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一
高鐵站出口,出租車和黑的士擠成一團,司機們競相沖著出站的人群招喊。我站在臺階上,打眼一看,停車場里打雙閃的車子至少有七八輛,不知道哪輛才是劉賜的車。
“海東人民歡迎您!”——對面宣傳架上的紅色字跡倒是清晰,又大又亮,用十幾盞斜燈探照著,如鄉(xiāng)下露天電影通體發(fā)亮的銀幕。
好不容易,擺脫了幾撥拉客仔的糾纏,最后才在出口處一家賣粿條湯的鋪頭前,對上了車牌號碼。劉賜開的是一輛豐田卡羅拉,看起來有一定年頭了,車窗玻璃竟然還加裝了布簾子,使之看起來更像一部“老爺車”。這讓我一下子有些遲疑,遲疑不是嫌車子土,而是突然覺得大老遠回來找這么一位老同學,是不是有點欠考慮了。
劉賜嘴里咬著煙,正手忙腳亂地把我的行李塞進后尾廂里,里面堆的東西顯然有點多,他挪了好幾下位置,才終于把車后蓋合上。
“大導演,歡迎蒞臨小海東?!鄙狭塑?,劉賜這才笑呵呵地說道,他至少沒把“蒞臨”說成“位臨”。因為被真誠地稱呼為“大導演”,我的臉突然火辣辣起來,幸好是在夜里,旁人看不出我的窘迫。劉賜見我沒說話,只是呵呵笑著,車子七拐八拐,很快就出了高鐵站,駛上了大道。
從深圳回來之前,我把所有認識的家鄉(xiāng)人都捋了一遍。這些年,參與拍了幾部網(wǎng)劇,其實都是豆瓣評分低得離譜的大爛片,卻并不妨礙不少同鄉(xiāng)紛紛聯(lián)系上我,加了微信,其中就有老同學劉賜。劉賜的朋友圈整天咋咋呼呼的,亂七八糟一天要整十幾條。我多少有些瞧不上,因而他的朋友圈我從來沒點過贊。劉賜卻絲毫不計較,只要我一發(fā)朋友圈,他一條不落,點贊加評論,秒贊,秒評,幾年來從未間斷。
在微信里,我先把回海東的意圖跟劉賜說了。我選擇用文字的方式,字斟句酌的,生怕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劉賜立馬回了一段近六十秒的語音,啰里吧嗦,先是說了一通奉承的話,最后幾秒才說:“沒問題,需要我跑腿引見的,你盡管說,海東哪個角落我都熟,再說了,這地方也就浪巴一樣大……”
副駕駛座上的雜物硌得我很不舒服,顯然這兒平時不是預備給人坐的。除了屁股能沾點位置,我的雙腳一時也不知道往哪放,腳踏處同樣堆放著東西,我不好意思把腳擱上去,只能半屈著雙腿,像是蹲在座位上大號。
“都是些工具,平時就靠它們下鄉(xiāng),有時也跑山內(nèi)。”劉賜似乎看出我的不適,他轉(zhuǎn)而又說,“你看起來一點沒變,除了……我看樣子比你要老十歲吧?!闭f完他哈哈大笑,他欲言又止的應該是我扎起來的辮子——真要說像個導演,我這一身行頭確實不落伍。
不過,身邊這個男人的變化是有些大,我們至少有二十年沒見了,如若是路上遇見,怕是完全認不出來了。然而既然確認了,倒是在舉手投足間,說話的語氣里,漸漸地便和記憶里那些已然杳遠的碎片對應上了。
“你也沒多大變化。”我的客套話顯得很假,說后臉更熱了一些。
二
估摸半個小時的樣子,車子就開進了海東城。夜里的小城亮晶晶的,像是鄉(xiāng)下兒童剛穿上嶄新的內(nèi)置發(fā)光二極管的旱冰鞋,河道兩邊的建筑物都鑲了燈帶,使之看起來有了過年的氣氛,雖然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在車窗內(nèi),隔著一層撩起的格子布簾,螺河兩岸高高矮矮的樓房被燈帶勾勒得輪廓分明、璀璨耀眼,就連底下的河水也波光粼粼。
對我而言,海東不僅是一個縣城,一個突然明亮起來的縣城那么簡單。海東是我少年時期一段難忘的記憶,可以說,那段記憶是唯一頑固地還殘留在我腦海里的有光亮的東西。二十年前,我搭乘中巴來縣城參加中考,就住在螺河邊的金雞賓館,那年我十七歲。別看都十七歲了,鄉(xiāng)下人在那個年紀其實還像個小孩,傻乎乎的,沒見過世面,對陌生的事物缺乏認知。我到現(xiàn)在還不太確定金雞賓館大致在河岸的哪個位置,只記得就在河邊,不是北堤就是南堤,賓館院子里有三五棵高大的木棉樹,考試那會木棉花基本落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和幾朵尚存的卡在枝頭的已經(jīng)風干成暗褐色的枯花。而我就像那枝頭上的枯花——同學們要么是父母開車接送,要么幾人一起包車,唯有我是獨自一人搭乘中巴來的縣城。我記得考試那幾天還下雨,螺河上的水浮蓮綠油油的,我們沿著河堤走一段路,就到達考場了,也不記得學校的名字,只知道在河邊,校園里同樣長著幾棵高大的木棉樹——似乎那時的縣城到處都是木棉樹。
眼前所見的河堤卻都是密密匝匝的欖仁樹,像是一頂頂厚實的雨傘,擎在狹窄的人行道上。倘若是突然空降此地,我大概會誤以為這兒就是深圳的某個城中村,至少,在我租住的西鄉(xiāng)麻布村里,有些場景看起來就和海東城相差無幾。當然,整體的氣質(zhì)還是不一樣,縣城作為一個濃縮的整體,無論是樓體、街道、廣告牌,乃至鋪面的裝飾,相比城中村,多了一些“獨擋一面”的粗俗氣質(zhì)。
劉賜的車正沿著河堤西行,如果沒猜錯,正是當年我出了賓館步行去考場的方向。
對于縣城的夜景,這些年來我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主要是來的次數(shù)太少,五根手指頭就足夠數(shù)清楚。不過相比于大城市,縣城的夜晚卻對我產(chǎn)生了非同一般的誘惑,甚至在到來之前,我躺在深圳的出租屋里,側(cè)著身子就能望見對街洗腳城的霓虹燈,心里卻把它替換成海東城的夜景。在縣城過夜,雖說不是第一次,二十年前那個夜晚,似乎又是不存在的,仿佛那時的縣城只有白天,我記得跟隨幾個鎮(zhèn)上的同學出了賓館,去過一趟街角的藥店,從時間上看,那絕對是晚上,因為街道上已經(jīng)行人寥寥,地上到處是隨風翻飛的干木棉花——同學們每人買了一小包西洋參,說是考試時泡水喝,可以提神。我第一次聽說那玩意,一伙人中,只有我沒買,心里自然不信那個邪,主要也是兜里沒錢。
見我沒說話,劉賜隨手摸了支煙點上,對我說:“大導演多少年沒回過海東城了?”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種意義上,海東城并不算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鄉(xiāng)在離縣城幾十公里外的海邊村落。海東城對我而言,仍和少年時期一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異鄉(xiāng)”。
“二十年該有了吧?!蔽覒吨蝗徽鹕碜?,眼睛特意朝著車窗外逡巡,問道,“對了,這河邊是不是有一家金雞賓館?以前我來這里參加中考,住過?!?/p>
如果金雞賓館還在的話,應該也不會叫金雞賓館了,這個名字很不符合現(xiàn)在流行起來的小城審美,至少也應該改成鳳凰酒店什么的。如果可以,我倒想再次住進去,也沒什么目的,就是懷舊,或者說心底還有一股未曾被生活磨滅的文藝意氣。
“金雞賓館?”劉賜念叨片刻,“沒印象啊,我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也沒聽說過河邊有什么金雞賓館,你大概是記錯了吧?!?/p>
劉賜的話毋容置疑,不過我也不死心,繼續(xù)說,賓館院子里有幾棵高大的木棉樹。
劉賜說:“要說木棉樹,老區(qū)政府的院子是有幾棵,區(qū)政府搬去開發(fā)區(qū)后,木棉樹就被砍掉了?!?/p>
我也糊涂了,是不是真的記錯了?或者說,那家賓館并不叫金雞賓館,是其他的什么諧音,比如錦集賓館之類?然而我的記憶不可能會出現(xiàn)這么大的偏差,即便什么都記不清楚了,“金雞”兩個字卻是可以確定的,我親眼見過賓館的招牌,掩掖在木棉樹的枝丫里,像是一幀特定的畫面,在某個瞬間,在記憶的長河中很突兀地呈現(xiàn)出來,如被特意保存的字條,白紙黑字,無須辯駁。
“大導演請放心,來海東就聽我的安排,我?guī)闳ト亲詈玫木频辏缟掀饋?,可以望見烏坎碼頭的漁船出港。”
車子繼續(xù)沿著河堤西行,行人和電瓶車逐漸多了起來,都把機動車道給占領了。很顯然,我們已進入縣城最熱鬧的地段,從車里往外看,任何熱鬧的夜景似乎到哪都一樣,烏泱烏泱的,可是又哪跟哪都不一樣。這也是我一直喜歡到處跑、到處看的原因。
外面是類似“小吃一條街”之類的街市,各種小吃攤子,其中最顯眼的便是“五果湯”,是海東人最喜歡吃的甜食宵夜,夏天做成冷飲,冬天做成熱湯,多少年吃不厭。我突然很想下車,去吃一甌熱氣騰騰的五果湯。
三
劉賜把我拉到萬國酒店,說是全城最大的了,我看這名號確實挺大的,那個若有若無的金雞賓館,肯定比不上。在前臺登記時,劉賜搶著要付錢,被我攔住了。我說,公司可以報銷,別客氣。劉賜愣了一會,沒明白我的意思,看樣子他是真的要負責我在海東城的一切費用——海東人就這副德行,無論有錢沒錢,朋友來了,面子得給足。我解釋說,這次來海東,算是公務,是出差來的。劉賜哦哦幾聲,拎著剛在街市打包的兩份五果湯,訕笑著退到一邊。沒能幫我付錢,他似乎有些沒面子。
