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懿 文

山東大學 東北亞學院，山東 威海264209

一、夏目漱石的“自我本位”思想

生于明治維新前一年的夏目漱石，受時代的影響，一直懷有“立身出世”的信念。在《處女作追懷談》中，夏目漱石曾寫道，“我既然生于此世，就必須有所作為”①[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三十四卷』，東京：巖波書店，1957年，第162頁。。1914年11月25日，夏目漱石在學習院輔仁會上做了題為《我的個人主義》的演講。在演講中，夏目漱石談到他“自我本位”思想產(chǎn)生的起源。夏目漱石曾在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的英國文學專業(yè)學習了三年，可是對英國文學卻不得其解，關(guān)于“文學是什么”這一問題也找不到答案，這是他煩悶和不安的根源?！拔覒驯е@種不安從大學畢了業(yè)，又帶著同樣的不安從松山到了熊本，又把同樣的不安埋藏于心底遠渡重洋?！雹赱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二十一卷』，東京：巖波書店，1957年，第138頁。1890年夏目漱石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英文科，1893年從英文科畢業(yè)，1895年赴愛媛縣尋常中學校任教，1896年輾轉(zhuǎn)去熊本第五高等學校執(zhí)教，1900年奉命去英國倫敦留學。在這期間，同樣的煩悶和不安始終縈繞心間，使他常感內(nèi)心空虛。留學期間，他在倫敦的住所冥思苦想，發(fā)覺自己不論讀多少書，也無法填滿腹中空虛，甚至對自己讀書的意義也開始感到困惑。他突然醒悟：“除了從根本上憑借自己的力量構(gòu)建起關(guān)于‘文學是什么’的概念，我別無救贖之途。我漸漸意識到，正因為迄今為止的我完全是他人本位的，如同無根浮萍一般，不著邊際地漂來漂去，所以才貽誤至今，無所建樹。我在這里說的他人本位，指的是模仿他人的行為，是讓別人替自己飲酒嘗味，聽其品評后不假思索地全盤接收。……比如，當我讀到一個西洋人評價另一個西洋人的作品時，完全不去思考其評價恰當與否，自己是否能夠信服，而輕率地散布其言論。換句話說，說是囫圇吞棗也好，生搬硬套也罷，到底不是我自身的血肉，只是將陌生的東西當作自己的所有物一樣到處宣揚。但時代如此，人們會贊賞這種行為。然而，無論怎么被人贊賞，終究是穿著借來的衣裳裝自己的威風，內(nèi)心不得安寧。因為這就如同毫無抵抗地把孔雀的羽翅插在自己的身上逞威風一樣。我開始意識到，如果不下一番‘去浮華，就摯實’的功夫，自己永遠不會感到安心。比如，即便西洋人說‘這是很優(yōu)秀的詩作’，‘語調(diào)非常優(yōu)美’，那也是西洋人的意見，雖然未必不能成為我的參考，但如果我不是真心那樣認為，終究不應(yīng)對其觀點現(xiàn)學現(xiàn)賣。既然我是一個獨立的日本人，決不是英國人的奴婢，那么作為國民的一員，必須得有這點見識。再者，從重視世界共通的正直之德義這一點來看，我也決不能違心歪曲我的意見?！雹賉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二十一卷』，第139—140頁。

