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重
高克己上班后聽到的第一個“噩耗”,就是今天凌晨,從平海公安處管內(nèi)通過的警衛(wèi)列車遭到石擊了,而且石擊的地點就在警衛(wèi)人員值勤崗位的附近。作為一名資深的鐵路公安警察,高克己知道這件事的分量,也清楚隨之而來的劇烈震蕩,盡管只是顆小石子,卻能把平海鐵路公安處炸得人仰馬翻。
“這點兒出息,跟死了爹似的,至于嗎?”看著樓道里往來穿梭的人們臉上如喪考妣的神情,高克己暗暗冷笑。在機關(guān)工作這么多年,他太了解這座大樓里人們的心態(tài)了。平時沒事的時候一個個能說會道,人前焦裕祿人后諸葛亮,一旦真有了事,保準(zhǔn)是啞口無言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對刺激了領(lǐng)導(dǎo)的敏感神經(jīng)。
越是如此,高克己越是挺直了腰板,嘴里哼著荒腔走板的《空城計》,“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溜溜達達進了辦公室。這個表現(xiàn)在別人看來,多少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他先把水桶裝到飲水機上,然后坐到座位上,打開電腦,核算各大隊報上來的出差費用。
自打機關(guān)實行網(wǎng)上無紙化辦公以來,平時不太喜歡用電腦的他,懷著被逼無奈的心,硬著頭皮學(xué)習(xí)在電腦上處理各種報表、報銷審批單。起初因為不太熟悉程序,報錯了數(shù)目,讓高克己很是郁悶了一陣——報錯的虧空需要他自己來賠。誰讓你在刑警支隊后勤負責(zé)報銷和裝備這項工作呢?為了避免再次發(fā)生類似事件,他給自己定下一條規(guī)矩,算賬的時候一律不接聽電話,誰的電話也不接。有一回刑警支隊政委打電話找他,座機都快蹦起來了,他就跟沒聽見一樣。政委舉著手機來到辦公室:“老高,你沒聽見電話鈴?。俊?/p>
他眼皮都不抬:“聽見了?!?/p>
“聽見了干嘛不接電話?”
“接電話影響算賬,算錯了你賠???”政委被懟得直翻白眼兒,剛想再說兩句找回自信,高克己慢悠悠地又接上一句,“沒事就回去吧,帥不離位,總往后勤財務(wù)跑算怎么回事呀?!?/p>
政委找支隊長訴苦,兩人嘀咕半晌,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還是讓高克己繼續(xù)在后勤呆著吧,像他這種人,放到哪個部門都是爺。與其讓他在實戰(zhàn)部門擺譜,還不如維持現(xiàn)狀。支隊長安慰政委:“沒事別招他,論資歷老高是咱們的師傅輩,他連一把手李處長都敢頂,懟您兩句,您就當(dāng)沒聽見吧?!?/p>
高克己正盯著屏幕上的表格愣神兒,座機又不知趣地響了起來,他聽而不聞。電話鈴響了一會兒,停了,接著他的手機又響了。他斜眼看看來電顯示,是機關(guān)里的座機,依舊不為所動。手機終于安靜了,然而走廊里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在辦公室門口戛然而止,小劉推門而入:“高師傅,局里來了幾個人,說是要調(diào)查情況,點名叫你去。”
“找我能調(diào)查什么情況?”
“不知道,給你打電話你不接,領(lǐng)導(dǎo)讓我過來叫你?!?/p>
“在哪兒?”
“紀(jì)檢辦公室?!?/p>
鐵路公安處的紀(jì)檢辦公室在一樓。高克己曾經(jīng)拿這事打趣,說紀(jì)檢在一樓好,省得被問急了跳樓,頂多崴了腳。這話傳到紀(jì)檢徐主任的耳朵里,徐主任呸了一聲:“我看他是給自己念咒呢,真有一天他進了我這一畝三分地,我把窗戶都給他釘死!”
高克己隨小劉進了紀(jì)檢辦公室,迎面是兩個表情冷峻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短寸頭示意高克己坐到桌對面的椅子上,然后揮手示意小劉離開,小劉知趣地倒退著出屋,把門關(guān)上。沉默片刻,短寸頭開口了:“你是刑警支隊的財務(wù)內(nèi)勤吧?”
“二位領(lǐng)導(dǎo),按程序你們應(yīng)該先表明身份,我得知道我是在跟誰說話?!备呖思翰卉洸挥驳鼗亓艘痪?。
“還挺矯情的!叫你來時沒告訴你嗎?”另一個留分頭的說。
“只說是局里的領(lǐng)導(dǎo),不知道是干嘛的?!?/p>
短寸頭用眼神示意同伴克制?!凹热唤心銇頃r沒說明白,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們是局紀(jì)律檢查委員會巡視組的,我姓張,他姓趙,叫你來是想向你調(diào)查核實一些情況,請你如實回答?!?/p>
高克己心里一懔,不經(jīng)意地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難道自己偷著給刑警支隊搞小金庫的事被捅出去了?捅出去就捅出去,反正沒落個人腰包??伤麄円菃柶饋?,該怎么回答呢?說是領(lǐng)導(dǎo)授意?那不是把領(lǐng)導(dǎo)賣了嗎?干脆讓他們自己查賬去吧。賬本是老婆做的,應(yīng)該天衣無縫。
短寸頭似乎從高克己短暫的沉默里嗅出了點兒味道,但他沒有窮追猛打,而是把目光移向桌上的一堆資料:“老高,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們找你來,是想調(diào)查平海市鐵路公安處李正弘處長的問題。我們接到舉報稱,李正弘有貪污受賄、挪用公款的行為,在任用干部上也存在著徇私舞弊、不按照正常程序晉職晉級的問題??紤]到你是支隊的老同志,負責(zé)財務(wù)內(nèi)勤工作,對李正弘也比較了解,這才把你請來,希望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高克己懸著的心落到了肚子里,敢情他們是沖著“鉆天猴”來的。鉆天猴是刑警支隊的老哥兒幾個給李正弘起的外號,諷刺他善于鉆營、見風(fēng)使舵,像個屁股上點了捻兒的鉆天猴,噌噌地往上爬。如今,知道這個外號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而敢于喊出這個外號的人,更是屈指可數(shù)。高克己和李正弘是師兄弟不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F(xiàn)在李正弘不拿他當(dāng)師兄,他對這個師弟也不買賬。不過,依著高克己對李正弘的了解,雖然他是個官兒迷,卻還不至于干出舉報里說的那些事情。
想到這兒,高克己清清嗓子:“你們說的這些事情我不知道,在我經(jīng)手的賬目中也沒發(fā)現(xiàn)違規(guī)的情況,李處長更沒有授意我做過什么違法違紀(jì)的事。”
這番話說得嚴絲合縫,等于一口回絕了對方,并且關(guān)閉了繼續(xù)談下去的大門。高克己的態(tài)度讓那個分頭很反感:“你不要有什么顧慮,在黨紀(jì)國法面前,不論他什么身份,都沒有特權(quán)!李正弘擔(dān)任一把手職務(wù)這么久,你管了這么多年的賬目,難道就沒發(fā)現(xiàn)問題?”
高克己迎著對方的目光:“我沒弄明白,你是調(diào)查李正弘違法亂紀(jì),還是調(diào)查我做假賬?如果是調(diào)查李正弘,我剛才說了,我不知道!如果是調(diào)查我這些年經(jīng)手的賬目,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拿去。”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按你們的要求如實回答,我的態(tài)度沒問題!”
眼看要談崩了,短寸頭急忙緩和氣氛:“老高,來之前我們做過調(diào)查,知道你和李正弘的關(guān)系,也了解你的現(xiàn)狀。你是個敢于直言的同志,所以我們才把你請來。你不要意氣用事,更不要不講原則地替別人扛事?!?/p>
高克己盡量壓住火氣:“你說得沒錯,我和李正弘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我對他是有看法,我們之間也有過矛盾,沒必要替他打掩護。要說他是個官兒迷,這一點兒沒錯!但你要說他貪污受賄、挪用公款、徇私舞弊,我不信。他沒這么卑劣,更沒這個膽兒!”
“你能對自己的話負責(zé)嗎?”
“能!”高克己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仿佛踩上電門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搖晃片刻,用手扶住桌面,“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話是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的回答就和現(xiàn)在一樣。今天我再說一遍,我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zé)!如果二位領(lǐng)導(dǎo)沒其他的事,我回去工作了。”
沒等短寸頭表態(tài),高克己轉(zhuǎn)身推開屋門,徑直走了出去,把兩位領(lǐng)導(dǎo)晾在了屋里。
回到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穩(wěn),座機又急促地響起來。他不耐煩地抄起電話,對方卻先開了口:“窩囊廢,聽說你被提去過堂了?”
“哪股邪風(fēng)把你吹出來了?好好在食堂蒸你的饅頭去!”
“自己哥們兒被上司提走問話,我不得關(guān)心關(guān)心呀?怕你郁悶出毛病,主動給你來個心理輔導(dǎo),你還不領(lǐng)情?!?/p>
“狗屁,你個蒸饅頭的還給我心理輔導(dǎo)?趕緊撂電話吧,我嘴嚴著呢?!备呖思翰豢蜌獾貟鞌嚯娫?。
窩囊廢是高克己的外號,就跟李正弘叫鉆天猴一樣,都屬于他們那個年代群眾智慧的產(chǎn)物。剛才給他打電話的那位也有個外號,叫燕巴虎。此人本名顏伯虎,如今雖然在食堂做飯,但當(dāng)年也是和高克己、李正弘并肩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加師兄弟。顏伯虎能言善辯,最厲害的是問他什么他都能張嘴就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航空母艦洲際導(dǎo)彈,全國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五四、六四、七七式手槍的長短優(yōu)劣,抓人上銬子時哪個動作最狠最快,預(yù)審訊問時哪個手段行之有效……有一次抓了個外科大夫,他竟然和對方討論怎樣開刀留下的創(chuàng)口小,縫合時不會有刺眼的疤痕,把一旁幾個新入警的大學(xué)生聽得一愣一愣的,非要讓他說說,這么廣博的知識面是怎么煉成的。他大嘴一咧,外科手術(shù)開刀跟小偷使“抹子”作案差不多,都是盡量開小口辦大事,手藝不行的才把口子劃得像狗啃一樣。顏伯虎知道得太多太雜,無論什么事都能擺出一副行家的派頭,就連到食堂做飯,還時不時指點大師傅,切牛肉的時候要逆著紋路切,順著茬兒切出來的不好嚼。
高克己當(dāng)然知道顏伯虎打電話來“慰問”的用意,但他懶得說什么,他的腦子被石擊警衛(wèi)列車和調(diào)查李正弘這兩件事攪亂了,眼睛雖然盯著屏幕,心卻早已神游天外。正胡思亂想呢,辦公室的門像被大風(fēng)刮開一樣,裹挾著撞在墻邊鐵皮柜上的咣當(dāng)聲,小劉沖進來:“老高,支隊長讓你帶上勘查用具,跟我們一塊兒出現(xiàn)場!”
高克己一怔:“新鮮呀,支隊長什么時候想起我這個老家伙了?”
小劉順手抄起茶杯端在手里,擺出個伺候老同志起駕的Pose:“您怎么能算老呢?技術(shù)支隊的人都不在家,知道您是勘查現(xiàn)場的老手,這不請您移駕去看看嘛?!?/p>
“什么現(xiàn)場?”
小劉往前湊了湊:“警衛(wèi)列車遭石擊的現(xiàn)場,其實已經(jīng)勘查過了,領(lǐng)導(dǎo)讓咱們?nèi)?fù)檢,拍照留檔?!?/p>
“我就知道,好事你們找不著我。”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高師傅,請吧!”
隨著高鐵的發(fā)展,與之相輔相成的既有線不再搶眼,但仍然承載著大批量的客流,此外,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wù),就是警衛(wèi)列車。按照程序,列車經(jīng)過的線路要提前警戒,每個環(huán)節(jié)每個崗位都要嚴格檢查,沿線周邊縣區(qū)的工廠、學(xué)校、村莊等,一個都不能漏掉。沒想到,如此嚴密的篩查,還是出了疏漏。在平海管內(nèi)通過的警衛(wèi)列車,被不知從哪里飛出來的一塊石頭砸了個正著。往小里說,這是對警衛(wèi)工作不重視;如果往大里說,那就要上升到敵對勢力搞破壞的高度了??傊疅o論怎么說,運行的列車讓石頭塊砸了,都是危及行車安全的嚴重事故,都要有個說法。
現(xiàn)場在既有線路正線132公里處。線路是高路基,與之平行的是十幾米外的公路,從這條公路上去再開幾十里,就能上高速,因此車流量比較大。頂著紅藍警燈的警車停在路基邊上,過往車輛老遠就開始減速——拿他們當(dāng)測速的交警了。
高克己下了車,沒有直奔現(xiàn)場,而是環(huán)顧了一圈環(huán)境。離現(xiàn)場幾十米有個涵洞橋,警衛(wèi)崗點就設(shè)在涵洞上面,為的是控制過往的人和車。高路基的好處是視野開闊,能迅速發(fā)現(xiàn)線路上的異常。路基兩側(cè)清理得很干凈,排列整齊的護欄將修剪過的雜草隔離在外,錯落有致的樹木起著分隔公路和坡道的作用,與樹木相伴的,是筆直高聳的路燈。望著眼前的現(xiàn)場,高克己不禁皺起眉頭,在他看來,這種環(huán)境,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不是打伏擊的好地方??涩F(xiàn)實是,偏偏在你認為不適合的地方出了幺蛾子。
警衛(wèi)民警說,他當(dāng)時就站在涵洞的頂部警戒,對面是另外一側(cè)警衛(wèi)的人員。警衛(wèi)作業(yè)時有嚴格要求,一般都會提前上崗,對警戒區(qū)域進行搜索、清理和巡視。雖說事發(fā)凌晨,能見度不太好,但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如果有可疑人員隱藏在路基下的草叢里或是公路邊的陰影里,都會被民警發(fā)現(xiàn)。事實上,他們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可當(dāng)列車呼嘯而過,他們準(zhǔn)備撤離時,電臺里卻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叫,警衛(wèi)列車遭到石擊。
上崗民警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可能。列車通過前,他已經(jīng)把沿線的溝溝坎坎清理了一遍,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呢?支隊派人迅速趕到現(xiàn)場,挖地三尺,卻沒有發(fā)現(xiàn)作案人留下的任何痕跡。
這個結(jié)論,上面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車廂玻璃讓石塊砸了個窟窿,案發(fā)地點竟然找不到一丁點兒線索,刑偵技術(shù)人員都是吃干飯的嗎?列車上的警衛(wèi)人員說,前方站停車換車廂,被砸的車廂給你們留著呢,自己帶人過來看吧。
接到命令的原班人馬組團似的趕往下一站。依照慣例,案發(fā)現(xiàn)場還要復(fù)查,可刑警支隊抽不出人手了,支隊長靈機一動:“叫老高跟你們?nèi)?,省得他挑理說咱們不尊重老同志。這么重要的現(xiàn)場都叫他去,以后他就沒話說了?!?/p>
高克己相信技術(shù)人員的勘查結(jié)果,更相信任何作案現(xiàn)場都會留下痕跡這一條鐵律。他沒有過于關(guān)注線路邊的草叢——已經(jīng)搜了那么多遍,估計自己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他一會兒跑上路基,一會兒跑到涵洞下面,一會兒又走到公路上舉著手機拍照。這通折騰,小劉和其他幾個民警看得眼暈,卻也不好問他。緊接著,讓小劉幾個更加驚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高克己跑到公路邊,挨著個兒每棵樹都踹兩腳,踹到其中一棵樹時,他停住了,仰頭看著樹梢運氣。
小劉跑過來問:“老高,您想干嘛?”
“我想爬上去看看。”
“要上也是我上,但您得告訴我,上去干嘛?”
高克己指著不遠處的鐵路線:“這棵樹的位置、距離都符合作案條件,假如……”
話還沒說完,小劉就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老高,您的意思是說,嫌疑人藏在這棵樹上朝警衛(wèi)列車扔石塊?這也太神奇了吧!”
“你要不上別廢話,我上!”
“別別,還是我上吧……”小劉不情愿地跑向勘查車,搬來伸縮梯靠在樹上。高克己幫他扶穩(wěn)梯子。小劉和他對了下眼神,看到的是這位老同志肯定的目光,他無奈地搖搖頭,抬腿上梯子。梯子不夠高,只到樹干中間的位置,后半程小劉幾乎是手腳并用,好不容易攀到樹杈上:“老高,你還想干嘛?從我這個角度,看到的都是樹枝樹葉,石塊根本扔不出去啊?!?/p>
“扔不出去就對了!我是想看看,有沒有別的方式朝線路上拋東西。”
小劉撇撇嘴:“還能有什么方式?真要是您選的這個位置,除非嫌疑人拿把槍瞄著車廂,否則樹杈肯定能把拋擲物擋住?!?/p>
“你說什么?”小劉的話讓高克己猛然警覺,他迅速調(diào)整思路,“你仔細檢查一下,看看樹上有沒有觸發(fā)機關(guān)一類的裝置?!?/p>
小劉嘴上答應(yīng),心里卻不以為然。不過,好歹上來了,怎么也得把老高糊弄過去。他轉(zhuǎn)回頭裝模作樣地東張西望,突然,他的臉色變了:“老高,真有東西!”
郭玉昕的小文玩店開在仿古文化街的街口,店名叫“閑得難受”。兩扇古色古香的中式對開木質(zhì)鑲嵌玻璃門對著街道,打開門,就能聞見熏香的味道。文玩店的外面不遠,就是文化街的牌樓,用當(dāng)下流行的話說,是整個街道的Logo。
文化街分為一條正街和三條副街,正街筆直,像根旗桿貫通南北。三條副街由西向東很規(guī)整地橫在旗桿上,俯瞰就是個王字。南頭毗鄰公路,路邊有停車場,還有個既可健身又有演藝的跤場。東邊沿著潮河,是市民廣場,有著百年歷史的天主教堂也坐落在這里。這是平海的特色,古老和現(xiàn)代交織在一起,傳統(tǒng)的和西洋的擰巴到一塊兒,和諧共生。
不管是游客還是市民,節(jié)假日都喜歡到這兒來逛逛。畢竟這里曾經(jīng)是八方匯聚的商埠和碼頭,能領(lǐng)略到平海獨特的人文氛圍,甚至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海洋氣息。
郭玉昕的愛好很廣泛,從小就求知欲旺盛,動手能力強。少年時代拆鄰居家孩子的玩具,稍微大一點兒就拆煤球爐子,拆自行車三輪車,拆人家門上的各種鎖頭。當(dāng)然,拆完之后他還會原樣裝回去。熟能生巧,郭玉昕堅持自己的愛好多少年不動搖,拆得整個胡同的人見了他,沒有不哆嗦的。就連他們院子里給廠長開車的司機,都不敢把汽車停在胡同口。
此外,郭玉昕還有一個讓人肝顫的本領(lǐng)——能打。他從小跟摔跤冠軍堂叔泡在跤場,十幾歲就打遍胡同無敵手了。但他不滿足于現(xiàn)狀,志存高遠,立志打出胡同打出街道打向全世界。他這個愿望的最后終結(jié)者,竟然是街對面住在門臉房里的劉大爺。
劉大爺攔住剛剛得勝而歸的郭玉昕,要和他比劃比劃。別看郭玉昕平時有點兒混,但對老人挺客氣,他以為劉大爺喝多了想繞開,卻被劉大爺堵了回來,說是要替家長教訓(xùn)他。郭玉昕被懟得怒火中燒,開始擼胳膊挽袖子。劉大爺指指自己的屋子,今天就算是我給你上的第一課,江湖留一線,日后好相見,走吧。
進了屋,門一關(guān),外面的人誰也弄不清這爺兒倆在里面怎么比劃的,只知道郭玉昕出來后就像換了個人,掃眉耷眼的,灰溜溜回家了。
這次“事變”以后,郭玉昕整個人像轉(zhuǎn)了性一樣,再也不張牙舞爪地逮誰跟誰比劃了,也不假裝“搞科研”拆東西了,放學(xué)后除了家里和劉大爺那間破瓦寒窯,哪兒也不去。學(xué)習(xí)成績倒也說不上拔尖,但好歹考了個中專,這個中專的名字叫鐵路公安學(xué)校。筆試通過還有面試,面試的時候,郭玉昕稍稍露了一手,順利過關(guān)。
郭玉昕波瀾不驚地完成了學(xué)業(yè),既不是學(xué)生會成員,也不是調(diào)皮搗蛋學(xué)生的領(lǐng)袖。平日里老老實實待在學(xué)校,放假就扎在劉大爺家,聽著老頭兒天上一腳地下一腳說些奇聞?wù)乒?,其中夾雜著警察辦案的方式方法,還有很多教科書上沒有的野路子。在正規(guī)化教育和散養(yǎng)式授課的輪番灌輸下,郭玉昕漸漸羽翼豐滿,顯示出超越同齡者的敏銳,人也變得孤傲起來。畢業(yè)后分配到平海鐵路公安處刑警支隊,與高克己、顏伯虎等人拜在有“孤鷹”之稱的老干探姚個奇門下,還不時顯露出對師兄弟們的不屑與傲慢。就因為這個,高克己私下里奉送他一個綽號——能耐梗。
郭玉昕在不長的時間里就成了公安處的業(yè)務(wù)能手、偵破標(biāo)兵,用事實證明自己能耐梗的綽號實至名歸。不過,他精明外露,不懂得收斂,優(yōu)點和缺點都非常明顯。現(xiàn)在他在仿古文化街上開文玩店,連警察都不當(dāng)了,也跟這種性格有關(guān)。
在茶海上擺好了茶具,雕花鐵壺在電磁爐上冒著熱氣。郭玉昕伸手剛要從茶罐里往外拿大紅袍,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拿起手機,劃開屏幕,是高克己發(fā)來的一段視頻和留言:“能耐梗,你看看,這個東西你眼熟嗎?”
郭玉昕點開視頻仔細端詳,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立刻連接語音:“窩囊廢,這個東西你從哪兒弄來的?”
“石擊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我看不準(zhǔn),趕緊給你瞅瞅。”
“我也拿不準(zhǔn)……”郭玉昕閉上眼思忖片刻,“找圓珠筆!”
袁竹林的外號叫圓珠筆,是顏伯虎起的。另一個外號叫錢串子,也是顏伯虎起的。
這個人特別會過,把艱苦樸素勤儉持家發(fā)揮得出神入化。顏伯虎掰著指頭算過,自從哥兒幾個拜在“孤鷹”姚個奇門下,但凡有個聚會吃飯、加班吃夜宵的時候,從來沒見袁竹林結(jié)過賬。蹭一兩回飯不難,難得的是一輩子將蹭飯進行到底,而且臉不紅心不跳,泰山壓頂不彎腰。他還經(jīng)常打著反對浪費的旗號,把吃剩下的東西一股腦兒打包捎回家。錢串子這個外號就這么叫開了。
有一回顏伯虎使壞,把幾個師兄弟招呼到一起吃飯。高克己、郭玉昕、李正弘等人先走了,剩下他和袁竹林兩個,他一拍口袋說壞了,錢包落在辦公室了,讓袁竹林等會兒,自己回去取錢。顏伯虎出門之后就黃鶴一去了,心想沒人來結(jié)賬,你袁竹林還不主動掏錢買單?誰承想等他抽顆煙喝杯茶再溜達到飯館門口,隔著窗戶往里一看,差點兒沒把鼻子氣歪了。袁竹林面前堆滿了打好包的飯盒,正一邊喝茶抽煙一邊看報紙呢。顏伯虎實在丟不起這個人,趕緊跑進飯店掏錢結(jié)賬?;仡^再看袁竹林,人家一點兒沒在意,只說了句怎么去這么久啊,拎起飯盒,拍拍身上的煙灰,抬腿往外就走。
如果以貌取人,說到天兒袁竹林也就是個后勤處守倉庫、值班室看大門的命,但姚個奇卻慧眼識珠,從人堆里把這個貌不驚人的袁竹林扒拉出來了。他先讓袁竹林到支隊資料室當(dāng)內(nèi)勤。這個職位看似平淡無奇,卻可以接觸到公安處建立至今偵破過的所有案件和資料。起初袁竹林沒有充分理解姚個奇的用意,但好學(xué)鉆研的性格讓他在這個崗位上如魚得水,如饑似渴地閱讀檔案和資料,還認真做了筆記,分門別類加以整理。通過資料分析,對當(dāng)前發(fā)生的案件,他能給出很多偵破建議。
袁竹林還有個旁人不具備的特長,就是他的速記能力特別好,在手機錄音功能和錄音筆還沒有普及的那個年代,他的筆尖簡直就是錄音機的化身。圓珠筆的外號由此而來。
直到有一天,哥兒幾個照例去師父姚個奇家里聚餐,高克己問起當(dāng)時為嘛非要把袁竹林安排當(dāng)內(nèi)勤,不讓他去一線搞偵查。姚個奇說,弓滿弦易斷,鋒利劍易折,讓小袁去干內(nèi)勤,一來是磨磨他的性子,二來他是學(xué)院派,理論基礎(chǔ)好,收集資料搞分析研判是把好手,不能讓他跟你們一樣打打殺殺的。
凡事有利也有弊,袁竹林干內(nèi)勤心細如發(fā),可一旦他把工作中的好習(xí)慣帶到生活里,具體表現(xiàn)就是全家實行計劃經(jīng)濟,買個扣子都能跑七八家商場,好不容易買了,說不定第二天又退了。不該花的錢絕對不花,該花的錢盡量不花,錢串子的外號也就越叫越響。
給袁竹林打電話,高克己猶豫了很長時間。在這幾個師兄弟里,他跟誰都能應(yīng)對自如,想說什么說什么,想用什么語氣說就用什么語氣說,不高興懟人家?guī)拙?,也能扔得出去拽得回來,哪怕現(xiàn)在當(dāng)了處長的鉆天猴李正弘也不在話下。唯有對袁竹林,他心存忌憚。袁竹林那股較勁認真的脾氣,讓高克己很怵頭。你要想找他問個什么事情,就必須先做好各種準(zhǔn)備,否則會被對方追問得想吃后悔藥,最后只能仰天長嘆,我不問了還不行嗎?剛才找您咨詢的這個事,純屬是我沒睡醒起猛了。
可眼下這件事情,不問又不行,那是長久以來壓在他心里的一塊石頭,甚至是折磨他多年的隱疾。
電話鈴響了不到三聲,聽筒里就傳來略帶沙啞的聲音:“找我嘛事?”連個客套話都沒有就直奔主題。
“竹林,有個急事必須你幫忙,是我拍的一個視頻,已經(jīng)發(fā)你手機上了。”
出乎高克己的意料,視頻發(fā)過去很長時間對方都沒有回音。等了半個多小時,袁竹林才回復(fù):“視頻收到,我在外面帶老婆看病,等回來再跟你說?!?/p>
高克己不由得擰起了眉毛。袁竹林明顯是在說瞎話,他剛才打的是袁竹林辦公室的電話,收到視頻以后,他竟然跑出去帶老婆看病,這謊話編得也太不著調(diào)了吧。
此刻,坐在辦公室里的袁竹林也感覺自己這個謊話沒水平。第一眼看見這個視頻,他的震驚程度不亞于高克己和郭玉昕。他閉上眼,努力把腦中存儲的記憶回撥到二十多年前,定格在那段秋冬之交的日子,像梳頭一樣,一根根地把發(fā)絲反復(fù)過濾。接著,他打開電腦,手指麻利地敲打著鍵盤,不錯眼珠地盯著顯示器上一幀一幀的畫面。瀏覽到標(biāo)記為“9·30”的文件夾時,他的動作停下了。
他想查一下當(dāng)年的物證,但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一來管物證的小王今天調(diào)休,二來進入物證室需要領(lǐng)導(dǎo)審批。這么多年來,他只是個寂寂無聞的小科員,沒權(quán)力隨意查看物證?;貜?fù)了高克己的信息,他翻看著手機電話簿,沉吟片刻,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是竹林吧?”話筒里的聲音沉穩(wěn)又有些蒼老。
“師父,是我,您老人家忙什么呢?”
“我能忙什么,退休了嘛,打打太極,釣釣魚,消磨時間唄?!?/p>
袁竹林試探著說:“我要是沒猜錯,您保準(zhǔn)是看資料呢……”
“哈,你這小子,給我屋子里裝監(jiān)控探頭了?”
“您周圍挺安靜,應(yīng)該在室內(nèi)。您還抽煙了,我聽見您剛才吸了一口。所以我估計您在書房里,我知道師娘的脾氣,她看見您抽煙,一定得數(shù)落您?!?/p>
“呵呵,你這研判能力,都滲透到我家里了?!?/p>
“我……”袁竹林猶豫片刻,“我就是怕打擾您休息……”
“停,你別學(xué)李正弘那套假客氣,有什么事直說?!?/p>
“師父,我想給您看個東西,是高克己傳過來的視頻。我看著像……像跟‘9·30’有點兒關(guān)系?!?/p>
“什么?”
隔著手機袁竹林都能感覺到,對方手里夾著的煙顫抖了一下,煙灰隨著輕微的抖動飄落在地。
整個下午,高克己都心神不寧,不安之中還夾雜著些許興奮。他說不出興奮點是什么,但肯定跟記憶里的那段日子有關(guān)。無數(shù)個畫面在他眼前交替閃現(xiàn),奔馳的列車、飛濺的碎玻璃、令人心悸的火焰……他仿佛看見了晃動著的軍用挎包,看見了那個人的背影……他看到年輕的自己穿行在擁擠的車廂里,他身后是同樣年輕的李正弘,有人與他們擦肩而過,廣播里播報著下一站的站名。他們穿行到兩節(jié)列車的接合部,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的車廂門反鎖著——這是加掛的警衛(wèi)車廂。
高克己使勁晃晃腦袋,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不堪回首的夢魘里了。二十多年來,他多少次強迫自己抹去這段回憶,可它卻頑固地保存在自己的大腦里,像生了根的種子,任憑他鏟了一茬兒又一茬兒,始終揮之不去。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還以為是袁竹林的電話,條件反射般拿起手機,沒看來電顯示就按下接聽鍵?!澳憧伤慊仉娫捔耍趺礃??”