我拿了房卡,走近電梯,回頭卻看見劉賜朝大廳的沙發(fā)走去。他的腿腳明顯有些跛,像是一只腳長一只腳短。我來不及細想,只是感覺訝異。
“我在下面等你?!彼舐曊f,廳堂里響起回音。
電梯里就我一個人,加上我那笨重的行李箱,里面裝的幾乎都是攝影器材。樓層里也靜悄悄的,除了服務員,沒遇見其他旅客。說實話,這讓我有些沮喪,像是全城唯一一個需要住酒店的外鄉(xiāng)人。我急忙找到房間,放好旅行箱,脫了外套,轉(zhuǎn)身就關門下樓。在電梯里,有那么一會時間,我迅速調(diào)整好心情,自覺在臉部制造出愉悅又自信的表情。在此之前,我確實沒表現(xiàn)好,至少讓老同學有那么一些失望了。電梯叮的一聲在首層打開時,我張開笑臉,像是第一次出門會見來客。
我得重新捋一捋我所要會見的“來客”,以及我們之間的淵源。
確實,高中過后,我們就斷了聯(lián)系。我們曾是最為要好的同桌,我還去過他家,第一次坐電梯,暈乎乎的,具體事情不太記得了,事先也知道他父親在政府部門上班,看起來很嚴肅,當天卻為我們做了牛肉粿條湯,很好吃,至今念念不忘。我還記得劉賜管他爸叫大伯,聽著很見外,其實也沒什么好奇怪的,那是我們這地方的陋習,孩子出生后去算命看八字,先生如果說這孩子命大,就會建議孩子管爸爸叫伯伯、叔叔,甚至叫阿丈什么的,否則會相克。不過,劉賜管父親叫大伯卻不是因為命大,具體原因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當年劉賜并沒有參加高考,似乎還沒上高三就輟學了,在同學們眼里,是個突然消失的人。至于我呢,高考落榜后,和家人吵了一架,還差點尋了短見。這些年,除了去北京電影學院進修一年,基本都在珠三角輾轉(zhuǎn),從文化公司到影視公司,跳的槽比我去過的地方還多。本來嘛,我連家人都沒怎么聯(lián)系,怎么可能會想起老同學呢?是劉賜幾次三番,把我拉進同學會,還要我掛個副會長什么的。我婉拒了,一則是沒時間,二則也是沒興趣,跟他們已經(jīng)說不到一塊去了。
沒一會工夫,劉賜已經(jīng)在玻璃煙灰缸里掐滅了兩個煙蒂,他的煙癮真大,而且每次抽煙都會把煙蒂咬得稀巴爛,不像是抽煙,倒像是在吃煙。見我在他對面的沙發(fā)坐下,劉賜忙把桌上的硬殼中華推給我。我不抽,或者說我只抽中南海,就擺手擋住了。一時之間,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之前也沒在微信上聊過什么話題。我努力回想,讀高中那會,我們都有過什么經(jīng)歷、聊過些什么——那時肯定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話,不會有找不著話題的苦惱。
“嘿,你是想拍部什么電影嗎?”劉賜遲疑著問,他大概是怕問得外行。
“還沒確定?!蔽野炎郎掀渲幸环菸骞麥蜷_,“有可能是一部紀錄片。”
“紀錄片?就像《舌尖上的中國》?嗨,那么海東的五果湯就可以上啰?!眲①n笑著,也打開眼前的泡沫桶。
“是的,可以考慮?!蔽夷闷鹕鬃訑嚵讼聹?,其實不止“五果”,里面有桂圓、白果、蓮子、薏米、百合、綠豆、銀耳、姜薯,等等,估計有十幾種。
“不過說實話,這類片子現(xiàn)在可多了,一打開電視到處都是,什么海鮮啊早餐啊火鍋啊,各種各樣,看都看不過來?!?/p>
劉賜說的沒錯,這正是我們團隊踟躕的地方。這些年吧,我們灰頭土臉,是拍了不少片子,不全是網(wǎng)劇,還有各種廣告、專題片、短視頻,說好聽點是做影視,說不好聽的,就是打影視的雜工?,F(xiàn)在這年月,能忽悠到錢的項目越來越少,酒桌上喝個半死也不頂用,不是項目本身不好,而是老板們都學精了,看似票房一天幾個億往上漲,其實就是金字塔尖那一小撮人的狂歡,塔下?lián)纹鸬鬃娜巳?,烏泱烏泱的,也就每天領幾個盒飯的命。
很不幸,身在影視界底層,我又不能實話實說,還得自制光環(huán),麻痹自己。在那些過時的演員、跑龍?zhí)?,或者想當明星的女孩面前,我又儼然成了伯樂,仿佛他們能不能紅起來,全靠我的賞賜。一部網(wǎng)劇,從籌備到殺青,確實挺費勁,但是上不了院線的東西,自己看著都寒磣,除了親朋好友,沒幾個人愿意點開,付錢的就更少了。基本上拍一部賠一部,我們都差不多半年沒活干了,偶爾幫人寫寫劇本,也很少能順利拿到錢。說是出差找素材,更多是想找個地方散散心。不過要拍一部紀錄片的事,卻不是我心血來潮的決定,比起那些亂七八糟的網(wǎng)劇,我對紀錄片有一種近乎天生的喜愛。我也知道那玩意會比網(wǎng)劇死得更慘,反正干什么都賺不來錢,干脆破罐子破摔——這種孩子一樣執(zhí)拗的想法反倒讓我悲壯起來,像是被某股力量給蠱惑了。
大冷的天,我們面對面,吃出了一頭細汗。劉賜接著話題,又瞎聊了一通海東美食,什么粿條湯、鰻魚粥、炒粿卷、蠔烙、牛肉丸……他如數(shù)家珍,看來平時沒少吃,是小城那種典型的到哪都得先找口吃的吃貨,這點看他發(fā)脹的身形就基本清楚了。我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多數(shù)只是聽說,并沒有真正吃過,再說多年在外混跡,早就學會了庸常的口味,吃什么都不挑,吃什么也吃不出感情來。比如眼下這碗五果湯,味道是跟其他甜品不一樣,不過也大同小異,沒什么非得要放進紀錄片吹噓一番的必要。我對吃食不感興趣,我想尋找更能打動我的東西。
垂體生長激素腺瘤并發(fā)糖尿病患者病情復雜,手術切除是臨床針對該類患者的主要治療方式。手術是一種應激源,可導致患者生理、心理上均產(chǎn)生創(chuàng)傷應激反應,引起血壓升高、心率加快等反應,一方面對手術方案的實施造成影響,同時不利于術后康復及患者預后[3]。此外,術前患者在多種因素影響下,普遍伴有沉重心理壓力與精神負擔,依從性較差。因此,手術期間護理方案的實施至關重要。
這時酒店大門走進幾個拖著行李箱的客人,正說著普通話前往柜臺登記??磥聿华毼乙粋€旅客下榻萬國酒店。我竟然松了口氣,像是趕夜路找到了伙伴。
“那個,”劉賜又點上煙,“老政府過身了,你知道吧?”
我一愣,半會才明白劉賜的意思,海東人口中的“老政府”指的是父親。
“你爸他……應該還很年輕啊。”
“嗨,老政府他——剛退休,胃癌,查出來沒多久就沒了,一個月不到。”
劉賜顯然不太習慣管他父親叫“爸”,在外人面前叫“大伯”又不合適,只好說成“老政府”。我估計他從小到大還真沒當面叫過一聲“爸”。
四
吃過五果湯,我架不住劉賜的邀請,又隨他出去街上吃鷓鴣粥,不知是野生還是家養(yǎng)的鷓鴣,一只煮粥一只爆炒,吃起來跟鴿子肉似的。本來我在高鐵上就已經(jīng)吃了快餐,估計幾塊干巴巴的雞肉還堵在胃里沒消化呢,實在有些吃撐了。我們還喝了酒,一人一小瓶五指毛桃,劉賜推薦的,說吃鷓鴣就得喝五指毛桃。我也就客隨主便,不過酒真是奇妙的東西,一晚上彼此都拘著,幾口酒下去,就全都松懈了下來。我主動跟劉賜要了煙抽,劉賜很開心,立馬到隔壁便利店給我買了一包硬中華,丟在我桌前,嘻嘻哈哈的,“沒賣中南海,味道怪怪的,海東人不喜歡?!彼€說早就看出來我是抽煙的,喝酒的人可能看不太出,藏得深,抽煙的人就不一樣了,眼神里能看出來有一種對煙霧的迷戀。他說的還蠻有道理。
那是一條小街道,在酒店對面的拐角處,不遠,夜有些深了,吃東西的,過路的,都稀稀疏疏。大多時候,攤檔里就我們兩個人,攤主看樣子和劉賜認識,不時過來派煙,每次都莫名其妙地叮囑劉賜,劉先生,有時間來給鋪頭看看,最近沒什么生意哦,不知是不是哪里又犯沖了。劉賜都含笑不答。
我悄聲問:“你還懂這個???”
劉賜笑了笑。似乎不太好意思跟我細講,不過很快我就意識到那是錯覺,他的不好意思是欲擒故縱,在我的追問下,劉賜很快便開始講他的“光榮事跡”——而我也越聽越興奮。
出乎意料的是,劉賜竟然真如攤主所稱呼的,是一位“先生”。海東人不會隨便管人叫“先生”,能稱得上先生的,得會看風水觀面相、四柱八字、定基謝土、紅白喜喪,為死人點墓穴,給小孩擇日出花園……這些都是他們的業(yè)務范疇。在此之前,我能想象劉賜是個政府職員、是個小老板,甚至是個中學老師,可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他會是一位“先生”。這讓我一下子對他又感覺陌生起來,這種陌生不是物理上的距離,而是身份上的差距,就仿佛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一位“先生”打交道,而此刻,他卻是我的老同學,面對面坐著吃鷓鴣粥、喝五指毛桃酒……嗨,實在有些夢幻!我怔怔地看著劉賜,內(nèi)心卻隱隱覺得,這不就是我此行所要尋找的嗎?
劉賜侃侃而談,聽他的口氣,他在海東還是一位名先生,沒人不知道他的名號,這小城里一半以上的喜喪場面都需要他出面,就連政府部門改建、搬遷,具體到辦公室的布置、窗戶的開閉、魚缸盆景的擺放,都得請劉賜上門一一指點迷津,無論多大的領導,那會都得客客氣氣地給先生敬茶獻煙。
我一下來了勁,坐直了身子,“你怎么就干起了這個?”