夏目漱石在這里闡述的“自我本位”包含了個人和國家兩層含義。

首先，“自我本位”體現(xiàn)了夏目漱石對自身人生意義與價值的思考。在這個意義上，“自我本位”意味著完全依靠一己之經(jīng)驗與意志決定自身道路。結(jié)合夏目漱石自身的經(jīng)歷來看，他自幼愛喜漢學，他曾說“余兒時誦唐宋數(shù)千言喜作為文章”②[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二十三卷』，東京：巖波書店，1957年，第25頁。。他11歲時，便用漢文寫下了歌頌楠木正成忠誠勤王的《正成論》，發(fā)表在《回覽》雜志上。14歲時，從東京府立第一中學退學進入專門教授漢學的二松學舍，專心研學漢學。在二松學舍學習漢學的經(jīng)歷，鞏固了他的漢學基礎(chǔ)，并形成了他的文學觀。他在《文學論·序》中這樣寫道：“我少時好讀漢籍，學時雖短，但于冥冥之中也從‘左國史漢’里隱約感悟出了文學究竟是什么。我曾以為英國文學亦應(yīng)如此。若果真如此，我將義無反顧地終生學習文學。……我在漢學方面雖然并沒有那么深厚的根底，但自信能夠充分玩味?！雹踇日]夏目漱石：《文學論》，王向遠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第4頁。他由衷地感受到漢文學的魅力，并且從中受到啟發(fā)，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的欲望?！笆辶鶜q時，我讀了漢籍和小說，對文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產(chǎn)生了自己也想寫點什么的想法?！雹躘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三十四卷』，第163頁。因此，對于漢文學之于夏目漱石的根本性的意義，學界基本形成共識。如李光貞認為：“夏目漱石自小深受漢文學的熏陶，有雄厚的漢學基礎(chǔ)，雖然他大學里學的是英語，又有過留學英國的經(jīng)歷，但都沒有動搖過他的根基。中國古典文學是把他引上文學之路的最初最根本磁場?！雹堇罟庳懀骸断哪渴c漢文學》，《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王勇萍、趙驕陽認為：夏目漱石身上有一種由漢學構(gòu)筑而成的文化自信，“作家窮其一生所追求與執(zhí)著的‘自我本位’文化觀蘊藏的是‘漱石’這一名號所強調(diào)的不畏強權(quán)、不流于世俗、堅持自我的精神品質(zhì)，體現(xiàn)了作家對‘漱石’文化意象的深刻理解與認同，彰顯的是作家由漢學構(gòu)筑而成的文化自信”⑥王勇萍、趙驕陽：《由漢學構(gòu)筑而成的文化自信——“漱石”名考及“自我本位”文化觀》，《東北亞外語研究》2018年第4期。。但是，在明治日本“脫亞入歐”“文明開化”的大背景影響下，夏目漱石還是決定改變初衷，選擇英國文學。立志要“通達英語英文,以外語著述偉大之文學,以震驚西洋人”①[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三十四卷』，第165頁。?！拔以谟⒄Z知識方面雖然不能夠說深厚，但自認為不劣于漢學。學習用功程度大致同等，而好惡的差別卻如此之大，不能不歸于兩者的性質(zhì)不同。換言之，漢學中的所謂文學與英語中的所謂文學，最終是不能歸為同一定義之下的不同種類的東西?！雹赱日]夏目漱石：《文學論》，王向遠譯，第5頁。通過學習英國文學，他認識到英國文學具有的與漢文學不同的異質(zhì)性，這種異質(zhì)性的發(fā)現(xiàn)開闊了他的視野，但也質(zhì)疑了他通過漢文學得出的關(guān)于“文學是什么”的定義，驅(qū)使他憑借“自我本位”的進一步努力，親自解答出“文學是什么”這一重要課題?？梢姡谶M入一高之前，夏目漱石拋棄鐘愛的漢文學、選擇英國文學專業(yè)，作此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跟風。然而結(jié)果卻是他連自己所學的英國文學究竟是什么都不甚明了?！凹热蛔约哼B自己所學的英國文學專業(yè)究竟是什么都弄不清楚，那就不可能真心認同這門學問的價值，將其作為值得奉獻一生精力的事業(yè)了。這就不難理解他此后為何認定，在選擇自身道路時絕不應(yīng)受社會潮流與他人觀念束縛了。”③彌生屋：《夏目漱石〈我的個人主義〉譯稿（一）：煩悶和個人主義之起源》，2022年3月25日，https://mp.weixin.qq.com/s/5JV_WC2vhDtxJzGx96aUiQ.

