丹、蘭花等一起推為花中“十二師”，并排其在第十位。⑧李汝珍：《鏡花緣》卷一，清道光十二年刻本。這些品題說法都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高度評價蠟梅的形象氣質(zhì)與品格地位，進一步豐富和深化了人們的認識，進一步增強了蠟梅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三）蠟梅題材文學藝術的發(fā)展

文化有不同層面的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蠟梅觀賞文化包括上述生物資源、園藝種植、園林風景等，而狹義的蠟梅觀賞文化主要指脫離蠟梅生物實體，包含蠟梅主題、題材和意象的文學、藝術活動及相應的創(chuàng)作成果。宋以來梅文化的繁榮興盛眾所周知，一如清人李漁《閑情偶寄》所說，“蠟梅者梅之別種”，與梅“共姓而通譜”，有梅之“令德”而盛得人們推重。①李漁：《閑情偶寄》卷十三，清康熙刻本。相應的文藝創(chuàng)作也就非同一般而較為繁盛，構成了蠟梅觀賞文化的重要方面。

首先是蠟梅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蠟梅進入人們視野開始，相應的詩詞創(chuàng)作就十分活躍，在人們的觀賞認識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蘇軾、黃庭堅被視為蠟梅得以揚名的主要功臣，即王十朋《蠟梅》所謂“一經(jīng)坡谷眼，名字壓群葩”。蠟梅的廣為人知，得力于宋哲宗元祐以來活躍在京洛兩地、黃淮之間的蘇、黃門下文人。宋以來的詠梅創(chuàng)作熱潮中，蠟梅作為梅的一種，從一開始就引起了人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今傳南宋初黃大輿《梅苑》收詠梅詞410多首，其中明確的詠蠟梅之作有25首，另有3首詞調(diào)為《蠟梅香》的作品，數(shù)量遠比紅梅、綠萼、黃香等其他詠梅品類為多。宋末《全芳備祖》開卷梅花門之外，另設紅梅、蠟梅門，所收蠟梅作品的數(shù)量（52首）遠多于紅梅（25首）。今存明《永樂大典》第2808—2813卷“梅”字目3冊6卷，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共有95條詞目；就各條所收詩詞作品篇幅看，“墨梅”排第一，“蠟梅”排第二，而“梅實”“早梅”“古梅”“江梅”“紅梅”等重要名目都遠在其后。明人賀賞、清人黃達還作有《蠟梅賦》《蠟梅花賦》。這些都充分反映了蠟梅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的豐盛。

不只文學作品數(shù)量龐大，文學作品表達的情趣也豐富而美妙。黃庭堅學生高荷《蠟梅》：“少镕蠟淚裝應似，多爇龍涎臭不如。只恐春風有機事，夜來開破幾丸書?！睂⑾灻坊ɡ俦茸魈旃珎鬟f消息的蠟丸封書，一夜春風吹過，丸裂機泄，想象新穎奇巧，出人意表。南宋尤袤《蠟梅》“綴樹蜂懸室，排箏雁著行”，宋無名氏《浣溪紗·蠟梅》“梅與為名蠟與容，寒枝偏綴小金鐘。插時只恐鬢邊熔”，以枝上聚集蜜蜂、綴掛小鐘、箏上排列徽柱形容蠟梅，比喻巧得形似；又說插鬢怕熔，更是逗人情思。明末浙江海寧唐之坦妻有《蠟梅》詩：“添得冰霜枝葉無，此花自與眾花殊。共知秋菊貞心在，尚有黃梅抱樹枯?！雹趹?zhàn)效曾修，高瀛洲纂：《（乾隆）海寧州志》卷十四，清乾隆修道光重刻本。感佩蠟梅花凋葉落而果實不墜，與秋來菊花不落一樣有氣節(jié)，因而矢志不渝為夫死節(jié)，令人念之動容。清查慎行《蠟梅宋以前未有賦者……》稱：“后菊偏同色，先梅別有香。百花多釀蜜，容爾占蜂房?！辟潛P蠟梅傲然菊梅之間。黃達《蠟梅花賦》“離離滿樹金丸坼，枝頭香暖逗檐隙”，描寫枝頭蠟花如金丸。甘肅臨洮詩人吳鎮(zhèn)《詠蠟梅》：“陽春如開辟，盤古即梅花”，稱贊蠟梅引領春陽來、勢如開天辟地。這樣的作品境界超越了蠟梅的自然形象，洋溢著離形得神、托物寄情的奇妙想象和豐富情思，大大拓展了蠟梅觀賞的生活情趣和精神感受。

