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健,1995年生于山東臨沂,現(xiàn)居山東臨沂。
春雨初至
某個清晨,日光做了一次妥協(xié),它躍出山麓,卻走進了烏云的疆域。白楊樹在道路兩側俯下了身軀,仿佛石面上有春日潛藏的秘密,隨日光來回變化,讓人難以知曉。晨光未至,我丟掉慵懶的念頭,起身遠望,或許是窗葉上水霧的緣故,目光所及之處,景色朦朧的地方像極了影片里的虛鏡。窗外四月的面容,悄悄遠離了我的視線,于是,我著衣外出,去享受這一日的春光。
村外的柏油路,日夜輸送著來往的車輛,等到清晨,有老人順著路沿清掃前夜的痕跡。此時的鄉(xiāng)間小路頗有田園的遺色,春風雖柔,終究還是阻隔不了細雨霏霏,滲入大地的羽衣。在長安街的路口,我下意識左轉,繞進巷內的小湖,獨自享受晨起的逸靜。春雨初至,帶來一場新生的洗禮,湖邊的草木,抖落了一夜的倦意,迎接初春的第一場雨,它們在雨中拋卻了一冬的寒意,趁著斜風細雨,安穩(wěn)地立于大地之上。在街角,我突然想起母親說過:“春日里的草木,是來年的福祉。”
雨落山河
這場春雨,雖然早有預兆,但人們仍舊在雨中手足無措。站在路一側的檐廊下,我看見,騎著電動車的男人在雨中飛行,他沒有雨衣,只能借助風來削弱雨的力量。沒多久,男人就消失在街巷的末梢,好像雨落的時節(jié),攔不住他的念想。即使雨落成河,不畏冷熱的孩童依舊會在雨中玩鬧,撐起雜草編成的斗笠,互相羨慕。
此刻,春雨不再是點點落入晌午,而是以一種傾瀉的姿態(tài),將懸置的山河潑上春天的影子。村落里的人們,習慣了雨的味道,他們更希望這場初春的潤雨能夠喚醒歷經一冬的莊稼,即使有涼意輕拂手心,在雨落河原的日子,人們也滿足于春日的禮贈。
當雨水連成沁人的霧氣,我置身于村莊的一隅,聽風,聽雨,聽萬物在雨中的呼吸和述說,這些聲音都隨著雨水浸入大地,撥弄著時令的弦音。云上三竿,遠處的房屋有了煙火的氣息,從煙囪里升起的青煙,因著雨水,化成縷縷青絲,淡入雨的世界。或許,我應該早早在雨中體悟春的節(jié)奏,看雨落山河,演奏出時令的韻調。
走入雨幕
雨水在午后敞開了閘門,沿著風的方向,阻斷了人們外出的心思。我還未歸家,村外的雨水連成一片,從小山順流而下,一路綿延到小湖的腳下。巷后的淡湖,本是靜謐的水鏡,偶有野鴨在水面蕩起波紋,打破湖面的闃靜。如今,春雨傾瀉,湖水成了激昂的鼓面,被雨水來回拍打,呈現(xiàn)出某種久違的熱景?;蛟S是雨借風勢,風憑雨勁,完成了一次春曲的高潮。在湖邊,雨水夾雜著泥土一起混入湖面,遠遠望去,黃綠分明。晌午一過,素日里溫柔的春日換了姿態(tài),斜風狂行,在湖面掀起了幾分狂野,那些原本屬于大海的浪花,也在湖中央向外蕩開,一次次撞擊著岸邊的硬石,來回波動。
小湖的浪花,沒有海浪的熱烈,借著風的勁力,湖水泛起微瀾,努力推演出白浪的影子,愈來愈遠。我像局外的觀賞者,看春雨留下的幕幕景色不斷洇開,鋪滿一整個湖面。四月,本就是春意連綿的日子,村里的小湖,在雨的故事中不斷激蕩,將四月的春曲推至高潮,余音回旋。
黃昏終曲
雨后,烏云退散,遮蔽了一整天的云網被黃昏的落日刺破,無論是什么時節(jié),留給黃昏的時間都不多。我喜歡在日落的時候丈量影子,一步一印,在光與影的交界處,總有飛鳥躍上枝頭,環(huán)視這山野的素容。雨后的小路仍有露水倒掛,村莊的燈火開始向外蔓延,黃昏的舊路,多了幾分清冷,通往家門口。從我上學起,黃昏便是母親的信箋,每次回家,總能看到她忙于黃昏的事業(yè),趁著黑夜未至,收攏莊稼,母親說,只有完成田野的農事,她才能在夜晚收獲好夢。
四月的這天,春雨完成了田野的瑣事,它將人們推向了室內,助他們在有雨的午后放下心緒,安穩(wěn)地享受片刻清閑。落雨將歇,唱完了一日的詩曲,要知道,黃昏入夜,萬物皆身負風的清韻,春雨擁入土地,有月光溢出云端,照亮了每一處暗影。也許,我早該邂逅一場新雨,憑借春日的繁花,將雨的詩曲反復閱讀,反復打磨。
一封舊信
1
詞語一落,往事已煙消云散,我們從未走出回憶的迷宮,一切都如泛黃的信紙,折疊出歲月的硬繭。
直到簡單的比喻無法描摹最直觀的圖景。
或者,我們仍舊在迷宮中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鄉(xiāng)。
你我都不會輕易說出的話,有母親的眼光上下猜度,擊碎彼此間的隔膜。正是一封舊信,將故鄉(xiāng)的味道帶到你眼前,還有半行母親口述而成的方言。詞語之下,那是我從未了解過的母親。她拋掉了以前的急躁與嘮叨,數(shù)個字凝成了她新鮮的愛。
也許,一封舊信可以揭開另外的難言之事。
2
父親平時寡言少語,但他習得一手好字。破舊的信封里,即使字墨沖淡,我也愿意熟讀百遍,去感受他平靜外表下的溫熱。
母親告訴我,一封舊信,他挑燈夜寫,因為白天,他需要與山野為伍,?清點入秋前的林場。
入夜后,每寫一行,父親便多用一分力,好像每一個字都擔負著千斤的重量,寡言的重量,思念的重量。
沒有人能估量一封信的價值,但你可以感受它的秘密,如同一個從未被挖掘的島址,保有最古老的鑰匙,讓一些懸而未落的疑問,在舊信中得以顯現(xiàn)。
多年以后,那封信會再一次闖入回憶的閘門。
3
舊紙上的折痕,在無數(shù)次翻折中印上旅人的目光,我在無物之陣中沉思,俯身,撞見另一個不斷上山下山的影子。它看著我,以粗糙的笑容取悅遠山的落日,走完字里行間的山河。
年老后,我們所剩無多,留下的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的碎片。
一封舊信,不再是來自孤夜里的想象,它是歷史的見證物,一小段文字,足以盈滿空虛的往事。
方言在舊信上分隔成兩岸,父母立于對岸的鄉(xiāng)野,而我,行走于城市的街巷。
入夜前,我常常會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潛行,歸鄉(xiāng),似乎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每當雨夜來臨,我總會小心翼翼地收起舊信封,生怕些許潮濕的水汽帶走未解讀完的寓言。于我而言,這是我和父母對談的一種方式。即便有城市的燈火為我驅散黑夜,都不及那一行行思念的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