其次，“自我本位”中包含著作為日本人的夏目漱石對西洋復雜扭曲的感情。在這層含義上，“自我本位”意味著對日本文化不同于西洋文明的獨特價值的宣示。對夏目漱石來講，他一生與“明治日本”密不可分。他于明治維新前一年的1867年出生，曾言“在和明治維新同時出生的我看來，明治的歷史即是我的歷史”④[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二十卷』，東京：巖波書店，1957年，第232頁。。英國自18 世紀60 年代開始了工業(yè)革命，在19 世紀40 年代前后，工業(yè)革命基本完成。夏目漱石赴英國倫敦留學是在世紀之交的1900年，此時英國工業(yè)革命已經(jīng)完成了約60年，西洋文明在物質(zhì)和精神層面繁榮鼎盛的局面，使他感受到了西洋文明對日本社會的全方位碾壓。他處處發(fā)現(xiàn)有時也過度解讀了歐洲人對日本人的歧視和敵意，從而受到劇烈的精神刺激，在深感自卑之余，“開始尋求建立日本文明獨特價值的論說，試圖以此重建自己的身份認同與自信心”⑤彌生屋：《夏目漱石〈我的個人主義〉譯稿（一）：煩悶和個人主義之起源》，2022年3月25日，https://mp.weixin.qq.com/s/5JV_WC2vhDtxJzGx96aUiQ.。

二、K “自我本位”的生存方式

夏目漱石的長篇小說《心》中的一位主人公K，其“養(yǎng)子”的身份帶上了夏目漱石本人的影子。他的“求道”行為，也體現(xiàn)了夏目漱石以一己之經(jīng)驗與意志決定自身進路的“自我本位”思想。

（一）K的身世：對家督制度下“養(yǎng)子”命運的抗爭

李卓關(guān)于中日家族倫理的比較研究顯示：受儒家“均平”觀念影響，中國歷史上的財產(chǎn)繼承制度遵循諸子析產(chǎn)的原則，保證了同胞兄弟在家中地位的平等。而在日本，由于祖孫一體、家族永續(xù)是日本人家族觀念的核心內(nèi)容，家督繼承制是實現(xiàn)這個目的的具體保證，在數(shù)個子女當中，只能由長子繼承家業(yè)與家產(chǎn)，繼承人之外的人自出生之日起便被入了另冊。同胞兄弟之間存在明顯的上下尊卑之別乃至主從之別，家中的所有不平等便因此而起源。長子和非長子在家中的待遇和經(jīng)濟地位截然不同。家族成員之間的不平等，從根本上決定了家族成員不同的生活道路。殘酷的命運迫使那些無緣繼承家業(yè)的次子、三子們不得不在以下出路中作出選擇：第一，終身不娶，寄長子及其后繼者籬下，如下人一般苦度人生。第二，外出當雇工、當傭人，江戶時代町人和商家的“奉公人”大多數(shù)都是農(nóng)家的次子、三子。第三，給別人家當養(yǎng)子①李卓：《“儒教國家”日本的實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52—253頁。。

《心》中的K身為次子，自出生之日起，他的人生道路就被限定在以上三種情況之內(nèi)。而他的父親為他選擇了第三種——給別人家當養(yǎng)子。家督制度在日本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14世紀中后期，日本家族制度中長子的家產(chǎn)繼承權(quán)及其統(tǒng)率庶子的家長權(quán)合為一體，各地相繼確立了家督制。財產(chǎn)單獨繼承以及家督制的確立，迫使長子之外的諸子不得不尋找新的求生之路，他們就成了養(yǎng)子的后備軍②官文娜：《日本歷史上的養(yǎng)子制及其文化特征》，《歷史研究》2003年第2期。。正如有的學者所說，中世紀以來的養(yǎng)子制度成了一個一個家庭“兒子再分配”的戰(zhàn)略手段，也是整個社會“人的資源的再分配”的戰(zhàn)略手段③[日]黑須里美、落合惠美子：《人口學的制約和養(yǎng)子——幕末維新期多摩農(nóng)村中的繼承戰(zhàn)略》，見速水融編：《近代移行期的家族和歷史》，京都：米內(nèi)路巴書房，2002年，第129頁。。既然如此，那么“養(yǎng)子”就是“兒子再分配”戰(zhàn)略中的棋子，是“工具人”，被剝奪了憑自己意志主宰自身命運的可能性。