“什么怎么樣?你等誰的電話呢?”
這個聲音讓高克己渾身震了一下。兩個人雖然在一個樓里辦公,辦公室樓上樓下,但除了開會,幾乎不打照面。上下班人家有專車,他騎電動車;用餐人家在干部小食堂,他在擠擠挨挨的大廳里;就算在樓道里走個臉對臉,都有人搶在他前面打招呼。怎么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哦,李處……您找我有嘛事?”
給高克己打電話的人,是他的師弟、現(xiàn)任平海鐵路公安處處長李正弘,也是上午局紀(jì)檢來調(diào)查的那個人。
“克己,跟我還這么客氣呀?”對方的聲音柔和親切。
“上班時間,我有上下級的觀念。”高克己不卑不亢。
“你還跟我來燕巴虎那一套呀?”
“我嘴皮子可沒他好使,他是婆家姓賈娘家也姓賈——賈門賈氏(假模假式)。”
“燕巴虎要是知道你背后這么損他,非過來噴你不可。言歸正傳,你今天晚上來我家吃飯,老規(guī)矩,我預(yù)備酒菜你帶點兒鮮貨?!?/p>
沒等高克己答應(yīng),李正弘就掛斷了電話,把邀請弄成了正式命令。要是換了別人,單位領(lǐng)導(dǎo)請自己去家里吃飯,還不高興得連跑帶顛兒,但高克己清楚,李正弘的飯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李正弘家住鐵路老宿舍的小磚樓,這房子以前是他岳父的。早在有鐵路分局的年代,他岳父是分局副局長,按照級別待遇,分了小磚樓二樓整個一層,三個單元房都是他的。岳父曾經(jīng)是鐵道兵,逢山打洞遇水架橋,硬是把三個單元房打通連成一氣,至于承重墻拆掉后是否影響整幢樓的安全,同住一棟樓的人是不是有意見,就不在岳父的考慮之內(nèi)了。
岳父不在乎,但李正弘在乎。上門女婿當(dāng)了幾年,岳父的單位調(diào)配房子,正好趕上李正弘也要分房,李正弘挖空心思,搭上自己新分的房,給岳父換了套一樓帶小院的房子,像歡送灶王爺似的把岳父送走。接著就找來施工隊,施工的目的就一個,怎么拆的給我怎么還原了。整層樓恢復(fù)原樣后,李正弘又將自己的樓層調(diào)到三樓,對外的說法是,我就住在原來房子的樓上,如果有危險,倒霉的首先是我。這種無私無畏大義凜然的舉動,贏得了鄰里的交口稱贊。
唯有高克己知道內(nèi)情。一次與顏伯虎喝酒的時候提及此事,顏伯虎說:“雖然我看不慣鉆天猴,但這事他做得還算漂亮?!?/p>
高克己冷笑:“鉆天猴的想法,你怎么猜得透。老宿舍是風(fēng)水寶地,藏風(fēng)聚氣走官運,要不然鉆天猴為嘛自己搬來,把新房子給他岳父???”
“那他為嘛還調(diào)樓層呢?繼續(xù)住在二樓不就得了?”
“李正弘屬猴,這個屬相的人不適合住樓房底層,最好是整幢樓房高度的一半以上,三樓最好?!?/p>
一番話說得顏伯虎瞪圓了雙眼:“李正弘不簡單,你也是大仙!”
高克己擺擺手:“什么狗屁大仙。鉆天猴之前找人算過,我正好知道而已?!?/p>
高克己推著電動車,不緊不慢地在路上走,別人看了還以為他車壞了。其實,他是在磨時間。待到太陽西沉路燈亮起,他才拎著在小區(qū)門口買的水果上樓敲門。
飯廳的桌上已經(jīng)備好酒菜,李正弘熱情地招呼高克己落座,抄起酒瓶,給兩個酒杯滿滿地倒了個平槽兒:“老規(guī)矩,先干一杯!”
兩人端杯一飲而盡。李正弘又將兩個酒杯倒?jié)M,高克己剛要說話,被李正弘攔?。骸澳闶裁匆矂e說,先聽我說?!闭f著,他端起酒杯,“克己,疾風(fēng)知勁草,還是老哥們兒講義氣,畢竟咱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徒弟!局紀(jì)檢找你調(diào)查的事我知道了,雖然我不贊成你對人家這個態(tài)度,但你能仗義執(zhí)言,對我有個公正客觀的評價,這說明……”
“這說明你就是個官兒迷,”高克己接過話,“我跟人家來調(diào)查的領(lǐng)導(dǎo)也是這么說的?!?/p>
“我不否認,這么多年的努力,就是想有今天這個位置。為了這個目標(biāo),工作上我也算玩兒命了,這個大家有目共睹。當(dāng)然,我也不否認動用了我岳父的關(guān)系。但說我濫用職權(quán)貪污受賄,還徇私舞弊、不按照正常程序給民警晉職晉級,我是那樣的人嗎?”
“不能,你沒這個膽兒。”
“這話雖然損點兒,但還算是公正。所以,我要對你的仗義執(zhí)言表示感謝,你沒有落井下石,沒有像有些人那樣背地里放冷箭、告黑狀。我們是多年的師兄弟,我也了解你的為人。這些年,你在刑警支隊干后勤工作,級別職務(wù)一直沒動,正巧警衛(wèi)支隊人員調(diào)整,一大隊大隊長職務(wù)空缺,我會在處務(wù)會上建議把你調(diào)過去,這樣,你的正科級也能解決了?!?/p>
“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
“你非要這么想也沒關(guān)系?!崩钫胗悬c兒激動,“他們說我不按照正常程序給民警晉級,那我這回就使用一下手里的權(quán)力,給你,給你們這些老伙計都提提級,省得你們背后總罵我一朝權(quán)在手,把以前一起吃苦受累的老哥們兒都忘了?!?/p>
高克己搖搖頭:“剛喝一杯你就多了?!?/p>
“不要質(zhì)疑我的真誠,咱倆先把這杯干了。”李正弘再次端杯。
兩人一口悶掉了杯中酒,李正弘又拿起酒瓶,高克己攔住他:“第三杯了,你好歹讓我吃口菜?!?/p>
“你就放開了喝,今天咱哥兒倆一醉方休。其實,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覺得我當(dāng)官了,把老兄弟們都忘了……”
“我沒說你什么……”
“說了也沒關(guān)系,就沖你今天在局紀(jì)委面前這態(tài)度,你說什么我都聽著?!?/p>
“你確定自己沒喝多吧?你要確定,那我可說了?!?/p>
“你說,今天這屋子里沒有處長和下屬,只有老戰(zhàn)友和師兄弟!”
“行!”高克己像是下定決心似的,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把酒杯往桌上一蹾,“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好多年了,今天就算酒壯慫人膽,我想問你一句,二十五年前的9月30號,那天晚上我們在車廂里巡視,你到底看沒看見……”
李正弘定定地看著高克己,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人,又像是在重新審視對方,要把高克己的身體看穿。猛然間,他像遭了電擊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還記著!你還念念不忘!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是想問你,當(dāng)時你到底看沒看見?”高克己執(zhí)拗地迎著他的目光。
“部里來的專家都定了案的事情,你現(xiàn)在翻出來干什么?你知道你當(dāng)時提出的意見意味著什么嗎?你在干擾偵查方向!你在干擾領(lǐng)導(dǎo)偵破案件的決心!你在混淆視聽!”
“我就是想問你,當(dāng)時你到底看沒看見。”
“我沒看見!二十多年前當(dāng)著大家的面我這么說,到現(xiàn)在我還這么說,我就是沒看見!”
“你說謊!當(dāng)時你我近在咫尺,在我回頭示意的時候,你敢說你沒看見嫌疑人?”高克己的聲音也提高了。
“你這是胡攪蠻纏!憑什么你看見了我就要看見?憑什么你示意我就非要有回應(yīng)?憑什么你把你的判斷強加到我頭上,讓我給你去證明,讓我給你的幼稚買單?”
高克己噌地一下站起身:“就憑你當(dāng)時在場,就憑你是我的搭檔,是我的支援是我的后背,是我可以信賴的人!可是你,關(guān)鍵時刻卻把我硬生生撂在了旱地上!”
李正弘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高克己,你能不能成熟一點兒???就憑你似是而非的那一瞥,你就斷言罪犯還有同伙?那是猜測,是假設(shè)!難道警察能憑猜測、憑假設(shè)辦案?我請問你,證據(jù)呢?”
“我有證據(jù)?!?/p>
“有證據(jù)你就拿出來!”
“人死了?!?/p>
“那是罪犯報復(fù)社會咎由自取!”
“我是說大師兄成玉坤死了!”
“你……”李正弘像是挨了一記重拳,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
袁竹林來到師父家里的時候正趕上飯口,桌上擺著一葷兩素和盛好的米飯,袁竹林剛想端起飯碗扒拉兩口,就被姚個奇叫到書房里。兩個人把門一關(guān),任憑師娘三番五次催促,始終聽而不聞。
姚個奇戴上老花鏡,又將袁竹林手機里的視頻反復(fù)看了好幾遍,好像之前他看過的是盜版一樣。放下手機,他指著書桌上堆滿的圖表、紙張和筆記本,讓袁竹林找出來標(biāo)注著1994年的所有資料翻閱比對,直到他們的目光同時落在一張泛黃的彩色照片上。
照片上的七個人都穿著警服,除去中間的姚個奇板著個臉不茍言笑,其余六個人都齜牙咧嘴,一塊兒喊“瘸——子”。照片下面還有一行標(biāo)注:“平海六駿和牧馬人”。袁竹林記得這行字的來歷和出處。
姚個奇的手指挨個兒點著上面的人,口中喃喃:“窩囊廢、能耐梗、燕巴虎、鉆天猴、錢串子……”當(dāng)他的手指滑到最邊上那個雙手背后、面容敦厚、身材魁梧的年輕人身上時停了下來。袁竹林知道,那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是袁竹林已經(jīng)故去的大師兄,一面墻成玉坤。
袁竹林還記得這個外號的來歷。當(dāng)年刑警支隊搞文藝聯(lián)歡,各個分隊和探組都要出節(jié)目,他們幾個準(zhǔn)備反串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里面最為經(jīng)典的一折“智斗”,顏伯虎扮演胡傳奎,李正弘扮演刁德一,阿慶嫂這個角色讓大家犯了難,最后公推成玉坤來承擔(dān)這個艱巨的任務(wù),理由很充分很有說服力——整個分隊里要論嗓門,成玉坤排第一。成玉坤推卻不過,只能拉著負責(zé)胡琴伴奏的高克己天天吊嗓子對詞。
演出那天,三個人上臺一亮相,立即全場沸騰。顏伯虎和李正弘都很入戲,但成玉坤多少有點兒緊張,胡傳奎唱完“俺胡某講義氣終當(dāng)報償”后,阿慶嫂要給刁德一和胡傳奎敬煙,原詞應(yīng)該是“參謀長,煙不好請抽一支”,卻讓他說成了“支隊長,煙挺好您來一根”。臺下瞬間笑成一片。沒等觀眾臉上的笑紋散去,成玉坤的第二個錯誤接踵而至。胡傳奎唱完“這小刁一點兒面子也不講”,阿慶嫂的原詞是“這草包倒是一堵?lián)躏L(fēng)的墻”,可成玉坤卻唱成了“這包草倒是一面堵風(fēng)的墻”。
事后哥兒幾個復(fù)盤,顏伯虎說:“大師兄你真行,戲詞改得真不含糊?!?/p>
成玉坤呵呵笑著說:“我覺得我唱得挺順嘴呀?!?/p>
“干脆你以后就叫一面墻得了,你才是一面堵風(fēng)的墻。”
“行呀,誰讓我是大師兄呢,我就當(dāng)這面墻,擋在兄弟們前面!”
袁竹林抬眼看看依舊沉浸在思緒中的師父,默默地拿起放在書桌底下的香煙,抽出一支給師父點上。姚個奇深吸了一口,伴著呼出來的煙霧,緩緩開口:“當(dāng)年我要是跟著他們就好了……”
“師父,您別這么說?!痹窳职褵熁腋淄七^去,“您以前不是說過嘛,杵窩子的徒弟您不稀得看。大師兄是真應(yīng)了那句話,把自己當(dāng)成一面墻,擋在了兄弟們前面?!?/p>
袁竹林也在搜尋記憶。
那天姚個奇帶隊上車后,照例巡視一遍,回到餐車。高克己、李正弘、顏伯虎和袁竹林都圍攏在師父身邊,聽候調(diào)遣。這種場合,最能活躍氣氛的就是顏伯虎,時不時來個段子,讓大家緊張的神經(jīng)放松片刻??山裉煊悬c兒奇怪,從平海站一上車,姚個奇就緊繃著臉,顏伯虎的段子也沒能讓他的表情緩和片刻,始終是瞇縫著眼,臉上不帶一絲笑容。高克己和李正弘這對搭檔也察覺到師父的異樣,私下里和顏伯虎議論,是不是因為今天的旅客列車上加掛了警衛(wèi)包車,師父才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或者是因為大師兄——成玉坤剛剛調(diào)任警衛(wèi)科,這天是他第一次出任務(wù),師父不放心?顏伯虎說都不是,師父就是不踏實,上車之前就不踏實,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直覺這個東西很奇怪,你說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可現(xiàn)實偏偏就左右打臉。今天姚個奇的預(yù)感就應(yīng)驗了,一隊人馬剛離開平海兩站,姚個奇的手機急促地響了起來。那個年代手機還是稀罕物件,磚頭一樣大,整個支隊里,只有姚個奇配了一個,其他人能有個BP機就算不錯了。
電話是刑警支隊政委打來的,說郭玉昕帶著一個小組勘查現(xiàn)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重要線索,讓他搭乘就近的車次返回平海。于是,姚個奇帶著袁竹林在前方的德昌站下車。德昌站是平海公安處與濟州公安處的交界,北上南下的車次很多。姚個奇一邊站在站臺上等車,一邊給幾個徒弟安排工作,讓他們重點關(guān)注和警衛(wèi)包車連接的車廂。
這時,成玉坤從后面的車廂趕過來。他知道今天師父帶著師弟們執(zhí)行常規(guī)的打擊流竄犯罪的任務(wù),碰巧和自己的警衛(wèi)任務(wù)同一趟車,趁著列車???,和大家見個面。一行人站在站臺上聊天,顏伯虎說警衛(wèi)科的干部經(jīng)常接觸上面的人,好煙肯定多的是,大師兄不能吃獨食,得拿出來給弟兄們分分,否則群眾基礎(chǔ)不好影響成長進步。成玉坤笑呵呵地掏出一盒打開的中華塞到他手里,又跑到姚個奇面前,掏出兩盒中華塞到師父口袋里。
沒說上幾句話,列車進站。姚個奇沖站臺上的徒弟們揮揮手,帶著袁竹林登車。站臺上、列車旁的聚首分離,對于鐵路警察來說太平常了,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最平常的一次離別后,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人,如南轅北轍的兩趟列車,離他們越來越遠,再也沒有重逢的機會了——警衛(wèi)列車從德昌站開出兩個小時,11、12號客車車廂連接處發(fā)生爆炸,處在這個位置的成玉坤因公殉職。
誰也不知道成玉坤為什么沒有按照規(guī)定返回警衛(wèi)包車,誰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他離開了自己的崗位。事后反推所有細節(jié)時,姚個奇曾把高克己、李正弘、顏伯虎單獨叫來逐一詢問。三個人的說法差不多,他們目送姚個奇登上列車后,這邊準(zhǔn)備發(fā)車的鈴聲也響了。師兄弟互道珍重,他們?nèi)齻€前往硬座車廂巡視,成玉坤則留在了站臺上。顏伯虎是最后上車的,他提供了一個細節(jié),就在他剛進車廂的時候,隱約聽到站臺上有奔跑和喊叫的聲音。他回頭看了一眼,是車站工作人員帶著幾名旅客跑向車廂門。旅客著急忙慌趕車的場面,再尋常不過,再加上站臺上照明昏暗,顏伯虎也沒太留意。
一陣壓抑的咳嗽聲打斷了袁竹林的回憶。抬眼一看,姚個奇用手捂著嘴,眼睛鼻子都擠在了一起。他知道,師父這是不想驚動了外屋的師娘,趕緊給師父把水杯端過去。姚個奇喝了兩口,終于壓住了咳嗽,待氣息稍稍平緩,他問:“克己給你這段視頻的時候,還說什么了?”
“就說讓我?guī)退纯础!?/p>
“他沒說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和什么人一起發(fā)現(xiàn)的?”
“沒有。”
“給他打電話,讓他到我這里來!”
袁竹林有些猶豫:“現(xiàn)在?”
“就是現(xiàn)在,馬上!”
袁竹林掏出手機撥號,高克己的電話卻無人接聽。
從李正弘家出來,高克己昏昏沉沉,腳步也有些踉蹌,要不是推著電動車當(dāng)拐棍,他也許會一屁股坐到地上。
聽到成玉坤的名字,李正弘將酒杯狠狠摔在地上:“成玉坤的死跟你、跟我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
高克己使勁拍著桌子:“怎么沒關(guān)系,他是我們的戰(zhàn)友我們的兄弟!”
“全國一年到頭死多少警察你知道嗎?平均每天一個還多!他們都是咱的戰(zhàn)友兄弟,都他媽跟咱有關(guān)系嗎?你管得過來嗎?”
“你這是偷換概念,我說的是當(dāng)年,如果我的判斷是對的……”
“窩囊廢,你他媽什么時候?qū)^?”
“鉆天猴,你他媽的別欺人太甚!”
兩人斗雞一樣互相瞪著,就在這個時候,單元門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端莊秀麗、身材略顯豐盈的中年女人。高克己和李正弘的表情和動作瞬間定格,愣了幾秒鐘,李正弘才問道:“你怎么回來了?”
進來的女人是李正弘的妻子徐雅晴。徐雅晴掃了一眼杯盤狼藉的桌面:“我今天不值班,回來給孩子拿鋼琴資格證,你們這是……”
高克己也醒過神兒來:“不好意思,喝猛了,處長家里的酒上頭……”
徐雅晴仍舊客客氣氣:“沒關(guān)系,你和正弘都是老哥們兒,就應(yīng)該多聚聚,喝兩杯不礙事。不行的話,酒給你留著,下次來再喝?!?/p>
高克己就是再傻也聽得出這是逐客令,更何況他也不想再待下去了。走到門口,回頭看看李正弘,想要說的話最終咽回到肚子里,沖徐雅晴歉意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出門。
徐雅晴關(guān)上門,順手抻過把椅子坐在李正弘對面:“該給你的面子都給你了,現(xiàn)在說說咱們倆的事吧?!?/p>
李正弘瞪著滿是血絲的眼睛:“我跟你說什么?說你天天不回家是因為工作忙?說你不相夫教子是為了干事業(yè)?說你賢良淑德都是外包裝……”
聲音穿過門縫,傳到樓道里,高克己也聽到了,他的腳步遲疑了片刻,又邁開雙腿,繼續(xù)下樓。
推著電動車走了兩條街,高克己被口袋里的手機鈴聲叫停,是顏伯虎打來的。“你跑哪兒去了?給你打半天電話都不接,東西不要了?”
高克己這才想起,之前說好了的,顏伯虎今晚要給自己送點兒油和大米。自從顏伯虎去了公安處食堂,時不時給他弄來些批發(fā)價的米面油。“我這就回去,你等會兒?!?/p>
“你直接來你家門口的那個小飯館吧,我還沒吃飯呢。”
高克己走進煙霧繚繞的小飯館,顏伯虎坐在里面的角落里朝他招手。他剛剛坐到顏伯虎對面,顏伯虎就皺起眉頭,兩手護住面前的菜盤子:“跟誰喝成這樣,可別吐我菜里?!?/p>
高克己斜了顏伯虎一眼,又看看他護著的菜,扭頭沖老板喊:“小胖,你過來!”
被稱作小胖的老板走過來笑瞇瞇地說:“大哥,有事您吩咐。”
“你瞧他點的這是什么菜,老遠看著就冒綠光。去炒個全爆,再弄條紅燒魚,我跟他好好喝兩口?!?/p>
沒等老板答應(yīng),顏伯虎先急了:“你跑這兒殺富濟貧來了?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的孫子,我還得過日子呢。我吃韭菜炒雞蛋就挺好。”
高克己不理他,沖老板說:“快去做,一會兒我結(jié)賬?!?/p>
顏伯虎像不認識似的上下打量他:“今兒怎么這么大方?都喝成這樣了,還沒喝夠???你剛才跟誰喝的?”
“打死你都想不到今天我跟誰喝的酒?!?/p>
“你也別打死我,我也不想知道。反正能跟你喝酒的,除了我,沒一個正常的?!?/p>
“我跟鉆天猴喝的酒!”
顏伯虎愣了片刻,繼而恍然:“鉆天猴這是知恩圖報啊。你們都聊嘛了?”
高克己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說:“聊個屁,話不投機,說嗆了?!?/p>
“咱們一把手大處長找你喝酒聊天,你跟人家說嗆了,還真是缺心眼兒啊。我剛才還想祝賀你能提個一官半職呢,敢情你跑我這兒演電視劇來了,剛開個頭就弄個反轉(zhuǎn)?!?/p>
“我剛說了一句,你就噼里啪啦說一火車?!?/p>
“我是替你著急??!你的為人跟你以前打牌的風(fēng)格一樣。”
“我什么風(fēng)格?”
“總他媽的豬羊抵,剛有點兒好事?lián)炝藗€羊看見勝利的曙光,百分之百又順手牽回來一頭豬。說說,為啥說嗆了?”
高克己自己干了一杯,抹抹嘴:“我問他還記不記得‘9·30’,還有那天在車上他到底看沒看見!”
顏伯虎嘆口氣:“窩囊廢,你可是真倔啊,都過去多少年了,你怎么還念念不忘呢?”
“你這口氣怎么跟鉆天猴一樣?”
“我和他可不一樣。不過,也許啊,我是說也許,如果當(dāng)年鉆天猴能給你證明,專案組領(lǐng)導(dǎo)也許會采納,也許會沿著這條線索去深挖??蓡栴}是,這些都是也許啊,你說的話,就算鉆天猴能給你證實,不一樣是沒證據(jù)嗎?我的哥!現(xiàn)在你把這件事翻出來,我都覺得你有點兒成心。”
高克己掏出手機放到顏伯虎面前:“我給你看個東西,如果你再說我成心,我認了!”
“你能給我看嘛……”顏伯虎拿起手機,點開視頻,剛看了一眼,手就抖了一下,手機差點兒掉菜盤子里,“這是從哪兒來的?嘛時候的事啊?你在哪兒發(fā)現(xiàn)的?”
高克己不答反問:“你說我是不是成心?”
“你不是,你是活見鬼了!”
“這是我今天去案發(fā)現(xiàn)場勘查時發(fā)現(xiàn)的?!?·30’案的偵破你也全程參與了,看見這個,你有什么感覺?”
顏伯虎先點頭后搖頭:“太他媽像了,你還給誰看過這個?”
“給圓珠筆看了,可是到現(xiàn)在他也沒給我回信?!?/p>
“你怎么不給能耐??纯茨??”
“就是他讓我找圓珠筆的。”
顏伯虎的舌頭都有點兒不利索了:“他……他如果能證實這個東西,就說明……說明……”
高克己的眼里閃過一絲寒光:“說明他沒死,他還活著!”
顏伯虎點點頭:“難怪鉆天猴跟你嗆起來了呢,當(dāng)時他可是負責(zé)信息和證物收集的,你給他看這個,他能不躥嗎?”
“我還沒給他看呢,徐雅晴回來了?!?/p>
顏伯虎的眼睛又瞪大了:“怎么這里面還有徐雅晴的事???我可提醒你,都這歲數(shù)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你可千萬……再說了,徐雅晴不見得比你媳婦強多少?!?/p>
“放屁!”高克己氣不打一處來,“你滿腦子還有點兒正事嗎?當(dāng)真是蒸饅頭蒸迷糊了,忘了自己以前是干什么的了!”
顏伯虎沒忘自己以前是干什么的,沒忘自己的外號“燕巴虎”的由來,更沒忘徐雅晴曾經(jīng)是高克己的初戀情人。
郭玉昕自從看到那段視頻以后就坐不住了,一會兒翻翻博古架上的線裝書,一會兒盤盤桌子上的核桃,一會兒又拿起手機,想撥電話,卻不知道該撥給誰。最后從抽屜里翻出個煙斗,再翻箱倒柜搜羅出一包不知哪年的煙絲,胡亂裝填完畢,點燃煙斗嘬了起來。其實他已經(jīng)戒煙多年,但這個視頻的沖擊對他來說太強烈了,他必須找個熟悉的東西穩(wěn)一下心神,理一理思路。
煙霧時而如絲,時而如柱,時而又像紗幔一樣擋在他眼前。煙霧的形狀隨著郭玉昕的氣息而變化,而他的氣息又非常不均勻,時而急促時而緩慢,那是他心跳的節(jié)奏。他完全沉浸在回憶當(dāng)中,嘗試著把記憶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放大,但無論怎么拼接,總是缺少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他當(dāng)時不在現(xiàn)場。
他本來忙著另一個現(xiàn)場,是接到師父的電話趕過去的。在會合地點見到姚個奇后,師父的臉始終陰沉著,他沒敢問到底為什么把他叫過來。直到師父告訴他,K223次列車行進到鎮(zhèn)原和溪東之間的路段時發(fā)生爆炸,人員傷亡不明。
他不由脫口而出:“您不是才從那趟列車上下來嗎?”
姚個奇沒吱聲,伸手在口袋理摩挲了半天,掏出一盒中華。郭玉昕拿出打火機給師父點上,時刻關(guān)注著師父的表情,腦中盤算著師父要布置什么工作。就在這時,姚個奇的手機響了,接通電話聽了兩句,師父夾著煙卷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煙灰全落在褲子上。跟隨師父以來,郭玉昕還從沒見他如此失態(tài),難道還有比列車爆炸更驚悚的消息嗎?
回憶至此,郭玉昕手里的煙斗也微微顫了一下。他清楚地記得姚個奇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自己的眼神,還有師父艱難說出的那句話:“玉坤……沒了……”
“師父,您說誰沒了?”其實他聽清了,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玉坤?不可能啊,我昨天還和玉坤見面呢,就在單位門口碰見的,他說轉(zhuǎn)天可能有任務(wù)要出差,說是上K223次……”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愣住了,K223次……
再往后的記憶很清晰也很混亂。他們趕到現(xiàn)場后,高克己、李正弘、顏伯虎的便衣探組和列車員、乘警正在集中旅客,車尾的那節(jié)加掛車廂也被警衛(wèi)人員封閉。還有成玉坤的遺體……
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成玉坤犧牲了,但因為他離開了警衛(wèi)的工作崗位,沒有被評為烈士。不僅是郭玉昕,幾個師兄弟都為此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
往事不堪回首,郭玉昕放下煙斗,不想再回憶下去了。這時,有人喊著他的名字走進來,他急忙起身相迎,兩人隔著茶海坐下,郭玉昕重新泡了一壺茶。
來人叫韓勝喜,是他在古文化街上的鄰居兼玩友。
他和韓勝喜的相識還有點兒戲劇性。古文化街上有個跤場,“大力丸”是跤場的師傅,官方用語就是跤場負責(zé)人。那天正趕上一個生瓜蛋子來踢場子,“熟梨糕”趕緊跑來通風(fēng)報信。“大力丸”、“熟梨糕”都是街上店主的外號,熟梨糕的小吃店就開在跤場旁邊,有個風(fēng)吹草動準(zhǔn)是他第一個知道。
郭玉昕跟著熟梨糕來到跤場,正好看見那生瓜蛋子三下五除二撂倒了大力丸最后一個徒弟。熟悉跤場規(guī)矩的人都知道,人家來跤場和你撂跤,把你的徒弟摔了一溜夠,等于是拆了師父面前的四梁八柱,最后只能是當(dāng)師父的親自下場和人家比拼。贏了自然嘛事沒有,要是輸了,以后也就沒臉杵在這兒了。大力丸面露怯色,郭玉昕看不下去了,他要幫朋友撐住場面。
跤場的規(guī)矩,兩個人撂跤前先得依舊禮抱拳拱手道個姓名,抑或有旁人介紹??晒耜客耆焕頃@些,接過旁邊跤手遞過來的褡褳換上,就直奔那生瓜蛋子過去了。這種先聲奪人的氣勢碾壓,是他當(dāng)警察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
兩人搭手扭在一起的時候,郭玉昕伏在對方耳邊問了句:“哪兒的?”
對方答:“柳青的!”
交換個身位,郭玉昕又問:“沒聽說柳青出好把勢?!?/p>
對方答:“你這不就看見了嗎?”
閃轉(zhuǎn)騰挪幾個回合下來,郭玉昕感覺出來了,對方?jīng)]什么太多的招式,就是力氣大。知道了對方的短處,郭玉昕賣個破綻,借力打力,摔了對方一個四仰八叉,然后故技重施,又把對方撂倒一回。三局兩勝,對方已經(jīng)沒資格再挑戰(zhàn)了,不料那人卻說:“有膽子再來一局嗎?”
郭玉昕眉毛一挑:“還不服氣?”
對方說:“我摔不過你,咱們換個花樣。”
郭玉昕指著跤場里的家什:“只要不弄死人,你隨便挑!”