問完又覺得有些不妥,好像劉賜不該干這個似的。實際上我并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反倒有些敬佩,這可不是一般人想干就能干的,術業(yè)有專攻,還得天賦異稟,跟寫劇本、拍電影是一個理,又不是一個理。這些我都懂,只是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驚訝。好在劉賜沒計較,或者沒工夫咂摸我話語里的意思,他幾乎搶著我的話頭說:
“嗨,說來話長,俗話說的,我這些年除了牽豬豭,什么行當都干過。當年我私自決定輟學,把老政府氣得差點吐血。他把我送回鎮(zhèn)上讀高中,就是希望我能順利地參加高考……可他不讓我住宿舍,非要我住在叔叔家里,他每月給我叔叔五百塊的生活費,那時五百塊不少啊。叔叔是待我不錯,看在錢的面子上,我那嬸子剛開始態(tài)度也還可以,慢慢就不行了。說句不客氣的話,我在我叔叔家借住的那兩年,過得真是憋屈,偷偷哭過不少回……”
作為同桌,劉賜有過這么一段經(jīng)歷,我多少有些了解。經(jīng)劉賜這么一說,我隱約也記起一些來,他叔叔還是漁民,我們有時會結(jié)伴去東宮碼頭,隔著臟兮兮的沙灘看他叔叔晾曬漁網(wǎng)和清洗船體。
“離開學校后你干了什么?”我問。
“嗨,就是瞎搞唄,那時和老政府不能見面,一見面就吵。其實我也不是什么都不干,我去學過醫(yī),石家莊一所醫(yī)學院,當時也不知道是在哪看到的招生廣告。第一年去就下大雪,把我樂的,大晚上不睡覺出去逛到深夜。我們這里,一輩子到死也見不著一回雪啊。不過,學醫(yī)也沒學成,回來后,去人民醫(yī)院實習過一段時間,老政府托了不少關系才進去的,最后是我自己不想干的,我那水平,哪能留在醫(yī)院那種救死扶傷的地方呢?我又私自跑了,沒跟老政府打招呼,又把他給氣的,發(fā)誓再也不理我了。哈哈?!?/p>
劉賜笑得有些酸澀,他繼續(xù)說:“那之后,我就完全放下架子了,應該說,是完全不把老政府放在眼里了,我什么活都干,什么錢都賺,十幾年,就這么過來了。當先生還真是個意外,朱文保老先生你知道吧?我們海東城大名鼎鼎的老先生,他就是我岳父,我娶了他女兒?!?/p>
“哦?!?/p>
我舉起小酒瓶子,和劉賜碰了一下。
回到酒店時,已經(jīng)是凌晨了。
我洗好澡,卻又睡不著,移步坐在窗口的椅子上,目光剛好能俯瞰穿城而過的河流。如果是白天,如劉賜所言,應該還真能望見遠處的烏坎碼頭。如此居高臨下,街道、房屋、河流和樹木,竟然都呈現(xiàn)出別樣的形態(tài),像是夢境里出現(xiàn)的景致,被刻意拉長的距離,有一種行走其間所無法感受的詩意與美感。是的,陰柔彎曲地擺放在大地上的螺河,昏暗的軀體閃爍著細碎的燈影,像是一條安逸的巨蟒。樓體的燈帶制造出很亮的光,不過從高處看,燈帶都隱藏了起來,倒是河堤上披了一身閃燈的欖仁樹,紫的紅的藍的,一簇簇,一圈圈,極為壯觀地勾勒出河流蜿蜒的走向,類似于作家在現(xiàn)實的素材下進行藝術的虛構(gòu),自然也像導演通過鏡頭語言建立起自己的王國……
這么想時,我突然感覺整個城市和人群都虛幻了起來,不像剛到時直接面對那么具體了。都這把年紀了,我還是害怕一切具體的東西,覺得只有虛幻的、想象的,才是文學的、藝術的、電影的。我開始想象如何用鏡頭去表達一個古老而傳統(tǒng)的縣城,老城區(qū)、老物件、老習俗、老行當……在這黑夜里,被一條暗涌的河流沖刷得涇渭分明、面目清秀。我的腦袋里突然跳出一個詞——沒錯,這個詞就是“先生”。
我簡直有些興奮,想立馬給劉賜打電話,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先睡一覺。
五
結(jié)果一睡就是兩天——當然,也不是整天都在睡覺,第一天我穿上馬甲背著相機把河對岸的老城區(qū)逛了個遍,街上人對我特異的形象充滿好奇和警惕,這反倒激起了我的興奮,在縣城最老的馬街拍了不少好照片,那些日漸翻新的鋪面中還隱藏著歲月的痕跡,如老電影院的拱形鐵制大門,騎樓墻體上泥灰剝落的毛主席頭像和語錄,糧所長長的巷子里一塊清代的下馬碑還立在蒼梧的木棉樹下……
第二天我就沒打算出去了,除了下樓吃飯,剩下的時間都被我有意肢解得零碎,它們以不同形式在酒店的房間里表現(xiàn),其中包括泡茶喝茶、挑幾張照片發(fā)了朋友圈然后等著人們點贊、打開筆記本試圖把寫了一半的劇本接著往下寫、看了十幾頁馬爾克斯的自傳、站在窗前果真能遠眺到烏坎碼頭的漁船出港(這占去了大部分時間)。
其間我也想過是不是應該回村里看一看,自十多年前離開后,我就沒再回去過。前些年,父母跟隨他們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哥去了廣西,不知道是南寧還是桂林,反正我一時能想起的也就是這么兩座城市。我們幾乎斷絕了來往,不過前幾年我哥突然加了我微信,似乎對當年阻止我復讀高三的事有歉意,卻只字不提,我也假裝不在意,除了逢年過節(jié)發(fā)發(fā)短信,平常的交往就是偶爾給對方的朋友圈點個贊——我上傳馬街的照片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屏蔽我哥,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回來了。
這么一想,想回村里的興頭很快就萎靡下來了。雖然叔伯堂侄們還在,多年的隔閡,早已經(jīng)很陌生了。
一直到第三天,我才等到劉賜有活干。
劉賜把車開到酒店門口,叫我下樓。我問去哪。劉賜說:“你不是說下次有活帶上你嘛,現(xiàn)在有了,山內(nèi)一戶人家剛起好新厝,請我今天去謝土?!?/p>
海東人把建房子稱作“起厝”,而且比什么都重要,得請先生看風水測分金,破土做基,竣工謝土,有一整套禮儀要恪守。我們腳下的土地有著本來的面目,無論是平原還是溝壑,破土起厝建樓房,挖掘打樁,灌注水泥,勢必就是一種侵犯。如果說破土是知會,那么謝土就是致謝之意,謝過土地之神的允許與庇佑。在我們海東,謝土儀式甚至比從國土局申請到房產(chǎn)證還要重要。
我急忙帶上攝影器械,下了樓,剛一上車,心中竟涌起一股異常的激動,像是即將奔赴某場艷遇——這種感覺,就算是以前網(wǎng)劇開機,站在一群俊男靚女中間,也不曾有過。
出城路上,劉賜一邊開車一邊跟我解釋什么是謝土。我發(fā)現(xiàn)他只要說起自己在行的東西,就顯得十分自信,像是換了個人:“你知道嗎,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由七十二位土神掌管著,七十二位啊,哈哈,比去國土局審批材料還要森嚴,所以說陰間和陽界一個鳥樣,分門別類,門門類類都有領導把守,想要動土開工建造起厝,就必須得層層打點,才能得到應允和庇佑呀?!?/p>
我能聽得出來劉賜話里有話,也可能是純粹在開玩笑。
我們是怎么出城的,朝哪個方向出的城,我全然不知,只知道車子很快就拋棄了城區(qū),幾處蹊蹺的彎道之后,就開始行駛在進山內(nèi)的路上了。進山的路出乎意料的寬敞,路上又幾乎不見行駛的車輛,加上山區(qū)多霧氣,路面的柏油濕漉漉的,烏黑得發(fā)亮,像是剛鋪上去的,偶爾還有拖著長繩的?;蜓蛉簷M穿過馬路。除此之外,山道上有一股不受季節(jié)左右的陰涼,夏天還好,如今是冬天,車廂內(nèi)一下子就像開了空調(diào)。
其間,劉賜接打了幾通電話,能聽得出來,他還有一個小團隊,平時各干各的,需要時一聲招呼就湊在一起。這么一來,劉賜更像是他那個行當里的包工頭,因而也可以得知,謝土并不是一個人就可以勝任的儀式。
“你進過山內(nèi)嗎?”劉賜突然問我。我搖搖頭。仔細想想,我身為海東人,實際上又沒到過海東幾個地方。高考落敗后,我在老家那個破舊的分校當了兩年代課老師,那兩年里,我甚至連村子都很少出過,像是故意要那么干,如被囚禁在泥盒子里的蟬。
山內(nèi)卻是聽說過的——山內(nèi)只是我們山外人的說法,作為客家人的聚居地,它還有個更好聽的名字,叫鹿河。早些年,因為交通不便,言語又不通,山內(nèi)與山外有些隔閡,甚至老死不相往來。現(xiàn)在情況肯定不一樣了。劉賜接著還跟我說了幾句客家話,以表示他這些年在家鄉(xiāng)走南闖北,福佬話、客家話、潮汕話,都不在話下了。
車子在山坡間起起伏伏,劉賜開得并不快,一是不趕時間,二是也得時刻提防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牛和羊。兩邊的山體并不高,雖然搭眼看出去,也有重巒疊嶂的樣子,卻幾乎都是小山坡,山坡上能辨出來的,除了荔枝林,就是油柑樹。時下不是結(jié)果的季節(jié),樹木有些蔫意,顏色仍是綠的,只是綠得有點單薄。
半途,劉賜停車下去小便。我也跟著下了車,站在路邊,看著老同學的背影,再次確認他的腿腳是有些異樣了,正一跛一跛地朝樹叢里走去。事實上,異常的東西一旦被在意,就會越來越明顯。我在腦海里搜索,堅信讀書時劉賜的腿腳應該是正常的,看來這是后來造成的。我也不好意思把它當作話題拿出來聊,只是看著劉賜陌生的背影隱沒在草木里時,突然有種錯覺,這真是我的同學嗎?
撒完尿,劉賜笑呵呵的,如釋重負,顯然一泡尿讓他憋得慌。他站在路邊,遠眺了一會山下的河道,并不急著上車,而是拿出煙來吸。我也要了一根,車外有些冷,寬大起伏的山道上,目之所及就我們一輛車子和兩個人。
“你的前列腺沒問題吧?”劉賜突然問我。
“前列腺在哪?”我問劉賜。
劉賜哈哈一笑,“那就是沒事了,要是我們清楚地知道身體的某個器官在哪,那個器官肯定就出問題了?!?/p>
劉賜說的沒錯。有一段時間我胃不好,反流性胃炎,那時我就能清楚地意識到胃連同食管一直到喉頭的存在,它們正是用疼痛來顯示存在感的。
“你前列腺怎么啦?”我又問。
“算不上什么大毛病,醫(yī)生說死不了,可是也治不好。我是學過醫(yī)的,雖然現(xiàn)在全還給老師了,不過對人體和病理還是有個理性的認識,慢性病嘛,就得學會好好跟它相處,沒別的辦法。”劉賜吸了一口煙,呼出來時,煙和霧氣混合在了一起,“就是有些煩,一小時就得撒一泡尿,我平時開車都不敢上高速。哈哈,感覺吧,就像那個醫(yī)生說的,人身上有點小毛病其實也沒什么不好,它就像個鬧鐘,不會讓你躺在床上過于舒服——不舒服就對了,人生哪有那么舒服的,是吧?你看起來前列腺蠻好。對了,你結(jié)婚了嗎?”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說結(jié)了吧,現(xiàn)在又單身,說沒結(jié)吧,曾經(jīng)也有過老婆。
“結(jié)過?!蔽襾G了煙嘴,用腳蹍滅,冷風像蛇一樣從身后襲來,我縮著身子向車門走去,伸手拉開,“走吧,挺冷的。”
六
是的,兩年前,我離婚了。
離婚當然不算什么,不過在海東人看來,還是不光彩的事情。我不想和劉賜談及婚姻的事——老實說,我還沒從離婚的陰影里走出來。我仍愛著我的前妻,我相信她也還愛著我。我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更像是以離婚的方式分居了,彼此還都保持著適當?shù)穆?lián)系,每個月的最后一個周末,也約好要陪孩子出去玩一回。我們的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由前妻帶著,她是一個很厲害的設計師,把工作室開在了家里,工作和家庭都會安排得井然有序,說起來是我的介入打亂了她原本和諧的生活。
坐回車里,我竟忍不住打了幾個寒噤,劉賜笑盈盈地看著我,似乎希望我繼續(xù)剛才的話題。我想還是談點別的吧。老同學見面,最保險的當然是談談青春往事。
“那個,對了,”我故意清了清嗓子,“你和陳玉眉還有聯(lián)系吧?”