K是新瀉地區(qū)本愿寺派的真宗和尚之子，但不是長子，而是次子，因而K被送給一個醫(yī)生家當養(yǎng)子。原本K的生父家里比較富裕，父親卻將他送給別人當養(yǎng)子，說明將次子送作養(yǎng)子與家庭經(jīng)濟條件關(guān)系不大，更多的是源于一種思想觀念。K的生父是僧侶，“但在講究義理這點上，可能更近乎武士”④[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北京：中國宇航出版社，2013年，第494頁。。武士般的道德感決定了他在面對兒子“背叛”時的絕決態(tài)度，他以“勘當”（斷絕父子關(guān)系，逐出家門）這種懲罰作為事情的解決方式。父親是封建社會武士道德的捍衛(wèi)者，兒子“自我本位”的行為構(gòu)成了對傳統(tǒng)道德的違逆和反抗，是破壞“秩序”的行為。K被過繼給醫(yī)生當養(yǎng)子這一事實，是在生父和養(yǎng)父之間達成默契的前提下成立的，即K要給醫(yī)生繼承家業(yè)。這一默契無視了K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意志，是由父輩安排兒子的命運。而K作為一名近代青年，已經(jīng)受到“自由、獨立、平等”等思想的熏陶，其自我意志已經(jīng)覺醒，不再接受被安排的命運。

（二）K的“自我本位”：積極面和消極面的復合體

夏目漱石提倡“自我本位”，本意是反對盲從和模仿西方，強調(diào)自身的主體性。然而因“自我本位”這一詞語語義的模糊性，使其同時含有積極和消極兩方面含義。積極方面，它意味著獨立、自主、個性、自尊；消極方面，則是狹隘、自利、自閉、脆弱。作為踐行“自我本位”的先驅(qū)者，“自我本位”這個詞所代表的積極和消極兩方面，在K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最終，在近代日本的社會條件下，“自我本位”的消極方面占了上風，無法通過獨立、自主來實現(xiàn)個性、獲得自尊的K，陷入自閉和自利，終于只有自決了之。

1.K的自主與精進。“出生于寺院的他經(jīng)常使用‘精進’一詞。在我眼里，他的所有舉動行為均可以此‘精進’來形容。我在內(nèi)心常對K懷有敬畏之感。K念初中時就曾用宗教或者哲學等復雜問題把我難倒。不知是他父親的感化，抑或是其生身之家即寺院那種特殊場所特有的氣氛的影響使然?？傊?，看上去他遠比一般僧人還具有僧人氣質(zhì)?！雹賉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491頁。本來養(yǎng)父母送其來東京是想把他培養(yǎng)成醫(yī)生，開業(yè)醫(yī)生這一職業(yè)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它意味著優(yōu)渥的物質(zhì)條件和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然而K決意不當醫(yī)生，背著養(yǎng)父母私自改了專業(yè)，并說為道之故，這點欺騙并無不可。K的住處有《圣經(jīng)》，“先生”問個中緣故，K說無緣無故，只因《圣經(jīng)》難得可貴，看一看理所當然。他對《古蘭經(jīng)》也有閱讀興趣。大一的暑假K沒有返鄉(xiāng)，而是在一座寺院租了一間屋子學習。他的房間很狹小，然而他卻不以為意，反而很高興自己可以在此處盡情學習。他的生活逐漸僧人化，手腕掛著一串念珠，一天數(shù)好幾遍?！按┏梢淮臇|西一顆顆數(shù)下去，任憑數(shù)到哪里都數(shù)不完。K將以怎樣的心情在什么地方停下手呢？”②[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492頁。K陷入無限的自我問答的循環(huán)當中。水川隆夫評價：“從K的這種姿態(tài)中，可以看到他真摯的精進及其對于人格完成的焦躁感。”③[日]水川隆夫：『夏目漱石「こゝろ」を読みなおす』，東京：平凡社，2005年，第130頁。K精進的心情得到充分的描寫，然而K精進的目的卻不甚明確。“無緣無故”“因為難得可貴所以看一看”等說法，反映出K并沒有明確的學習目標，進而言之，他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即便他能夠在自己所選擇的專業(yè)順利畢業(yè)，也沒有回到家中寺院去繼承家業(yè)的機會，而K也并無這一打算。醫(yī)生將其收為養(yǎng)子，供其在東京的大學學醫(yī)，是為繼承自己的家業(yè)考慮。然而在K的身上，“己”和“家”的沖突無法調(diào)和，他更加重視自己的意愿，強烈的自我意識使他反抗了這種既定的命運安排。K希望憑借自己的意志決定自身命運，他的所為符合夏目漱石“自我本位”的主張。然而他的決定是非現(xiàn)實的，是由一種內(nèi)在的非理性的宗教熱忱支配的，這也為他后來無法實現(xiàn)“自我本位”埋下了伏筆。“他說他的第一信條是應(yīng)該為道而犧牲一切。節(jié)欲、禁欲自不消說，即使離開欲的愛本身也是道之障礙?！雹躘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526頁?！八袀€壞毛?。簞硬粍泳拖氚丫窈腿怏w割裂開來。甚至可能覺得越是鞭打肉體，靈魂才越放光輝?！雹輀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498頁。小森陽一指出：一心追求“道”，有“將精神和肉體割裂開來的毛病”的K，其身上殘留的，只有“被肉體的神秘性持續(xù)威脅著的、作為‘頭腦’的‘心’＝精神”。在這個意義上，“‘精神上沒有上進心的人是渣滓’這句話，具有剝奪K生存價值的力量。這句話，講述了希望解釋人的本源的存在方式、被從身體分離出去的精神的悲劇”⑥[日]小森陽一：「こころ」を生成する「心臓（ハート）」，『成城國文學』1985年，第51頁。。