對方抬抬下巴示意場外:“不在這兒比試,咱倆找個文雅點兒的地方?!?/p>
郭玉昕沒想到,對方竟然帶著他來到離自己店鋪不遠的一個門臉房里。房子不大,再加上里面擺放的東西也不規(guī)整,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跟過來看熱鬧的就只能站在門口了。
對方自我介紹:“兄弟叫韓勝喜,摔跤摔不過你,看你這架勢,也是個文武帶打的能人,請你來幫我看個東西,你斷準(zhǔn)了,我徹底認輸,要是斷不準(zhǔn),那只能算咱倆打個平手了?!?/p>
郭玉昕點頭認可。韓勝喜轉(zhuǎn)身從桌上端過來一個擦拭得锃亮的木匣子打開,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塊木版:“您給掌掌眼。”
這是柳青鎮(zhèn)套印傳統(tǒng)年畫的木版,郭玉昕仔細觀察木版的木質(zhì)和刀工,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問了一句:“這是個好東西,你找專家鑒定過嗎?”
“鑒定過了,但我不放心專家的眼神兒,這條街上都知道您是木器和字畫的行家,所以才找您幫著斷斷?!?/p>
“你別捧我,不過,我能猜出專家是怎么跟你說的,他們是不是說這個東西是清代的,最早也應(yīng)該是康熙年間的?”
韓勝喜挑起大拇指:“您真是高人!和專家說的一點兒不差,這回我服了!”
郭玉昕把木版還給他:“你先別急著佩服,我還有句話說。你不是不相信專家嗎?我也不相信他們的眼力。其實我看這個東西像明朝的,具體哪個年代說不好,但不會晚于萬歷年間?!?/p>
韓勝喜急忙接過來仔細打量,看不準(zhǔn)的地方就向郭玉昕討教,郭玉昕也幫著他查資料印證,兩個人早就忘了剛才在跤場的約定。門外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夜幕降臨,他們才意識到,已經(jīng)是飯點兒了。韓勝喜做東,兩人找了家小酒館邊喝邊聊,說起了白天發(fā)生的事。原來是大力丸的徒弟吹牛吹大了,韓勝喜沒按捺住性子,才上前和他們比劃。郭玉昕知道柳青鎮(zhèn)自古就有習(xí)武健身的傳統(tǒng),對韓勝喜會摔跤一點兒不驚訝,再者韓勝喜摔跤的水平也實在一般,就是力氣超常。問到他這把子力氣是怎么練出來的,韓勝喜嘆口氣:“說句您不愛聽的,你們在城里舒服慣了,要是從小也像我似的什么下死力氣的活兒都干,也練出來了?!?/p>
打這兒以后,兩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熱乎。沒事的時候,韓勝喜就到郭玉昕的店里來喝茶,郭玉昕閑下來,也溜達到韓勝喜的店里轉(zhuǎn)轉(zhuǎn)。
今天,韓勝喜又過來了。端起茶杯喝了兩口,咂摸下滋味:“郭三哥,今天你茶葉倒多了吧,喝到嘴里可是夠釅的?!?/p>
郭玉昕喝了一口,果然?!澳X子沒在家,手里就沒準(zhǔn)兒,要不咱換了重沏?!?/p>
韓勝喜連忙擺手:“不用,就這么喝挺好。你今天的臉色有點兒不對,是誰惹你不高興了,還是買賣干賠了?”
郭玉昕沒回答,突然換了個話題:“老韓,我記得你們柳青鎮(zhèn)除了盛產(chǎn)年畫,還出好木匠吧?”
“是啊,以前柳青鎮(zhèn)十家里面得有兩三家干木匠活兒,就連我小時候還學(xué)過幾天呢。不過現(xiàn)在沒人干了,這門手藝也撐不了多少年了?!?/p>
“為什么呢?”
“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現(xiàn)在的家具都是工廠里的流水線,傳統(tǒng)手藝耽誤工夫,你費勁巴拉才做出個柜子,人家那邊板材拼接上釘子帶噴漆,整套家具都出來了,不但快,成本還低,誰還買你的東西呢?”
郭玉昕說:“都是樣子貨?!?/p>
“可現(xiàn)在的人不都是看模樣嗎?擺在那兒好看就得,過些年有新樣式再換一輪,沒人想著做一套家具能傳代。所以我才說,學(xué)木匠沒出路。”
郭玉昕猶豫片刻,還是掏出手機,調(diào)出高克己給他發(fā)過來的視頻:“你看看這個東西,見過嗎?”
韓勝喜接過手機,湊近屏幕端詳片刻:“這活兒也太糙了,說是土制弓弩太小,說是軍工貨,手藝又太次,總之是個四不像。”
“這樣的東西,做出來難嗎?”
“會的不難,難的不會。關(guān)鍵是他做這個東西,想達到什么目的?!?/p>
這句話讓郭玉昕心里一動。他想跟韓勝喜解釋,又忍住了。雖然不做警察很多年,但早已沁入骨子里的職業(yè)習(xí)慣,還是讓他及時打住?!袄享n,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吧?”
“知道啊,你跟我說過你是警察?!表n勝喜又補充,“一喝酒你就跟我念叨,你以前是警察?!?/p>
郭玉昕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我好像沒跟你說過,我是因為什么不干警察的吧?”
“這個沒有?!?/p>
“你今天請我喝酒,我告訴你?!?/p>
郭玉昕和韓勝喜吃飯喝酒的時候,也正是高克己和顏伯虎曲終人散的時候。高克己拎著顏伯虎送來的一袋米和一桶油,晃晃悠悠走回家里,給他開門的是陳子凡。他從陳子凡的眼中看到了些許嗔怪,但妻子還是扶著他進了臥室,幫他脫了衣服鞋襪,扶他躺下,端了杯白開水放在床頭柜上,才輕輕地走了出去。這些動作自然平緩,但這平緩是歷經(jīng)磨合的結(jié)果,沒有吵鬧沒有埋怨,蜻蜓點水波瀾不驚。
高克己很快進入了夢境。年少氣盛的他和李正弘背起挎包,頂著滿天的星辰登上列車;車廂里彌漫著各種嗆人的氣味,他和李正弘配合默契,抓捕嫌疑人手到擒來;案情分析會上,他說出自己的意見,把目光投向李正弘,渴望得到他的支持,可李正弘遺憾地搖著頭……不對!這個夢境里少了某些環(huán)節(jié),他極力搜索著,直到他看見徐雅晴對他露出淺淺的微笑。
他在夢境中反復(fù)提醒自己,這是個夢……
平海鐵路公安處坐北朝南,大門直對著門外的馬路,里面是三面高低錯落的辦公樓環(huán)抱著的院子。大門正對著的小樓是食堂兼車庫,主體辦公樓坐落在左側(cè),和以前的老樓銜接,形狀就像個朝外伸的刀把。高克己曾經(jīng)跟顏伯虎念叨,這種建筑典型的壞風(fēng)水,咱們是執(zhí)法機關(guān),是拳是槍是刀子,哪有刀把往外送的?
隨口一句玩笑話,竟然傳到了政委耳朵里。政委找個機會“偶遇”高克己,先是問他最近怎么樣,孩子的工作落實得如何,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你也是老同志了,說話要注意影響,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搞風(fēng)水迷信那一套,傳出去影響多不好?!?/p>
高克己馬上反應(yīng)過來,肯定是顏伯虎嘴上沒把門,扭頭就去找他算賬。顏伯虎大大方方承認了,還痛心疾首地說:“沒想到食堂里也有臥底。”
承認歸承認,顏伯虎并沒有吸取教訓(xùn)。沒過多久,有關(guān)公安處大院風(fēng)水不好的說法就在底下傳開了,除了高克己說的那些,顏伯虎還給加了個后綴:不出一年,上層建筑肯定有變化,不信你們就拭目以待。
沒過三個月,政委就調(diào)到培訓(xùn)中心當(dāng)書記去了。臨交接前,政委把高克己叫到辦公室里:“老高,既然你早就看出來了,怎么不給我提個醒呢?看來你是巴不得我早點兒走啊。”
高克己臉都氣綠了,跑到食堂把顏伯虎拎出來:“你真是個燕巴虎,誰看見你誰倒霉!”
顏伯虎笑呵呵地說:“政委調(diào)走的悲痛消息我聽說了,但你先別跟我急眼。通過這件事,你不覺得這充分說明你料事如神嗎?”
“我以后要是再跟你多說一句,我就是棒槌!”說罷,高克己扭頭就走。
這事過去沒幾天,顏伯虎拎著肉和面來找高克己,一番批評與自我批評,哥兒倆又和好了。他們倆的關(guān)系,用高克己自己的話總結(jié)就是,我真的不愿意跟你說話,可不跟你說話我又沒有對把子的人。
整個兒公安處里,高克己還真沒有幾個能說話的人了。大師兄成玉坤是他們這些人中人緣最好的,厚道勤懇,任勞任怨,師兄弟無論誰有難處,他都會伸出援手,可惜英年早逝。排行老二的就是高克己了,窩囊廢的脾氣看似人畜無害,可一開口就得罪人,公安處里從老到少、從上到下,難得有人愿意跟他打交道。老三是能耐梗郭玉昕,他是能說能寫能動手,文武帶打,哥兒幾個里面最牛??伤钠庖才?,典型的曲高和寡,只知有己不知有人,除了師父姚個奇和大師兄成玉坤,他跟誰的關(guān)系都不好。老四顏伯虎,一貫嘻嘻哈哈的,跟誰關(guān)系都不錯,就跟袁竹林不行。老五是圓珠筆加錢串子袁竹林,人家走的是高端學(xué)術(shù)范兒,雖然一著急說話就結(jié)巴,可數(shù)他最討師父喜歡。老六鉆天猴就更不用說了,哥兒幾個里面號稱老疙瘩,年紀(jì)最小,但混得最好。以前高克己和李正弘關(guān)系最鐵,但自從發(fā)生那件誰也說不清的事之后,兩人也漸行漸遠,更何況李正弘還有橫刀奪愛之嫌。
每當(dāng)顏伯虎說到這事,高克己都無一例外地攔住他的話頭:“別總提徐雅晴,我們倆壓根兒就沒有過什么。”
高克己走進公安處大門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多了,他暗暗后悔昨晚不該喝那么多。剛推開辦公室的門,眼前的情景嚇了他一跳,支隊長和政委兩個正職居然都在。見他進來,支隊長立即綻開滿臉的笑紋:“老高,你怎么才來啊,我們倆等你半天了?!?/p>
高克己尋思,我就算遲個到,也不至于你們兩個領(lǐng)導(dǎo)一起來查崗呀,但嘴上還是說:“兩位領(lǐng)導(dǎo)找我有事?”
政委上前一步,挽住他的胳膊:“老高,走,咱換個地方說!”
支隊長也跟著挽住他的胳膊,兩人一邊一個像綁架似的夾著高克己往外走。高克己沒受過這個待遇,一時有點兒蒙圈,稀里糊涂被他倆拽著直奔會議室。會議室的門一開,支隊里的新老警花一起簇擁過來,臉上洋溢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拉著他來到大屏幕前。高克己這才看見屏幕上的幾個大字:“熱烈歡送高克己同志!”
“你們這是要把我送哪兒去呀?”高克己推開警花的手。
“到底是老同志啊,沉得住氣。”政委拍著高克己的肩膀。
“就是啊,大家都知道了你還裝,不夠意思。”支隊長也湊過來說。
“你們把我弄糊涂了,我是真不知道?!?/p>
政委往樓上一指:“警衛(wèi)支隊啊,今天一早通知就下來了。”
支隊長說:“老高,這事我以前聽到點兒消息,但沒想到會這么快,看來咱們李處長真是很體恤老同志啊。你這一去,用不了多久級別問題就能解決了?!?/p>
政委也說:“警衛(wèi)支隊多好啊,雖說也是一線,可比刑警支隊輕松多了?!?/p>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高克己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見他傻愣愣站在原地,支隊長說:“老高,想什么呢,是不是嫌我們這個歡送儀式不夠隆重???”
政委拽了下支隊長的袖子:“時間緊張,是匆忙了點兒,您將就一下。反正日后樓上樓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到了新的崗位,還要再接再厲再立新功!”
話音剛落,幾位警花可勁兒鼓掌,把云里霧里的高克己送上樓。
政委說得沒錯,警衛(wèi)支隊就在刑警支隊樓上,一南一北。按照高克己的說法,刑警支隊在刀把上,警衛(wèi)支隊在刀尖上。警衛(wèi)支隊里很多人都認識高克己,也早就知道他要來的消息,相比刑警支隊,他們的歡迎儀式就有點兒敷衍了事了。
副支隊長矜持地跟他握了握手:“你剛來,很多工作不熟悉,就先負責(zé)收發(fā)警衛(wèi)通話吧,具體操作流程問老袁,老袁在這個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干了十年,從來沒出過問題。今天他沒來上班,說是腎不好,去醫(yī)院看病了,反正他還有三個月就退休了。你們的辦公室在那邊,你先整理下自己的東西吧?!?/p>
高克己回到刑警支隊辦公室,小劉正在給他往紙箱子里裝東西。他本想說不用收拾,自己也沒什么東西可搬,看到桌子上的賬本,他喊住小劉:“這些是留給繼任者的,里面有咱們支隊后勤備裝的臺賬,還有出差報銷記錄?!?/p>
“高師傅,我就是繼任者?!毙⒄f,“您有什么交代就跟我說?!?/p>
高克己抱起紙箱子:“也沒什么好交代的,反正樓上樓下離得近,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找我?!?/p>
出門路過樓道拐角的政委辦公室,他聽見半開著的門后傳來支隊長的聲音:“你總念叨高克己懟得你肝疼,現(xiàn)在他去警衛(wèi)支隊了,你也不用成天訴苦了?!?/p>
政委的聲音:“所以我才熱烈歡送啊?!?/p>
“說心里話,他去警衛(wèi)支隊也好,那幫人成天神神秘秘的,適合他的氣場?!?/p>
“去哪兒都比在這兒天天給咱添堵強!內(nèi)勤這攤活兒,我讓小劉接手沒問題吧?他不會給咱們留點兒麻煩吧?”
“老高這人雖然有點兒倔,但不會跟小兄弟們較勁兒的?!?/p>
這時,高克己的手機響了。他連忙把懷里的箱子頂在墻上,伸手掏出手機,是袁竹林的電話。支隊長聽見動靜打開門,和高克己臉對臉。高克己沖他晃晃手機:“我先接電話,回頭再聽你編排我?!?/p>
他把一臉尷尬的支隊長晾在一邊,按下接聽鍵,聽筒里傳來袁竹林的聲音:“昨晚上我給你打電話,你怎么不接呢?”
“沒聽見,怎么樣,有眉目了?”
“電話里不方便說,你盡快來我這兒一趟?!?/p>
檔案資料室緊挨著廁所,也不知當(dāng)初是誰給安排的。盡管袁竹林和他的前任提過很多次建議,說檔案的保存環(huán)境應(yīng)該是干燥通風(fēng),不能靠近廁所或者水房,但建議歸建議,沒有多余的地方也是現(xiàn)實,袁竹林只能天天與五谷輪回之所為鄰。
高克己推開門,見袁竹林和顏伯虎坐在一塊兒,這個架勢,好像就是在等他。沒等高克己開口,顏伯虎說:“錢串子叫我來的,說有要緊事商量?!?/p>
顏伯虎和袁竹林一向不對付,他那語氣,仿佛是給面子才來的,袁竹林怎能聽不出來?“要不是師父說叫你,”他又指指高克己,“還有你,說去家里吃飯,我才懶得找你們呢?!?/p>
提起師父,顏伯虎不再斗嘴。“咱們是好長時間沒去師父家里看看了,我現(xiàn)在就去準(zhǔn)備東西,買點兒水果醬貨,再帶上兩桶油。AA制,你倆現(xiàn)在就給吧。”
高克己說:“還沒買東西就要錢啊,買完報個價,我們才好給你吧。”
袁竹林不住點頭:“就是。”
“一對兒財迷。師父沒說什么事嗎?”
袁竹林說:“沒說,還讓克己喊上鉆天猴?!?/p>
高克己遲疑:“還是讓燕巴虎去叫吧,我昨天……”
顏伯虎善解人意地拍拍高克己的肩膀:“行,我去叫?!?/p>
看著顏伯虎走出屋,高克己問袁竹林:“如果師父就是叫大家一起吃個飯,電話里就能說,有必要把我倆叫來當(dāng)面說嗎?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還行,知道動腦子。不像燕巴虎,讓大油把腦子都糊住了?!?/p>
“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p>
袁竹林舉起手機:“我把視頻給師父看了?!?/p>
整個下午,高克己都心不在焉。眼前的警衛(wèi)密碼本和通話記錄,他在刑偵支隊是接觸不到的,都屬于機密,可他看著這些東西,就是提不起精神,縈繞在腦海里的,始終是那段視頻。袁竹林把視頻拿給師父看了,說明他心里也沒底。
好不容易耗到下班,他騎上電動車直奔超市。他知道師父喜歡抽大前門牌子的香煙,這種香煙只在這家超市的煙酒專柜才有。買完煙拎著袋子往外走,猛地和迎面過來的人撞了個對臉,兩人定睛瞧瞧對方,臉上都掛上了尷尬的笑容。
高克己沒話找話:“你也來買東西???”
“是啊,買東西。你買什么?”徐雅晴說。
高克己晃了晃袋子:“師父叫我們?nèi)コ燥垼医o他老人家買兩條煙?!?/p>
“你比李正弘孝順,這么多年,就沒聽說過他給姚個奇買過東西?!?/p>
“買過,可能你不知道。哦,昨天晚上……我有點兒喝多了,你別介意。”
徐雅晴大方地擺擺手:“沒事,男人嘛,喝點兒酒撒歡,正常?!?/p>
“把你們家弄得挺亂的。幸虧你回來了,你要不回來……”
徐雅晴接話:“你倆就動手了吧?”
高克己急忙說:“不會不會,我們都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怎么能動手呢?再說正弘剛給我調(diào)動了工作,我還得謝謝他?!?/p>
徐雅晴“哼”了一聲:“調(diào)動工作的事你不用領(lǐng)他的情,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你當(dāng)真以為他是報答你呢?”
“應(yīng)該是吧……”
“你真是越來越窩囊了?!毙煅徘绮恍迹坝袝r候真弄不懂你們男人,明明心里邊一萬個別扭,表面非要裝得跟沒事人似的?!?/p>
“我沒裝……”高克己覺得自己在徐雅靜面前,嘴更笨了。
“裝不裝你自己心里清楚。讓開點兒道吧,我去買東西?!?/p>
高克己急忙側(cè)身,這時他才注意到徐雅晴身后跟著一個穿著入時的小伙子。純粹出于職業(yè)敏感,他仔細打量了一眼,恰好迎上小伙子的目光。小伙子趕緊把眼神移開,再看徐雅晴,高克己仿佛明白了點兒什么。他突然想起昨晚隔著門縫傳出來的李正弘的咆哮,心說鉆天猴這個綠帽子八成是戴正了。
高克己仿佛明白了點兒什么,心說鉆天猴這個綠帽子八成是戴正了
可這是為什么呢?以往他一直認為,鉆天猴和徐雅晴的關(guān)系很穩(wěn)定,雖然算不上恩愛,但也沒鬧出什么八卦。當(dāng)然,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鉆天猴的忍讓——當(dāng)年徐雅晴不顧家里的反對,執(zhí)意嫁給李正弘,李正弘對徐雅晴感恩戴德。再加上他對仕途的執(zhí)著,更不可能輕易得罪老婆。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夢,不由自嘲:這本來就他媽是個夢!
給高克己開門的不是師父也不是師娘,而是郭玉昕。袁竹林沒說郭玉昕也過來,高克己一愣:“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就不能來??!”
頭天晚上,郭玉昕和韓勝喜把各自的店門一關(guān),在仿古文化街北口找了家小酒館,摟著一壇子平海高粱酒,憶往昔崢嶸歲月。郭玉昕說起當(dāng)警察的往事,坐火車跟打出租似的縱橫南北,到哪兒都是一幫兄弟。韓勝喜說起以前打工時受的苦遭的罪,還出國當(dāng)過勞務(wù),什么臟活累活都干。接著又說到家里,郭玉昕感慨為了孩子出國留學(xué),自己咬牙跺腳讓出去一套明代黃花梨桌椅,這才湊夠了錢,肉包子打狗似的把娘兒倆送上飛機去了大洋彼岸。韓勝喜說我知道這事呀,買主還是我給你拼的縫,你非要按照“成三破二”的規(guī)矩給我份兒錢。郭玉昕說所以我得謝謝你啊,份兒錢你也不要,對了,當(dāng)時請你們?nèi)页燥?,你大兒子不是還吵吵著以后當(dāng)警察嗎?韓勝喜說快別提了,這孩子從小就蔫兒有主意,一點兒不像我,現(xiàn)在跑一家貿(mào)易公司里當(dāng)董事長秘書了。
烈酒入喉,談興更濃。郭玉昕說我有時候真懷疑你是不是偷著用什么保健品了,你看看你和你媳婦,冰火兩重天,你媳婦跟你媽似的。韓勝喜說她本來就比我大兩歲,女人顯老,再加上孩子和工廠的事也讓她操心……
邊說邊喝,郭玉昕絮叨了好久,眼看著韓勝喜支撐不住,趴在桌子上打盹兒,不由得興味索然。扶起迷迷糊糊的韓勝喜把他送回家,他回到自己家里,也是倒頭就睡。如果不是師父的電話把他叫醒,他還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時候。
高克己進門時,顏伯虎和袁竹林已經(jīng)到了。姚個奇看見高克己手里的大前門,急忙沖他使眼色。高克己心知肚明,把兩條煙塞在茶幾底下。師娘杜雨莉招呼大家入座。姚個奇把目光轉(zhuǎn)到顏伯虎身上:“老四,你不是說給老疙瘩打電話了嗎,他怎么沒來?”
顏伯虎說:“老疙瘩說有個會,讓咱們先吃?!?/p>
郭玉昕哼了一聲:“典型的官大脾氣漲,師父請吃飯他都這樣,換了別人,指不定嘛德性呢。”
姚個奇斜了郭玉昕一眼,雖然嘴上沒說,但意思很明確:你別胡說八道!
顏伯虎看在眼里,急忙打圓場:“他能來,老疙瘩說了,開完會就來,咱們先吃吧,別等他?!?/p>
待大家都坐定,姚個奇端起酒杯:“聽說為了嚴肅警風(fēng)警紀(jì),規(guī)范警隊紀(jì)律,出了很多新章程。我退休多年,也不了解,像今天咱們大家吃飯這件事,你們都報備了嗎?”
師兄弟四個互相看了看,心說這老頭兒一點兒不落伍,連在家吃飯喝酒也要報備都知道。郭玉昕第一個說話:“師父,我都不是警察好多年了,規(guī)章制度跟我沒關(guān)系。再說您也知道,我媳婦孩子都不在身邊,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跟誰報備去啊?!?/p>
姚個奇把酒杯蹾在桌上:“不當(dāng)警察也不能沒有約束,更不能沒有規(guī)矩!”
顏伯虎再次出來解圍:“師父,我在食堂,屬于后勤部門,沒人管這些事。不過,我臨出門前還是跟管理大崔說了,大崔就一句話,盡興,別冒了?!?/p>
袁竹林跟著說:“我也跟主任報備了。”
幾個人的目光都匯聚在高克己身上。高克己猛然醒悟,自己還沒履行這個俗稱“飯前祈禱”的手續(xù),連忙掏出手機,猶豫半晌,卻不知道該打給誰。本來嘛,今天剛從刑警支隊調(diào)到警衛(wèi)支隊,刑警這邊肯定管不著你了,而警衛(wèi)這邊的領(lǐng)導(dǎo)還沒電話號碼。他索性撥通了李正弘的電話,鈴聲剛響就被對方掛斷了,緊跟著回來一條信息:“開會呢,會后聯(lián)系您?!币豢淳褪穷A(yù)設(shè)短信。
他立刻回過去一條:“我在師父家吃飯,要喝點兒酒,找不到領(lǐng)導(dǎo),跟你報備一下?!?/p>
李正弘回復(fù):“喝吧,替我問候師父。”
高克己的這通操作,在座的都看在眼里。待他收起手機,顏伯虎說:“好好好,飯前祈禱完畢,大家都坐好,請師父開場!”
姚個奇說:“好,那我就說兩句開場白。我是臘月出生的,都說臘月生的孩子凍(動)手凍(動)腳,結(jié)果我還真干了公安,還是刑警,想不動手動腳都不行。眼看就是我生日了,回想這些年,也沒過上個像樣生日,你們師娘就操持著想給我慶祝一下。原本是想到時候再告訴你們,咱們一塊兒熱鬧熱鬧,小剛說他也盡量趕回來……”
小剛是姚個奇的兒子。郭玉昕插話:“那敢情好,師父一家也難得團聚一回。”
姚個奇接著說:“是什么原因提前把你們叫來一起吃這頓飯呢?就是因為老二在復(fù)查現(xiàn)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證物。這個證物想必你們也都看見了,不瞞你們說,老五給我看的時候,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太熟悉了!太像二十五年前那個觸發(fā)裝置了!在座的,也包括沒來的老疙瘩,都是當(dāng)年那起案件的親歷者,都不同程度參與了某個階段的偵破工作。所以,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p>
顏伯虎說:“師父,其實我們都知道您召集大家吃這頓飯是為了什么。不過,‘9·30’案當(dāng)年就結(jié)案了,罪犯當(dāng)場自爆身亡,大師兄還搭上了條命。這是公安部派來的刑偵專家下的結(jié)論,定案證據(jù)確鑿……”
“確鑿?”郭玉昕搶白,“證據(jù)確鑿你當(dāng)年跟著窩囊廢聯(lián)名上書瞎起啥哄?”
“我那是為了大師兄?!鳖伈⒄f,“大師兄死得不明不白,最后連個烈士都沒評上,我是替他冤得慌,跟這起案子沒關(guān)系。再說了,你當(dāng)時不是也簽字了嗎?!?/p>
“我是簽字了,但我不單純是為了大師兄的名分,我是質(zhì)疑這個結(jié)論!”
“你能質(zhì)疑什么?案發(fā)時你沒在現(xiàn)場,案子進行到一半,你又被抽到別的案子上,專案組快解散了才回來,你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
“你倒是全程跟著,你有發(fā)言權(quán)??筛C囊廢提供線索的時候你在哪兒,你怎么不說話?”
“當(dāng)時他和鉆天猴在一塊兒!要證實他的話,也得是鉆天猴!”
此言一出,幾個人不約而同將目光匯聚到高克己身上。高克己盯著手中的酒杯,酒杯里的酒隨著手臂的微微顫動泛起波瀾,幾個師兄弟的話在他耳邊嗡嗡回響,像是列車行進中的轟鳴,又像是男女老少的嘶喊……
瞬間,他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回到了那趟列車上。車廂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际侨?,他甚至能聞到彌漫在車廂里的煙草、方便面、劣質(zhì)化妝品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他和李正弘一前一后,巡視車廂。前方一個年輕男子側(cè)身分開眾人,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他見過這個人,知道他是從德昌站上的車。讓他能留下印象的原因很簡單,上車的時候,這個年輕男子沒有什么隨身行李,只是斜挎了一個綠色軍用帆布包,俗稱“軍挎”。這身打扮放在白天尚且說得過去,但現(xiàn)在是晚上,他又不是鐵路跑通勤的職工,就顯得可疑了。
這個年輕人背的軍挎也有點兒與眾不同,背包蓋的邊角上繡著一個紅色五角星。如果是為了裝飾,五角星一般都繡在背包蓋的中央,可他卻繡在邊上,估計是那個位置有破損,用五角星來遮蓋殘缺。
高克己輕輕咳嗽一聲,示意身旁的李正弘。李正弘也注意到了目標(biāo),四目相對,李正弘微微點頭,用手拍了大腿兩下。多年在一起摸爬滾打,他們有一套只有彼此能看懂的暗語。李正弘拍腿,表示再等等,如果對方是扒手,那就要人贓俱獲。高克己眨眨眼,表示同意。兩人與年輕男子擦肩而過,沒有驚動對方。但當(dāng)他們巡視回來,再次看到年輕男子時,一個細節(jié)讓高克己皺起了眉頭——這個人身上的軍挎不見了。
他沖李正弘使個眼色,又用手劃拉一下衣服。這么明確的指向,李正弘當(dāng)然看到了。兩人不動聲色,再次與年輕男子擦肩而過,同時記住了他的衣著和體貌特征。走到車廂連接處,兩人停下來,李正弘遞過去一支煙:“剛才聽燕巴虎說,大師兄上來了。”
高克己詫異:“他不在警衛(wèi)包車上,跑咱這兒來干嘛?”
“誰知道呢?興許還以為自己在刑警隊呢,看見咱們哥兒幾個,拉開車門就上了。”
“有可能。不過,他沒上警衛(wèi)包車算不算漏乘?要是讓上面知道了……”
李正弘擺擺手:“你別小題大做?,F(xiàn)在是夜間行車,警衛(wèi)對象也許早就休息了。前方站到站最多兩小時,到時候他再回去唄?!?/p>
他想想也是,其實,他也惦記著抽空和大師兄照個面聊幾句呢。正準(zhǔn)備跟李正弘說說那個年輕男子的可疑情況,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整個車廂都隨之抖動,車廂里的燈也一明一滅。他剛剛張開的嘴變成了O形:“不好!出事了!”