“陳玉眉?”劉賜遲疑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不過她現(xiàn)在改名了,叫陳玉純,大學畢業(yè)后回扇背中學教書,聽說都當上主任還是副校長了。”
很奇怪,我對陳玉眉還有印象,并且還能隨口叫出她的姓名。事實上,我對大多同學的印象已經(jīng)很模糊了,別說姓名,相貌也多數(shù)想不起來了。之所以能記住陳玉眉,大概是因為她曾和劉賜有過那么一段不知真假的戀情。劉賜后來輟學,在我看來,多少也和那段懵懂的情感有關系。不過聽口氣,劉賜應該是淡然了,至少他說起陳玉眉,一點都沒覺得難為情,或者像我一樣,想避開不談。
現(xiàn)在想起來,我們當年讀書的扇背中學真是得天獨厚,背靠待渡山,面朝大海,幾幢外墻是水磨米粒還綴有玻璃碎片的教學樓依山而建,早上從碼頭方向射過來的陽光可以把它們照得金光閃閃,每天看起來都是嶄新的,盡管已經(jīng)是老建筑了。那時我就寄宿在學校的宿舍樓,從陽臺往外望,目光越過低矮的樓房剛好能看見半身的媽祖石像。我很少回家,周末和節(jié)假日一般也不回,主要也是為了逃避干農(nóng)活,因而我哥對我的怨氣很大,說我讀書能有什么用,插秧不會割稻不會,整天只知道看書。所以有些時候,我感覺整個扇背中學就住著我一個人,而劉賜也不想回他叔叔家,我們便約好,沒事就沿著學校的梯道爬上山頂,其實也不高,不過到了山頂,整個小鎮(zhèn)就一覽無余了,近處能見東宮碼頭繁忙的景象,停泊的漁船,遍地魚筐,更遠處則是浩瀚的海面,像片樹葉那樣漂在水面上的漁船以及更大的郵輪,像是海上生長起來的山體,巋然不動。
一開始是我們兩個人,后來加進來陳玉眉。有一段時間,我們?nèi)藥缀跣斡安浑x,陳玉眉的成績比我們都要好,她和我們在一起,為了掩人耳目,就聲稱是在幫我們補習。那時班主任老李一廂情愿地促成不少相互幫扶的對子,我們?nèi)耸侵鲃咏Y(jié)在一起的,還有點怕被拆散的意思。當然,主要是陳玉眉和劉賜結(jié)對子,我當“電燈泡”的時候多。
劉賜和陳玉眉之所以能走在一起,大概跟他們都是插班生有關系。劉賜來自縣城,陳玉眉更遠,她是從省城廣州轉(zhuǎn)回來的,長得白白胖胖,算不上多么好看,但是因為足夠白,而且還背著一個大城市回來的光環(huán),就難免讓小城鎮(zhèn)的孩子高看一眼。我就更加不用說了,每次有陳玉眉在,我說話都會結(jié)巴。按理說,劉賜和陳玉眉這種從外地轉(zhuǎn)回來的學生,無論成績好壞,身上都是自帶光環(huán)的,與我這個鄉(xiāng)下的窮小伙應該走不到一塊。但是沒辦法,老李不知道是故意的呢,還是隨便那么一點,就把劉賜安在了我身邊。那時的課桌還都是雙人座,桌面上除了各位前輩留下的墨寶,最為顯眼的就是中間筆直的分界線。我和劉賜同桌差不多兩年,一直到他輟學,其實都很友好,沒有吵過架,更沒有因多占對方一點桌面而不高興。不過,劉賜似乎沒真正開心過,在叔嬸家寄人籬下,在班里他其實也“自信”不起來。和陳玉眉不同,劉賜轉(zhuǎn)學回扇背中學,多少有點讓人懷疑他是在縣城混不下去了,無論是成績,還是其他什么不為人知的原因。我當然不關心那些,從沒有問過劉賜任何家事,包括他叔叔一家。他那時跟我走得近,也是因為我話比較少吧。
但是話少并不代表我對劉賜的情況一無所知,事實上,自從劉賜一轉(zhuǎn)學回來,班上那些話多的同學都開始在背后傳播開了。他們是本地人,多少知道些劉賜家人包括他叔叔的情況。照他們傳的,劉賜其實是個超生兒,是個超生兒也沒什么,我也是超生兒,我哥才是那個被準許降生的人。劉賜和我一樣,都是超乎國策之外的贅生物。不過,同樣是贅生物,我們又有著根本性的區(qū)別,這區(qū)別源自于我們的父母。我的父親作為一介農(nóng)民,他只需要付出一筆罰款,就能為我這個贅生物購得一紙戶口。劉賜就不一樣了,他出生那年,也就是說,他家還沒有搬去縣城之前,他父親就是扇背中心小學的副校長了。劉賜上面還有一個姐姐,當時已經(jīng)不小,快讀中學了,按政策,他家是絕對不能再生育了。應該說,劉賜決定來這個世界時,既挑準了日子,也挑準了人家。好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為了保住父親的飯碗,劉賜即便后來也跟著家人去了縣城,身份卻一直像一顆疣肉那樣寄生在叔叔家的戶口本上。
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道劉賜是不是還和當年一樣,忌諱與人談及身份和戶口的問題。我也已不是那個話少的少年了,或者說,即便我還和當年一樣話少,卻也開始“口是心非”起來。我突然很期待劉賜能跟我談談他的家事,以我的敏感,我總覺得他以及他和叔叔那一家子的故事,對我的創(chuàng)作多少有些幫助。
“你當年和陳玉眉的事,到底是真是假啊?”我故意繼續(xù)談及陳玉眉。
“嗨?!眲①n傻笑著,“鬧著玩唄?!?/p>
“我看不像?!蔽乙残χ?。
“是,我是喜歡過她。”劉賜坦然承認,“還不是因為當年我們都是插班生,比較聊得來。”
“不過,同樣是插班生,她可比你風光。”我說,“那時同學們都在背后議論你?!?/p>
“我知道。”劉賜哈哈笑起來,“多大的事哦,要不我也不用轉(zhuǎn)學回去……怎么說呢,就像起厝造房子,我是那個事先沒有征得土地神同意就動土的,屬于違建,最后也不用謝土了,好不了,這種房子,還得拆了?!?/p>
劉賜這么一說,還真是形象,就是說,我們連“謝土”的資格都沒有,即便建好了,也是一棟不被祝福的“兇宅”。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是超生兒,現(xiàn)在外面我們都管自己叫超人,我們就是一代超人。不過話說回來,不是我多嘴哈——”我嚴肅起來,“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戶口不寄放在叔叔那里,你應該不會那么早輟學,再往前一步說,你肯定也會認真一點讀書吧?!?/p>
像是被我說中了心坎上的軟處,劉賜沉默了一會,才嘆了口氣說:“那肯定不一樣,能一樣嗎?我這輩子就沒喊過一聲爸,到現(xiàn)在我還不習慣叫他爸,只能叫他老政府。老政府一輩子是吃政府飯的,本來就謹慎,何況家里還藏著我這么一顆定時炸彈。從我記事起,他就要我管他叫大伯,管我媽叫大姆,幸好管我姐還叫姐,要不我真懷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個家里。老政府不但一次也沒帶我出去過,要是家里不幸來了人,我還得躲在房間里,有一次實在躲不及,我被家人強行塞進排骨椅下面,足足一個小時,我就那樣仰躺在椅子底下,看著客人肥胖的屁股在排骨椅上勒出一道道圓混混的肉條……哈哈……一直到我上學,都那么大一個后生仔了,家里要是突然來人,我還是會習慣性地想躲起來,因為如果搞不好,稍有閃失,我就會把老政府的飯碗給砸了。他那么在乎自己的飯碗,當初就不應該把我生下來啊,你說是不是?”
我不置可否——好長一段時間,具體是與劉賜成為同桌之后,我還真羨慕過他,羨慕他生在一個干部家庭里。那時我想,即便是劉賜輟學了,他父親肯定也老早就為他謀好職位了。如今聽他這么一說,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其實嘛,類似劉賜他家這種情況,在我們海東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見慣不怪。那些年政策多嚴啊,各種怪事層出不窮,還有釀成血案的。我和劉賜出生那年,鎮(zhèn)衛(wèi)生院負責手術的醫(yī)生下班時,半路上連人帶車被人推到河溝里,淹死了。這個案子當時轟動一時,后來也一直被人提及,官方也好,民間也好,都紛紛引以為戒,只是方向不同。殺人者沒多久就抓到了,又沒多久就槍斃了。那會全國上下還嚴打呢,耍個流氓都要槍斃,何況還殺人,殺誰不好,殺的還是執(zhí)行政策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被害的醫(yī)生后來作為英烈被鋪天蓋地的宣傳,其中有一點就是他在死前的一天里連續(xù)做了多場手術,堪稱勞模。人們也知道,那天被手術的婦女中,有一個就是殺人者的妻子,當時已經(jīng)懷胎八個月了。
我記得這事是母親講給我聽的,母親除了講這事,還講了她們?nèi)绾毋@甘蔗園逃避,才順利把我懷到臨盆分娩?!澳惆帜懶∨率拢看我哺覀兺收釄@跑,我就罵他,你一個大男人,身邊又沒老婆又沒孩子,怕什么,怕他們拉你去槍斃嘛?”我一直記得母親極其憤怒地說出“槍斃”二字,看樣子不僅是在罵她的丈夫。
現(xiàn)在看來,母親真的沒必要費盡周折生我出來,他們已經(jīng)有一個兒子了。事實證明,這么些年來,他們靠的還是第一個兒子,我對他們而言,不僅是法律層面的超生,生活上,我也抽離了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了。我想,劉賜的父母大概是想要一個兒子的,他媽在懷上劉賜時,估計就已經(jīng)有了預感,比如孕期的反應和前面那個女胎完全不一樣,前面那個吐得要死要活,后面卻什么感覺也沒有,胃口還挺好,三餐吃完,還經(jīng)常想吃點酸澀咸雜……他們幾乎篤定就是一個男孩了,否則也不會冒那么大的風險生下來,并取名為“賜”,感恩上天的賜予嗎?
“你怪他們嗎?”我問劉賜。
“嗨,這種事也不好怪。不過——”劉賜斜著瞄了我一眼,“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出生在別的家庭里,普普通通就行,至少不用這么別扭。”
七
事先我一點也沒覺得,我們會這么熱衷于談及家事,當然主要是劉賜在說,而我傾聽的熱情卻也一路不減,趁著話語的空隙,我甚至也提及了遠在廣西的父母和家兄。比起劉賜,我家那么一些舊事當然不值得對外人說起,但有時候,人是需要被鼓勵的,傾訴也一樣。我想劉賜應該不是一個自制力很強的人,尤其是在話語上,他外露的性格早在讀書時就已經(jīng)成型了,這么些年下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如此,關于他的身份問題,在小小的海東城里,至少在他父親去世之前,他肯定也是三緘其口的,這里面既有從小被壓制的慣性,更多也是自身形成的小城式的危機意識吧,總之是一種復雜的心理。如今,面對我這么一個所謂“知根知底”的老同學,關鍵是我還只是小城的過客,匆匆而來也會匆匆而去,這大概才是鼓勵他盡情訴說的原因。
我能理解劉賜這些年來的“別扭”,他跟我不一樣,在小鎮(zhèn)讀書時,他就大手大腳,請客吃飯、買名牌運動服,甚至有一回陳玉眉過生日,他還請了班上差不多一半的同學去唱KTV。那時KTV可不一般,同學們大多是第一次踏進那種場所,算是大開了眼界。劉賜的“別扭”是他明知道不高興,卻又改變不了。那兩年,他一直想和我一起,搬到學校的宿舍里住,卻一直沒得到父親的同意。他父親的理由也很充分,如果劉賜搬去宿舍,明擺著就是跟叔叔一家過不去,即便本來就是那么回事,但父親不允許兒子那么干。我見過劉賜的父親,也見過劉賜的叔叔,以我的印象,無論是形象、性格和談吐,他們都不像是親兄弟,估計他們兄弟倆要是面對面坐下來,也是不知道說些什么好的,就如同當年我和我哥。
劉賜說,他父親兄弟倆的關系打小就不咸不淡,性情是一方面,主要還是不同的教育導致的。哥哥讀書成績好,考了汕城的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回扇背鎮(zhèn)中心小學當了老師。弟弟不是讀書的料,初中還沒念完,早早就在街上跟著人混了,惹過不少是非,后來結(jié)了婚,生了小孩,才知道要打工養(yǎng)家,別的事做不來,只好去碼頭賣力氣,好在幾年下來,也有了一艘屬于自己的漁船。兄弟倆大概是因為什么具體的事情鬧過矛盾,或者就是在成長過程中純粹看對方不順眼,有些怨氣是長年累月積下來的,這在親人中間最為普遍了。如果不是因為劉賜要解決戶口的事情,他們應該就那樣了,一輩子都不會親密走動,甚至連逢年過節(jié)也漸漸少了禮節(jié)性的客套。不難猜想,身為老師后來又是副校長的哥哥,在那場兄弟間的冷戰(zhàn)里是占盡優(yōu)勢的,當他低頭向弟弟主動示好并尋求幫助時,內(nèi)心的掙扎可想而知。而弟弟卻怎么也想不到以前自覺低人一等的“賤民”身份,竟然還能給吃政府飯的哥哥提供那么重要的幫助。因為涉及姓氏、親緣和保密的需要,能提供幫助的又只能是弟弟。對弟弟來說,那當然不算什么難事,只要有人把超生罰款補上,他家的戶口本就不怕多填寫一頁。