眾所周知，《小倉百人一首》和歌集是由生活于日本平安時代末期、鐮倉時代初期的著名歌人藤原定家精心編撰而成的, 選取飛鳥時代至鐮倉時代百位歌人每人一首代表作，是日本最廣為流傳的和歌選集。到了江戶時代，還被制成了紙牌，開始在民間流傳，特別是作為新年的游戲而受到人們的歡迎。而K對百人一首“不大清楚”⑦[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516頁。，對和歌紙牌游戲也不熟悉，卻對《圣經(jīng)》《古蘭經(jīng)》、伊曼紐·斯威登堡的思想著迷，說明世俗大眾公認的文化價值在K的心中并不具有重要性，他要靠一己之力獨自開辟價值領(lǐng)域?！跋壬焙蚄是“什么都談得來的”，然而兩人的話題“大多情況下談的都是書、學問、未來事業(yè)、抱負、修養(yǎng)之類”，“兩人只是拘拘板板地親密而已”①[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506頁。，兩人間的友情是“以學識交流為基調(diào)”的，K的身上缺少一種平常的生活氣息，用“先生”的話來形容就是“不像普通人”②[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510頁。。

2.K的自閉與自利。K沉默寡言，獨來獨往，過著閉塞的生活，除了“先生”，一個朋友都沒有。熊野敦子曾指出：“‘自我本位’是一個充滿豐富個性的自主自立的世界，在日本的場合，伴隨著陷入狹隘、利己、自閉，招致‘外發(fā)的’脆弱的危懼。至于基于個性的自尊這一意義層面的‘自我本位’，漱石雖視其為內(nèi)在的必然，然而漱石探求思索近代的路程，注定要經(jīng)歷很多的曲折?！雹踇日]熊坂敦子：「反近代·日本の漱石」，『國文學 解釈と鑑賞 夏目漱石の軌跡』，東京：至文堂，1975年，第27頁。K是在“先生”租住的軍人遺孀的家里自盡的。對此，鶴田欣也指出K感受性的欠缺，“如果希望以死來解決自身的問題，那么像‘先生’后來所做的那樣，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下離開家去做就好了。如此一來既不會給身邊的人添麻煩，也可以達成自己的愿望。要么，是因為K的性格只關(guān)注自己，不僅無法關(guān)照到‘先生’，連自己的自殺給夫人帶來的麻煩都不曾考慮。要么，是K故意為之。如果是后者，那么他的死也是對自己失戀的抗議。自我中心說也好，遺恨說也好，K的死法對于他的人格來說決不是加分項”④[日]鶴田欣也：「テキストの裂け目」，『漱石の「こころ」どう読むか、どう読まれてきたか』，東京：新曜社，1992年，第210頁。。K的自殺體現(xiàn)了“自我本位”的消極方面——自閉和自利。由于過于強調(diào)自我，造成了他視野的狹隘化，割裂了自我與他人、社會的關(guān)系，一切從自身的感受和利益出發(fā)，欠缺一種處世的協(xié)調(diào)性，結(jié)果走入了極端。