職業(yè)的敏感讓他倆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做出反應(yīng),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別看僅僅是一兩秒鐘,短暫的震驚過后,所有乘客都反應(yīng)過來了,呼喊聲哭叫聲響成一片。他倆的反應(yīng)如果慢了這一兩秒,立刻就會陷入驚慌人群的汪洋大海。混亂中,不知是誰拉下了緊急制動,列車車輪和鋼軌摩擦發(fā)出的刺耳鳴叫幾乎沖破耳鼓,人群隨著剎車的慣性,像波浪一樣朝前方涌去,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驚叫。
“你想什么呢?問你話呢!”
高克己被郭玉昕的喊聲喚醒,下意識搖搖頭,想說點兒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
郭玉昕斜了他一眼:“又出神兒了,窩囊廢,師父問你話呢!”
高克己尷尬地看著姚個奇:“師父,我想起以前的事了,有點兒反應(yīng)慢。您問我什么?”
姚個奇問:“這個東西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本來以為就是一次普通的現(xiàn)場復(fù)核,到了地方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不是理想的作案地點,任務(wù)前的巡邏巡線,任務(wù)時的人員上崗警衛(wèi),都能覆蓋這里。所以我就推斷……”
“有人事先進入現(xiàn)場,預(yù)設(shè)伏擊點!”郭玉昕接話。
“你就不能等人家把話說完?”袁竹林不滿地懟了郭玉昕一句。
高克己繼續(xù)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可是,也有說不通的地方。”
姚個奇點點頭:“你困惑的是,嫌疑人是怎么知道警衛(wèi)列車通過的車次和具體時間的,他又怎么能預(yù)設(shè)擊發(fā)裝置的時間,做到如此嚴絲合縫?!?/p>
顏伯虎說:“如果真能做到這么精準(zhǔn),嫌疑人干嘛不直接把擊發(fā)裝置做大做強,干脆放個炸彈上去?”
高克己說:“這不現(xiàn)實,大型擊發(fā)裝置需要考慮的因素太多,諸如支撐點的承受力、風(fēng)速和打出去的力量,還要考慮炸藥的當(dāng)量,短時間內(nèi)很難完成。而這個裝置,做得很粗糙很簡單,說它是小孩子鬧著玩的玩具也不為過。雖然造成的傷害不大,可它達到了目的……”
郭玉昕不耐煩了:“說了半天,你到底想說啥?”
“這個東西,和二十五年前的爆炸裝置如出一轍,作案人沒想到能讓我看見?!?/p>
片刻的沉寂。
顏伯虎開口了:“你不會是想說,當(dāng)年那個死人又回來作案了吧?”
袁竹林說:“你是不是鬼片看多了?老二是想說,那個人沒死!”
“都炸成炸醬了,你告訴我,他怎么活過來?”
“老二的意思是,那起案件的嫌疑人不止一個,或者是另有其人?!?/p>
姚個奇摸出香煙點上,默默抽了幾口:“老二,我知道這個問題你已經(jīng)回答很多遍了,但我還是想讓你再仔細回憶一下,當(dāng)年你和老疙瘩在現(xiàn)場看到的情況,就算是再復(fù)一次盤吧。”
高克己點點頭,端起手里的酒杯一飲而盡……
巨響之后,循著氣浪的方向,他和李正弘分開人群,朝爆炸點沖去。炸點就在前一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眼前的一幕讓他們不寒而栗。車廂頂上的鐵皮被整塊掀了起來,能看到黑漆漆的夜空,腳下的車底板也炸開了一個大洞,仿佛剛才的爆炸形成了一個恐懼的真空……
他們倆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保護現(xiàn)場,救助傷者。兩人一前一后跑進風(fēng)擋,封閉了兩邊的車廂門,其實說封閉也不準(zhǔn)確,因為兩邊的車廂門都被炸毀了,他倆是用身體擋在了車廂門口,高聲呼喊,讓旅客不要驚慌,以免發(fā)生踩踏事故。
倒在地上的兩個人都血肉模糊,無法判斷是死是活。他過去挨個兒探鼻息,左邊的人已經(jīng)停止呼吸,再看向右邊的人,他渾身顫抖了一下,竟然是大師兄成玉坤!他再也顧不上其他,一邊使勁捂住成玉坤汩汩冒血的胸口,一邊大聲呼喊:“老大!老大!”他看向李正弘,聲嘶力竭,“完了,沒氣了!”
片刻的震驚后,李正弘迅速上前,把他從成玉坤的尸體旁拉開:“老二,保護現(xiàn)場!”
“可人得搶救啊……”
“你醒醒吧,沒指望啦!整個列車都亂成一鍋粥了,你去搶救誰?你去哪里找大夫!”
高克己不死心,還想去搬動成玉坤的身體,被李正弘一把拽了回來。“這個案子不是你我能處理的。保護現(xiàn)場,只要保護住現(xiàn)場,就能為以后偵破提供線索!”
他被李正弘的話鎮(zhèn)住了。李正弘說得對,他倆是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的警察,他們有責(zé)任保護現(xiàn)場的完整。雖然他們也有救助傷者的義務(wù),可眼下的形勢,他們無能為力……
“以后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和正弘始終把住車廂兩邊的門,阻擋驚慌的旅客,防止他們破壞現(xiàn)場?!备呖思嚎纯搭伈ⅲ耙恢钡鹊讲⑺麄儙е?dāng)?shù)毓簿值娜粟s到,才把我們換下來。”
顏伯虎說:“當(dāng)時的混亂,簡直沒法兒形容。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們哥兒倆守著的車門玻璃都讓旅客砸碎了……”
姚個奇點點頭:“老二和老疙瘩當(dāng)時的處置很果斷很及時,如果不是他們,現(xiàn)場肯定給毀了?!?/p>
“就因為這個,局長不是當(dāng)場表示要給他倆記功嗎?”袁竹林慢悠悠地說,“要不是老二死心眼,嘉獎就是他跟老疙瘩一人一個了?!?/p>
臨時下榻的賓館成了“9·30”專案指揮部,案發(fā)地附近的醫(yī)院也被定為臨時醫(yī)療救助點。平海鐵路公安處和上級鐵路公安局的人馬,一個晚上就把這里圍得水泄不通,再加上當(dāng)?shù)毓矙C關(guān)的警力,一時間都分不清誰是誰的上級誰是誰的兵。好在警察是支紀(jì)律部隊,很快就各自歸攏了建制,各自調(diào)查取證、走訪詢問,忙而不亂。
高克己、郭玉昕、顏伯虎跑外勤,李正弘和袁竹林在駐地負責(zé)信息收集匯總,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偶然在餐廳里吃飯時照個面,也只是寒暄兩句就各忙各的去。每天都有需要查證的新線索,幾天之后,當(dāng)高克己看到新的案情通報上的物證照片時,一下子愣住了。照片下的文字注明:“該背包俗稱軍挎,經(jīng)檢驗是犯罪分子裝爆炸物的工具,圖片一是現(xiàn)場收集的軍挎碎片,圖片二是根據(jù)碎片還原的實物,請各組人員在工作中注意偵查發(fā)現(xiàn)……”
高克己瞪大眼睛看著通報上的圖片,都能感覺到腦子里的血管在跳動,一個聲音在耳邊回響:“這個包我見過!”
他怕自己看錯了,又翻看前兩天的案情匯總,上面有爆炸現(xiàn)場的簡述,還特別注明,離炸點最近的人,有可能就是引燃炸藥的罪犯。他急忙給負責(zé)信息收集匯總的李正弘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袁竹林,說李正弘被叫到指揮部去了。他問袁竹林見沒見過那個被炸碎的背包實物,袁竹林說見過。
“有什么明顯的特征嗎?”高克己問。
袁竹林說:“都炸爛了,勉強拼出來個形狀,我記得背包蓋的邊緣好像繡著什么……”
“是不是一個紅色五角星?”
袁竹林的回答很嚴謹:“因為不完整,只能說很像一個紅色的五角星?!?/p>
高克己連聲催促:“快去幫我找老疙瘩,我有要緊事問他!”
等了很久,袁竹林也沒找來李正弘,李正弘也沒給他回電話。心急火燎的高克己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指揮部。推開會議室的門,上級派來的專家,鐵路公安局、公安處和刑警支隊的領(lǐng)導(dǎo),一幫人正圍攏在一起討論案情。李正弘在旁邊分發(fā)資料,端茶倒水。他招手想叫李正弘出來,被處長看見,問他有什么事。情急之下,他脫口而出:“我想反映個情況,通報上的這個包我見過,但不是死者拿著的!”
一句話出口,舉座皆驚。處長讓他詳細說說,高克己介紹了案發(fā)前火車上的情況,自己見過另外一個嫌疑人背過同樣的挎包。處長疑惑地盯著高克己:“還有沒有別人看到你說的這個情況?”
高克己一指旁邊的李正弘:“當(dāng)時他也在現(xiàn)場,我們都看見了!”
處長扭頭對李正弘說:“你說說當(dāng)時的情況?!?/p>
李正弘一臉茫然的表情讓高克己終生難忘。眾目睽睽之下,李正弘說得清清楚楚:“我是在場,但我沒看見?!?/p>
高克己的腦袋嗡的一聲,直直地瞪著李正弘:“你說什么?你沒看見?”
李正弘端著暖瓶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把暖瓶穩(wěn)穩(wěn)地放在桌上:“確切地說,我沒看見過你說的那個挎包,也沒看見過你說的嫌疑人背過這樣的挎包?!?/p>
這個回答算是把高克己放在了炙爐上,他感覺周身火燒火燎:“當(dāng)時我們倆一前一后,巡視回到風(fēng)擋的時候,我還給過你暗示,你怎么能說沒看見?”
李正弘依舊平靜地說:“也許是我們各自的觀察角度不同,我的確沒看見?!?/p>
高克己不再理睬李正弘,轉(zhuǎn)而對屋里的所有人說:“不管他看沒看見,但我必須如實向?qū)0附M反映這個情況,案發(fā)之前,我在火車上見過另外一個嫌疑人背過同樣的挎包?!?/p>
既然有了新線索,就要調(diào)查。專案組領(lǐng)導(dǎo)讓高克己詳細描述嫌疑人外貌,制作畫像,分發(fā)給各個小組查找辨認。隨后,技術(shù)人員還原了爆炸物的觸發(fā)裝置,是個類似小型弓弩、帶有凹槽的物件。之所以是這個結(jié)構(gòu),技術(shù)人員推斷,是為了延時觸發(fā),比如使用皮筋或者有彈性的工具,保證時間上的充裕。也就是說,嫌疑人自制了一個定時炸彈,不過,裝置比較簡陋,他不能確定爆炸的具體時間,只能估摸個大概。雖然是大概,也足夠他把這個東西帶上車引爆。
復(fù)原后的觸發(fā)裝置同樣拍成照片,和模擬畫像一起,雪片一樣分發(fā)到所有一線民警手中,可是,沒有一星半點兒的反饋。高克己也因此引來了很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嚴重的甚至說他立功心切,編造了假線索,干擾了偵查方向。更要命的是,高克己執(zhí)拗地堅持他的觀點,不斷向上級反映。專案組領(lǐng)導(dǎo)不勝其煩,只好打發(fā)他和顏伯虎、袁竹林去查找觸發(fā)裝置的線索。這也是他們至今對這個裝置記憶猶新的原因。
也就是在這個時間段,高克己多次錯過了和徐雅晴的約會。那時徐雅晴也在公安處工作,經(jīng)常假公濟私,利用給專案組送資料的機會跟高克己見面,可每次來都見不到高克己,倒是總看見在這里值守的李正弘。兩人本來就認識,再加上李正弘對她關(guān)懷備至,慢慢地,徐雅晴的情感天平傾斜了。案件最終定性,高克己背上了提供不實信息干擾偵查方向的大鍋,灰溜溜離開專案組。而李正弘不但獲得了各級領(lǐng)導(dǎo)的一致認可,還收獲了徐雅晴的愛情。
時隔多年,在姚個奇的這次家宴上,在座眾人雖然對高克己提供的線索無法認定,但作為偵查員,他們都堅信一個道理:有線索絕對不能放過,不查證,就不能徹底否定。
姚個奇嘆了口氣:“也許是我心里的執(zhí)念太重了吧,這個毛病,克己最像我。要不是他對這個案子念念不忘,你們幾個,誰還能記得起來呢?當(dāng)年我也沒能一直跟著辦這個案子,總有這樣那樣的變故,中間離開過一段時間。事后我詳細閱讀了全部案卷,也有過疑問,也分別找你們聊過。盡管最后有了結(jié)論,可你們大師兄的死,我始終無法釋懷。現(xiàn)在,它又突然冒出來了,你們都分析分析,當(dāng)年的結(jié)論會不會有誤?”
郭玉昕說:“如果當(dāng)年按照窩囊廢提供的線索繼續(xù)深挖,說不定就不會定性為報復(fù)社會簡單結(jié)案,現(xiàn)在那孫子也不可能再出來折騰了?!?/p>
顏伯虎搖搖頭:“話不能這么說。當(dāng)年專案組也根據(jù)克己提供的線索調(diào)查了,結(jié)果是查無實據(jù)啊。雖然我們都相信克己不會撒謊,可是,能給他證明的人全盤否定了呀,這叫孤證不立。”
“我看鉆天猴就鉆了孤證不立的空子……”
郭玉昕的話沒說完,就被顏伯虎打斷:“現(xiàn)在還說這個干嘛?!?/p>
“當(dāng)然要說。這跟大師兄的死有關(guān)。如果是另一種調(diào)查結(jié)論,那很可能大師兄就是發(fā)現(xiàn)了可疑跡象,靠過去偵查,不幸趕上了爆炸?,F(xiàn)在倒好,他死都死了,還背著個擅離職守的嫌疑。”
姚個奇把目光轉(zhuǎn)向高克己:“當(dāng)年是老二首先發(fā)現(xiàn)的線索,如今也是你把這個案子重新勾起來的,你心里就沒有一丁點兒想法?”
高克己說:“不瞞您說,有。我想向上級領(lǐng)導(dǎo)請示,重新調(diào)查‘9·30’這個案件,但我們必須提供過硬的證據(jù)?!?/p>
“你這是賊心不死?!鳖伈⒄f,“先不說事情過去這么多年,現(xiàn)場無法還原,證人也無處去找,就說當(dāng)年的結(jié)案報告,罪犯報復(fù)社會在車廂里自爆的結(jié)論你拿什么推翻?就靠你二十五年后發(fā)現(xiàn)的這個裝置?”
袁竹林這回少有地沒有反駁顏伯虎,反而和他一個腔調(diào):“老二,不是我給你拔塞子撒氣兒,難啊……”
顏伯虎看著郭玉昕:“你怎么說?”
郭玉昕擺擺手:“我現(xiàn)在都不是警察了,就一看熱鬧的,你們說就行?!?/p>
“你這是什么話?讓你看熱鬧師父還叫你來?你現(xiàn)在不是警察,也曾經(jīng)當(dāng)過警察,你的警察本色呢?”
袁竹林“切”了一聲:“他現(xiàn)在還有什么警察本色,唯利是圖的小販一個?!?/p>
郭玉昕猛地一拍桌子:“那也比你們強。你看看你們?nèi)齻€,一個天天窩在辦公室里做假賬騙小錢,一個在食堂里輪炒勺蒸饅頭,一個躲在檔案室里回憶過去,你們還好意思管自己叫警察?什么平海六駿,我看干脆叫平海六大廢物得了!”
顏伯虎也火了:“這六大廢物里也他媽有你一份!”
“都別吵了!你們眼里還有我嗎?”姚個奇把酒杯摔在地上,“你們是廢物,我是什么?是我把你們這批廢物教出來的嗎?”
高克己急忙救場:“師父您息怒,玉昕說的是氣話?!?/p>
“不管你們怎么想的,我今天叫你們來,就是想告訴你們,我沒忘記這個案子,更沒忘記玉坤。本來今天想跟正弘念叨念叨,他沒來,我明天就找他去!”
李正弘是故意不去姚個奇家里吃飯的。他能想象到和師兄弟們見面是個什么場面,也能預(yù)料到姚個奇會提出什么要求。他無法面對,也回答不了,只能借口開會不露面。
那天晚上和高克己的爭吵,讓他突然警惕起來。高克己像是要噴火的眼神兒和不容置疑的詰問,把他逼得幾乎無法招架。他原本的打算是,幫助高克己解決擱置多年的級別問題,也算是報答了他在局紀(jì)委調(diào)查人員面前的仗義執(zhí)言,順便還能融洽疏離了多年的兄弟情義。他敏銳地感到,高克己肯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這個刺激來源于他接觸到的人和事。
他給刑警支隊值班室打電話,詢問這兩天的工作安排與出警情況。得知高克己和小劉復(fù)查過石擊現(xiàn)場,他又把電話打到物證室,讓值班科長跟他手機連線,通過視頻逐一查看現(xiàn)場證物。當(dāng)看到封在塑料物證袋里的觸發(fā)裝置時,他全都明白了。
當(dāng)年發(fā)生的事,他記憶猶新。高克己推開會議室的門,不管不顧地反映他所謂的線索,還把自己捎進去了,非要讓自己證明他的話??删驮诟呖思哼M來之前,上級領(lǐng)導(dǎo)剛剛統(tǒng)一了認識,確定了偵查方向,他這一鬧,無異于旁生枝節(jié)。短暫的瞬間,他迅速做出決定,不能附和高克己的話,哪怕他那條線索多么有價值。時隔多年,他不時回憶起當(dāng)時的場景,每次都堅定地認為,當(dāng)初的決定沒錯。畢竟專案組對高克己提供的線索進行過排查,結(jié)果是查無實據(jù)。自己雖然說了違心的話,但沒有對案件的調(diào)查造成負面影響,反倒是高克己的那條線索,差點兒導(dǎo)致調(diào)查方向跑偏,還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和警力。
此刻,他猛然意識到,把高克己調(diào)到警衛(wèi)支隊可能是一個錯誤。
姚個奇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他就來到公安處大院門口,指名道姓要見李正弘。門口的保安不認識這位腰板筆直的老頭兒,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把他當(dāng)成一般的退休老同志對待,客客氣氣請他進了接待室,同時飛報辦公室主任,說有個老同志來單位點名找處長,看這架勢是要上訪!
辦公室主任一溜小跑趕過來,看見姚個奇,立馬松了一口大氣,大老遠就伸出雙手擺出熱烈歡迎的架勢:“老領(lǐng)導(dǎo)回來了,有失遠迎!”
姚個奇也沒客氣:“我想見李正弘?!?/p>
辦公室主任滿臉堆笑:“這還不好辦,我領(lǐng)您去。”他把姚個奇領(lǐng)進處長辦公室,給他沏茶倒水,“李處正在開會,您在這兒等等,會議結(jié)束他就回來?!?/p>
可是,姚個奇等到中午也沒見李正弘的人影。就在他負氣要離開的時候,辦公室主任回來了,笑容可掬地說:“局里下午有個會議,李處接到通知就過去了,他讓我?guī)热バ∈程贸燥?,吃完飯……?/p>
姚個奇打斷他的話:“我不是來蹭飯的,你告訴李正弘,讓他明天等著我,明天我還來找他!”
轉(zhuǎn)天,姚個奇剛來到公安處大門口,就看見辦公室主任正四下張望呢。
姚個奇走到他跟前:“是等我吧?李正弘在嗎?”
辦公室主任點頭哈腰:“昨天接到的通知,明天有警衛(wèi)任務(wù),李處檢查沿線警衛(wèi)崗點的落實情況去了。臨走之前特意囑咐,讓我在門口等您,請您先去他辦公室休息?!?/p>
“他什么時候回來?”
“這個……就不能確定了。您也知道,咱們公安處管著百十公里的線路呢,沿途各個站點李處都得去檢查,時間上真是不好說?!?/p>
姚個奇抬眼看了看公安處院里的大樓,尋思李正弘大概是在躲自己。不過,畢竟自己是他師父,他應(yīng)該不至于編出警衛(wèi)任務(wù)這種謊話搪塞自己。想到這兒,他對辦公室主任說:“既然你說有任務(wù),我也不打聽。你告訴李正弘,我明天一早頂門來找他,有重要的事情向處領(lǐng)導(dǎo)匯報!”
“瞧您說的,怎么是匯報呢,您是來指導(dǎo)工作。您放心,我一定把您的話原原本本轉(zhuǎn)達給李處?!?/p>
第三天早晨,姚個奇踩著上班鈴聲來到公安處。出乎意料的是,沒見到想象中笑得像花兒一樣燦爛的辦公室主任,卻迎面碰上急匆匆出來的幾個彪形大漢,領(lǐng)頭的是刑警支隊政委。政委一眼看見姚個奇,愣了一下,趕緊上前握手:“老領(lǐng)導(dǎo)您怎么來了?怎么事先也不打個招呼?”
姚個奇說:“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找李正弘?!?/p>
“真不巧,今天您在這里可找不著李處。”政委湊過來,壓低聲音,“出事了,李處去現(xiàn)場了?!?/p>
“出什么事了?”有了前兩天的經(jīng)驗,姚個奇認定政委也是李正弘派來擋駕的,尋思看你們今天編個什么理由糊弄我。
政委說:“火車讓人劫了?!?/p>
“什么?”姚個奇馬上意識到,李正弘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就在柳青站,我正帶著哥兒幾個準(zhǔn)備去支援呢,特警隊已經(jīng)出動了?!?/p>
政委的確不是糊弄姚個奇,一列??苛嗾镜幕疖?,真的被人劫持了。
高克己到柳青站的時候,正好碰見柳青站派出所所長出來巡查。兩人是老相識,所長問:“老兄你是不是走錯門了,最近派出所管內(nèi)沒發(fā)生任何刑事案件,刑警支隊的兄弟跑我們這城鄉(xiāng)接合部來干嘛?”
“我現(xiàn)在調(diào)到警衛(wèi)支隊了?!?/p>
“那更不對了,以你老兄的資歷和能力,調(diào)到警衛(wèi)支隊,肯定是坐辦公室里當(dāng)大爺呀,怎么還跑到沿線車站溜達呢?”
“你這就有點兒官僚了吧,我昨天是怎么跟你們傳達的?看來,今天的警衛(wèi)工作你們沒落實好啊?!?/p>
所長連連擺手:“昨天接電話的是值班副所長,我就是因為這次警衛(wèi)任務(wù)才出來巡視崗點情況的。警衛(wèi)支隊怎么把您這樣的老同志派來檢查督導(dǎo),以往不都是年輕人出外勤嗎?”
高克己說:“最近任務(wù)多,小伙子都派出去了,總不能讓比我更老的同志,比如支隊長和政委來你這兒站崗吧?話又說回來,他們要是來了,查出你點兒問題,你可就沒騰挪空間了。”
所長抱拳拱手:“還是老兄懂基層的苦衷?!?/p>
兩人邊走邊聊邊看,高克己看完車站里的警衛(wèi)崗點,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問所長:“老楊,我記得前兩天那起石擊案就發(fā)生在你們管界內(nèi)吧?”
“你快別提這起案子了,把我們折騰個人仰馬翻,先不說局、處兩級領(lǐng)導(dǎo)來檢查督導(dǎo),就說重新審核這些警衛(wèi)崗點,我就磨爛了兩雙鞋。話說回來,這些崗點當(dāng)時可都是上級審查以后備案的。”
“可你們畢竟還是出岔子了?!?/p>
“所以我說這是個意外嘛。警衛(wèi)支隊、刑警支隊還有技術(shù)支隊來了多少人,勘查來勘查去,到現(xiàn)在也說不清那塊石頭是從哪兒飛出來的。要我說,就是個天外飛仙!”
高克己沒再搭腔,看來所長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找到了樹上的擊發(fā)裝置。盡管事情出在他的管段,警衛(wèi)崗點的人員沒能發(fā)現(xiàn)隱患,有一定的責(zé)任,可話又說回來,鐵路沿線的警衛(wèi)不像社區(qū),只靠兩三名民警梳理幾公里長的線路,警力的確捉襟見肘。沿線派出所的民警必須花大力氣摸排周邊的治安狀況,對重點人口進行分類,主要是有前科劣跡的人員和精神病人。有了這些基礎(chǔ),才能保證鐵路沿線的安全。
警衛(wèi)任務(wù)需要提前上崗進入狀態(tài),兩人很快就將車站內(nèi)的明崗暗哨檢查了一遍,所長看看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一會兒“軋道車”該進來了。所謂軋道車,是指在警衛(wèi)列車前到站的一趟車。因為是在任務(wù)前進站或通過,警衛(wèi)人員必須對這趟車格外關(guān)注,這才有了軋道車的戲稱。軋道車可以是客車也可以是貨車,今天這趟,是正巧趕上在柳青站有停點的旅客列車。此時,他們兩人做夢也想不到,幾分鐘后,這趟軋道車竟然會被劫持。
柳青站進站檢票口的小孟今天心情不錯,男朋友告訴她,要開著新提的汽車接她下班。心情好了,笑容就掛在臉上,給進站乘車的旅客檢票也格外麻利。一名三十多歲的男乘客拿著車票反復(fù)在驗票口刷了幾次都沒有反應(yīng),高舉著車票來到人工檢票口,讓小孟驗證過關(guān)。小孟接過車票看了一眼,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于是幫助男乘客在自己的驗票口刷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也沒刷過去。這個狀況讓小孟感到奇怪,把車票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卻被男乘客一把搶回去:“車都進站了,你還不讓我進去,耽誤了算誰的?”
小孟馬上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不由得往后閃了閃身子:“您別著急,我這不是想幫您解決問題嘛。”
“扣著我的車票不讓我進去,你就這么解決?”
“您的車票刷不過去,我總得檢查一下問題在哪兒。”
“不用你檢查,我自己進去!”說著話,男乘客突然推開小孟,闖過閘口。
小孟冷不丁兒被推了個趔趄,下意識地伸手去抓男乘客。男乘客回身一腳將小孟踹倒,轉(zhuǎn)身朝站臺上跑去。周圍的乘客一下子炸了鍋,混亂中,男乘客已經(jīng)跑上站臺。小孟一邊追趕一邊大聲呼喊,站臺上的工作人員和民警迅速向他靠近。這樣一來,越發(fā)刺激了男乘客,他干脆甩開兩腿狂奔,工作人員和民警在后面追趕,站臺上的候車乘客被這個場面吸引,紛紛掏出手機。
男乘客跑到列車機頭,抓住扶手向上攀登。駕駛室里的司機想要制止,但他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一時間手忙腳亂。司機想當(dāng)然地認為,自己居高臨下,打開車門就可以把對方推下去??扇f沒想到,男乘客的動作比他要迅速得多,一把拽住他的腰帶,直接將他甩了出去。司機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經(jīng)重重摔在了站臺的水泥地面上。男乘客借著下拉的力道一縱身,鉆進了駕駛室。緊跟著,副駕駛也連滾帶爬地被趕下了機車。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男乘客成功占領(lǐng)了火車頭。
高克己和所長得知此事,不約而同地朝列車機頭跑過去。高克己邊跑邊對所長說:“馬上啟動應(yīng)急預(yù)案,向公安處指揮中心報告,通知車站調(diào)度部門調(diào)整車次,對進出站還有通過的列車實施信號管制,千萬別把這趟車放出去!”
所長滿頭大汗,一手舉著手持電臺,一手舉著手機,一邊向上級匯報,一邊調(diào)度警力,手忙腳亂,聲嘶力竭。
高克己跑到站臺前段的火車機頭跟前,他沒有急著爬上去,先彎下腰喘了幾口氣,讓狂跳的心臟稍稍平復(fù)一下,同時觀察著周邊的環(huán)境。兩名火車司機遠遠地躲在廣告牌子下面,周圍沒有旅客,也沒有車站工作人員。抬頭往上看,車窗里有人影晃來晃去。
嫌疑人會不會開火車?萬一他觸動了哪個開關(guān)怎么辦?他身上有沒有危險品?一系列問題閃電似的在他腦海中劃過,每個問題都能釀成一場災(zāi)難。
必須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能讓他碰駕駛室里的東西。想到這兒,高克己回身看了眼緊跟過來的所長和幾名氣喘吁吁的民警,示意他們后退,離自己遠點兒。然后,他往前走了幾步,沖駕駛室里喊道:“里面的兄弟,你干嘛呢?這是火車頭,不是車廂,你在里面待著,沒人開火車,大家都回不了家……”
駕駛室的窗戶從里面打開一條縫,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小火車,哞哞叫,沒人開車我自己開,開過南京到北京,買的沒有賣的精?!?/p>
高克己有點兒蒙圈,這分明是四六不靠啊,我問你城門樓子,你跟我說機槍頭子。無法判斷對方的意圖,他這邊兒卻不能停下,必須讓對方?jīng)]工夫研究駕駛室里的東西?!靶值?,你知道這是火車駕駛室嗎?鐵路部門有規(guī)定,不允許無關(guān)人員登上機車?!?/p>
“我有本兒?!?/p>
“你有本兒也不行啊,這是火車不是汽車,你的汽車駕駛證開不了這個大家伙。我剛看了一下,這是東風(fēng)10F型……”
“東風(fēng)二百五型我也開得了?!?/p>
高克己搞不清楚對方是跟他開玩笑還是認真的,眼下也沒工夫細究,還是要想辦法接近他才行。“好,好,就算你能開火車,你想把火車開到哪兒去呢?”
“我開回家去……”對方突然停頓了一下,隨即,高克己聽到了電話鈴聲,對方似乎在接聽電話,“喂,我上車了……”
這個時候還有心思和外面通話?高克己試探著往前移動,靠近機車,剛走了兩步,他聽到對方的吼叫:“你再敢往前走,我就把火車點了!”