盡管如此,劉賜的父親還是害怕弟弟不答應。去碼頭找弟弟之前,他跟妻子說過,準備臉皮厚厚讓人羞辱的了。他跟弟弟說明事情的緣由時,竟緊張得幾乎是低聲下氣,完全不像他之前總是一副傲慢自信的樣子??墒?,還沒等哥哥說完,弟弟就爽快地說:“你早點說嘛,就照你說的做,沒其他事的話我出海了?!钡艿艿皿w地送走哥哥,沒有一句遲疑或揶揄的話語,這讓哥哥頗感意外,像是一腳踩了空,身體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淞说亍?/p>
“老政府拖了不少年,就是怕我叔叔不答應?!眲①n笑著說,似乎覺得叔叔以那種方式把父親“嘲弄”一回,也是蠻開心的事情,“差不多等到我快上學了,事情不能再拖了,我的戶口才正式登記在我叔叔名下,為了辦好這事,是費了些勁也花了不少錢。從那時起,他們兄弟倆的關系似乎還有所改善,當然也只是他們兄弟之間有了交往。老政府當上副校長后,經(jīng)常有老師送他煙酒茶什么的,以前他不收,他本身不抽煙也不喝酒,后來就全都收了,因為有時要用到戶口本,得上叔叔家里借,去了就不能空著手啊,煙啊酒啊都得拎上,就算我叔叔不計較,我那嬸子的臉色可是天氣預報,陰晴風雨全部能看出來?!?/p>
“這么看來,你叔叔人還蠻好的?!蔽艺f。
車子在山谷公路繼續(xù)前行,我們仿佛進入了冰窟窿。
“老同學啊,說了不怕你笑話?!眲①n說,“我叔叔他越活越自信,就是從我的戶口登記在他名下開始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至少啊,他比老政府自信多了,感覺自己有跟哥哥抗衡的資本了。相反,老政府就不一樣了,怎么說呢?這人啊一旦有了秘密,還是絕對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整個人的狀態(tài)就會跟著改變,就像身上不干凈了,沾了屎尿,就得遮遮掩掩,害怕被人聞出來,還得騙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老政府后來連看人的眼神都開始躲躲閃閃,明面上是個校長,實際上都沒有我叔一個漁民來得坦蕩了?!?/p>
或許,應該這么說,自從劉賜出生后,他父親便突然矮了下去,以前挺得很直的腰駝了,高昂著的頭垂下去了。目光開始躲閃,耳朵卻時刻立起來,聽別人在背后小聲嘀咕著什么,說話的語氣也變得細軟客氣,誰也不敢得罪了,尤其是那些平時還看不太慣的人,單位里的,生活中的,再怎么遭遇不公,都不敢站出來厲聲反對了。這人的狀態(tài)一變,氣場也就跟著沒了,像是氣球上有了個不易察覺的小洞,在暗地里滋滋漏氣……因而他在副校長的位置上干了多年,終究沒能轉(zhuǎn)正。
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劉賜父親的命運才有所轉(zhuǎn)機,他被借調(diào)去了縣教育局。剛開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冒失,還來回兩地跑,到老車站坐兩塊錢一趟的班車,禮拜一早上去縣城,禮拜五傍晚回鎮(zhèn)里。他喜歡坐靠窗的位置,喜歡透過中巴銀灰色的車窗玻璃看沿途的樹木和山河,后來大部分時間,他只是歪著頭靠在玻璃窗上睡覺,有時還淌了一臉口水。一年后,終于修成正果,他正式調(diào)入縣教育局,于是全家都搬去了那個看似遙遠實際相隔不過五十公里的“大城市”——海東城。相比在扇背鎮(zhèn)到處都是熟人,海東城的大和陌生給人一種實實在在的安全感,尤其是懷揣著秘密的人。那時劉賜已經(jīng)讀小學三年級了,開始懂事,他天真地夸大了父親的能力,以為父親在遷移戶口時把兒子的事也處理妥當了。然而沒有,劉賜轉(zhuǎn)學到海東城后,填寫戶籍表時,父母那一欄,填的還是叔叔和嬸嬸的名字,需要開家長會時,父母還是失聯(lián)狀態(tài),偶爾姐姐來,簽的也是嬸嬸的姓名。劉賜對這樣的細節(jié)很敏感,雖然老師和同學們看不出什么,可他很清楚,他們一家都在騙人。
那些年,劉賜的戶口愈發(fā)成為他家的一個頑疾,幾次都差點爆發(fā)成“絕癥”。劉賜的父母經(jīng)常因為“戶口”的事爭吵,尤其是父親每次回去找弟弟借戶口本時都得事先備好一后車廂的禮品,母親就氣不打一處來,說早知道這樣,寧愿吃粥配咸菜也要把兒子的戶口登記在自己名下。父親卻沒說話,默默地做著他該做的,他當然比妻子更知道這里面的利害,也知道孰輕孰重該怎么掂量,不過他后來似乎也后悔了,尤其是牽扯到繼承問題。
劉賜繼續(xù)說:“老政府臨退休前兩年,就退居二線了,被調(diào)去了文聯(lián),清水衙門啊,在文聯(lián)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看看報紙喝喝茶等退休。不過他依然不收心,還和在教育局工作時那樣勤勤勉勉,好像他暗藏的秘密還可以通過比別人加倍的努力得到寬宏諒解似的。在文聯(lián)那兩年,別人都在單位看報喝茶,就他天天下鄉(xiāng),還擔任什么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長,整天搜羅一幫所謂的民間藝術家,寫春聯(lián)的玩貝殼的搞皮影戲的唱曲的,他幫他們申請資金、搞專題、上報紙、辦展覽,弄得比在教育局時還忙亂。我姐一直勸他別逞強,那時他的胃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只是一直瞞著。他還不聽我姐的勸。他以前很聽我姐的話,就像我姐小時候也很聽他的話。我姐從小學習成績就好,從來沒有考過第二名那種,大學畢業(yè)后考了公務員,慢慢她也沾染了那種吃政府飯的人的傲慢,跟老政府生我之前一樣。況且她沒有秘密,嫁的人也是公務員,別說超生,在要不要生這件事上,我姐就和她老公僵持了好些年。所以啊,我姐很生老政府的氣,直到老政府查出胃癌,她都覺得是沒聽她的話導致的。對我就更不用說了,我姐對我一直沒真正喜歡過、關心過,甚至老政府的死,她還有怪罪我的意思。因為那兩年,老政府一反常態(tài),似乎有意和我走得近,有時要下鄉(xiāng),單位找不到車,他就特意讓我載他去。在那些鄉(xiāng)下的老藝術家面前,他也不忌諱人們猜測我們的關系。事實上我們長得一點也不像。但是,他那么親近的表現(xiàn),我從小到大都沒有經(jīng)歷過,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就是,在外人看來,他只有一個女兒,沒有我這么一個兒子的。來海東城這些年,在相對陌生的環(huán)境里,他是自信了不少,可還是和在鎮(zhèn)上一樣謹慎,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一般不會邀人來家里,也從沒帶我出去過……有時我還真是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父親。我知道從法律層面上,我們不是,我甚至懷疑連血緣關系也不是,要不然,他怎么可以做到那么滴水不漏呢?”
說完,劉賜苦笑了一下,直視著前擋風玻璃,我猜他有些動情了。
我故意把頭偏向窗外,笑著說:“所以,老人家真把你當兒子對待了,你反而又不太習慣了?!?/p>
“是啊,”劉賜說,“我還真害怕他會當著別人的面介紹我說——這位是我兒子。是真的害怕,他辛辛苦苦保密了幾十年,不能毀于一旦啊。我能看出來,他真有那樣的沖動。他越老越變得容易動情,以前他不是那樣的,以前他理性到讓人害怕,都有些冷血了?!?/p>
我點點頭,我明白劉賜所講的,眼前似乎也浮現(xiàn)出老人家最后的模樣。
“可是……”劉賜突然情緒失控,哽咽著說,“一直到他過身,他也沒向外人公開承認過,我就是他兒子……他為什么就不能公開承認呢?人都快死了,還他媽的怕什么呢?真要怕一輩子,到死了還怕嗎?我還真是想不通了——老政府死后,按照習俗,出殯的香爐得讓兒子來捧。這也是海東人拼死拼活也要生個男孩的原因,都怕人死后連個捧香爐的都沒有。親朋好友,認識的不認識的,嘴上說的是一套,其實心里想的是另一套。關于這事,我們家人還坐一起開了個會,我媽哭哭啼啼,當然是希望我以兒子的名義回來捧香爐,正兒八經(jīng)的,也不怕人家議論了,反正人也死了……是我姐不同意,我姐的意思是要為老政府的聲譽著想,畢竟保守了一輩子,無論外人是真知道還是假知情,都沒必要那么干,讓老政府走得不安。我姐的話在我家已經(jīng)代替老政府成了某種權威,自然沒人會反對。不過我覺得她是為自己的前途著想,怕那么一鬧,人多嘴雜,難免對她的前途多少會有影響——就算沒影響,人們也會在背后小聲議論。我姐自認為是干干凈凈的人,她不想因為突然冒出一個親弟弟,玷污了她的清白。這我當然能理解,我無所謂的,反正我什么也不求。那樣倒好,一切都聽我姐的安排,我就跟我叔叔的家人一起,以侄子的名義戴孝。我姐把老政府的葬禮辦得風光得體,她的膽識和干練,待人接物,還真是沒得說。最后出殯時,是我姐五歲大的兒子幫外公捧的香爐,小家伙顯然被嚇著了,哭鬧著,不愿意捧……眼看著老政府被推進焚化爐,我硬是沒哭,不能哭,也哭不出來。”
八
車子突然拐了個彎,過了一座有些年月的水泥橋,一路上時隱時現(xiàn)的河流,終于被我們跨過了對岸,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片開闊的場地,散落著幾個松散的村子,它們的周邊和中間分隔處,都長滿了荔枝樹。更早以前,這兒應該是窩在山坳里的一處林場,后來成了果林,陸續(xù)搬來人家守園,守園寮慢慢演變成如今的小村落。
劉賜朝最前面的村子努努嘴,“嗯,到了?!?/p>
如果沒猜錯,那戶需要謝土的新建樓房就立在村子口,三層的小洋房,外墻貼了仿石瓷磚,樓頂是橘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氣派得很。劉賜把車停在榕樹下,周圍已經(jīng)停了不少車輛,其中大多都是粵B牌照。劉賜跟我說,屋主在深圳做建材生意,大老板來的,你們待會可以認識認識。我點點頭,如果大老板有需要,當然可以合作,我們公司也幫不少企業(yè)拍過宣傳片,雖然那不是我真正喜歡做的事情,錢卻是相當好賺,至少比拍什么紀錄片靠譜。
新樓前早已搭起了紅棚子,看陣勢,屋主是想把謝土和喬遷一起辦了,鋪排算是隆重,廳口特意設了紅案臺,三牲、筵碗、果盒,該備的都備好了。劉賜張羅的樂隊成員也都比我們早到一步,幾樣響器都妥當支架好了,牛皮鼓擱在籮筐里,銅鑼則掛在木架子上,吹嗩吶的樂手也在一邊試音。他們見到劉賜,都起身點頭示意,看樣子對劉先生還是蠻敬重。我提著攝影機,跟在劉賜的屁股后面,像個小跟班。這會的劉賜完全變了模樣,主要是神情,一下顯得自信,仿佛進入了自己的主場。
屋主是個矮個的胖子,一看就是精干之人,親自出屋來迎接,臉上時刻堆著笑容,手里的軟中華遞了又遞,還備著打火機幫人點煙,自己卻一根也不抽。在深圳,這種有錢人我見過不少,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待人接物,一舉一動,甚至說話的節(jié)奏和語調(diào),都差不多,就仿佛長這樣的人會發(fā)財,又或者發(fā)了財?shù)淖詈蠖甲冞@樣了。
我們被客氣地引到廳堂內(nèi)的紅木茶幾前坐下,喝了工夫茶,抽著隨時都有人遞過來的香煙。劉賜和屋主聊了一會謝土的事宜,屋主畢恭畢敬,表示都聽先生安排。劉賜這時才順勢把我介紹給屋主認識,一個勁地說我是大導演,在深圳拍電影,更形象和具體的介紹顯然已經(jīng)超出他的認知范圍。屋主主動提出要和我加微信,我們便互加了微信,才知道他姓羅,羅老板。
隔了一會,有一位富態(tài)的嫲人過來,給劉賜和我各送上一個紅包。我斜看了劉賜一眼,劉賜只是站起來,朝女主人點點頭,算是謝禮,我也匆忙跟著做了。剛?cè)ド钲谀菚?,我在一家報社當編外記者,有時去一些單位或企業(yè)采訪,也經(jīng)常能收到或多或少的小紅包。但眼下這個紅包,我拿得還是有些心虛,有一種蒙騙人的惡劣感覺。
劉賜望了望廳堂門口的案臺,說:“都準備好了吧?!?/p>
羅老板說:“要不先生去看看?”