3.K的矛盾與孤寂。K的“自我本位”中，固然包含著只考慮自己、或者只能考慮自己的自私、自閉的一面。然而，K一心求道的行為，又體現(xiàn)了他追求以個性為基礎(chǔ)的自尊、自立、自強的一面。水川隆夫指出：“K和‘先生’一樣，在‘近乎武士’的父親以及教育敕語發(fā)布前后的小·中學校教育下，接受了儒教的、武士道的倫理。后來又逐漸養(yǎng)成了尊重‘自由、獨立、自我’的個人主義精神?！雹輀日]水川隆夫：『夏目漱石「こゝろ」を読みなおす』，第124頁。K固執(zhí)地堅守內(nèi)心價值，“K所以未能拋棄舊的自己而銳意奔向新的方向，并非因為他缺乏現(xiàn)代人的意識，而是因為他有著尊貴得無法拋棄的過去。不妨說，他是為此而活到今天的”⑥[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528頁。，“既然沒有給予足以使之忘乎所以般的沖動，他就不可能不停下來回顧自己的過去。這樣，他就只能義無反顧地走過去指引的路。何況他又有現(xiàn)代人所不具有的剛毅與堅忍”⑦[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529頁。。 他以“現(xiàn)代人所不具有的剛毅與堅忍”，義無反顧地走“尊貴的過去”指引的道路。這樣的K，在選擇的努力方向上，體現(xiàn)了“自我本位”的積極方面，他沒有受到西化的社會風潮的影響，而是堅守內(nèi)心信仰，依靠尊貴的過去給自己的指引前行。他的選擇，彌補了夏目漱石當初在專業(yè)選擇上未能遵從內(nèi)心而是跟風的遺憾。而K在對家庭關(guān)系的處理上，也體現(xiàn)了他希望通過自身努力決定命運的“自我本位”思想。小森陽一就曾通過K和“先生”的對比指出：“‘先生’是被基于血緣的信賴關(guān)系所背叛，而K是為了‘道’而親自背叛了基于血緣的信賴關(guān)系。在這個意義上，K是更加具有主體性地選擇了‘充滿自由、獨立和自我的現(xiàn)代’的邏輯。這也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制度下城市生活者的邏輯。和這樣的K不同，‘先生’對這樣的新邏輯感到‘孤寂’。”①[日]小森陽一：「こころ」を生成する「心臓（ハート）」，『成城國文學』1985年，第48頁。如果將K的死和自我（自由、獨立、自我）聯(lián)系在一起考慮，想要在明治這個時代里活出自我的人必須要付出的代價是“孤寂”這一結(jié)果。而這里說的“自我”是帶引號的自我，換言之，K的自我是過于閉鎖的、不具有社會性的、孤高的“自我”。三好行雄指出：“明治的精神”體現(xiàn)了“生活于明治這一和洋折衷的時代的日本人的精神”，“選擇了禁欲和修行的東洋式的求道，從對肉體的侮辱中尋找精神的高貴的K”，“無疑是明治精神的體現(xiàn)者”②[日]三好行雄：「こゝろ」，『鑑賞日本現(xiàn)代文學⑤夏目漱石』，東京：角川書店，1984年，第215頁。。