高克己急忙停下腳步,朝車窗伸出雙手:“別別,你看我空著手呢。兄弟,我聽你說話聲音有點兒啞,你要不要喝點兒水?。俊?/p>
“要!你去拿水給我。”
高克己答應(yīng)著往后退,一直退到所長站的地方。所長一把拉住他:“老高,應(yīng)急措施都已經(jīng)落實,車站也關(guān)閉了行車通道,公安處的支援力量很快就到,客運部門正在疏散旅客。現(xiàn)在麻煩的是,咱們這兒成新聞熱點了,朋友圈都傳開了,估計很快就上熱搜了?!?/p>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高克己能看到遠處疏散的旅客們幾乎個個都拿著手機對著這邊照呢。
李正弘率隊趕到柳青站的時候,先期進入的特警和刑警已經(jīng)各就各位。下車的時候,他腳下不穩(wěn),趔趄了一下。他當(dāng)然是焦慮的,不過,他焦慮的原因不是案子本身。二十多年警察生涯,他什么場面沒見過,真刀真槍生死邊緣也游走過幾次,更何況柳青小站上的一個突發(fā)事件。
來的路上他就聽了現(xiàn)場匯報,對案子的大致情況也有個判斷。說穿了,不就是乘客撒酒瘋,現(xiàn)場沒處理好,演變成了劫持公共交通工具嗎?第一沒人質(zhì),第二沒傷亡,第三這個喝蒙圈的乘客還不會擺弄火車,他還能作妖作到天上去?真正讓他百爪撓心的是,一個小時以后,那趟警衛(wèi)列車就會在柳青站???,停點三分鐘。如果在短時間內(nèi)解決不了問題,那就意味著嫌疑人和警衛(wèi)對象同在一個警衛(wèi)區(qū)域里。僅此一點,就夠他這個公安處長喝一壺的。
李正弘沒有去派出所的臨時指揮室,而是徑直來到站臺上。特警支隊和刑警支隊的領(lǐng)導(dǎo)一窩蜂地跑過來匯報情況,李正弘斜了眼圍著自己的人:“警衛(wèi)支隊誰來了?”
刑警支隊長說:“警衛(wèi)支隊的王支隊長正往這邊趕,高克己已經(jīng)在接觸嫌疑人了?!?/p>
李正弘皺起眉頭:“高克己?他來這兒干嘛?”
“他是警衛(wèi)支隊派來專項警衛(wèi)的……”
李正弘猛然想起,高克己調(diào)到警衛(wèi)支隊還是他建議的。最近這兩天,自己的腦子明顯短路了。他朝遠處機車的方向看了看:“找個能說會道的先纏住嫌疑人,把高克己換下來,我要了解嫌疑人的情況?!?/p>
刑警支隊長答應(yīng)著跑過去,過了會兒又顛顛跑回來:“柳青所的所長把高克己換下來了,可是……高克己說請您移步過去,他是第一個和嫌疑人接觸的警察,現(xiàn)在換了個人,他怕有突發(fā)情況,離得太遠,他沒法兒及時和嫌疑人溝通?!?/p>
李正弘在心中暗罵,這個窩囊廢的老毛病又犯了。但他還是走上前去,來到被一群防暴警察和特警隊員們簇擁著的高克己身邊。高克己看見他,也沒打招呼,指著站臺盡頭的機車說:“嫌疑人男性,三十多歲,本地口音,身體健壯,奔跑能力強?,F(xiàn)在他在駕駛室里,反鎖了車門。所長楊東和民警詢問了火車司機,他們說機車鑰匙在駕駛室里。你們來之前我跟他對過話,感覺此人邏輯不清晰,像是有間歇性的精神病。派出所民警詢問接觸過他的人,此人闖入時滿嘴酒味,還打了車站服務(wù)員,暴力傾向明顯。”
“東風(fēng)機車的駕駛室是兩頭的,你們嘗試過從另一頭上車嗎?”李正弘問。
“試過,但另一頭的駕駛室也是上鎖的。每輛機車都是專用鑰匙,硬撬很難打開,還容易刺激嫌疑人。已經(jīng)跟技術(shù)科聯(lián)系過了,他們很快就會帶專用工具上來?!?/p>
李正弘環(huán)視一圈,幾名支隊長明白,這是要表態(tài)了。刑警支隊長搶先開口:“刑警支隊在協(xié)助疏散旅客的同時,已經(jīng)抽出兩個小組埋伏在車頭兩側(cè)的死角,隨時準(zhǔn)備強攻。”
特警支隊長說:“特警已經(jīng)占據(jù)有利地形,可以實施突擊?!?/p>
技術(shù)支隊長說:“支援力量很快就到,現(xiàn)場監(jiān)控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落實,無人機等待起飛?!?/p>
李正弘說:“我不想聽這些,就問你們現(xiàn)在有什么辦法沒有!”
刑警支隊長、技術(shù)支隊長和派出所長不約而同把目光轉(zhuǎn)向特警支隊長,意思很明白,我們都準(zhǔn)備好了,就看你們特警的了??商鼐ш犻L也是有苦說不出,嫌疑人蟄伏在駕駛室里,車頭正面是鐵道線,無法隱蔽,兩側(cè)是站臺,根本沒有狙擊位置,總不能讓狙擊手貼近窗戶射擊吧?
特警支隊長剛說出這個顧慮,李正弘按捺不住,終于爆發(fā):“平時你們一個個牛逼吹得山響,現(xiàn)在遇到點兒事就束手無策了?我告訴你們,一個小時以后,不對!是五十分鐘以后,警衛(wèi)列車就要在這里???。我限你們四十分鐘,不行……限你們半個小時給我解決問題,解決不了,明天我在辦公室等你們交辭職報告,從我開始,一律追究責(zé)任!”
這邊李正弘暴跳如雷,那邊高克己走到剛剛架設(shè)起來的監(jiān)控屏幕前,輕輕碰了下正在手忙腳亂調(diào)試的技術(shù)人員,小聲說:“還不趕緊把無人機放起來,屏幕上有畫面,鉆天猴的注意力就集中到這邊來了?!笨粗鴮Ψ矫H坏难凵?,高克己意識到說禿嚕嘴了,連忙更正,“哦,是李處長,還有領(lǐng)導(dǎo)們,都會通過屏幕觀察現(xiàn)場。”
技術(shù)人員急忙給信號放飛無人機,同時將畫面?zhèn)魉瓦^來。果然,屏幕上剛剛呈現(xiàn)出機車的畫面,李正弘和支隊長們都圍攏過來,邊看現(xiàn)場邊尋找突破點。無人機飛到機車側(cè)面的時候,高克己和李正弘都敏銳地注意到,機車副駕駛旁的車窗是打開的。李正弘正要命令無人機換個角度,高克己突然制止:“先別動,看操作臺上的是什么?”
李正弘渾身激靈了一下,對技術(shù)人員說:“聽他的!無人機角度固定,放大圖像?!?/p>
操作臺上放著的是一串鑰匙。民警一溜小跑,把火車司機帶過來,司機指認,這串鑰匙就是開車門用的。
李正弘把高克己拉到一邊:“把你的想法說一下,快!”
“你怎么知道我有想法?”
“多年的老伙計,這點兒默契我還有,別賣關(guān)子了?!?/p>
高克己覺得鉆天猴這句話還算實在。李正弘猜得沒錯,確定了操作臺上那串鑰匙的用途之后,一個大膽的想法就在高克己的腦海里形成了。其實,如果倒退二十年,他倆的想法應(yīng)該不謀而合??上?,鉆天猴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把所有的靈光乍現(xiàn)和急中生智都消耗在官場斗智斗勇上了。高克己腦子里想著這些,嘴里也沒閑著:“我的想法是,找個能說會道的在前面干擾,咱的人埋伏在后面車門,無人機帶探桿伸進駕駛室,把鑰匙挑出來……”
李正弘理解了他的用意:“拿到鑰匙的弟兄們,從另一頭開門沖上車,制伏嫌疑人!”
“就是這個意思!”
“好,盡量不動刀不動槍,把不利影響減到最低。不過……”李正弘看著手表,“你有談判和操控?zé)o人機的人選嗎?還有,無人機的噪音很大,近距離難保不被嫌疑人察覺啊。”
高克己說:“內(nèi)燃機車駕駛室里的噪音更大,再加上談判的人不停地干擾,嫌疑人應(yīng)該注意不到。談判這樣的事,其實燕巴虎最合適,他是預(yù)審出身,可惜他不在。操控?zé)o人機,圓珠筆是這幫年輕人的前輩,我見過他用無人機釣魚,可惜他也不在……”
“袁竹林在,他跟著我車來的?!崩钫胍粨]手,“顏伯虎不在,你上去談,你剛才不是和嫌疑人交流過嗎?”
高克己尋思,袁竹林怎么會在李正弘的車上?念頭剛冒出來,機車的汽笛突然短促地響了一聲。高克己和李正弘都是渾身一顫,第一反應(yīng)是嫌疑人試圖啟動火車。一趟列車在車站??科陂g是不熄火的,也就是說,嫌疑人誤打誤撞,說不定就把列車開動了。一旦列車開出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
情急之下,高克己招呼身邊的民警:“給我個喇叭,我上!”
與此同時,李正弘招呼各個支隊長:“我來說一下現(xiàn)場處理方案,爭取盡快解決戰(zhàn)斗。我的意思是,第一步……”
此時此刻,高克己壓根兒沒心思去琢磨自己的建議怎么變成李正弘的方案了??粗甘之嬆_的李正弘,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掏出手機撥通袁竹林的電話:“喂,圓珠筆,你在現(xiàn)場呢?”
“在,正給無人機調(diào)位置呢?!?/p>
“馬上鉆天猴就得給你布置任務(wù),讓你用無人機加探桿把駕駛室里的鑰匙挑出來……”
“他怎么知道我會這個技術(shù)?”
“我告訴他的。沒工夫說其他的,我在前面跟嫌疑人對話掩護你,咱倆得定個行動暗號?!?/p>
“你喇叭一喊,我這邊就開始。得手后,我把無人機飛你那邊去,給你信號,然后你繼續(xù)纏住他,掩護行動的弟兄們!”
高克己放下手機,接過民警遞過來的喇叭,徑直朝機車走過去。
“駕駛室里的人聽著,剛才你要喝水,怎么不開門???”高克己舉著喇叭喊道,“你不開門,怎么給你送水呀?”
“你別騙我,一開門你們就會打死我!你們都是壞人!我不相信你們,我自己開著火車回家……”
“你別沖動,不開門也可以,你把窗戶打開,我給你把水遞進去?!?/p>
機車后面的袁竹林聽到信號,立即調(diào)整無人機的角度,向副駕駛邊上的窗戶靠過去。無人機前面綁了根一米多長的探桿,袁竹林要讓無人機貼近打開的窗戶,將探桿伸進去,插到鑰匙環(huán)里挑起鑰匙,再從窗戶里順出來,其難度可想而知。無人機必須保持穩(wěn)定,哪怕輕微的抖動都會影響探桿的位置,導(dǎo)致功虧一簣。
他身邊兩個年輕民警一個測風(fēng)速,一個幫他觀察瞭望。袁竹林凝神屏息,操作著無人機。從遠處望去,無人機像揮動雙翅飛舞的蝴蝶,在機車窗戶邊盤旋。通過無人機前端鏡頭的指引,他剛要將探桿伸進去,旁邊的年輕民警突然喊道:“有側(cè)風(fēng)!有側(cè)風(fēng)!”
側(cè)風(fēng)對飛行器的影響非常大,有時候會變成瞬間強風(fēng),導(dǎo)致飛行器改變方向。深諳此道的袁竹林當(dāng)然知道這是個危險信號,急忙降低高度。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危險信號還沒有解除。袁竹林腦門上的汗下來了,自己這邊每耽擱一秒鐘,都會給前面的高克己增加難度。假如嫌疑人無意中啟動列車,后果就是災(zāi)難性的。想到這兒,他伸手擦了把臉上的汗,沖身邊的年輕民警說:“你負責(zé)觀察,我盯著監(jiān)視器,升空!”
年輕民警驚訝地說:“這時候升空危險……”
袁竹林說得斬釘截鐵:“升空!”
在空中搖擺不定的無人機慢慢對正方向,前方的探桿直指機車窗戶。袁竹林使出渾身解數(shù),保持機身穩(wěn)定,然后小心地平移,把探桿頂端對正鑰匙環(huán)。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探桿終于挑起鑰匙環(huán)。測風(fēng)速的年輕民警又喊:“強側(cè)風(fēng)加氣流,趕快降低高度!”
袁竹林根本沒理會,這個時候降低高度,就前功盡棄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心里不住念叨著:“我能做到……我能做到……窩囊廢,你在前面可要頂住了!”
探桿一點點退出窗戶,躲在車門邊的特警隊員順利拿到了鑰匙,袁竹林也終于失去了對無人機的控制,無人機像是在汪洋大海中顛簸的小船,先是向上猛沖,又側(cè)飛一段距離,隨即重重砸到地面上。
機車另一側(cè),高克己已經(jīng)喊得口干舌燥了,腳底下放著的一箱礦泉水他卻一口沒喝,而是不停地往嫌疑人打開的車窗里扔。機車的車窗開口很大,按說把礦泉水瓶往里扔,正常人都能扔個八九不離十??筛呖思和白永锶恿宋辶?,不是中途落在地上,就是砸在車門或者窗框上。他一邊喊話一邊扔水,每扔過去一瓶水,腳底下就看似不經(jīng)意地往前挪一小步。這時候的高克己特別想念顏伯虎,要是他在,這個“話療”的活兒肯定干得比自己出色,縱橫捭闔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口若懸河,沒準(zhǔn)兒嫌疑人就直接跪了。
“里面的兄弟,有什么要求你提出來,咱們可以商量?!?/p>
停頓片刻,駕駛室里傳出喊聲:“我不跟你商量,我要跟你們這兒最大的官說話!”
“我能代表他。”
又是片刻的停頓:“你代表不了,他不來和我談,我現(xiàn)在就開火車回家!”
“別別,我們這兒有大官,你想和他怎么談啊?”
“你先讓他過來,讓我能看見他。”
高克己暗暗疑惑,嫌疑人每次說話之前都有停頓,好像是在等待指示,難道他同時還在和別人通電話?時間緊迫,容不得細想,高克己扭頭對身后的人群喊道:“李正弘處長,李正弘處長,請你到前面來!”
李正弘的鼻子差點兒氣歪了,這個窩囊廢,居然還敢拉我當(dāng)墊背!但這會兒箭在弦上,他不能遲疑,于是深吸一口氣,抻了抻衣服,挺胸抬頭走過去。旁邊的特警支隊長急忙拽過一件防彈背心遞給他,被李正弘一把打落在地:“你給我這個干嘛!嫌疑人沒刀沒槍,我穿個防彈背心過去丟人現(xiàn)眼嗎?”
來到高克己身邊,李正弘接過喇叭:“里面的人聽著,我是平海鐵路公安處處長李正弘,你有什么話可以跟我說!我們的政策是……”
高克己心說完了,這種場合最忌諱一上來就講政策。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第一嫌疑人聽不進去,第二他說不定會反應(yīng)過來警方在拖時間。果然,駕駛室里的嫌疑人喊道:“狗屁政策!你別想著跟我拖時間,我現(xiàn)在就開火車回家!”隨即傳來一聲短促的汽笛聲。
這是嫌疑人第二次按響汽笛。不能讓他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操控臺上,高克己急忙喊道:“是你說要見當(dāng)官的,現(xiàn)在當(dāng)官的來了,有什么要求你跟他說啊?!?/p>
“我想回家,開火車回家!”
“火車是兩個人開的,你一個人開不走。要不然,我給你找個火車司機?”
“我不用司機,我會開火車!”
“就算你會,你也得等著車站給火車加水吧?沒水火車開不動?!?/p>
高克己已經(jīng)快沒詞兒了,開始胡說八道了。他不停地瞟著機車上方,始終沒看見無人機飛起來——這是袁竹林那邊成功的信號。同時,他又擔(dān)心李正弘再說點兒官話把對方惹惱了,正在他焦急萬分的時候,手機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是袁竹林的電話:“得手了!”
電光石火之間,他沖上去一把奪過李正弘手里的喇叭:“駕駛室里的人聽著!你要見領(lǐng)導(dǎo),我給你叫過來了,你也該表現(xiàn)出點兒誠意了。現(xiàn)在我命令你,打開車門下車,我保證你的人身安全,否則就要對你采取強制措施,由此引發(fā)的一切后果都由你自己承擔(dān)!你聽明白了嗎?”
嫌疑人被激怒了,從車窗里探出腦袋:“你也不是好東西,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高克己為了吸引嫌疑人的注意力,干脆和他對罵:“你他媽才不是好東西,你給我下來!”
“我就不下來!我要開火車回家……哎呦……”
嫌疑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埋伏在機車后面的特警從另一邊打開車門,縱身躍進駕駛室,將嫌疑人按倒在地。
一場危機化解了,在場眾人都松了口氣,繼而又為接踵而來的警衛(wèi)任務(wù)捏了把汗。加掛警衛(wèi)車廂的旅客列車馬上就要進站,??吭谶@個站臺上。按照常規(guī)的步驟,解決完突發(fā)事件之后,留下一部分警力調(diào)查取證,同時組織旅客上車??裳巯虑闆r特殊,短時間內(nèi)根本無法讓在外面滯留的旅客都上車,就算都上車了,列車發(fā)出還要調(diào)度部門安排。
這一點,李正弘和高克己同時想到了。兩人商量片刻,李正弘說:“我可以跟車站協(xié)調(diào),讓他們放警衛(wèi)列車進對面的站臺,這樣就不會沖突了??蛇@些旅客怎么辦?”
高克己思忖片刻:“我們可以拿這列客車當(dāng)墻用,現(xiàn)在就組織滯留旅客上車,把特警隊的弟兄們調(diào)到對面站臺充當(dāng)警衛(wèi)。到時候先發(fā)滯留旅客列車,后發(fā)警衛(wèi)列車,這樣就能擺布開了,只是……”
“只是嘛?”
“只是特警支隊的弟兄們都沒在警衛(wèi)名單上,也沒經(jīng)過審查,讓他們留在對面站臺上,好像不符合程序?!?/p>
李正弘不由得抬眼看看高克己:“剛到警衛(wèi)支隊,業(yè)務(wù)就這么熟悉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需要領(lǐng)導(dǎo)負責(zé)嘛。這個責(zé)任我負。特警支隊的弟兄們都是好樣的,他們要是有問題,我這個處長也不用干了。我現(xiàn)在就宣布,他們都屬于警衛(wèi)力量,歸你調(diào)遣!”
如果有航拍錄下柳青站當(dāng)時的景象,給人的感覺肯定是冰火兩重天。一邊是滯留站臺的旅客有序登車,一邊是警衛(wèi)列車緩緩進站,訓(xùn)練有素的特警上站臺警戒;一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一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風(fēng)平浪靜。
高克己在列車尾部和警衛(wèi)支隊添乘的老趙辦了簡單的交接。兩人聊了幾句,老趙看看手表:“怎么還不開車啊?好像有點兒晚點了?”
高克己指指對面站臺緩緩啟動的列車:“你們是提前進站的,估計是先發(fā)旅客列車。”
老趙看看站臺上的特警:“有兩下子啊,一個普通的警衛(wèi)任務(wù),你把特警都叫來了?!?/p>
“趕巧了,特警支隊搞反恐演練,順道客串一把?!闭f完高克己都想打自己的嘴,怎么學(xué)得和燕巴虎一樣,瞎話張嘴就來。
回程路上,高克己和袁竹林坐一輛車。他問袁竹林怎么來柳青了,袁竹林說是誤打誤撞,他拿著文件找李正弘簽字,沒想到被李正弘拽著上了車,一個勁兒追問那天在師父家吃飯的情況。
高克己問:“你沒告訴李正弘,師父這兩天在找他嗎?”
“告訴他了,他愁眉苦臉的,沒吱聲。窩囊廢,我還想問你呢,怎么把我當(dāng)禮獻出去了?全公安處沒幾個人知道我會玩無人機。”
“咱們總不能緊要關(guān)頭看著鉆天猴坐蠟吧。”
回到公安處,嫌疑人被押進訊問室,高克己則一溜小跑去了食堂。顏伯虎打哈哈:“據(jù)說你今天癩蛤蟆打立正——露了一小手啊。可你不應(yīng)該跑食堂來呀,不是得去鉆天猴那邊領(lǐng)賞嗎?”
高克己嘆口氣:“我也是流年不利,第一次執(zhí)行警衛(wèi)任務(wù)就遇到這樣的事。說心里話,跟嫌疑人談判的時候,我特想你?!?/p>
顏伯虎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你這不解決得挺好嗎,不間斷地和嫌疑人扯著嗓子喊這么久,我也不見得頂?shù)米?。?/p>
“我是趕鴨子上架,你肯定行!咱們哥兒幾個里面,要說談判訊問,你是第一份!”
“術(shù)業(yè)有專攻,我還真不能謙虛。你等等……”顏伯虎突然叫停,上下打量高克己,“我怎么感覺掉套里了?你什么時候這么捧過我,腦袋讓車門擠了?”
“你別這么損我,我說的是真心話?!备呖藵M一臉坦誠,“我是預(yù)感今天的訊問可能會比較麻煩,提前過來跟你說一聲,給大家預(yù)備點兒吃的。”
“就這事?”
“就這事!”
顏伯虎半信半疑:“給哥兒幾個加個餐還不容易,一個電話就完了,還用你老親自跑過來……得了,你放心吧,我現(xiàn)在就燉牛肉吊湯,給你們做顏師傅的招牌牛肉面?!?/p>
“今天估計耗得晚,你也跟弟妹打個招呼?!?/p>
高克己最終還是決定,暫時不跟顏伯虎和盤托出。他知道嫌疑人的狀態(tài),也清楚幾位預(yù)審員的路數(shù)。常規(guī)的訊問,他們肯定沒問題??裳巯逻@個嫌疑人卻是非常規(guī)。去食堂找顏伯虎之前,他就看見處里的法醫(yī)進了訊問室,這是要對嫌疑人做個簡單的鑒定。如果被自己不幸言中,嫌疑人有間歇性精神病,那常規(guī)訊問就沒用了。
更讓他擔(dān)心的是,在抓捕現(xiàn)場還繳獲了嫌疑人的一部手機。手機雖然摔壞了,但這表明嫌疑人在駕駛室里的時候始終與外界保持著聯(lián)系。什么人能左右這個精神病人?把這些問題都串聯(lián)起來分析,這個偶發(fā)事件就顯得不那么簡單了。這樣的嫌疑人,公安處的預(yù)審員不一定拿得下來。
這種高難度的活兒,師父姚個奇應(yīng)該沒問題,可師父退休了。在訊問技巧方面,師兄弟幾個里,只有顏伯虎繼承了師父的衣缽,而且當(dāng)年顏伯虎在刑警支隊里就是負責(zé)預(yù)審工作的,經(jīng)驗相當(dāng)豐富。不過,讓顏伯虎出馬,還是要動點兒心思。一個預(yù)審專家被弄到食堂蒸饅頭,說他沒想法誰信?這時候你突然求著人家了,那人家還不拿你一道?
不出高克己所料,幾名預(yù)審員輪番上陣,開掛似的跟嫌疑人聊到天黑,連個像樣的筆錄都沒拿下來。預(yù)審支隊長老陳不由得破口大罵:“你們這幫人平時還好意思自稱專家?什么人都得我出面審,還要你們干嗎?”
高克己看到這個場面,轉(zhuǎn)身離開樓道,疾步向食堂方向走去。也許是走得太急,他沒注意到,有個人影在后面悄悄跟著他。
操作間里,顏伯虎正熱火朝天地往保溫桶里倒牛肉湯呢。高克己伸手幫忙,被顏伯虎攔?。骸澳銊e管,留神弄你身上。我這湯頭可是吊了一下午了,保證他們聞見就得流口水。”
高克己抽抽鼻子:“湯味兒是不錯,但我估計那哥兒幾個沒心思喝。”
顏伯虎的湯勺停在半空:“怎么了?沒拿下來?”
“到現(xiàn)在還僵持著呢?!?/p>
“你這么久沒過來,我就琢磨著得是這個結(jié)果。陳印祥這個糊涂蛋,估計他現(xiàn)在一準(zhǔn)兒咧著大嘴訓(xùn)手底下那幫人呢。自己活兒不行還訓(xùn)別人,我就瞧不起他這樣的?!?/p>
“你也別這么說,我看他夠上火的了?!?/p>
“活該!他上來路子就走偏了,再怎么較勁也扳不過來?!?/p>
“抓著嫌疑人立馬突審,第一時間拿下口供,我覺得沒偏啊?!?/p>
顏伯虎不屑:“嫌疑人是間歇性精神病人,這種病的癥狀就是突發(fā)妄想,情緒激動,行為異常,有暴力傾向。但癥狀發(fā)作會有一個緩沖期,一般是十幾個小時或一天,等這股勁兒過去,他又會變得和正常人一樣。從你們把嫌疑人抓獲到現(xiàn)在,算起來也快十個小時了。這段時間,最好的辦法是晾著他,不接觸不說話不訊問,再遵醫(yī)囑給點兒藥吃,讓他自己把這個勁兒耗過去,等他似醒非醒的時候再上手。那時候,他就是咱手里的面團,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了。”
“你這理論還一套一套的?!?/p>
“想當(dāng)年師父就是這么教的我。現(xiàn)在倒好,陳印祥保準(zhǔn)是跟精神病玩上車輪戰(zhàn)了,預(yù)審支隊那幾個倒霉催的都上場了吧?都抓瞎了吧?咱們是正常人,對面的是精神病。你用正常人的思維去和精神病較勁兒,要不我說陳印祥糊涂蛋呢。”
高克己說:“也不一定全怪他,興許是鉆天猴給壓力了。得了,我趕緊去告訴老陳,讓他先緩緩,等嫌疑人發(fā)病時間過了再審?!?/p>
“沒用了。要是一開始就按我的辦法,可能現(xiàn)在筆錄都拿下來了。他們不間斷突審,等于是不停地刺激精神病人,就好比喝藥,這副藥勁兒還沒過,又頂上一副,嫌疑人想不亢奮都不行?!?/p>
“那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顏伯虎抬手把保溫桶的蓋子蓋上:“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辦法倒是有,不過他們不一定使得出來。話說回來,鉆天猴也不一定同意呀?!?/p>
高克己不解:“這礙著鉆天猴嘛事?”
“你以為這預(yù)審是陳印祥說了算的?他每走一步都得跟鉆天猴匯報。更改預(yù)審方案,他做得了主?所以我說陳印祥糊涂蛋,鉆天猴比他也好不了哪兒去?!?/p>
“那兩個糊涂蛋不行,老四干脆你上吧?!?/p>
“你說嘛?”顏伯虎把湯勺扔在案板上,“我一個食堂里掄大勺的,你讓我去審……我明白了,為嘛你一趟一趟跑食堂來跟我獻殷勤,原來你早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出!”
高克己坦誠地說:“咱們是兄弟,我不能瞞你。起初的確是想讓你幫忙來著,但只是幫忙出出主意,沒想到老陳他們拿不下來……”
“窩囊廢你是把師父他老人家走一步看三步未雨綢繆的精髓學(xué)到家了?!?/p>
“既然你提到師父,那我就跟你說句實話。我隱隱約約感覺,這件事跟師父想調(diào)查的事,可能有點兒關(guān)系?!?/p>
“你少跟我來這套。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件事,能有嘛關(guān)系。你就是搬出師父來壓我?!?/p>
高克己嘆口氣:“好吧……即使沒有師父這層關(guān)系,這是我第一次執(zhí)行警衛(wèi)任務(wù),遇到這樣的事,我也是責(zé)無旁貸,你就算幫幫我行了吧?”
“老二,不是我不幫你,是我跟預(yù)審這幫人湊不到一塊兒。當(dāng)年我為什么來食堂做飯?就是看不慣他們的作派。干預(yù)審不光是講證據(jù)講政策玩心理,還要拼知識儲備和隨機應(yīng)變的能力。你看看他們這個德性,不管審什么人,一個個都是警服筆挺油頭粉面地進去。知不知道不同的訊問對象區(qū)別對待的道理?知道衣服的顏色對訊問對象的影響嗎?知道說話要找氣口兒嗎?還開著監(jiān)控看著電腦戴著耳麥,時不時還得聽外面人的提示。我他媽就不明白,訊問現(xiàn)場誰來掌控?是直面嫌疑人的預(yù)審員,還是外面看著監(jiān)控把自己的意見強加給預(yù)審員的白癡?”
高克己說:“你就別發(fā)牢騷了,依著你該怎么辦?”
顏伯虎哼了一聲:“依著我,把這些人都撤出來,重新調(diào)整訊問方案。給嫌疑人留十到十五分鐘的空白時間,放首舒緩點兒的音樂,監(jiān)控人員詳細觀察他這段時間的反應(yīng),準(zhǔn)備好吃的喝的當(dāng)?shù)谰摺_@些條件具備了,我再跟他過兩招,興許能拿下來。”
高克己拽著顏伯虎就往外走:“那還等什么啊,就按你說的辦?!?/p>
顏伯虎甩開他的手:“你當(dāng)自己是鉆天猴呢,你說了算嗎?”
“他說的不算,我說了算!”外面?zhèn)鱽硪粋€聲音。
高克己和顏伯虎都顫了一下,同時往操作間門口張望,果然是李正弘。
“你的方案我批準(zhǔn)了,現(xiàn)在就準(zhǔn)備實施吧?!?/p>
“別介啊,鉆……李處,”顏伯虎又拿起湯勺在鍋里撈,“哪兒有什么方案。我和克己瞎聊,這兒是食堂,又不是辦案部門,我們嘴里沒把門兒的,隨口說的話,您可別當(dāng)真。”
“軍中無戲言,食堂也是公安處的食堂,沒出單位的管轄范圍。方案批準(zhǔn)了,你還有什么要求?”
“我……”顏伯虎瞪了高克己一眼。
高克己無辜地攤開兩手。實話實說,他是打算勸顏伯虎出馬,但李正弘也的確不是他叫來的。
李正弘催促:“有什么要求,趕緊的。”
顏伯虎一咬牙:“到現(xiàn)場聽我安排,別人不許瞎指揮?!?/p>
“同意!”