劉賜來到紅案臺前,輕車熟路地擺置并確認好香案上的物件,上面有五谷雜糧、七色彩紙、桃弓柳箭、黃裱香燭、新磚新瓦……劉賜突然想起什么,問屋主,雄雞呢?羅老板立馬差人去把囚在籮筐里的活雞提起來給先生過目。劉賜神情嚴肅地點點頭,他開始打開自己攜帶的包袱,把器物一樣一樣地擺上案臺,我?guī)缀醵冀胁怀雒?,卻也感覺熟悉,似乎鄉(xiāng)間一切禮儀需要的器皿物件大都差不多。接著劉賜披上一件背后印有八卦圖的紅色道袍,頭頂也用一條紅布系上,長長的結(jié)口故意打在額頭處,看起來有些滑稽,像是一只大公雞。直到劉賜從袋里取出毛筆,蘸了紅油,并走近籮筐為雄雞的頭頂點了紅,我才知道他要扮演的就是一只公雞。緊接著,劉賜的手腳故意制造出急促和慌亂,開始在備好的磚瓦上畫符,東西南北四道磚符,內(nèi)容不一,字跡和筆畫顯然早已了然于心,其熟稔和莊重的派頭,一點都不亞于大書畫家在潑墨揮毫。我看著都有些緊張起來,這才想起攝影機還沒有開,不少精彩的細節(jié)已然錯過了。
比起劉賜的排場,我的活要簡單得多了。身邊這套簡易的拍攝器械,我?guī)缀跏请S身攜帶的,走哪帶哪。干攝影這些年來,無論是出差還是游玩,我都想隨時能拍點什么,就像作家們到哪都帶個本子,記錄見聞,積累素材。干攝影的其實已經(jīng)習慣用鏡頭代替眼睛,似乎不通過幾層凸透鏡的過濾,就沒辦法觀望眼前的事物了。我喜歡的倒也不是那種甜得發(fā)膩的風景,我對生活場景和特定人物的興趣更大一些,所以對于那些跑一趟西藏卻只帶回一堆電腦屏保圖的行為,我深感惋惜。
眼下,無論是場景還是人物,都是我心目中完美的拍攝對象。
我把拍攝器材固定在腰間,基本上一個人就可以充當一個團隊了。一旦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我整個人也顯得自信起來,像是我的存在,也是謝土儀式的一部分。而且,因為我和攝影機,讓劉賜的一舉一動都變成了可供觀瞻的場景,屋主一家,還有那些前來道賀的親朋,以及村子里的小孩們,幾乎都圍了過來,興趣盎然。人們的目光似乎正在被我的鏡頭牽引著,我走到哪,或者鏡頭對準誰,他們就跟著我齊刷刷地去看誰——仿佛他們圍觀的不是謝土,而是正在被記錄的謝土。
這當然是一個愉悅的拍攝過程。
在鏡頭下,劉賜的舉動也不太一樣了,開始有了表演的意思。他在香案后的墻壁上掛起三幅幛幔,分別是土地公、地基主和當境神,在外行人看來,三位神像也就一個模樣,都鶴發(fā)童顏、慈眉善目。劉賜對著神像一一祭拜、上香,他口中念念有詞,只是聲音太小,或被門外的響器蓋過了,間或主人家還得在屋外放鞭炮,噼里啪啦的聲響,回蕩在山谷間,往往要隔幾秒才能消散。
劉賜突然從籮筐里抱起雄雞,跪在香案前的草席上焚香化裱,并大聲念道:
“香燈已點,供奉神前,弟子全家老幼,燒香拜神,虔誠恭敬,年值太歲,月值太歲,日值太歲,時值太歲,七十二太歲。土地老爺之神,土公土母土子土孫,一切眾神君。小小眾生,通年動土修造,不選良辰吉日,不記春夏秋冬,泛指年值月時,打基修屋,挖墻動土,鑿井穿窯,恐怕沖撞神靈,招惹邪惡。我攜老幼,祈告神靈將邪惡驅(qū)出主人宅院,趕于千里之外,感謝諸神,莫怪我等草木之人。弟子祈告一切諸神,保佑弟子全家老幼,一年四季,通通順順,老少康寧。子女昌盛,學業(yè)有成。出入通達,車船無險。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吉星高照,五福臨門,門庭興隆,永居福地。好人相逢,貴人扶持,孬人抹開。天宮賜福,神光普照,千言萬語說不完,唯請神靈勤看管……羅府全家老幼磕謝諸佛菩薩眾神君,感恩不盡!”
劉賜念完祭文,開始著手把五色紙和銀錠捆綁在一柄松木的末端,看起來就像是一根火把。我猜的沒錯,確實是一根火把。緊接著,劉賜拿著松木伸到紅燭上點燃,進到廳堂里舞動起來。燃燒著的五色紙散落一地,瓷磚地板上很快就落滿了黑色的灰燼。劉賜舞動的身影越來越進入一種作法的狀態(tài),尤其是他一身紅色的道袍和額頭上的雞冠一樣的結(jié),使他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讓人不得不也跟他一樣篤信,之所以這么做,要么是祈神的必要,要么則是神的旨意。劉賜此刻似乎也扮演了僮身的角色,只是他并非活人和死人的媒介,而是人與神的媒介,在鄉(xiāng)間巫術崇拜的譜系里,后者顯然要更為莊嚴神圣。
劉賜開始進入上乩時的迷糊狀態(tài),念咒的聲調(diào)也忽高忽低:
“土恩深似海,地德厚如山,萬物土中生,四季保平安……今擇吉日良辰,安奉土家,跪拜神靈,吉日謝土,感謝神恩……”
然后,劉賜丟掉手中的松木,抓起案臺的甌碗,開始撒五谷雜糧:
“天圓地方,勒令九洲,撒天天清,撒地地靈,撒人人長壽。一撒金,二撒銀,三撒搖錢樹,四撒聚寶盆,五撒五子登科,六撒六六大順,七撒七子團圓,八撒八仙過海,九撒九洲安康,十撒十全十美……”
撒過四方天地,劉賜這才安靜下來,屈腿盤坐在草席上,開始誦經(jīng),超度邪魅亡靈。
圍觀的親朋逐漸散去,他們顯然都知道儀式已經(jīng)接近尾聲,紛紛退出廳堂,聚集在紅棚下,圍坐在擺放好的十幾張桌子周圍,喝茶抽煙,等著主人家上菜。
我也端著攝影機來到屋外,繞著親朋們拍了一圈,人們嘻嘻哈哈,對攝影機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神秘感,當然我的形象,他們平時也并不多見。最開心的應該是那些小孩,他們跟在我背后,試圖窺視取景框里的場景,有的則擋在攝影機面前,故意做出鬼臉。我樂意他們的好奇與興奮,甚至隨著他們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拍了一圈。
這個村子沒有一條像樣的巷子,只有七拐八彎的幾條小道。小道倒是都鋪了水泥,和進山的柏油路一樣嶄新。我?guī)缀跤霾坏绞裁慈?,估計都被羅老板請走了。那些客家風格的房屋門口,偶爾坐著一兩個老人,要么織毛衣,要么剝蒜。我拍攝時,老人們不躲閃,也不問話,只是眼巴巴地看著我,像是在辨認,這是哪家的孩子???
九
吃午飯時,劉賜喝了些酒。他喝酒之前倒是問過我會開車嗎,我說會。不過說完就后悔了,我這人不太會使手生的器械,尤其是別人的汽車。吃完飯,羅老板送我們離開,他又往劉賜的車后廂塞了不少禮品,完了又跟我說:“到深圳,隨時聯(lián)系。”我點頭笑著,心想這羅老板人還真不錯。
劉賜坐在副駕駛座上,他有些醉意,不過沒事,還知道先幫我啟動車輛。我小心翼翼地把劉賜的“老爺車”開了起來,還行,總算是起步了,并順利地出了村子,過了橋,駛上了來時的柏油公路。
往回走時,路似乎也寬敞了許多,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自己開車,視野不一樣了。
“羅老板,”劉賜嘖嘖幾下,“羅老板可不是一般人,你知道嗎老同學,他一天學也沒上過。剛開始去深圳做生意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就到天橋下找人刻了個印章,需要簽名時就把大印一蓋,完事。真是牛人啊?!?/p>
“是嗎?真看不出來。”實際上我一點也不驚訝。
“怎么說呢,他們那代人也算是遇上了一個好時候?!眲①n摸出香煙和火機,點了根煙抽上。
我明白劉賜話里的意思,說:“遇上好時候的也不止羅老板一個啊?!?/p>
“那是,你這么說挺合我意,還是得靠個人?!眲①n突然把話鋒一轉(zhuǎn),“對了,你當年到底上沒上過大學???我看你簡介里什么也沒寫,你們這些名人不都喜歡標榜自己是什么什么名校出來的嗎?”
我說:“哦,忘了跟你說,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沒讀過大學——高考沒考上?!?/p>
劉賜說:“那你跟我還不一樣,我是沒讀完,你是考不上。哈哈?!?/p>
我說:“是啊,我當年也不甘心,覺得自己沒發(fā)揮好,一心想重讀,家里人卻不支持,他們更希望我回家?guī)兔?,或出去打工什么的,尤其是我哥,一直看我不順眼,說我一出生就害得家里被罰了五百塊錢和一臺飛人牌針車,要不是因為我,我哥就能繼承我爸,成為村里的裁縫師了……和家人鬧翻后,我就和他們沒怎么好過,可以說是斷絕了往來?!?/p>
劉賜呼出一口煙霧,“你還真會記仇,這點事算什么呢,你們好歹還是一家人啊,里里外外都是一家人……嗨,我都不想說我家那些事了,簡直糟透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可能真不是什么讀書人,我不是說你不會讀書,你成績比我厲害,這我知道,我是真不會讀——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是一路人,包括羅老板,我們都不是那種可以靠讀書走出一條道路來的正兒八經(jīng)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見我沒接話,劉賜又說:“說白了吧,我們都不是我姐那種人——她可是真會讀書,也真是適合走讀書這條路。有時我想啊,如果沒有我那老政府,她同樣可以考上公務員的,她就是那樣的人,天生拿鐵飯碗的人,跟你我都不一樣——我就不用說了,你啊,我也看出來了,其實早在讀書時我就看出來了,你表面看起來害害羞羞的,性格還有點內(nèi)向,像是個會讀書的好孩子,不過嘛,這些只是你的表面,是拿出來騙人的保護色——你內(nèi)心其實驕傲得很,甚至可以說瞧不起任何人……我說的沒錯吧?”
劉賜側(cè)頭盯著我看,露出那種仿佛看透一切的神秘微笑。
我直視著前面擋風玻璃外的路面,盡管大路寬敞,車輛稀少,駕駛一輛陌生的汽車還是讓我的精神十分緊張。我承認劉賜有目光敏銳的一面,他說的也基本屬實,不過,我還是得表現(xiàn)出沒被看穿的樣子,反問道:“那照你的意思,適合走讀書這條路的人就該是奴才,對誰都點頭哈腰嗎?”