三、K與明治30年代前后的日本社會

根據(jù)木村功的考察，“先生”和K的學生時代是從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之后到明治30年代前半期的大約六年間，處于中日甲午戰(zhàn)爭和日俄戰(zhàn)爭之間?！八麄兊那啻海ㄎ辉跒榕c歐美列強為伍而展開急速的近代化、同時具備了帝國主義態(tài)勢的國家的抬頭期?！敝腥占孜鐟?zhàn)爭后的日本政府，“推進以軍事的、經(jīng)濟的、精神上的國力增強為重點的戰(zhàn)略經(jīng)營。為增設(shè)陸軍師團、建造海軍軍艦而擴大軍事預算，導入軍事稅制。為確保軍需物資，興建鋼鐵業(yè)”。“物價不斷上漲，生活水平下降，國民困苦不堪，然而表達不滿聲音的爭議運動也被‘臥薪嘗膽’的口號抹消了。在民間，‘尚武的氣象’和 ‘武士道’精神被大肆提倡和鼓吹?！苯鹱又U述了明治30年代是認同青年群體倫理宗教傾向的時代，“當時高山樨牛等人最初標榜日本主義，后來又高舉尼采、日蓮主義大旗，風靡整個日本思想界。另外，能看到傳統(tǒng)的、多少帶點革新的傾向，但與其說是學術(shù)的、純粹的哲學傾向，不如說實際的人生觀的傾向——安心于新的人生觀的倫理的、宗教的傾向是從明治30年代一直到明治末期都很盛行的風潮。在以這種傾向發(fā)展的過程中，宗教的熱情也高漲起來，其熱情相當?shù)貎A向于浪漫主義，這是不爭的事實。如此，當時的哲學界，——如果可以稱之為哲學界的話，在實際的意義上，處于一個帶有相當單純浪漫色彩的倫理宗教時代，或者說追求實際的人生觀的時代”③[日]木村功：「こゝろ」論――先生·Kの形象に関する一考察」，豬熊雄治編：『近代文學作品論集3』，東京：クレス出版，2001年，第48-49頁。。根據(jù)生方敏郎的論述：“那時的學生埋頭于宗教問題、倫理問題。即使是不喜歡那方面的學生或者和宗教并不相稱的人，也經(jīng)常出入教會。說是時代精神也好，總之那一時期非常流行?！雹躘日]生方敏郎：「明治時代の學生生活」，『明治大正見聞史』，東京：中公文庫，1987年，第115頁。

K的形象代表了這一時代潮流中熱衷于倫理、宗教的青年。與K的求道者形象近似的另一個人物形象，是夏目漱石在發(fā)表于1907年的小說《野分》中塑造的主人公白井道也。白井道也主張：“人除了遵從道之外沒有其他方法。人是‘道’的生物，因此遵從道是最尊貴的。從道之人神也敬畏?！雹輀日]夏目漱石：「野分」，『漱石全集第四巻』，東京：巖波書店，1957年，第279頁。白井道也被推定為和“先生”、K同時代的人。從其名字即可知道，他是一個固守“道”之人，和“先生”、K一樣，他也受到了倫理宗教風潮的影響。自青年時代起，夏目漱石就傾心于求道，無論是老莊的道，還是禪宗的道，漱石都苦心思索追求。在1913年10月5日給和辻哲郎的信中，夏目漱石寫道，“我現(xiàn)在時刻留心入道”①[日]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三十卷』，東京：巖波書店，1957年，第213頁。。結(jié)合夏目漱石的經(jīng)歷來考慮的話，K的形象上也重合了夏目漱石自身的影子。

隨著生存競爭日趨激烈，很多落敗者焦慮于如何自殺，甚至出現(xiàn)了華嚴瀑布、淺間山的火山口等青年人自殺的名所。1903年，夏目漱石擔任英語教師的一高的學生藤村操投身華嚴瀑布自殺。自殺之前他在華嚴瀑布旁樹干上寫下了題為《巖頭之感》的詩作為遺書，表達了當時青年人的煩悶。其詩云：“悠悠哉天壤，遼遼哉古今，欲以五尺之小軀裁量此大?；羧R修之哲學，竟終不值任何權(quán)威。萬有之真理以一言悉之，曰：‘不可解’。我懷此恨，煩悶終至決死。既及立于巖頭，胸中無有任何不安。始知極大之悲觀與極大之樂觀之一致也?！雹谧g文引自彌生屋：《〈煩悶的青年〉（1908）譯稿：希望的青年，還是絕望的青年？》，2022年4月19日，https://mp.weixin.qq.com/s/op37IyoDx4NzfDwvMywv5A.此后，夏目漱石在《我是貓》（1905年）、《草枕》 （1906年）、《文學論》 （1907年）等著作中，都曾提及藤村操一事。1907年2月8日夏目漱石寄給弟子寺田寅彥的信，是一首寫給藤村操的題為《水底之感》的詩?？梢韵胍娤哪渴驗榇耸率艿搅讼喈敶蟮拇碳?，他對藤村操的死耿耿于懷。藤村操所代表的煩悶、絕望的一代青年的形象，夏目漱石通過塑造K的形象來進行表現(xiàn)。K的遺書寫得極其簡單而抽象：“自己懦弱無能，前途無望，故而自殺?！?最后似以余墨補寫的那句“本該早日死，為何活至今”③[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537頁。卻讓“先生”感覺最為沉痛，從中可以看出K的厭世求死之心由來已久。