“還有,我需要個記錄員,讓高克己同志擔(dān)任。”
“批準(zhǔn)!”
高克己和顏伯虎抬著大保溫桶前往辦公樓,一路上,顏伯虎的嘴像上滿了弦似的不停地埋怨,高克己被他說成背信棄義見利忘義趨炎附勢溜須拍馬出賣同志的無恥之徒。高克己一聲不吭地聽著,直到兩人把保溫桶抬到樓道拐角停下歇口氣的時候,高克己才說:“你走一路數(shù)落了我一路,口腔體操也做得差不多了吧?!?/p>
顏伯虎說:“你等會兒,我還有半套沒做完呢?!?/p>
“你留著跟精神病說多好,跟我較哪門子勁兒呀?”高克己朝樓上做了個請的手勢,他知道顏伯虎上陣前的預(yù)熱應(yīng)該差不多了。
以往顏伯虎干預(yù)審的時候,訊問前的準(zhǔn)備工作之一,就是來個大段的貫口,諸如《報菜名》《八扇屏》之類。用顏伯虎的話說,和嫌疑人斗腦子也要斗嘴,第一嘴不能瓢;第二敵快我慢敵慢我快,始終掌握訊問節(jié)奏,當(dāng)年下種隔年收糧;第三拍桌子瞪眼的招數(shù)只能用一次,用了就要泰山壓頂摧枯拉朽,否則還不如不用。
兩人走進樓道,一眼看見老陳帶著七八個預(yù)審員都在墻邊靠著呢。顏伯虎裝傻充愣:“哥兒幾個都餓了吧?看這架勢,是夾道歡迎我送飯來了?”
老陳斜了他一眼:“我們哪兒還有臉餓啊,連個精神病都拿不下來。這不是我把骨干都召集到一塊兒,等著向您學(xué)習(xí)呢。”
顏伯虎嘿嘿一笑:“老陳醋,咱倆認識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唯獨今天你這個態(tài)度是很端正的。就沖你這態(tài)度,我露兩手給你開開眼?!?/p>
老陳回擊:“快點兒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手藝吧,別露不了臉再現(xiàn)了眼,我好歹還是鍋夾生飯呢,別到你顏大廚手里再給爆糊了鍋。”
“你把訊問比作廚藝,這個我贊成。不能光是八大菜系滿漢全席地招呼,時不時也得來點家常小炒,這樣才能解決嫌疑人日益增長的智慧和你們的簡單操作之間的矛盾?!?/p>
論斗嘴,老陳哪是顏伯虎的對手,一個回合下來,老陳就被噎得腦門兒青筋暴突。高克己知道兩人以前同在預(yù)審支隊的時候就有過節(jié)。陳印祥是院??瓢喑錾恚彩轮v究中規(guī)中矩。顏伯虎得了姚個奇的真?zhèn)?,喜歡劍走偏鋒。兩人一個說對方土八路,一個說對方假正統(tǒng),在工作中也是暗地里較勁,難免會有些摩擦??匆娝麄z又要嗆起來,他趕緊打圓場:“二位,咱先把正事辦了,辦完正事你們倆再分高下?!?/p>
吵歸吵,什么是正事,兩人還是拎得清的。顏伯虎推開門縫,朝訊問室里掃了一眼,回身說:“音樂不對,抓緊換一個?!?/p>
老陳說:“都聽你的,你說換什么?”
“換你那個年代的,舒緩的,抒情的,《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再給我找個電扇,東西齊了我就開工。”
老陳皺眉頭:“歌可以下載,這年頭誰還用電扇?”
顏伯虎說:“那我不管,我主審就得聽我的?!?/p>
眼看老陳又要火起,高克己趕緊說:“電扇我去找。”
說罷直奔袁竹林的辦公室。袁竹林正在擺弄摔壞的無人機,各種零件擺滿了辦公桌。他有這愛好,平時各種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備著,指不定哪天就用得上,高克己尋思保不齊袁竹林就有。果然,袁竹林從檔案柜后面拎出個小電扇。“天天叫我錢串子,現(xiàn)在知道我留著這些破爛有用了?”
音樂響起,電扇開轉(zhuǎn),牛肉湯放電扇前頭,香味都吹進訊問室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音樂反復(fù)播放了好幾遍,可顏伯虎就是沒有開工的意思。監(jiān)控室里的老陳急壞了,不知道顏伯虎裝神弄鬼的到底想干什么。但高克己知道,顏伯虎要用刻意營造的氣氛消除嫌疑人的對抗情緒。通過單向玻璃可以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嫌疑人的躁動不安漸漸平復(fù),看他的眼神和表情,似乎是在尋找音樂聲和肉香味的來源。
眼見火候差不多了,顏伯虎抽完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拍拍衣服,推開訊問室的門。進屋后,他沒像其他預(yù)審員那樣坐到桌子后面,而是先湊過來端詳嫌疑人片刻:“我叫顏伯虎,是平海鐵路公安處的民警。我跟剛才那幾位不一樣,我是食堂做飯的,來給他們送夜宵。你餓嗎?”
嫌疑人說:“餓?!?/p>
“想吃什么?”
“想吃牛肉。”
“外面的味道好聞嗎?”
“香……”
“我做的,給你盛一碗嘗嘗?”
嫌疑人一個勁兒點頭:“好好!”
監(jiān)控室里,高克己小聲對老陳說:“燕巴虎開始了?!?/p>
老陳點點頭:“我看懂了。他是借著這些問題測試嫌疑人的思維是否連貫,評估他的精神狀態(tài),這些都是常規(guī)做法嘛?!?/p>
高克己淡淡地說:“是常規(guī)做法??伤昧耍銢]用?!?/p>
老陳一時語塞。
看到顏伯虎出了訊問室,拿塑料餐具盛面條,老陳也餓了。他用胳膊肘碰碰高克己:“燕巴虎真要給嫌疑人上飯啊,我們還沒吃呢?!?/p>
高克己說:“你們趕緊趁熱吃,我猜他這碗面沒這么簡單?!?/p>
顏伯虎把湯面端進去,放在嫌疑人面前,好像沒注意到對方的雙手被銬著。嫌疑人使勁兒掙了掙:“給我打開啊,我吃不了啊。”
顏伯虎恍然大悟般滿處找,又無奈地兩手一攤:“沒找到鑰匙,要不你等等,等他們回來再給你打開。你先說說,我這個牛肉湯聞著怎么樣?”
嫌疑人忙不迭點頭:“聞著就香?!?/p>
“你進火車站之前吃飯了嗎?他們說你喝酒了。大清早的誰喝酒???估計是冤枉你了。我能給你做個鑒定,抽血測一下酒精含量,就能證明他們冤枉你了?!?/p>
嫌疑人搖頭:“我不做鑒定?!?/p>
“不疼,就是抽點兒血。”
“我喝酒了。”
“這我就不明白了,早晨起來你就喝酒,你有酒癮嗎?”
“我下夜班,想睡覺才喝點兒酒?!?/p>
“那你就睡覺啊,怎么跑到車站來了?”
“他告訴我坐火車能回家,我才來的車站?!?/p>
高克己和老陳立刻警覺起來,老陳條件反射般抓住話筒,想提醒顏伯虎揪住這句話問下去。高克己按住他的手,指了指耳朵,意思是顏伯虎沒戴耳機,又伸手往下壓了壓,示意老陳少安毋躁。他相信,顏伯虎不會放過這個疑點。
出乎意料的是,顏伯虎好像壓根兒沒意識到嫌疑人提到的這個“他”,仍舊繼續(xù)剛才的話題:“進火車站要買票,你是闖進去的吧?”
“我有票,他給我的火車票?!?/p>
“有票怎么還跑到火車頭上去了?”
“他說有人攔著就是刁難我,不讓我走,我就得自己開火車回去。”
“可是你不會開火車??!”
“我會,他能教我開火車。”
顏伯虎往前湊近了些:“他怎么教你開?。俊?/p>
嫌疑人沒有躲開顏伯虎的舉動:“手機發(fā)微信告訴我怎么開火車?!?/p>
“怎么教你的?打字?語音?還是視頻?”
“語音直接說啊?!?/p>
顏伯虎突然加快了語速:“他是你爸爸嗎?”
嫌疑人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是。”
“他是誰?”
“我們工廠里的徐師傅?!?/p>
這番對話的信息量太大了。顏伯虎看似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沒有章法,可每句都勾著嫌疑人的行動軌跡,他還故意露出破綻讓嫌疑人反駁,引導(dǎo)對方說出自己想知道的情況。嫌疑人眼睜睜看著桌上的牛肉面無法下嘴,提出來要顆煙抽,顏伯虎掏出口袋里的空煙盒,借口找煙盒找鑰匙,出了訊問室。
高克己對老陳說:“燕巴虎這門土炮還挺管用哈?!?/p>
“這是不是違反訊問程序?。俊崩详愡€嘴硬,但心里已經(jīng)服氣了。
顏伯虎推門而入:“老陳醋,該我干的活兒我可都干完了,剩下的事你們自己收尾吧,給我來顆煙抽?!?/p>
“都給你,省得你說我小氣。”老陳把整盒煙遞過去,“往下怎么走?”
“難得你這么虛心。”顏伯虎接過煙盒,“往下啊,你讓他把那碗面吃了,讓你那幾個兄弟幫我收拾下東西,我還得回食堂收攤呢?!?/p>
訊問的后半程很順利,很快拿下了筆錄,還根據(jù)嫌疑人的描述畫出了“徐師傅”的模擬畫像。天剛蒙蒙亮,刑警支隊和警衛(wèi)支隊的兩撥人馬就殺向柳青鎮(zhèn),在當(dāng)?shù)嘏沙鏊呐浜舷拢瑳]到中午,就將與嫌疑人有關(guān)的線索都落實了。
嫌疑人叫肖啟佳,在柳青鎮(zhèn)的一個仿古木器廠上班,具體工作是給木器制作畫樣。他是家里的獨子,因為總搞不到對象,平時有點兒輕度抑郁,尤其是喝酒以后,有間歇性精神病的癥狀。但家里人和工廠的同事都以為是喝多了撒酒瘋,誰也沒往精神病那方面想。有一次他把快遞小哥的電動車開走兜風(fēng),一邊開還一邊像天女散花似的沿途亂扔快遞箱子,最后沖進一家超市,電動車卡在貨架子上。
有了這次教訓(xùn),家里人終于意識到這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中西醫(yī)結(jié)合丸散膏丹湯飲片劑沒少吃,病情時好時壞,不過再沒捅過什么大婁子。
肖啟佳喝酒的地方也找到了,是個安徽人開的板面館,里面的監(jiān)控早壞了,成了擺設(shè)。詢問老板當(dāng)時的情形,回答說的確有兩個人坐在角落里吃過飯。拿著肖啟佳的照片和“徐師傅”的畫像請老板辨認,老板一眼就認出了肖啟佳,對“徐師傅”的畫像卻一臉茫然。追蹤和肖啟佳通話的手機,手機卡的主人死了好幾年了,家里人貪圖小利沒注銷,而是賣給了收購舊卡的販子。去電信部門調(diào)通話記錄,盡管手續(xù)齊全,可人家說提取信息需要等一段時間。不久,鐵路部門也來消息了,肖啟佳持有的火車票是一張高仿的假票。
這個結(jié)果讓李正弘很是郁悶。肖啟佳的口供,除了他自己的情況,其他都無法證實。好比是老虎遇到了刺猬,看著像塊肥肉,就是下不了嘴。更讓李正弘頭疼的是,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師父姚個奇登門拜訪。
這回他是躲不開了,急忙長臉變圓臉,調(diào)動起面部肌肉,笑著將師父請進屋里,又是讓座又是倒茶:“總想去看您,就是工作忙給耽誤了。您來處里找我我也知道,這不是攤上事了嗎?又讓您白跑一趟?!?/p>
姚個奇說:“您現(xiàn)在是處長一把手,工作千頭萬緒我能理解,但也得關(guān)注一下老同志的請求吧?”
李正弘誠惶誠恐:“您還是喊我老疙瘩吧,我聽著親切,千萬別叫我處長。師父您有事就說話,我一定給您辦好?!?/p>
姚個奇開門見山說明來意,最后特別加重語氣:“你也知道,這個事在我心里壓了很多年,我就是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你大師兄的死能有個說法。”
李正弘沉吟片刻:“因為這個案子,我和克己,還有另外哥兒幾個都鬧得很生分。現(xiàn)在您提出來的這個情況我也知道,這樣吧,下周開處務(wù)會,我把這件事當(dāng)個重要議題上會,爭取讓班子成員通過。師父您也知道,我雖然是處長,但也不能一言堂……”
“你這么做沒錯,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姚個奇站起身準(zhǔn)備告辭,“過幾天是我生日,到時候你提前把事情安排好,過來吃個飯,克己他們幾個都來,大家坐一起聊聊,很多心里的疙瘩也就化解開了。”
高克己和顏伯虎來到古文化街“閑得難受”文玩店時,郭玉昕和袁竹林已經(jīng)在等他們倆了。這是多年前的慣例,每辦完一起案子,兄弟幾個都要聚在一起復(fù)復(fù)盤。最初是由師父姚個奇牽頭,后來就改成大師兄成玉坤,成玉坤犧牲后,師兄弟們?nèi)绻耜克f,離開的離開,做假賬的做假賬,掄大勺的掄大勺,蹲辦公室的蹲辦公室,還有一位天天聽匯報的,就再也沒有湊到一起了。
這次正好趕上高克己舌戰(zhàn)嫌疑人,袁竹林無人機挑鑰匙,顏伯虎擺平精神病,每件事都可圈可點可以吹牛顯擺,所以顏伯虎建議,去郭玉昕的文玩店復(fù)盤。高克己起初有點兒猶豫,顏伯虎勸他,這事第一不涉密,第二已經(jīng)告一段落了,至于第三第四,你不是心心念念地總想著“9·30”嗎,據(jù)說師父也找過李正弘,準(zhǔn)備重啟調(diào)查。說起來郭玉昕也是當(dāng)事人,借著這個機會大伙兒碰個頭,既可以探討交流又能聯(lián)絡(luò)感情,一舉好幾得,何樂而不為。
幾個人圍坐在茶海前,郭玉昕大馬金刀坐在主位上,儼然老大加能耐梗的派頭:“我先說一句啊,咱們還是老規(guī)矩,在誰家聚就在誰家吃,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p>
這種強勢,哥兒幾個早習(xí)慣了。袁竹林接茬兒說:“我已經(jīng)告訴媳婦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飯了,讓她別等我。”
“你就這點兒出息?!鳖伈⒁桓卑洳恍遗洳粻幍谋砬?,“只要自己不花錢吃誰都行,你什么時候能請我們哥兒幾個吃一回?”
“行啊,下回都去我們家吃撈面?!?/p>
“哎呦,是不是你買好了面,我?guī)е饨z蝦仁和菜碼,老二帶著鮮貨水果瓜子,老三帶著啤酒飲料,然后我打鹵你媳婦煮面就算齊活了?”
“行了行了,別扯遠了?!备呖思航o幾位倒茶,“燕巴虎,你先跟老三念叨念叨訊問肖啟佳的事。”
往下,由顏伯虎開頭,幾個人邊喝茶邊分段敘述,將幾個現(xiàn)場獨立分析再拼接到一起,描述的時候又加上自己的見解。然后,大家都看著郭玉昕。以往的復(fù)盤也是如此,并不是每一個案件每個人都能參與,沒有參與的人可以站在旁聽者的角度提出自己的意見,這就是所謂的旁觀者清??墒沁@回,等大家都說完了,一直給他們倒茶添水的郭玉昕竟然一聲不吭。顏伯虎著急了:“能耐梗,你咋不說話?”
郭玉昕放下手里的茶壺:“非要我說啊,那我就說。我沒感覺這個劫車案和二十多年前的‘9·30’有什么關(guān)系,和那個觸發(fā)裝置更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肖啟佳交代的那個徐師傅根本沒法兒落實,是不是真的有這么個人存在,抑或是嫌疑人神志不清的產(chǎn)物?退一步說,真有這個徐師傅,兩人之間也有通話,保不齊是哪個了解他病情的壞小子拿他尋開心呢??礋狒[不嫌事大,這號人多了去了?!?/p>
這段話把顏伯虎說得直上火:“老三,你的意思是,我費了半天勁兒,拿回來的口供沒啥用?”
“也不是完全沒用,就是價值不大?!?/p>
顏伯虎想反駁,一時間又找不出理由,只好端起茶盅抬眼望著房頂運氣。倒是高克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手指不停地敲著椅子扶手,這個動作是思考時的下意識反應(yīng),可是在郭玉昕看來,卻是不耐煩的表現(xiàn)。他把目光轉(zhuǎn)向高克己:“老二,有話就說,弄這些小動作干嘛?!?/p>
“小動作?”高克己仿佛還沒回過神來,口中喃喃自語,“你們不覺得,這就是個小動作嗎?”
袁竹林瞪著他說:“都劫火車了,還小動作?”
顏伯虎也是嗤之以鼻:“你是不是又神游太虛了?!?/p>
高克己沉吟片刻:“我們習(xí)慣就事論事,就案子說案子,發(fā)案規(guī)律、作案地點、作案方式和侵害目標(biāo)等等,很少考慮輻射性和延伸性。別誤會啊,我不是什么案子都硬往‘9·30’上靠。劫火車事件發(fā)生在柳青站,前些天的石擊案也發(fā)生在柳青站的管界內(nèi),為什么在短短的十幾天內(nèi),兩起危害公共交通工具的案件都發(fā)生在柳青站周圍?”
“你是說,這是有人蓄謀已久?”顏伯虎疑惑地問。
“我沒這么說,現(xiàn)在也沒有證據(jù)支持我的想法?!备呖思豪^續(xù)說,“但我總感覺,好像有人在提醒我們關(guān)注柳青站,關(guān)注柳青鎮(zhèn)。當(dāng)然,這種提醒肯定是惡意的。假設(shè),我僅僅是假設(shè)啊,這兩個案子都是小動作,都是為以后的大動作做準(zhǔn)備的,那么,更大的動作可能是什么呢?”
“你說得我有點兒后背發(fā)涼?!痹窳植挥勺灾髋擦伺采碜印?/p>
“也許真是巧合呢?!鳖伈⒄f,“石擊案可以解釋為小孩子的惡作劇,做這么個玩意兒放在樹上打著玩。肖啟佳就是間歇性精神病人,受人慫恿去車站鬧事,看不出二者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啊。”
“就算這二者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但至少說明柳青站在安全警衛(wèi)工作方面存在著相當(dāng)大的漏洞。我已經(jīng)向支隊長建議了,重新調(diào)整柳青站的警衛(wèi)工作方案,還包括周邊環(huán)境調(diào)研、沿線五公里的治安情況、各個警衛(wèi)崗點的人員安排、重點部位重點人口的審查。這件事由我負責(zé),明天我就進駐柳青站派出所,督促檢查落實情況?!?/p>
“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鳖伈⒄f。
郭玉昕對柳青鎮(zhèn)比較熟悉:“柳青鎮(zhèn)方圓上百里,常住人口近百萬,還不算在當(dāng)?shù)卮蚬さ牧鲃尤藛T。而且柳青站是平海南下的交通要道,還是平海市打造的旅游小鎮(zhèn),你想搞徹查,靠派出所的警力,短時間內(nèi)恐怕拿不下來。我在柳青鎮(zhèn)有幾個朋友,明天我就去柳青的古玩一條街設(shè)個點。你走你的官面兒,我玩我的民間,先把旅館飯店之類的地方摸一遍,就當(dāng)是給師父打個前站?!彼挚戳丝搭伈⒑驮窳?,“你們倆現(xiàn)在也幫不上忙,多留意師父?!?/p>
顏伯虎接過話茬兒:“師父肯定是初心不改,我敢保證,鉆天猴不給他確實消息,他準(zhǔn)沒完沒了。”
袁竹林說:“我聽說他已經(jīng)去找鉆天猴三次了?!?/p>
郭玉昕站起身:“別提鉆天猴,提他我就煩。天也不早了,我在街口的九河小酒館訂了座位,咱們邊吃邊聊,順便也商量下怎么給師父過生日?!?/p>
幾個人剛出門,郭玉昕的手機響了。接通電話說了幾句,他扭頭對幾個師兄弟說:“你們先走,我處理點兒事就過去,到了小酒館,提郭三哥就行?!?/p>
顏伯虎說:“你神神秘秘的干嘛?”
郭玉昕呵呵一笑:“念叨一下午的柳青鎮(zhèn),來電話的就是柳青人。”
打來電話的是韓勝喜,其實沒什么大事,就是想借點兒錢,不多,兩萬。韓勝喜來到“閑得難受”時,郭玉昕已經(jīng)把兩萬塊錢準(zhǔn)備好了。韓勝喜有點兒不好意思:“三哥,我是實在沒轍了才找你張口。剛才我那個大兒子領(lǐng)著女朋友來了,人家看上了我那件明末的紅木首飾盒。這個敗家子兒,問都不問就拿給人家了。我真不是心疼這倆錢兒,問題是別人給定金了啊,一會兒人家就來取貨,我口袋里才幾百塊錢,怎么賠給人家啊……”
郭玉昕安慰他:“你這買賣干得不算賠,東西好歹不是給了兒媳婦嗎,出東門進西門,都是你們自己家的事。”
韓勝喜苦著臉:“你快別說了,就這女朋友交的,唉……”
“兒子交女朋友是好事啊,你愁眉苦臉的干嘛?!?/p>
“你是沒看見……人家女方是大公司的老板,咱這平頭百姓的孩子,跟人家能般配嗎?還有就是這歲數(shù)……”
郭玉昕明白了,估計是女方比他兒子歲數(shù)大點兒:“女大三抱金磚,知道疼人,差多少?不至于差十幾歲吧?”
韓勝喜掏出手機:“我不說了,你看看,合適嗎?”
看到手機上的合影,郭玉昕瞬間睜大了眼睛,擔(dān)心自己看錯,又使勁兒揉了揉,繼而感嘆:“老韓,你兒子真他媽有本事!”
照片里的女人,是李正弘的老婆徐雅晴。
高克己不會開車,本來想坐火車“過站”去柳青,剛出門就接到郭玉昕的電話,讓他在老地方等著,過會兒開車過去接他一起去柳青。
郭玉昕說的老地方,是平海火車站外面的郵局。以前他們出差搞案子,都是在這個地方集合碰頭。一路上,郭玉昕幾乎沒怎么說話,車到柳青站廣場,郭玉昕把車停在路邊,點上顆煙,沒有讓高克己下車的意思。
高克己問:“你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
郭玉昕不答反問:“鉆天猴最近怎么樣?”
“你怎么關(guān)心起他來了?”
郭玉昕也不解釋:“他跟徐雅晴怎么樣了?”
高克己更納悶兒了:“也許要離婚吧。這跟你有嘛關(guān)系?”
郭玉昕點點頭:“要是這樣我就明白了?!?/p>
“你明白,我糊涂了。而且,我怎么覺得你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呢?”
“幸災(zāi)樂禍的應(yīng)該是你吧,你和徐雅晴的那段事我可沒忘……”
“別跟我提這個?!备呖思和崎_車門,“謝謝你送我過來?!?/p>
郭玉昕忙伸手拉住他:“我朋友的兒子在徐雅晴的公司里,現(xiàn)在是她名義上的男朋友?!?/p>
高克己腦中迅速閃現(xiàn)出幾天前在超市里偶遇徐雅晴的那一幕,還有她身后穿著入時的年輕人……
柳青站派出所所長老楊打心眼里膩歪高克己這個“欽差大臣”。重新調(diào)整警衛(wèi)方案本就龐雜繁瑣,所里警力又緊張,總是停留在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狀態(tài)上。他打過好幾次報告,請求給派出所增派人手,正式民警沒有,輔警也行啊,可每次都是讓他再等等。結(jié)果人手沒等來,倒把大雷等來了,在自己的管界內(nèi),兩次警衛(wèi)任務(wù)兩次出問題,他在交班會上做出深刻檢查的同時,順便把辭職報告也交上去了。這回等來的是李正弘更嚴厲的批評,讓他放棄幻想戴罪立功,想辭職拍拍屁股走人,沒門兒。
楊所長一咬牙,帶著內(nèi)勤、內(nèi)保、刑偵、執(zhí)勤幾個組的骨干加班加點連軸轉(zhuǎn),開啟了瘋狂模式,從里到外、從車站內(nèi)部到沿線所有鄉(xiāng)鎮(zhèn)進行地毯式排摸,幾天下來人都累瘦了一圈。就在這個時候,始作俑者高克己來了,不但頂著個督導(dǎo)檢查的帽子,偏偏高克己還把自己當(dāng)成下鄉(xiāng)扶貧的干部,什么情況都要了解,細致到不能再細致。楊所長沒辦法,只能關(guān)照手下的民警,各種材料和信息嚴謹詳實,千萬不能讓高克己挑出毛病。其實他哪里知道,高克己來柳青鎮(zhèn),如顏伯虎所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這兩天,李正弘的日子也不好過,一邊要應(yīng)付上級領(lǐng)導(dǎo)的問責(zé),一邊還要安排布置整個公安處的各項工作,這個節(jié)骨眼兒,徐雅晴又提出離婚。雪上加霜的是,乘警支隊反饋上來的信息說,發(fā)現(xiàn)一種厲害的病毒,比流感傳播得還快,某些沿線城市人心惶惶,而鐵路正是病毒擴散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之一。
纏頭裹腦的事擠兌在一塊兒掰扯不開。開處務(wù)會這天,幾位分管副處長匯報工作,他卻神游到十萬八千里之外了。等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臉上,意識到該自己發(fā)言了,可他實在想不起來剛才他們都說了些什么,哪個問題要重點討論,哪個問題要自己表態(tài),那個問題要提綱挈領(lǐng)說幾句不疼不癢的話,他一概沒頭緒。情急之下他脫口而出:“前段時間,有位退休的老專家找到我,對二十多年前咱們處主辦的那起‘9·30’案件有疑問,覺得新近突發(fā)的案子跟‘9·30’有某種聯(lián)系,提出想重新調(diào)查。正好你們大家都在,我想聽聽各位的意見?!?/p>
李正弘這么說,當(dāng)然是有用意的。在座的論起資歷來,除了政委和分管刑偵的副處長跟自己不相上下,其余幾位都相對年輕,“9·30”案發(fā)的時候,他們還沒資格參與調(diào)查。而政委和刑偵副處長是從外單位調(diào)來的,對當(dāng)年的案子只停留在聽說這個層面上。問他們的意見只是走個過場,他們壓根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能提什么意見?不提意見不代表同意,對一個跟他們八竿子打不著的案子重新調(diào)查,他們誰有這個閑心?可這事是自己提出來的,估計也沒人明確表示反對,多半是再了解下情況,然后互相推諉,不了了之。李正弘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反正是打著領(lǐng)導(dǎo)班子集體決定的幌子,只要對師父有個交代就行了。
沒想到他此言一出,分管刑偵的田副處長率先表態(tài),意思很明確,同意李正弘處長的提議,還建議刑偵、技術(shù)和警衛(wèi)幾個部門派出經(jīng)驗豐富的骨干聯(lián)合調(diào)查,還案件本來面目。田副處長剛說完,政委緊跟著就表示附議,還特別提出,如果需要找兄弟單位協(xié)助的話,他可以去組織協(xié)調(diào)。
這倆人的表態(tài)讓李正弘有點兒犯嘀咕。政委和田副處長除去立功受獎表彰先進以外,別的事幾乎都犯頂,跟自己是戰(zhàn)友,但絕不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蔀槭裁丛谥貑⒄{(diào)查這件事上步調(diào)一致地支持自己呢?李正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里卻在不住地打鼓。在“9·30”案的偵破過程中,他負責(zé)專案組的資料匯總,可以說是除了當(dāng)時的各級領(lǐng)導(dǎo)以外,離核心最近的人?,F(xiàn)在這個形勢,政委和田副處長沒有揪住執(zhí)行警衛(wèi)任務(wù)時發(fā)生的意外事件不放,而是積極響應(yīng)自己的提議,是不是另有什么想法?
想到這些,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分管警衛(wèi)工作的劉副處長,意思是該你說話了。劉副處長立刻明白了這個眼神兒的含義,那就是越是別人支持的他就越得跟著處長反對,反之他就得支持。可這個提議是李正弘提出來的,政委和田副處長竟然附議了,這讓他一時有些猶豫。但畢竟做了這么多年的副職,辯證法早已爛熟于心,負負得正,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他扶了扶眼鏡:“重啟調(diào)查得慎重,不能因為老同志提出質(zhì)疑,我們就推翻之前的結(jié)論。況且‘9·30’案的結(jié)論是部、局、處各級專家做出的,憑著一些似是而非的線索就說以前的結(jié)論不正確,是否有些草率?”
話剛說完,田副處長就和他杠上了:“有錯必糾有錯必改,是我們公安機關(guān)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是執(zhí)法為民的體現(xiàn)。有錯沒錯,調(diào)查一下不就清楚了?”
劉副處長立即反駁:“那也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沒有實錘的證據(jù)就調(diào)查已經(jīng)有結(jié)論的案子,牽扯精力、占用警力和辦案資源先不說,落實不了怎么辦?誰來負這個責(zé)任?”