其次是繪畫等藝術的描寫。宋以來花鳥畫迅猛發(fā)展，梅花作為“四君子”之一，在文人寫意與院體工筆中都較盛行；蠟梅出現(xiàn)較晚，生物形象中枝干元素不夠突出，畫家熟悉喜愛有個過程，今未見宋人蠟梅畫。世傳宋徽宗《臘梅山禽圖》《臘梅雙禽圖》③臘梅：常寫作蠟梅，如《臘梅山禽圖》，清人吳升即記作《山禽蠟梅圖》，詳見吳升：《大觀錄》卷十二，民國九年刻本。，實際圖中花瓣雪白，徽宗題詩也稱“梅粉弄輕柔”，所繪是白色江梅而非黃色蠟梅。而隨著人們栽培欣賞的發(fā)展，元以來蠟梅也逐步引為美術題材。清孔廣陶記載：“元錢舜舉《畫眉春色軸》，粗絹本，高三尺五寸二分，闊一尺五寸五分。右方蠟梅一樹交柯斜出，繁英馥郁，下襯朱茶一簇。蠟梅干上有畫眉雙鳥，枝頭偎傍，點綴春光?！雹芸讖V陶：《岳雪樓書畫錄》卷三，清咸豐十一年刻本。錢選字舜舉，著名花鳥畫家，該圖今未見庋藏報道，其中所繪梅非與松竹而是與茶花搭配，所說蠟梅可以基本確認為蠟梅科蠟梅。傳世名畫中，明代畫家仇英的《蠟梅水仙圖》（清人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著錄，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是可以完全確認的蠟梅畫作。該畫上繪蠟梅橫枝，下繪盛開水仙，鉤勒填彩，筆法精細，風格清新婉雅。清人惲壽平的《山茶臘梅圖》《臘梅松樹圖》，分藏無錫、上海博物館。前者繪蠟梅與山茶，兩者花期相同，園林也多搭配種植，畫以傳統(tǒng)著色沒骨法，圖象明麗。后者為扇頁，兼有寫意筆法，所繪蠟梅、羅漢松、南天竺，清人也稱“歲寒三友”，江浙文人喜組合起來作歲末清供，也引作繪畫題材，此風傳至民國。清人陸時化稱贊：“南田（惲壽平號）先生畫臘梅，超塵絕俗，似不食人間煙火。”①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卷六，清乾隆懷煙閣刻本。，上海博物館藏趙之謙《臘梅茶花圖》，水墨摻色，風格較前人不同，則代表蠟梅題材進入文人寫意行列，顯示了蠟梅繪畫的深入發(fā)展。此外，故宮博物院藏象牙雕、染色臘梅花樹盆景，寓意“春光長壽”；晚清寂園叟（陳瀏）《匋雅》著錄的雍正款飯碗“上畫蠟梅過枝，下繪牡丹之屬”，乾隆窯蘿卜尊“式樣絕佳，高不及尺，上畫水仙、天竹豆、月季、蠟梅之屬”②寂園叟（陳瀏）：《匋雅》上卷，民國《靜園叢書》本。。這說明，清雍正、乾隆間惲壽平筆下常見的蠟梅、南天竺等組合，以其吉祥寓意，既作為歲末年初應景花卉，也出現(xiàn)在日常陶瓷用品的裝飾上，深受社會大眾的喜愛。這些雅俗不同文藝創(chuàng)作中蠟梅題材的流行，充分顯示了入清后蠟梅觀賞文化的深入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