作為“求道者”的K，在現(xiàn)代社會中卻無從求之?！暗馈边@個詞語無比高貴，在明治時代以前，一生作為求道者、悟道者而生存或許是可能的。然而，在生存競爭激烈的近代日本，社會認同的不是“道”這種“虛無”的精神，而是有形的實際利益?！扒蟮勒摺北粫r代拋在后面，成為“落敗者”。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在憑借一己之力根本無法與之對抗的時代潮流之中，K從根本上選擇了前途無望的事情?！芭橙鯚o能，前途無望”，表明K認識到自己力量的微小，不足以通過“自我本位”的堅持改變時代潮流，主宰自己的命運。視“道”為生命的他，失去了命根。封閉地求道的他，終于迎來此路不通的結(jié)局。雖然K親手毀掉了自己在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甚至為“道”獻出了生命，但在“先生”心中，K對“尊貴的過去”的堅持是偉大的，他做出了非凡之舉。然而K的這種堅持又是如此孤獨，“先生”揣測，K真正的死因，和自己一樣，是因為“孤獨寂寞得不行才突然采取最后措施的”④[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545頁。。前一個時代無聲地崩潰了，自我也喪失了立足之地，由此產(chǎn)生了不安。明治時代加諸青年人的巨大思想難題，K和“先生”，終其一生都無法將其解開，高坂史朗將其稱之為“近代精神的挫折”⑤[日]高坂史朗：《近代之挫折：東亞社會與西方文明的碰撞》，吳光輝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5頁。。最終，隨著明治天皇的逝去，明治的青年們以自己的生命為這個時代獻祭了?！跋壬弊詺⑶罢f的那句“殉明治的精神”⑥[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注譯，第549頁。，決非一句戲言，而是處于時代轉(zhuǎn)折期自身命運的真實寫照。

“日本近代以來幾乎所有成功與失敗都與日本家族制度與家族倫理密切相關(guān)。家族制度不僅是封建時代幕府統(tǒng)治的支柱，而且是近代以來日本國民政治生活、經(jīng)濟生活、法律生活和道德生活的基本紐結(jié)。雖然傳統(tǒng)家族制度在一定程度上適應(yīng)了日本的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進程，在資本主義勞動市場的形成、近代企業(yè)的結(jié)構(gòu)和經(jīng)營管理方面都表現(xiàn)出有利的一面，但從政治、道德、法律的角度而言，家族制度帶給日本人的只有不平等?！雹倮钭浚骸度毡窘F(xiàn)代社會史》，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0年，第89頁。家督繼承權(quán)賦予長子財產(chǎn)單獨繼承權(quán)和家長權(quán)，造成長子和其他兒子之間經(jīng)濟實力、身份地位差距懸殊，迫使長子之外的諸子不得不自謀生路或者過著“寄食”的生活。受到“自由、平等、自我”思想洗禮的K，希望靠一己之經(jīng)驗與意志決定自身進路，卻在社會的家族制度的重重束縛之中無法翻身。K的身上，重合了夏目漱石身為“養(yǎng)子”的身世及其通過“自我本位”確立自我認同的決心。不同的是兩人的結(jié)局：K將他的人生事業(yè)追求局限在自我意識之內(nèi)，因而走進了人生的死胡同；而夏目漱石則通過個人命運與社會、時代的融合，實現(xiàn)了自我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