眼瞅著火候差不多了,李正弘表態(tài):“既然大家思想不統(tǒng)一,那就先緩緩,我們多搞一些調(diào)查研究,下次處務(wù)會再議?!?/p>
會后,李正弘打電話把處務(wù)會上的討論結(jié)果告訴了姚個奇,讓師父別著急,他再想辦法。掛斷電話,姚個奇獨自在書房里待了好半天,直到老伴兒杜雨莉叫他吃飯。起初杜雨莉還以為他躲在書房里抽煙呢,可推開房門,屋子里一絲煙味都沒有,簡易小床上整齊地擺放著一套運動服和遮陽帽,筆記本、放大鏡、皮尺、指南針、地圖,還有一根老式的警用甩棍。熟悉姚個奇生活規(guī)律的杜雨莉知道,這是老姚以前出差時的裝備。
吃飯的時候,杜雨莉特意給姚個奇倒了杯酒。姚個奇悶頭喝完,對杜雨莉說:“事出反常必有妖,這么多年,你給我倒酒的次數(shù)掰著手指頭都能數(shù)得過來。你不就是想把我灌醉了從我嘴里套話嗎?不用你套,我主動招了?!?/p>
杜雨莉笑了:“那你就自個兒撂了吧,收拾這么整齊,想干嘛去啊?”
姚個奇從前幾天叫幾個徒弟到家里吃飯說起,到今天李正弘拐彎抹角地拒絕,最后他說:“他們不調(diào)查,我自己干!”
“你怎么還這么較勁呢……”杜雨莉嘆了口氣,但她心里清楚,只要姚個奇下定決心,任誰也攔不住,更何況大徒弟的死,他糾結(jié)多年,一直無法釋懷。她試著建議,“你可以讓另外幾個徒弟幫幫忙呀?!?/p>
“他們都有自己的一攤工作,還是我自己先折騰著吧,等有了眉目再讓他們跟進?!?/p>
杜雨莉不再勸說,默默收拾好碗筷,又開始給姚個奇準(zhǔn)備明天出門帶的飯盒。
高克己和郭玉昕像是朝著相同目標(biāo)奔跑卻在兩股道上的車,互相看得見聽得著,但又誰也不挨著誰。高克己是警察,不能做到將自己掌握的情況信息和郭玉昕資源共享,尤其牽扯到警衛(wèi)工作的都是機密,更不能讓郭玉昕知道。郭玉昕則是性格使然,心高氣傲,除了師父,誰也不行。他堅信,雖然自己現(xiàn)在不是警察了,但很多公安業(yè)務(wù)還是輕車熟路的。他倆誰也沒想到,他們的師父姚個奇也在獨自進行調(diào)查,更想不到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他們的節(jié)奏。
疫情在長江以南暴發(fā),起初,對平海這個華北平原上的城市好像沒多大影響。高克己還是照常搭郭玉昕的車來柳青鎮(zhèn),郭玉昕仍舊把高克己撂到火車站廣場上,自己再拐個彎去新開的分店,姚個奇則騎著電動車到處奔波。
高克己是犁地深耕,從基礎(chǔ)工作做起,打算把柳青站周邊所有的疑點查個遍。郭玉昕是以物找人,把柳青鎮(zhèn)上的分店當(dāng)據(jù)點,以加工修繕老木器作幌子,撒大網(wǎng)尋找能制作那個觸發(fā)裝置的人。姚個奇圈定了石擊現(xiàn)場、車站,還有肖啟佳的住處和他常去的幾個地方,進行重點查摸。三個人各干各的,卻異曲同工。
但疫情的傳播速度讓人始料不及,沒過幾天,街上的行人明顯減少,再過幾天,不僅人們都戴上了口罩,連住宅小區(qū)都封閉管理了。高克己和郭玉昕還好說,姚個奇的出行卻明顯受到了限制,好幾次從柳青鎮(zhèn)回平海,差點兒被堵在外面。
郭玉昕從師娘那里得知姚個奇“千里走單騎”,急忙給師父打電話,讓他來自己的店里歇腳。他本想勸師父回家,不要再出來了,沒想到姚個奇來到他的店鋪里一看,當(dāng)即決定,以后如果拖晚回不去市里,就住徒弟這兒。郭玉昕心說這不是弄巧成拙嗎,本來想勸你回去的,這下可好,你跑我這兒當(dāng)房東來了。
高克己也知道了姚個奇的情況,幾次想給李正弘打電話,讓他勸勸師父。瞎話都幫他編好了,就說組織上有全盤的統(tǒng)籌安排,正在逐步開展對“9·30”案件的調(diào)查,姚個奇參與過此案的偵破,需要他提供相關(guān)情況。可每當(dāng)拿起手機想撥李正弘的號碼,卻又放下了。兩人自從在柳青站制伏精神病以后,就沒再有過什么交流,幾次在公安處辦公樓的走廊里不期而遇,不過是點點頭擦身而過。兩人心里都跟明鏡似的,那天晚上的疙瘩分別揣在懷里,一時半會兒解不開。
趕巧了,郭玉昕難得跑到車站派出所來,說師父打算在他的分店落腳,讓高克己想個辦法,趕緊把師父弄回家。高克己把自己的想法一說,郭玉昕立即表示:“你趕緊給鉆天猴打電話,這個辦法可行。”
高克己拿出手機還沒撥號,手機先響了,竟是李正弘打來的,語氣急促:“克己,你在柳青站嗎?有個緊急的事情需要你協(xié)助派出所馬上處理……”
因為疫情的緣故,很多商業(yè)活動暫停,商店、娛樂、培訓(xùn)機構(gòu)紛紛關(guān)門停業(yè),而黑惡勢力又蠢蠢欲動了。平海市一家民營企業(yè)的老板不斷受到敲詐勒索,開始他抱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花點兒錢了事,但對方的胃口越來越大,老板不得已報警。平海市公安局很快就掌握了黑惡勢力的犯罪證據(jù),果斷出手打擊。兩個漏網(wǎng)的歹徒狗急跳墻,身上綁著炸藥闖進老板家里。
老板家里只有夫妻倆,被歹徒輕易控制住。歹徒將家里的現(xiàn)金財物搜羅一空,逼著老板用手機轉(zhuǎn)空一張銀行卡里的錢款,又逼問出另外幾張卡的密碼,將兩人捆綁結(jié)實塞到床底下,隨即逃之夭夭。幸虧小區(qū)里有志愿者挨家挨戶送菜送副食,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打電話報警。民警及時趕到,解救了夫妻倆,問明情況后,立即布控抓捕。
其中一名歹徒想駕車混出平海,還沒上高速就被抓個正著。他供認,同伙何東打算搭乘火車離開平海。平海市公安局立即向平海鐵路公安處發(fā)出協(xié)查通報,經(jīng)查詢發(fā)現(xiàn),何東在平海南站購買了去南方的車票。公安處立刻調(diào)集警力馳援,同時通知南站派出所,每名進站旅客都要摘掉口罩對照識別??墒?,眼看那趟列車要發(fā)車了,嫌疑人何東仍舊沒有露面。
李正弘突然反應(yīng)過來,會不會何東虛晃一槍,實名購票故意暴露行蹤,轉(zhuǎn)而搭乘其他交通工具,或者在其他車站上車離開平海?這個想法一產(chǎn)生,他馬上命令技術(shù)科收集一個小時內(nèi)平海所有車站進站口和站臺上的監(jiān)控視頻,根據(jù)嫌疑人何東的照片和體貌特征逐人比對。雖然是疫情期間,旅客比往常要少很多,但作為日均發(fā)送旅客上萬人的火車站,逐一比對不是大海撈針也和草地里找螞蚱差不多。
正在焦頭爛額的時候,袁竹林來到指揮中心收集每天歸檔的資料,看見眼前熱火朝天的景象,嘀咕了一句:“萬一嫌疑人走通勤口呢?”
這句話讓李正弘聽見了,他一把拉住袁竹林:“圓珠筆,你剛才說嘛?”
“我說,萬一嫌疑人走鐵路職工出乘退乘的通勤口,咱們這么查就是白費勁兒?!?/p>
這句話真是醍醐灌頂,李正弘立即調(diào)集職工通勤通道的監(jiān)控視頻。結(jié)果還真讓袁竹林不幸言中,一個身穿鐵路職工制服的男青年從通勤通道上了列車。經(jīng)過畫面處理和人像比對,此人很可能就是協(xié)查通報上的嫌疑人何東。再查那列火車,十分鐘之前已經(jīng)離開平海了,發(fā)出之后的第一站就是柳青站。
李正弘一面召集人馬現(xiàn)場制訂抓捕方案和增援方案,一面聯(lián)系列車上的乘警,迅速開展工作。普速列車從平海鐵路公安處管界內(nèi)駛出的第一站是柳青站,最后一站是德昌站。德昌站是平海和鄰近公安處的交界,事實上,從地理上說,德昌站早已出了平海市的管轄。如果列車駛出德昌,那就真成了斷線的風(fēng)箏了。
田副處長建議,列車在柳青站停點三分鐘,讓柳青所先上去幾個人協(xié)助乘警查緝抓捕,拿下個歹徒還是有把握的。李正弘當(dāng)即給柳青站派出所所長老楊打電話,讓他組織現(xiàn)有警力上車。老楊倒也不含糊:“所里除了值班聽電話的一個女警,就剩我了,我自己上車!”
“人都哪兒去了?難道就沒別人了?”
老楊說:“所里的人巡線的巡線,搞調(diào)研的搞調(diào)研,哦,還有一個警衛(wèi)支隊的高克己?!?/p>
李正弘說:“我讓高克己跟你一起上車!”
放下電話,高克己看看手表:“列車還有二十分鐘進站,我馬上得去站臺。”
郭玉昕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事讓我碰上了,就得算我一份?!?/p>
“你怎么行啊,你現(xiàn)在不是警察了。”
“老二,你就別跟我裝大個兒的了。我不是警察,也算個好市民吧,見義勇為還不行嗎?再說句不好聽的,我還真怕你們幾塊料拿不下來?!?/p>
沒等高克己說話,李正弘的微信語音又過來了:“平海市局的最新消息,嫌疑人何東可能攜帶武器和爆炸物,一旦發(fā)現(xiàn)嫌疑人,不要輕舉妄動,迅速反饋情況!”
郭玉昕自然也聽見了:“這次你非得讓我去不可了,我比派出所那些生瓜蛋子有經(jīng)驗,你也得換身便服。”
高克己知道郭玉昕的話沒錯,但他還是有些猶豫。郭玉昕推了他一把:“你也別為難,我算普通旅客上車總行吧?能幫上忙我就搭把手,幫不上忙我就坐火車兜兜風(fēng),車票錢我一分也不會少鐵路的。”
“行!”高克己下了決心。
兩人趕到車站,換好了衣服,高克己讓老楊帶齊了手槍、手銬、噴霧劑,和郭玉昕一起在站臺上等待列車進站。郭玉昕明顯有點兒按捺不住的興奮,雙眼放光,不停地踅摸著四周。這個情景,讓高克己心里一熱,當(dāng)年的自己,當(dāng)年的兄弟們,不都是這樣嗎?
他正要跟郭玉昕再交代幾句,卻見郭玉昕把目光投向了一個推著小車的身影上。正狐疑間,只見郭玉昕幾步走到那人跟前:“哎,你怎么來了?”
推車的人是韓勝喜。韓勝喜看見郭玉昕也有點兒意外:“我給車上送食品和飲料。大兒子工作的那家公司在列車上有業(yè)務(wù),最近疫情嚴重,好多員工都不上班了,我就幫幫他的忙,給柳青這個點兒送貨。反正我家就在這兒,也不麻煩。你怎么不在店里待著,也跑車站來了?”
郭玉昕沒有回答,又問:“你市里的門臉不管了?”
“還說我呢,一看你最近就沒回市里。門臉當(dāng)然不能不管,小兒子盯著呢?!?/p>
郭玉昕知道,韓勝喜大兒子所在的公司,老板就是徐雅晴。司法系統(tǒng)有規(guī)定,夫妻不能在同一單位供職,徐雅晴和李正弘結(jié)婚后,徐雅晴干脆脫了警服,離開公安處,到鐵路部門的多種經(jīng)營公司上班。至于她這么做有沒有躲開高克己的意思,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徐雅晴到了多種經(jīng)營公司之后,干得風(fēng)聲水起。一是有當(dāng)副局長的親爹幫忙,二是她有當(dāng)警察的經(jīng)歷,潑辣敢干,沒多久自己就開了公司,把原來公司的業(yè)務(wù)都承攬過來,實實在在給架空了。要想富,吃鐵路,這句老話在徐雅晴身上得到了完美詮釋。
自己這邊要上車抓人,歹徒身上說不定還有爆炸物,這時候老朋友卻要上車送貨,太危險了。郭玉昕本想叮囑一句,迎面撞上高克己凌厲的眼神,終于沒說什么。
火車進站。高克己、郭玉昕、老楊三個沒有急于上車,他們先是觀察下車旅客的人數(shù)和體貌特征,確認沒有與嫌疑人何東相符的對象,才在發(fā)車鈴聲響過之后登上了這趟普速列車。
一上車,郭玉昕和高克己同時跟對方說了一句意思相近的話。郭玉昕說的是:“老規(guī)矩沒變吧?”而高克己說的是:“你還記得老規(guī)矩嗎?”
說罷,兩人都是一笑。高克己對郭玉昕和老楊說:“我去找乘警,順便直接奔小頭,你們倆就辛苦點兒吧?!?/p>
“放心吧,”郭玉昕說,“我和楊哥去大頭,咱們餐車見!”
高克己說的大小頭,指的是火車上的硬座和臥鋪,鐵路上的老刑偵們把人多的硬座稱為大頭,而旅客相對較少的臥鋪則稱為小頭。他們兵分兩路,以中間的餐車為界,在列車上搜尋。
高克己在臥鋪車廂遇到了乘警,亮明身份后,乘警說:“我已經(jīng)接到地上的通知了,輔警在硬座那邊巡查呢。也和車長接洽過了,一會兒他們會派乘務(wù)員協(xié)助?!?/p>
“我們也有兩個人過去了,你用電臺喊一下輔警,他們從那頭,咱倆從這頭?!?/p>
車廂里的廣播響了,說接到上級通知,為防控疫情,乘務(wù)員和乘警要對每名旅客再進行一次體溫檢測,請大家配合。這是為了尋找嫌疑人編排的橋段。但車廂里的乘客都戴著口罩,給逐一甄別增加了難度。
高克己和乘警剛檢查完一節(jié)車廂,突然冒出個念頭。何東是偽裝成鐵路職工上的車,即使他有車票,也一定與本人不符。所以得改變策略,先查車上的通勤職工和軟臥、廁所這些可以封閉的地方。還沒容他跟乘警商量,手機響了。原來,郭玉昕也意識到大面積篩查的路數(shù)不對,他和老楊已經(jīng)開始檢查通勤職工了。
列車兩頭的人馬逐漸朝中間匯集,很快就檢查到了餐車。郭玉昕走進車廂,驚訝地發(fā)現(xiàn)韓勝喜坐在一張餐桌邊,還沒來得及上前詢問他怎么沒下車,對過的車廂門猛地被撞開,一個穿著鐵路制服的年輕男子沖過來,迎面看見穿著警服的老楊和輔警,慌不擇路,一把抓住旁邊座位上的一個女乘客,一手亮出帶著電線的引爆裝置:“你們都退后!不然我就炸了車廂,大家一起死!”
此人就是負案在逃的嫌疑人何東。
何東混上列車后,一直躲在離餐車不遠的廁所里。他知道開車以后,乘務(wù)員和乘警照例要進行一輪檢查。躲過這輪檢查后,他再溜進餐車找個地方坐著,一旦火車開出平海管界,他就可以找機會下車了。車廂里的廣播,他在廁所里聽見了,這倒給他吃了顆定心丸,認為乘警和乘務(wù)員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旅客車廂,他應(yīng)該比較安全。
剛打開廁所門,他就碰上了朝餐車走過來的高克己和乘警。高克己看過嫌疑人的照片,而何東出來時又忘了戴口罩,被高克己一眼認出,大喊一聲:“何東!”
何東下意識答應(yīng)一聲“哎”,隨即反應(yīng)過來,撒腿就跑,一路逃向餐車,又撞上了老楊和郭玉昕。窮兇極惡的何東隨即挾持女乘客當(dāng)人質(zhì),與警方對峙。狹小的車廂里,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李正弘接到報告,立刻在指揮中心召開緊急會議,制訂解救人質(zhì)的方案?,F(xiàn)場已經(jīng)形成了警方與何東的對峙,雙方都在行駛中的列車上,這是封閉空間,列車不停站,任何支援都上不去。像什么從直升機上往車頂空降特警,或者汽車追火車,特警登上行進中的列車,這類橋段只存在于影視劇中。別說鐵路公安處,就連平海市公安局也沒有直升機,即使有,讓行進中的飛行器和火車對接,也不是一般的駕駛員能做到的。至于汽車追火車就更別提了,鐵路兩側(cè)綿延不斷的鋼鐵護網(wǎng)就能斷了你的念想,不管你汽車有多快,哪怕你開著蘭博基尼,也得夠得著才行啊。
目前,只能依靠列車上的現(xiàn)有警力伺機制伏何東、解救人質(zhì),如果做不到,也必須穩(wěn)住犯罪嫌疑人,待列車進站,后續(xù)力量才能上車支援。眼下的死結(jié)是,嫌疑人何東身上綁著炸藥。公安處的智囊團設(shè)計了無數(shù)個方案,最后都卡在了炸藥這個環(huán)節(jié)上。
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李正弘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目光挨個兒掃視著周圍人的臉,沒人敢和他對視。當(dāng)他把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袁竹林時,注意到袁竹林正拿筆在線路圖上劃拉,還時不時看一眼大屏幕上的列車時刻表,嘴里嘀嘀咕咕,聽不清在念叨什么。
李正弘是特意把袁竹林“扣”在指揮中心的,他知道袁竹林是技術(shù)控,不用給他指示,他也能像智能機器人似的自覺開始運算。李正弘走到他身邊,用手敲了下桌面,低聲說:“老二和老三都在車上呢,我可全指望你了啊?!?/p>
老二和老三,就是高克己和郭玉昕。這種場合,李正弘用這樣有溫度的稱謂,其用意袁竹林當(dāng)然清楚。他又仔細對照了一下手中線路圖上的標(biāo)記,然后抬起頭:“辦法是有,就是有點兒冒險?!?/p>
“這個節(jié)骨眼兒,還管嘛冒險不冒險,有什么主意快說吧!”李正弘立刻招呼其他人圍攏過來。
袁竹林站起身,晃了晃手里的資料:“我先說方案,有不清楚的地方,等我說完你們再提出來。第一,十二分鐘后,G1561次高鐵將在平海站三站臺???,立即通知在平海站擔(dān)任日常警戒任務(wù)的特警隊隊員尹建濤、張曉亮,讓他們換便裝、帶武器登車。高鐵會在運行中趕上并超越普速列車,四十三分鐘后抵達下一站德昌。第二,立即通知德昌站派出所,讓他們和車站協(xié)調(diào),將這趟普速列車停在易于疏散旅客的站臺。第三,跟車上的高克己和乘警取得聯(lián)系,通知他們整個方案,從柳青站到德昌站這段路上,無論如何要穩(wěn)住嫌疑人。第四,先于普速列車到達德昌站的尹建濤、張曉亮,分別從車廂兩側(cè)車門上車,一左一右擊斃嫌疑人、解救人質(zhì)。”
沒等李正弘說話,旁邊的田副處長先問:“這兩個特警行嗎?”
特警支隊長答道:“人選沒問題,他們都參加過援疆反恐,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還都參加過世警會,拿過射擊和格斗的獎牌?!?/p>
李正弘看向袁竹林:“你的意思是,高鐵追普速,打時間差?”
“對,給尹建濤和張曉亮的時間不多,但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還是高克己他們,必須千方百計拖住何東。我的意見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直接授權(quán)給他們,到時候怎么打,如果情況有變打不了怎么辦,由他們臨機決斷。這個,你能表態(tài)嗎?”
李正弘明白袁竹林話里的含義。做出這個決定需要極大的勇氣、極大的擔(dān)當(dāng),一旦發(fā)生不測,是要負責(zé)任的。周圍那么多人都在盯著自己,這個場景他似曾相識。恍惚間,他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上午,高克己推門而入,說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最后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他。那個時候,他也是整個房間里的焦點。他感受到周圍人們質(zhì)疑的眼神和高克己期待的目光,內(nèi)心涌動了一下,最終,卻讓高克己失望了。仿佛是輪回,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又一次面臨艱難的抉擇。
袁竹林催促:“李處長,時間是以秒計算的,如果兩個特警上不了G1561次高鐵,就沒有下一趟車能追得上前面的列車了,這個行動還沒開始就流產(chǎn)了??!”
“砰!”李正弘猛地拍了下桌面,震得桌上水杯里的水四處飛濺。“按照剛才的方案執(zhí)行,涉及的各個部門立即行動!必須確保嫌疑人手里的炸藥不響,必須安全解救人質(zhì),參戰(zhàn)人員也要注意安全!”
拎著裝備、換好便裝的兩名特警尹建濤和張曉亮,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上站臺,趕在高鐵發(fā)車前登車。車上的乘警接到命令,將兩人帶到?jīng)]有旅客的頭等艙。高鐵隨即啟動發(fā)車。
而普速列車上的情況比李正弘和袁竹林想象得還要復(fù)雜和危險。何東一手握著引爆器,一手持槍挾持女人質(zhì),狂喊著讓餐車里的人誰也不準(zhǔn)離開,都原地不動坐在座位上。高克己敏感地意識到,何東身上捆綁的恐怕是真炸藥,他這個舉動不是慣常的恐嚇,而是想讓這些乘客給他當(dāng)陪葬。
高克己張開雙手:“你不要沖動,你看看我,我身上沒帶槍,我們談?wù)?,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出來?!?/p>
何東聲嘶力竭:“你算哪根蔥,你他媽的說了算嗎?找你們能主事的跟我說話!”
讓火車停車!我要下去
“我是平海鐵路公安處警衛(wèi)支隊一大隊大隊長,在這趟列車上警銜最高,職務(wù)也最高。”
“裝什么大瓣蒜啊,滾!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打死她!”何東用槍使勁兒戳了戳女人質(zhì)的腦袋,女人質(zhì)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不要傷害人質(zhì)!”高克己退后一步,“我現(xiàn)在把乘警叫過來,你要是不信,可以問乘警。”
所長老楊和乘警都向前走了一步,老楊說:“他真是我們的領(lǐng)導(dǎo)……”
這個舉動反而刺激了何東,他高高舉起手中的引爆器:“退后!再不退后,我就炸了火車!”
郭玉昕沖老楊使眼色,示意他后退,然后對何東說:“兄弟,你和警察有過節(jié),我們這些老百姓沒必要跟著吃掛落兒,您高抬貴手,讓我們離這兒遠點兒吧?!?/p>
何東晃著手中的引爆器:“都不許走,誰走我就開槍!談不攏,我就按下按鈕,咱們一塊兒完蛋!”
高克己連連擺手:“車廂里的人誰也沒走,我現(xiàn)在就跟你談,你有什么條件可以提出來,千萬別沖動!”
“讓火車停車!我要下去!你讓他們用電臺喊司機,讓他停車!”
高克己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我告訴你一個常識,運行中的火車是停不下來的,除非到了停靠站點。你說的電臺,那是列車上的工作人員互相聯(lián)系用的,和駕駛室里的電臺是兩個信道,他們之間無法通話?!?/p>
“那你去拉緊急制動!讓火車停下來!”
高克己指著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你看看周圍的環(huán)境。我可以負責(zé)任地跟你說,就算我拉了緊急制動,你下車后跑不了十分鐘,當(dāng)?shù)毓埠臀渚蜁δ氵M行圍捕。這里一馬平川,你兩條腿能跑過四條腿的警犬嗎?能跑得過汽車輪子嗎?”
這幾句話終于起了作用,何東惶恐地看了看窗外,隨即轉(zhuǎn)回頭,雙眼冒著兇光:“那我們就同歸于盡!”
“別別,還沒到那一步……”說話的時候,高克己的余光突然注意到,被何東要挾坐在地上的韓勝喜正悄悄向他打手勢,動作雖然僵硬笨拙,但毫無疑問,那是老刑警們專用的手語。
指揮中心里,袁竹林給高克己連發(fā)了三遍信息都沒有回音,他意識到,高克己肯定已經(jīng)和嫌疑人接觸上了,這個時候,他是無暇兼顧手機的。他轉(zhuǎn)而給所長老楊和郭玉昕發(fā)信息,通知他們行動方案,并讓他們設(shè)法告訴高克己。
此時,老楊和郭玉昕所處的位置有些尷尬,正好和高克己在同一側(cè),對面是何東劫持的女乘客和幾個坐在地上的男乘客。他們不論有什么動作,都在何東的眼皮底下,根本沒法兒通知高克己,更何況這些信息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
情急之中,郭玉昕看到了倚靠在車廂邊上的韓勝喜,韓勝喜也正看向他的方向。出乎郭玉昕意料的是,老韓不像其他幾個乘客那樣驚慌,情緒還算穩(wěn)定。郭玉昕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當(dāng)口兒他也來不及細想,趁何東的注意力被高克己吸引,他微微側(cè)身,以高克己和老楊的身體為遮擋,跟韓勝喜打起了手語。
這是以前刑警隊的弟兄們慣用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動作不大,信息量卻不小,非常適合在火車這類封閉空間使用。但韓勝喜看不明白,郭玉昕就示意他盯緊自己的雙手。他先伸出左手手掌,右手握拳撞向左手,然后兩手同時比畫出一個“八”字,左右手食指相對,旋即將兩個大拇指指向地面。這一系列手勢的意思是:“前方停車,兩名特警持槍上車,左右夾擊,聽你命令?!?/p>
郭玉昕一連做了三次相同的動作,直到韓勝喜點頭表示記住了,他又把目光投向高克己,示意老韓把這套手語做給高克己看。
韓勝喜的手語雖然不規(guī)范,還有些顫抖,高克己還是讀懂了,心里對郭玉昕的這個朋友產(chǎn)生了一絲敬意。在這種高度緊張的情況下,人家還能幫你傳遞信息,是個爺們兒。與此同時,高克己還在與何東周旋:“我給你出個主意,讓乘警聯(lián)系前方的德昌站,給你準(zhǔn)備一輛加滿油的汽車停在站臺上。等火車到站,我當(dāng)你的人質(zhì),跟你一起上車,什么時候你覺得安全了再放我,你看行嗎?”
“給我配個司機,這個女的和你都得跟著我。站臺上不許有警察,但必須有旅客,沒旅客就說明你們在?;?,那咱們就一塊兒升天!”
“這些條件我可以先答應(yīng)你,我現(xiàn)在就跟上級聯(lián)系,向他們匯報。你可能還沒吃東西吧,說這么半天話,也渴了吧,我可以讓餐車服務(wù)員給你拿吃的,拿水喝。不過,你是不是也表現(xiàn)出點兒誠意,放了這幾位乘客。我們陪著你就行了,反正你只要動動指頭,大家都玩兒完,我們也跑不掉,你說是不是?”
何東皺眉思索片刻,點點頭,用槍指著坐在地上的幾個人:“你們自己選,過去兩個?!?/p>
幾名旅客面面相覷,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韓勝喜悄悄用胳膊肘推推身邊的人,兩名旅客才如夢方醒似的急忙站起身,連滾帶爬跑出餐車。
乘警把瓶裝水拿過來遞給高克己,高克己面向何東擰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口,示意水沒問題。何東看在眼里,用腳踢了踢地上坐著的韓勝喜:“你給我拿過來?!?/p>
韓勝喜站起身,上前接過高克己遞來的水,回轉(zhuǎn)身時突然身體一晃,水掉在了地上。何東惱羞成怒,用槍指著韓勝喜:“你他媽的想死?。 ?/p>
韓勝喜嚇得抱頭蹲在地上:“我不是故意的啊,火車晃悠了,我沒站穩(wěn)……”
高克己急忙說:“不要傷害乘客,我們再給你拿水!剛才火車經(jīng)過彎道,晃動是正常的?!?/p>
何東沒再為難韓勝喜,轉(zhuǎn)而對高克己說:“你現(xiàn)在就打電話,如果停車后站臺上看不見車,那就別怪我拉著你們陪葬了?!?/p>
尹建濤和張曉亮到達德昌站的時候,還有五分鐘普速列車就要進站了。德昌站派出所所長將他們帶上站臺,指示餐車的位置,同時告知,按照緊急預(yù)案,餐車兩側(cè)車廂里的旅客都轉(zhuǎn)移到其他車廂了,車到站后,工作人員會及時疏散?,F(xiàn)在站臺上的旅客,都是民警和車站工作人員,除此之外,還有一支五人機動小分隊待命,隨時配合行動。
尹建濤和張曉亮已經(jīng)收到了車廂里的照片,那是郭玉昕悄悄拍攝發(fā)給袁竹林的。兩人商議片刻,和所長確定好攻擊信號,分別進入預(yù)定的攻擊位置。
火車再轉(zhuǎn)過一個彎道就要進站了。餐車里的人們聽到廣播提示,都不由自主緊張起來。高克己又給何東遞過去一瓶水,何東沒接,高克己打開瓶蓋:“你不喝我喝,聊了這么半天,我嗓子都冒煙兒了?!?/p>
何東望著窗外:“到時候站臺上看不見你答應(yīng)的汽車,咱就有好戲看了!”
高克己喝了兩口水:“我剛才當(dāng)著你的面打電話,你也聽見了。放心,肯定有車。進站后,我換這位女士給你當(dāng)人質(zhì),你看行不行?”
“我要先看見汽車再說!”