“也不是?!眲①n若有所思,“還是得舉我姐作例子,是的,就該跟她一樣,該點頭哈腰的時候點頭哈腰,該不可一世的時候就不可一世,親姐弟也不行——就這樣,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大概明白劉賜的意思了。這么說,我們確實不合適。
“不過,我們這樣也挺好,像羅老板,還有你,大導演?!?/p>
“還有你,劉先生?!?/p>
劉賜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都被煙霧給嗆到了。
“前面停一下吧。”劉賜嗽完說,“你知道的,我要撒泡尿。喝了酒……醫(yī)生讓我不能喝酒的,要是為了這點小毛病把酒戒了,那也說不過去呀。”
剛好前方是一個“Y形”路口,我正把握不準我們上午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我把車靠邊停下,打了雙閃,以示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駕駛者。路邊長著一排高大的桉樹,從樹的枝葉茂盛程度看,完全看不出時下已是冬天。是的,這省尾國角的海東城,根本就沒有四季之分,反正漫長的夏天過后,便會直接進入短暫的冬天,而所謂的冬天,其實也就是過年前后一兩個月,元宵一過,清明一到,便又是熱炎炎的夏天了。樹木還沒來得及枯敗,寒冷就溜得無影無蹤了?,F(xiàn)下正是一年當中最冷的時候,尤其是在山內(nèi),透過桉樹的皴裂翹皮的樹干間距,我們能望見一路緊隨的河流,劉賜說那就是東河,分支于揭西的韓江,橫穿山內(nèi)鹿河,最后途經(jīng)海東城,才在望洋橋那兒匯入烏坎海港——就是說,它這會在山林間蜿蜒時名叫東河,等流入了海東城,便被人稱之為螺河了。此刻銀白色的河面上安靜得像是沒有水在流動,河水當然不至于被凍結(jié),只是隱約升騰起一層煙霧,薄如晨光。
“到河邊去吧,這條路我來回走過很多次,還沒有下去過?!眲①n搓著雙手,下車后的冷意顯然將他的酒意消散了不少。
我們各自攀著一棵桉樹下了一道斜坡,順著斜坡往下走,大概二十米的樣子,就是河岸了。桉樹的皮像是沾了水曬干的紙漿,我們手上都沾滿了白色的碎末,只好一起蹲在河邊洗了手。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水是流動的,近看還挺明顯,水面上的樹葉和枯枝也在移動,像是約好了一起去參加某地的聚會。我腦海里開始有了海東城和河流之間的宏觀的印象,也就是說,昨晚我在縣城酒店的窗口俯瞰的河水,它們都曾流經(jīng)我眼前的河道。這么一想,一切似乎就顯得親切起來,和自己有了關系一般。
幾只水鳥從水面上掠過,倏地飛進了河對岸枯瘦的玉米園——幾天前似乎下過一夜霜,玉米的葉和稈都被凍得枯黃,像是被火燎過。
“你不撒泡尿嗎?”劉賜筆直地站在河邊,正在解褲帶。
我站起來,意識到我們正要往一條流經(jīng)縣城的河流上撒尿時,卻開始有些緊張,倒不是我生怕自己的陽具會被人看到,或者無意中窺見別人的陽具,而是我有一個困擾多年的臭毛病,就是如果邊上有人,我會尿不出來,越想克服心理障礙就會越有障礙,越尿不出來。我在百度上查過,專家稱之為“膀胱害羞癥”——癥狀不怎么雅致,名字倒是挺可愛。
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時,我就算有尿也尿不出來了。
“我不急,你尿吧。”我邊說邊轉(zhuǎn)身,移開幾步。
“嘿,你的前列腺真好,從上午出發(fā)到現(xiàn)在,我就沒見你尿過。你別見怪啊,我現(xiàn)在啊,自從得了前列腺的病之后,自己老撒尿不說,還喜歡觀察別人撒尿的次數(shù),嗨,真是越來越變態(tài)了。”
我笑著說我先上去了,并問劉賜待會車該往哪邊開。
“右手邊?!眲①n說,“往右邊開去海東城,往左開接國道,可以去扇背鎮(zhèn)?!?/p>
不過,當劉賜撒完尿上車后,他卻突然猶豫了起來,“要不,往左吧?”
“去扇背鎮(zhèn)?”我問。
“嗯,好久沒去了,你覺得呢?沒別的安排吧?”
“沒啊,聽你的?!蔽译S即把反向盤往左轉(zhuǎn)。
“剛收到羅老板的紅包,晚上我請你吃海鮮,海邊公路的六角餐廳,你還記得吧?”
“記得,讀書時你就請我們吃過,尼仔沾芥末,當天晚上我就拉肚子了?!?/p>
十
去往扇背鎮(zhèn)的岔路要狹窄得多,是有些年月的水泥路,開起來沒有柏油路平坦。對我來說,這是完全陌生的路途,車速便自覺地慢了下來,生怕錯過某個需要拐彎的路口。劉賜看樣子并不熱衷于指路,或許在他看來,我身為海東人,應該是認識路的,他犯不著給一個本地人指路。
其實嘛,只要我一個勁地往前開,總會到達扇背鎮(zhèn)的——怕走錯路只是外來者的焦慮。
“上午你都拍下來了?”劉賜突然問我。
我點點頭,“你需要的話,我回酒店再拷一份給你?!?/p>
劉賜笑著說:“不用,那有什么好看的,難看死了。”
我說:“有個冒犯的問題,介意我問下你嗎?”
“嘿嘿,”劉賜看著我發(fā)笑,“你都說出來了,我能不讓你問嗎?”
“我覺得,哦不,我是想知道,你是真喜歡做這個,還是只把它當賺錢的活,就像有人開出租車有人在街邊擺攤?”
“你可把我問倒了?!眲①n笑著,“這樣吧,我跟你說說我的老岳父朱文保先生吧。說是我岳父,其實就是我?guī)煾?,我們這一行還講究個師承關系,誰的弟子傳下去,無論好壞,人們談論起來,總是要從師傅開始說起的,就像他們會說,劉賜劉先生,朱文保朱老先生的弟子,然后聽的人就會根據(jù)師傅的名聲來判斷徒弟的形象。所以說,我今天之所以在海東城能有一席之地,還是拜我岳父朱文保先生所賜啊。對了,你聽說過朱文保吧?”
“聽說過。”我確實聽說過,還在村里時,就經(jīng)常聽人們說起“朱文保”的大名,那時他似乎還是一個很有名望的中醫(yī)師,誰家有個久治不愈的病痛,最后通常就會有人出主意——要不去縣城找朱文??纯??
“那時我也只是聽說,他家的中藥堂就開在人民路上,我還去給我媽抓過幾服中藥,記得那是真貴,也難怪他家那么有錢,幾片樹皮就可以賣上百塊。不過,家世要衰落也是即刻的事情,朱先生的小兒子,也就是我那小舅子,可真是一個敗家子,他看上一個漂亮姑娘,姑娘不愿意,把她強奸了不說,還把尸體拉到望洋橋,扔下河去……為了讓兒子活命,朱先生也算是傾家蕩產(chǎn)了。前幾年,小舅子才出來,他在牢里的表現(xiàn)也不好,二十年牢真是坐足了,進去時是個小伙子,出來已經(jīng)是個中年人了,看起來比我還老,關鍵是什么也不會,不知道以后靠什么吃,現(xiàn)在就東一餐西一餐吃他兩個姐姐的——他姐愿意,我也沒意見。我經(jīng)人介紹跟他細姐認識時,朱家已經(jīng)出事了,小舅子坐了牢,他家在人民路的中藥堂和房產(chǎn)都變賣了,一家人就租住在南華小區(qū)的兩居室里。朱先生見我第一眼就點頭說好,也沒過問我的家世。事實上,那些年,我跟老政府的關系很惡劣,基本是離家出走的狀態(tài)。我自己在外租了房子,靠著在北門市場販賣外省豬肉過日子。當時之所以那么急于要結(jié)婚,主要還是想早些時日把戶口從叔叔家里遷出來。沒做什么準備,我們就結(jié)婚了,沒有婚紗照,沒有請人吃飯,兩人直接就去民政局領了證。她家經(jīng)受挫折后也喜歡低調(diào)行事,我家這邊就更不用說了,我的家人還都不知道我結(jié)婚的事呢,他們后來是聽我叔叔說的,我要遷戶口,叔叔倒是先知道了。老政府都快被我氣炸了,那時正是他官場最得意的時候,好像做了什么教育局的副局長,是的,還是副的,直到退居二線調(diào)去文聯(lián),他依然是副職——他這輩子最大的不甘全在這里。不過他那時卻躊躇滿志,人很自信,私下也走動了不少關系,聽我媽說他還一直幫我留意一個領導朋友的女兒,現(xiàn)在那女的都當了我們海東城的宣傳部部長了。那時我就是心里長了反骨,偏不聽老政府的安排,我對他們那些吃政府飯的人也挺反感,似乎還有心理陰影。我寧愿一輩子賣豬肉,也不愿意受那種窩囊氣,像老政府那樣,一輩子也不敢牽兒子的手上一回街市——何況,那時我的豬肉生意做得還可以,沒過幾年,我就在鳳凰城供了一套房子。在買房這件事上,我比老政府早了二十年,我可開心了,感覺比老政府強多了?!?/p>
“后來怎么就沒把豬肉生意做下去呢?”我沒想到劉賜還賣過豬肉,并且還靠賣豬肉在海東城買了房子。
“嗨,所以我想說朱文保先生神嘛?!眲①n對著前面擋風玻璃豎起一根大拇指,好像他岳父就坐在他前面似的,“我的豬肉生意做得好好的,有一天老丈人說給我看個面相。熟人看相本來就難,難在知根知底,過去的事不能說,只能說未發(fā)生的。老丈人跟我說的就是未來的事,他說我顴骨高聳,下顎又不夠圓潤,從面相上是兜不住的,當官也好,賺錢也好,兜不了的東西就得漏掉。他說我三十歲會有一難,就看到時能否挺過去。那年我二十九歲,老丈人預測我第二年有難,這還真不是一般先生敢做的,等于把自己逼在一個角落里,等待時間驗證。”
“結(jié)果,應驗了嗎?”我好奇地問。
“你看出來沒有?我這腿……”劉賜舉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勁兒有些大,看來酒精還在他的身體里作祟,“這里面還打著鋼釘呢,取不掉,醫(yī)生說跟骨頭長一塊了。這樣也好,人們說誰誰誰骨頭硬,我說我的骨頭最硬,里頭摻了鋼釘呢,你們有嗎?哈哈,不過,天氣一變,整條腿時不時會酸痛,跟天氣預報一樣準。現(xiàn)在想起來是有些后怕,當時卻什么感覺也沒有,我親眼看見的,那時人還清醒著,我這膝蓋以下的小腿,其實就只連著一層皮,完全在地上拖拉著了,稍一使勁,就會斷出來了。奇怪的是,我沒感覺痛,因為全身幾乎都麻了,也沒覺得害怕,好像它本來就應該是那個樣子,或者它即便是那個樣子,只要我有足夠的力氣站起來,它也會跟著我立起來似的——只是,我站不起來了?!?/p>
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劉賜的腿腳,似乎能想象褲子里面那些隆起的疤痕。
“是車禍嗎?”我問。