火車鳴笛緩緩駛進站臺,尹建濤和張曉亮從柱子后面閃出來,像兩支離弦的箭一樣飛身躍起,抓住車廂門把手。兩人動作迅速,站臺上的人還沒看清楚,他們已經(jīng)進了車廂。
火車停穩(wěn),高克己看看窗外,回頭對何東說:“你看,我沒食言吧,汽車在站臺上呢?!?/p>
此時兩人站立的位置正好重疊,何東沖高克己晃晃槍口,示意他挪開點兒。高克己敏銳地意識到機會來了,在往旁邊錯開身子的同時,雙手握住瓶子猛力擠壓,瓶中水瞬間形成一道水柱,直射何東的臉。
變化突如其來,何東完全沒有防備,下意識用手去擋。早已蓄勢待發(fā)的尹建濤和張曉亮從車廂兩邊突然躍出,果斷開槍,“砰砰”,兩槍分別擊中何東握著引爆器的手腕和持槍的手臂。與此同時,高克己和所長老楊、乘警一起猛撲上去制伏何東,解下他身上的炸藥。女人質(zhì)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就在驚恐的尖叫中被老韓連拉帶拽,帶離了何東身邊,安全下車。
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就這么結(jié)束了,行動順利得超乎想象。何東落網(wǎng),人質(zhì)被解救,爆炸物被排除,警察、旅客無一人傷亡,旅客列車稍作休整,就能繼續(xù)行程了。這個結(jié)果讓所有懸著一顆心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喘了一口長氣,捏著一把汗的手也能在褲腿上蹭蹭了。
高克己、郭玉昕等人下了車,看到何東已被抬上擔(dān)架。雖然他挨了兩槍,但都不是要害部位,神志依然清醒。高克己和何東四目相對,何東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絕望或恐懼,而是猙獰與仇恨,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冷笑。這個表情太奇怪了,高克己不由停住腳步,站在原地回憶著剛才的每個細節(jié)。
跟在后面的郭玉昕推了他一把:“別愣著了,看看返程的車次,咱還得回去呢。”
高克己說:“我怎么感覺哪里不對呢?”
“老二,你是太久沒聽見槍響了吧,震的?”
“我還沒窩囊到那個程度吧?!?/p>
“那就是你剛才在車上說話太多,累的?!?/p>
“不對,傳過來的資料里說,何東偽裝成鐵路職工進站時,手里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啊?”
一聽這話,郭玉昕也猶豫了:“你給我看的照片上,他好像正在過通勤口,手里……拎著一個包?”
“包呢?”
“壞菜了!”
兩人同時一個激靈,不約而同轉(zhuǎn)身朝剛剛啟動的列車跑去。郭玉昕邊跑邊向車廂門前的乘警揮動雙手,讓他打開車門。高克己則朝所長老楊喊道:“馬上報告指揮中心,說警情還沒解除,車上很可能還有炸彈!”
高克己和郭玉昕去而復(fù)返,乘警大惑不解。等高克己氣喘吁吁地說了原委,乘警的表情由驚訝變成了驚嚇。高克己叮囑:“現(xiàn)在無論如何不能慌,趕緊捋清楚何東上車后有可能藏匿的地方,廁所、餐車、盥洗間,都要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可疑物品不要觸碰,立刻報告!”
乘警帶著輔警奔臥鋪車廂跑去,高克己一把拉住正要去硬座車廂的郭玉昕:“老三,沒想到還攤上這么個連環(huán)套,連累你了……”
郭玉昕甩開高克己的手:“嘛連累不連累的,這些年我閑得都長毛了,不當(dāng)警察之后所有的日子加起來,都他媽沒今天過癮。老二,今天如果運氣好,咱倆能全須全尾地回去,我一定叫上師父,咱們好好喝一場?!?/p>
“一定回去,師父不還在你的店里等著嘛。不說廢話了,開工!”
剛檢查完廁所,高克己的手機就響了。接通電話,他聽到李正弘焦急的聲音:“怎么回事?你怎么判斷車上還有爆炸物?”
高克己舉著手機來到廁所對面的盥洗間?!八麖耐ㄇ谕ǖ郎宪嚨臅r候拎著一個背包,抓他的時候,這個包不在他身上。我懷疑何東有可能將炸藥分開,一部分綁在自己身上,一部分藏在車廂里的某個地方。”
“千萬小心,更不能驚動旅客造成恐慌!”
高克己掛斷電話,隨即低頭檢查盥洗間下面的鐵皮擋板。把擋板打開,他一眼就看見了一個黑色背包。蹲下身子輕輕觸摸,試探背包的軟硬程度,確定里面沒有東西,才小心地把背包拿出來,一捆帶著定時器的炸藥赫然入目!炸藥固定在管道和墻壁之間,顯示器正在倒計時,距離爆炸還有十分鐘!
看來,何東早就盤算好了要在德昌站下車,下車之后還要制造混亂,干擾警方對他的追捕。他立刻撥通郭玉昕的電話:“老三,我中獎了。九號車廂的盥洗間,有定時器,還有十分鐘……”
“你等著,我馬上過去!”
“你聽我把話說完!”高克己急眼了,“你趕緊通知乘警和列車長,讓他們盡快疏散旅客,離得越遠越好,我試試能不能排除這個東西?!?/p>
說罷,高克己俯身觀察眼前的爆炸裝置,沮喪地發(fā)現(xiàn)是用強力膠固定的,無法移動,這么短的時間,根本別想把爆炸裝置拆下來扔出火車。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高克己知道,肯定是郭玉昕過來了。
“已經(jīng)通知乘警和車長了,這會兒正在疏散旅客。你躲開,讓我看看。”郭玉昕還從列車員那兒找來了鉗子和改錐,可蹲下一看爆炸裝置,也傻眼了。
高克己嘆口氣:“我中的獎,就別倒手讓你兌獎了。你還跑過來干嘛,買一個送一個,何必呢?!?/p>
郭玉昕盯著計時器:“我怕你把它弄響了?!?/p>
高克己苦笑:“你能耐梗服過誰呀。你不走,我也不轟你,不過這回你得聽我的,我主導(dǎo),你協(xié)助。我現(xiàn)在就和圓珠筆視頻連線,讓他看看這個東西。你和師父連線,也讓他老人家給我點兒意見。剩下的就看運氣了,運氣好回去喝酒,運氣不好咱哥兒倆一塊兒去找大師兄,省得他一個人孤單?!?/p>
這回郭玉昕破天荒地沒有抬杠,而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高克己的肩膀:“你想去見大師兄我沒意見,可你走了,就再沒人惦記‘9·30’了,你也就白叫一輩子窩囊廢了!行了,別磨嘰了,開始吧?!?/p>
兩人各自接通袁竹林和姚個奇的視頻,簡明扼要說明了車上的情況。指揮中心這邊早就集中了特警支隊和技術(shù)支隊的幾名專家,通過視頻分析炸彈的構(gòu)造,姚個奇也戴上老花鏡仔細觀察。兩邊的結(jié)論出奇地一致,連接計時器的紅黃藍三根線,有一根是虛設(shè)的,用以迷惑排爆人員,余下的兩根才是關(guān)鍵。這就像是出了一道選擇題,先是三選一,即便排除了那根虛設(shè)的線,接下來又要進行二選一,而寶貴的時間就耗費在這一次次的選擇中。
有沒有可能一次成功呢?當(dāng)然有,但也有可能一次選錯,那就連二選一的機會都沒了。郭玉昕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紅色代表熱情,藍色代表理智,黃色代表輕快,你想剪哪根線?”
高克己說:“我覺得紅色代表喜慶,藍色代表憂郁,而黃色代表希望。這三種顏色,都和何東狂躁的性格不相符?!?/p>
一直通過視頻關(guān)注著他們的袁竹林說:“老二,有可能是反向性格的選項,你一定要慎重??!”
郭玉昕說:“老二,別人的話都是參考,主動權(quán)在你手里,你決定!”
高克己的目光死死鎖定那三根線:“還有三分鐘,你走吧,離我遠點兒,到別的車廂去,順便看看有沒有漏下的乘客?!?/p>
郭玉昕不動窩兒:“我還是那句話,怕你把它弄響了?!?/p>
“老三,這么多年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其實我挺煩你的。遇到點兒事你總愛拔尖出頭,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燕巴虎說你窩窩頭翻跟頭現(xiàn)大眼兒,一點兒錯都沒有!都到這個分兒上了,你還沒忘擠兌我。我看你就是個混蛋!”
郭玉昕笑了:“這么多年頭一回聽見你罵街,真不容易。你今天剪什么顏色我都認,完了事咱倆再單挑,看我打不死你!”
高克己晃著手里的鉗子:“那我就把咱倆豁出去了?!?/p>
郭玉昕朝高克己晃晃手機,他的手機屏幕上,姚個奇正緊張地盯著他倆。高克己明白了郭玉昕的用意,兩人同時切斷視頻。
“動手,別讓我瞧不起你!”說著,郭玉昕一屁股坐在地上。
計時器上的時間還剩十秒鐘。高克己任由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淌,舉著鉗子,口中默念:“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英雄自主張。等我剪完這根線,一定要去問問鉆天猴,這兩句話是誰說的!”
話音落地,他把鉗子伸向黃線,果斷剪了下去。
手機突然黑屏,袁竹林忙不迭地往回撥,可對方始終沒有應(yīng)答。他一把抓住李正弘的手,說話開始結(jié)巴:“怎……么不接……接電話呢?別是……是出事了吧?你快點兒問……問車上的乘警??!”
李正弘按鍵的手指在哆嗦:“你慌什么!沒看見我正在問嘛!”
指揮中心里突然鴉雀無聲,人們受到傳染似的,連呼吸仿佛都停止了,一個個都盯著李正弘。李正弘的電話還沒接通,袁竹林的電話驟然響起??粗鴣黼婏@示上的“窩囊廢”三個字,他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
手機里傳來高克己輕微的聲音:“成了……”
“窩囊廢!你沒死??!你再說一遍!”
“成了,我剪的黃線?!?/p>
“他成了!窩囊廢把炸彈排除了!”袁竹林興奮地跳了起來。
周圍響起一片歡呼聲。
李正弘一把抓住袁竹林:“告訴窩囊廢,就說我說的,我給他請功!”接著,他轉(zhuǎn)身問政委,“這沒問題吧?”
政委毫不猶豫:“沒問題,我馬上組織材料,加強宣傳力度,把高克己同志的英雄事跡向全路推廣?!?/p>
李正弘朝門外喊:“告訴食堂,給今天所有吃飯的一人加一個雞腿,不吃不行!”
車廂盥洗間的門里門外,分別倚靠著高克己和郭玉昕,兩人的衣服都已被汗水濕透。郭玉昕說:“有驚無險,我得趕緊給師父他老人家報個平安。”說完撥通姚個奇的電話,第一句就說,“托您老人家的福,我跟老二都沒事?!?/p>
姚個奇也十分激動:“沒事就好,你們趕緊回來,咱們擺上酒,我這幾天調(diào)查也有新發(fā)現(xiàn),跟你們念叨念叨……”
高克己說:“咱們別坐著了,把現(xiàn)場交給乘警,前方站下車吧,要不師父該等急了?!?/p>
“可我忘了買票了,你能不能帶我逃個票。”
“你沒聽見鉆天猴說要給我請功嘛,我都立功受獎了,你這個見義勇為好市民還不能免費坐一次火車?”
直到現(xiàn)在高克己才想起來,自己一上午生死時速般在鬼門關(guān)前溜達了一圈,竟然沒和媳婦說一句話,是故意遺忘,還是壓根兒就沒這個概念,他也說不清楚。這么多年來,關(guān)于工作上的事情,他幾乎從不和陳子凡交流,就連“9·30”案,他也一直藏在心里。
高克己和郭玉昕搭上一趟在柳青站有停點的普速列車返回,剛下車,就看見站臺上的楊所長和韓勝喜。兩人也是剛回來不久,得知他們在火車上排爆成功,一直在站臺上等著他倆。老楊還帶來李正弘的口信,讓高克己盡快返回平海,宣教室的人正在準(zhǔn)備他的報功材料,要聽他說說現(xiàn)場的情況。高克己說:“我得先去看看師父,晚上再回平海?!?/p>
郭玉昕握著老楊的手:“咱們也算共過患難,一塊兒去我那個小店里坐坐。”
老楊說:“我還得值班呢,你們聚吧,見了姚老師給我?guī)€好,我當(dāng)年上過他的刑偵培訓(xùn)課,好歹算他的學(xué)生?!?/p>
“一定帶到?!惫耜坑謱n勝喜說,“你也一塊兒去?!?/p>
韓勝喜嘿嘿一笑:“我還不知道你,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我先給你們買點兒菜,再買條魚,讓我媳婦做好了,再帶兩瓶好酒給你送過去?!?/p>
兩人來到郭玉昕的小店門口,首先看見的是掛在門把手上的大鎖。郭玉昕邊拿鑰匙開門邊念叨:“這老頭兒真行,知道咱倆回來還往外跑,該不會是給咱買好吃的去了吧?”
高克己說:“以前咱們辦案子回來,師父不都是弄桌好菜犒勞咱嘛。”
“那是案子破了,破不了案,他哪回給過咱好臉兒啊,還給你吃?”
兩人進屋,郭玉昕忙著沏茶,高克己往茶海邊一坐:“也是哈,那次我和鉆天猴抓完人回來路過鄭州,一不留神讓那小子跳窗跑了,我倆一通死追也沒追上。后來還是地方公安局把人送火車站來了。回去之后,師父這通罵……”
郭玉昕邊倒茶邊說:“我記得我當(dāng)時是給你哥兒倆說了好話的。”
“你快別說了,你那也叫好話?你說師父別生氣,干一輩子刑偵一次沒跑過人多沒面子啊……”
說笑間,天已經(jīng)擦黑了,還沒見姚個奇回來。郭玉昕給師父打電話,居然關(guān)機。兩人不由得都有點兒緊張,師父的手機是從來不關(guān)機的。沒電了?還是丟在什么地方了?被小偷偷去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老爺子做了一輩子鐵路公安,反扒是基本功。
這時,韓勝喜帶著酒菜來了。得知姚個奇失聯(lián),他寬慰兩人:“現(xiàn)在疫情這么嚴重,老爺子別是讓人家給扣在什么地方了。”
高克己說:“就算是被留在醫(yī)院觀察,也應(yīng)該允許打電話啊。”
郭玉昕四下看了看:“師父平時背的包也不在?!?/p>
三個人出門分頭尋找。高克己去派出所請老楊幫忙,老楊立即發(fā)動全所人員,幫高克己找人。郭玉昕去了姚個奇和他聊天時提到的幾個地方,又給師娘打了電話,證實姚個奇沒有回家。韓勝喜騎著電動車跑到柳青鎮(zhèn)醫(yī)院,也沒有找到。華燈初上,三人回到郭玉昕的店面前碰頭,心里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兆。
天蒙蒙亮的時候,高克己接到柳青派出所的電話,對方請他去現(xiàn)場辨認。話還沒說完,高克己的腦子“轟”的一聲:“現(xiàn)場?什么現(xiàn)場?”
“您先別激動,今天早晨清潔工上班的時候,在御河邊的堤坡上發(fā)現(xiàn)一位老人躺在地上,已經(jīng)死亡,當(dāng)即報了警……根據(jù)衣著外貌,跟您昨天說的姚師傅很接近?!?/p>
“這不可能!”旁邊的郭玉昕跳了起來,“認錯人了吧?”
問清現(xiàn)場地點,高克己和郭玉昕匆匆出門。韓勝喜追出來喊:“太遠了,騎我的電動車去……”
御河在鎮(zhèn)西邊,韓勝喜開著電動車輾轉(zhuǎn)了好幾條街,才來到河邊。老遠望去,河堤和鄰近街道上稀稀拉拉站著些看熱鬧的,雖然是疫情期間,人們的好奇心一點兒不減。高克己和郭玉昕沒等停穩(wěn),匆忙跳下車奔警戒線跑過去。警戒線邊上的民警上前阻攔,高克己掏出警官證:“是派出所的兄弟打電話讓我們來辨認的?!?/p>
民警放行,兩人跌跌撞撞跑下堤坡??匆娞稍诘厣系娜四巧硎煜さ难b束,郭玉昕“啊”了一聲。趕到近前,只見姚個奇面色慘白,身上的衣服被脖頸和胸膛流出來的鮮血滲透,他的身邊,是經(jīng)常背著的那個背包……
高克己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郭玉昕的店里的,他腦子里一片混亂,耳邊回響著辦案民警跟他介紹的情況:老人的手機沒找到,背包里除了瓶裝水和老花鏡、指南針等,沒發(fā)現(xiàn)任何有文字記錄的本子或紙張,錢包也沒了,現(xiàn)場像是搶劫殺人……
店里煙霧繚繞,高克己和郭玉昕坐在那兒默默抽煙,半晌,郭玉昕猛地把手里的煙頭在煙灰缸里捻滅:“這里面一定有事!搶劫殺人……他一個老頭兒,有嘛可搶的?外人不知道師父在干嘛,你我還不知道嗎?他老人家一定是接近了真相,罪犯擔(dān)心暴露才殺人滅口!”
“我也是這么想的……可師父的東西都丟了,手機也找不著。我就弄不懂,師父為什么不等等咱們呢?是他自己出去的,還是有人把他騙走的?當(dāng)時他身邊要有個人多好啊……”
郭玉昕恨恨地說:“都是鉆天猴這個蠢貨,師父找了他多少次讓他重新調(diào)查,他就是拖著,現(xiàn)在把師父的命都拖沒了!”
高克己嘆了口氣:“先別埋怨了,想想怎么處理后事吧,總不能瞞著師娘……再過幾天,就是師父的生日了?!?/p>
靈堂設(shè)在姚個奇的家里。墻上掛著姚個奇穿警服的遺像,左右兩邊懸掛挽聯(lián),上寫“忠魂不泯英名垂青史,警界翹楚正氣傳千古”,從字體上能看出,出自袁竹林之手。供桌上燃著長明燈,兩邊擺放鮮花、果品。姚個奇的兒子遠在外地,正在往回趕,郭玉昕自告奮勇,穿一身素白給前來拜祭的親友回禮。高克己和顏伯虎、袁竹林都戴著黑紗里外忙碌。
徐雅晴和高克己的妻子陳子凡陪著杜雨莉,徐雅晴是聽見消息自己跑過來幫忙的,陳子凡是高克己叫來的。顏伯虎暗暗感慨高克己心細,他和袁竹林也叫來各自的媳婦,輪班陪著杜雨莉。
郭玉昕一張張朝火盆里續(xù)著燒紙,嘴里還在不住地念叨著什么。顏伯虎從郭玉昕身旁經(jīng)過,聽到他念叨的話,心里緊了一下,趕忙拉著高克己走出來:“我看老三不對勁兒,嘴里一直念叨老疙瘩不是玩意兒。你趕緊給老疙瘩打個電話,別讓他來悼唁了,他們倆見面了,我真怕出什么事啊?!?/p>
高克己心里也憋著一股氣:“李正弘能聽我的嗎?我不讓他來,他就不來了?再者,于情于理他都該來!”
“鉆天猴是應(yīng)該來,我是怕能耐梗跟他打起來?!?/p>
“不光能耐梗,我也想抽他!”
“別呀我的哥,那不成鬧喪了嘛!”
“鬧就鬧吧,讓鉆天猴醒醒盹兒也好。跟他說過多少次,讓他關(guān)注新發(fā)案件和‘9·30’的聯(lián)系,為了這個,師父一趟一趟去找他,可他呢,一直在敷衍師父?,F(xiàn)在師父人沒了,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說!”
“我怎么越跟你說越說不明白呢?”
“你就別操心了?!备呖思赫f,“經(jīng)歷過列車上的生死瞬間,我想明白了,也能體會到師父為什么這么較真。老疙瘩來了,我正想問問他,他也干了快三十年的警察了,他還記不記得,當(dāng)初我們?yōu)槭裁匆?dāng)警察!”
顏伯虎知道跟高克己是說不通了,又去找袁竹林。沒想到袁竹林翻個白眼:“都是師父的徒弟,沒有誰高誰低。李正弘在單位是處長,到靈堂里,他跟我們一樣,你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這個回答,讓顏伯虎七上八下的心徹底落到地上,尋思這回完了,老疙瘩這頓打算是躲不過去了。他想偷著給李正弘打個電話,可是,怎么說呢?說你別來了?對于李正弘來說,姚個奇既是公安處里退休的老領(lǐng)導(dǎo),又是他的師父,他怎么可能不來?
正糾結(jié)著,公安處的辦公室主任先到了,對站在門口的顏伯虎說:“李處來了,你受累跟里面說一聲?!?/p>
“我在門口迎客走不開,你受累,自己進去說吧?!闭f完,顏伯虎把頭扭向一邊。
果然,辦公室主任前腳進屋,屋子里就傳出郭玉昕的怒吼:“滾出去!”
顏伯虎有點兒擔(dān)心,辦公室主任不了解郭玉昕的脾氣,萬一再磨嘰兩句,保不齊先替李正弘挨打。李正弘挨打算他活該,但要是打了辦公室主任,那就不合適了。正想進去勸解,李正弘到了。他趕緊跟著李正弘進屋,在旁人看來,就像是顏伯虎把李正弘帶進來的。
郭玉昕狠狠瞪了顏伯虎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李正弘:“李處長,你干什么來了?”
面對這極不友好的發(fā)問,李正弘顯得極有涵養(yǎng)。他朝屋里的人點點頭:“老三,我知道消息有點兒遲,來晚了,請大家不要見怪。我和你們一樣,都是來吊唁師父的?!?/p>
郭玉昕一步擋在李正弘跟前:“有些人自稱是師父的徒弟,可自從當(dāng)了個狗屁不是的小官僚,十來年都沒踏過師父家的門檻。師父走了,來吊唁還要事先通報,還有人跑腿兒領(lǐng)路,這算是哪門子徒弟?”
這番話夾槍帶棒,不但李正弘,把顏伯虎也捎上了。袁竹林都覺得臉上掛不住,看看高克己,高克己卻仿佛事不關(guān)己,都沒往這邊瞟一眼。
李正弘依舊很克制:“老三,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的心情也和大家一樣。師父沒了,我也很難過。師父遇害的相關(guān)情況,我已經(jīng)責(zé)成刑警支隊向地方公安機關(guān)咨詢了。我可以負責(zé)任地告訴你們,絕對不會讓師父冤沉海底,一定找到殺人兇手……”
“說這些不著四六的話有什么用?”郭玉昕喊道,“都是些馬后炮。當(dāng)初師父找過你多少次,讓你調(diào)查警衛(wèi)列車石擊案的疑點,你天天跟師父扯皮,師父才自己去調(diào)查的!師父沒了,你跑過來貓哭耗子。你給我滾出去!”
“郭玉昕,你不要太放肆了!”李正弘再好的涵養(yǎng)也受不了了,“姚個奇同志既是我的老上級,又是帶過我教過我的師父,我來給他燒炷香,你憑什么說三道四橫加阻攔?”
郭玉昕哼了一聲:“鉆天猴,你還長脾氣了。窩囊廢、燕巴虎、圓珠筆他們當(dāng)你是領(lǐng)導(dǎo)不敢惹你,可在我眼里,你什么都不是!今天當(dāng)著師父的面,你敢往前走一步試試!”
始終一言不發(fā)的高克己被郭玉昕這番話觸動了,他知道郭玉昕對姚個奇的感情。郭玉昕的父親死得早,到公安處以后,姚個奇就是他工作和生活上的引路人。那位把胡同串子郭玉昕變成公安學(xué)校學(xué)生的劉大爺,是鐵路公安的“特情”,他的直接對接人正是姚個奇。劉大爺給姚個奇寫信推薦郭玉昕,拜托他好好教育引導(dǎo)。從此以后,郭玉昕不僅拿姚個奇當(dāng)師父,甚至當(dāng)作父親一樣尊敬。今天李正弘不來也就算了,只要他露面,郭玉昕肯定不會放過他。
兩個人越吵越兇。李正弘指著郭玉昕的鼻子:“能耐梗,別跟我耍江湖流氓那一套。我現(xiàn)在就給師父上香,誰攔著我我就跟誰死磕!”
兩人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眼看兩人都摟不住了,高克己一步擋在兩人之間?!袄先?,你干嘛,他是來吊孝的,你有怨氣可以罵,但我們不能打吊孝人啊?!?/p>
郭玉昕指著李正弘罵道:“師父是間接死在他手上的,他是來吊孝的嗎,他是來添堵的!”
顏伯虎也擋在李正弘的身前,李正弘隔著顏伯虎沖郭玉昕喊:“重啟調(diào)查是有程序的,你當(dāng)過警察不會不懂,師父孤身犯險,你不勸阻還推波助瀾,你才是混蛋!”
眼前的景象,讓辦公室主任徹底傻眼。他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掏出手機想求援,電話還沒撥出去,就被袁竹林劈手搶過來:“你想干嘛?”
“我趕緊喊人來勸架啊,您沒見就要打起來了嗎?”
袁竹林把他推到一邊:“我看你這個主任是不想干了。我們幾個都是師兄弟,鬧意見有分歧,讓他們自己解決,你如果叫人進來瞎摻和,李處長面子上不好看不說,等回頭他們和好了,倒霉的還是你。”
辦公室主任尋思這話也對,轉(zhuǎn)念一想,眼下不正是李處長最沒面子的時候,自己在場算怎么回事?干脆悄悄溜出屋外。
屋子里幾個人依然糾纏在一起,李正弘和郭玉昕相互罵聲不絕。猛然間,門口一聲斷喝:“都住手!”幾個人一愣神,不約而同地尋找聲音的方向?!耙粋€個都幾十歲的人了,怎么還像小孩子一樣沒分寸!這是什么場合?是你們自己家里嗎?這是你們師父家!”
說話的人是徐雅晴。她和陳子凡一左一右,攙扶著師娘杜雨莉。
杜雨莉看看他們幾個:“老姚在世的時候說過,他這輩子教過六個徒弟,成玉坤、高克己、郭玉昕、顏伯虎、袁竹林和李正弘。你們都是他引以為榮的驕傲,都是他總跟我念叨的平海六駿??赡銈兡??你們就是這么回報師父的?你們大師兄不在了,克己,幾個兄弟里數(shù)你歲數(shù)最大,進公安也最早。就因為二十多年前那件事,你就一蹶不振,把自己弄得窩窩囊囊,成天遇事就躲遇人就懟,哪有一點兒男子漢的氣概呀!玉昕,幾個師兄弟里數(shù)你和老姚關(guān)系最親,可也數(shù)你脾氣最大,最不聽話。當(dāng)年你辭職離開公安,你聽過你師父的勸嗎?伯虎,老姚說你是兄弟幾個里最機靈的,可我看你是最傻的。不管你遇到多不順的事,跑到食堂當(dāng)大廚,你把你師父教給你的那些本事就飯吃了嗎?竹林,都說你是技術(shù)控,可這些年你除了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瞎搗鼓,你用你的技術(shù)幫助過誰?破過哪個案子?”
一番話說得幾個人都低下頭。杜雨莉的目光轉(zhuǎn)向李正弘:“老疙瘩,你是老姚最后收的徒弟,他對你寄予的希望也最大。你在事業(yè)上是沒讓他失望,可你想過沒有,他為什么對二十多年前的案子那么執(zhí)著?為什么至死都不肯放棄‘9·30’?”
李正弘無言以對。杜雨莉環(huán)視眾人:“今天正弘是來給老姚祭拜的,你們不該為難他,讓他去給老姚燒炷香吧。”
入夜的風(fēng)吹得屋外的靈棚呼呼直響,師兄弟五個并排坐在長凳上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高克己捻滅手里的煙頭:“師娘說的話句句扎心啊……我們都歲數(shù)不小了,可是回頭看看走過的路,有什么值得我們驕傲或是值得我們跟兒孫吹牛的?你們也許會說,一生平平淡淡才是真,我同意,我不矯情??墒刈o老百姓平平淡淡過日子的,不就是我們嗎?既然如此,我們?yōu)槭裁床慌蚜?,哪怕就干成一件事,一件讓我們這輩子能引以為傲的事,讓我們能挺直腰桿,對得起警察這個稱謂,對得起我們當(dāng)初的選擇!”
顏伯虎抬起頭:“老二,說重點?!?/p>
其他幾個人都把目光轉(zhuǎn)向高克己。高克己站起身:“我想把師父沒做完的事情做完,你們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干?”
“我們獨立調(diào)查這個案子?”袁竹林問。
“確切地說,是調(diào)查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一系列案件,包括二十多年前的‘9·30’。你們別這么看著我。我不會做什么戰(zhàn)前動員,就是想跟大伙兒說,我們這里最大的五十出頭,最小的也四十五六了,熬不了多久就要退休了,能讓我們熱血沸騰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今天我們還能打架,說明大伙兒的血還沒冷,不如借著這股勁兒沖刺一把,拿下這個案子,給師父一個交代,給大師兄一個交代,給我們自己一個交代!”
幾句話說得大伙兒血脈僨張,郭玉昕第一個站起來:“一天當(dāng)警察,終生是警察,我干!”
顏伯虎站起來:“我也干!”
袁竹林站起來:“算上我!”
四個人把目光聚焦到李正弘身上,李正弘緩緩站起身:“我還是那句話,重新調(diào)查舊案是有程序的,我一個人說了不算……”
“呵呵?!惫耜坷湫?。
高克己拽了拽他的胳膊,示意他少安毋躁。
李正弘沒看郭玉昕,繼續(xù)說:“但我可以保證,我會盡最大努力促成此事,盡我所能給大伙兒力所能及的幫助,同時,對你們的個人行為,我不支持……也不反對!”
“就讓我們像以前一樣!”
高克己、郭玉昕、顏伯虎和袁竹林交替把手搭在一起,李正弘在大家的注視下,也伸出手,五只大手緊緊相握。
“成和敗努力嘗試,人若有志應(yīng)該不怕遲……”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唱起了當(dāng)年他們最熟悉的《真的漢子》。
幾人齊聲應(yīng)和:“做個真的漢子,承擔(dān)起苦痛和失意,投入要我愿意,全力干要干的事……”
(未完待續(xù))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zé)任編輯/季偉
插圖/紀(jì)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