“是車禍就好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不會那么難受。”劉賜又點上一根煙,同時不得不把車窗搖下來,布簾子便被寒風吹得啪啪響,“是讓人給砍的,讓人用殺豬刀給砍的,那把殺豬刀還是我?guī)系?。我?guī)弦话褮⒇i刀去要債,結(jié)果讓人用我的殺豬刀把我的腳給砍了。哈哈,就是這么回事。想起來就覺得丟人吶。之前我們一直還是合作伙伴,他家是開餐館的,在六社,賣隆江豬腳飯,經(jīng)常從我這拿豬腳。后來餐館不做了,卻一直拖欠我的尾款不還,有兩萬塊錢吧,那時也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我要了幾年,一直沒要到。那年春節(jié)前,我還去要債。那段時間心情也不好,就想著再怎么樣也要把錢要回來了,于是出發(fā)前,下了狠心,不知怎么就順手帶了把殺豬刀放在摩托車上。摩托車開到人民橋頭時,熄了火,怎么踩也啟動不了,腳踝還被啟動桿磕掉了一塊皮,流了血。那年冬天跟現(xiàn)在差不多,很冷,我卻在人民橋頭踩摩托車踩得滿頭大汗,過往的路人都看著我。當時我的心情煩躁到了極點,想把摩托車丟在橋上,不去要債了。那輛本田摩托車本來就是二手貨,陪了我多年,娶老婆時我也是用它把女人載回新厝仔的出租屋的,一直沒壞過,偏偏在我要去討債時壞了。我甚至想把它推進螺河里,讓河水和水浮蓮把它淹沒,像淹沒那些無人認領的尸首。我決定最后再踩一下……結(jié)果,摩托車啟動了。你看,我們俗話說的,死鬼到了,就是那樣吧,命中注定我會有那么一劫?!?/p>
“當時你的摩托車要是能再堅持一下就好了?!蔽野腴_玩笑說道。
事情是個讓人悲傷的事情,不過時隔這么多年,悲傷的氣氛早被沖淡了,劉賜講起來,也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哈哈,我剛把摩托車停在他家門口的龍眼樹下,一進門,就感覺不對了,可我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他們是兩個人,另一個不知道是他哥哥還是弟弟。我還沒開口呢,就被一把推倒在地上,他們兩人同時朝我撲了過來。我連忙起身往外跑,伸手去取車上的殺豬刀。他們一見我還帶了刀,像是找到打我的正當理由了,兄弟倆很快就把我按在龍眼樹下。我說你們有本事就把我殺了扔到螺河里去。然后,他們一個奪我手里的刀,另一個死死地摁住我,啪的一聲,我感到小腿上一陣涼快,接著又是啪啪幾聲,那聲音我太熟悉了,跟平時我在案臺上砍豬腳一模一樣?!?/p>
十一
“你的故事都可以拍一部電影了?!蔽艺f。
“是嗎?那你還拍什么紀錄片,直接回來拍部電影好了?!眲①n說。
嘿,我還真給劉賜說動了。我是不是非要拍一部紀錄片不可?或者,如劉賜所言,我干嗎不回家鄉(xiāng)拍一部電影呢?就像前不久我看過的一部土耳其的電影,叫《野梨樹》,講一個文學青年回家鄉(xiāng)籌集資金出版小說集的故事,拍得多好啊,說是一部電影,其實也是一部紀錄片,二者并不矛盾。這么一想,我豁然開朗,突然知道我需要一部什么樣的作品了。
兩年前,我也是頭腦一時發(fā)熱,把五十萬元的全部身家都拿出來,投了一部所謂的文藝片,自編自導,結(jié)果電影爛尾了,至今還只是一堆有待剪輯的素材。爛尾的不僅是一部電影,還有我的婚姻。妻子和我提出離婚時,憑她一個優(yōu)秀設計師的優(yōu)雅當然不會怪責于我為了夢想花掉所有的積蓄,但是,毫無疑問,那就是一根導火索,是壓垮我們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野梨樹》的男主斯南行走在長滿野梨樹的荒野上的身影。
我們的車子也行駛在同樣一片荒野之中,目之所及,是零星的油柑樹,和更遠處的荔枝林。這種情景的置換讓我的心情一下子清新起來,前面擋風玻璃似乎也變成了攝影鏡頭,所到之處,均被如實地記錄下來。多好??!目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東風是什么呢?東風就是錢啊。如果拍電影不需要錢,或者說不需要那么多錢,那該多好啊。誰還會愿意拿出一大筆錢來投資呢?深圳的公司是指望不上了,半死不活的,正瀕臨倒閉的邊緣,要是這時候,我突然接到人事部的電話,來電說下周不用來上班了公司倒閉了人員就地解散各找活路吧,我怕也不會感到驚訝。想到這,我心中不免一陣悲涼。是的,之前拍出來的幾部網(wǎng)劇,哪一部沒有一兩個美女,否則怎么可能吸引到投資方的青睞,要不,傻子才會拿錢出來?幾乎明擺著是顆粒無收的投資,至少有美女相陪,就當是高級嫖娼啰。我在酒桌上見識過他們過分真實的嘴臉,就像斯南在市長辦公室和沙土老板的辦公室見到的真實面目一樣——如果,我是說如果,我通過劉賜的關系,也去找羅老板贊助,羅老板會不會拒絕呢?這么想時,我突然有些緊張,卻也開始有點莫名其妙的興奮。
汽車大概在山道上跑了半個小時,果然接上了寬大的東西走向的國道。
上了國道,我便多少有些印象了,即使不熟悉,至少也似曾相識。山川河流自然變化不大,這么多年的時間,就像一個人換了一副模樣,發(fā)型變了,體型變了,衣裳變了,唯一不變的只是內(nèi)在的氣質(zhì)。是的,我能感覺到某種熟悉的氣息,一樣事物變得陌生和從來就陌生還是不一樣的狀態(tài)。不過,這十多年來的變化真是天翻地覆,至少沿路那么看過去,無論是房屋、樹木,幾乎已經(jīng)不能在記憶里找到重疊的印記了。毫無疑問,我的家鄉(xiāng)是富裕起來了,國道兩邊的荒地,如今都是連綿不斷的房屋和樓房,如果從高處往下看,整條國道大概就像是一條大蜈蚣,匍匐在大地上彎曲蠕動,新修的房屋就是它無數(shù)的觸角。
幾年前,海東城人靠“制毒”發(fā)過一筆橫財,眼前這些嶄新的樓房便是瘋狂的實證。事實上,不少樓房都是爛尾樓,即便修建得金碧輝煌,有不少也是人去樓空,因為樓房的主人都在坐牢,甚至還有全家在牢里團聚的。關于這些我了解得不多,或者說,對于海東的了解,在我的記憶里發(fā)生了長達十幾年的斷層。零星一些信息是通過網(wǎng)絡媒體獲悉的,網(wǎng)上有關海東和海東人的負面新聞很多,媒體人似乎也把報道海東城的負面新聞當作一件讓人興奮的事情去做。這讓我突然想起讀高中那會,有一兩年里,扇背鎮(zhèn)出現(xiàn)了一個制假鈔的團伙,窩點就在學校附近的舊城區(qū)。被警方搗毀的前一個晚上,團伙接到消息,不過已經(jīng)來不及銷毀全部假鈔,于是半夜全部往山腳下倒,一摞一摞的,大風一吹,幾乎鋪遍了整個校門口。第二天早上,學生們踩著一地假鈔進入校園,興奮得大呼小叫。在我們眼里,實際上無法分辨假鈔和真鈔,只看見滿地的錢,一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多錢。
我跟劉賜提起假鈔的事。我記得劉賜當時還偷偷藏了幾張,是那種藍色的百元大鈔,嶄新的,即便知道它們是假的,還是蠻有誘惑力,膽子大的人都趁早藏了幾張,夾在課本里,從此就成了跟同學炫耀的資本。我看到劉賜幾乎每本課本都夾了一張假鈔當書簽,還挺后悔的,當時沒膽子,應該也藏幾張,反正也沒人管。后來警察是到學校來宣講過,說私藏假鈔是違法的事,不過沒有一個同學主動上交,然后就沒人過問了。
劉賜拍了拍腦門,很快也想起來了,“嗨,這事你要是不說,我還真給忘了?!?/p>
“應該有一個億吧?!蔽倚χf。
“一個億是多少,誰也不知道。”
“那應該是我這一輩子見過的最多的錢了,真是小小年紀,就讓我見識到了那么大的場面,有點適應不過來?!蔽疑焓指鷦①n要了根煙。很奇怪,我還是第一次開車的時候想抽煙,開的還是別人的車——顯然,經(jīng)過一路的“速配”,我們彼此都接納了對方。
“嘿,你信嗎?后來我還用假鈔買過東西,是陳玉眉生日還是什么,我忘了,我給她買了個很漂亮的水晶球音樂盒,里面有雪景還有圣誕老人的那種。那時很流行那玩意,似乎每個女孩都希望在床頭放一個,叮叮當當?shù)仨憽医o了錢,十幾塊吧,拿一百塊給老板找,老板還找我七八十塊,等我回到學校,才發(fā)現(xiàn)拿錯錢了,我竟然把假鈔給花出去了。后來我一直很緊張,害怕有警察會來學校抓我,我又不敢去跟那個老板把假鈔換回來。說實話,我真不希望把假鈔花出去,雖然后來我也能看出真假,那些假鈔還是挺好看的,假得也太像了,一般人真分辨不出來。”劉賜挪了挪屁股,接著說,“而且,真假還不是政府說了算,政府說它假它就假,不說它假它就是真的啰,你說是不是我的老同學?”
我點點頭。國道前方的路牌提示,離扇背鎮(zhèn)還有五公里。
很快,大老遠地,就已經(jīng)能望見東宮碼頭高高的媽祖石像了。那座石崗巖石像是整個小鎮(zhèn)最高的建筑物——媽祖面朝大海,手執(zhí)漢簡,雍容爾雅,無數(shù)船只和島嶼都被她庇護在目光底下。二十年前,我和劉賜、陳玉眉坐在學校的山頭眺望碼頭時,最先看到的總是被樓群擋住下半身的媽祖,就像是一個人浸泡在海水里。
“先去扇背中學看看?”我問劉賜。進入小鎮(zhèn),我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的道路大致沒什么變化,如果沒記錯的話,國道直走,穿過小鎮(zhèn),在道路盡頭右拐進入海邊公路,再往碼頭的方向兜一點,就是待渡山了,扇背中學就在山下。
“要不,叫一下陳玉眉?”劉賜扒拉著手機屏幕,似乎正在找陳玉眉的聯(lián)系方式。
“隨你。”我說。我故意做出無所謂的神態(tài),事實上劉賜提出這一建議,還是有點讓我覺得意外,倒也不是說我們不該在人家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去打擾老同學,而是劉賜竟然會想起要見陳玉眉。我不知道成立同學會后,他們是否有見過面,因為據(jù)我觀察,陳玉眉一直沒在同學群里冒泡,仿佛她就沒在群里,要么,就是改了一個完全認不出的網(wǎng)名,潛水。
“嗨,人家現(xiàn)在是學校領導了?!眲①n一邊劃著手機一邊嘀咕,“也不知道有沒有時間……”
我腦海里即刻想象出一個學校女教導主任或女副校長的人物形象,這是我身為編劇的優(yōu)勢,對一個人的職業(yè)屬性總是十分敏感。不過,我已經(jīng)想象不出陳玉眉的面容了,記憶里她的臉早已經(jīng)模糊、朦朧,像是沒過膠的彩色照片,因為氧化和潮濕,色彩氤氳成了一團云霧。我的想象更多只是基于一個學校的女領導,而非一個多年前的女同學,甚至是對她有過那么一點特殊情愫的女同學。關于后面這個秘密我可不敢跟劉賜坦白,不是怕劉賜會把我怎么樣,我猜他也只會哈哈大笑,是我自己都感覺不好意思,挺難為情的。畢竟陳玉眉跟劉賜是一對,或者說曾經(jīng)是一對,而劉賜輟學后,三個人就只剩下我和陳玉眉兩個了。我們偶爾還是會去山頂上眺望碼頭和海港,只是彼此都沒什么話說,只能把劉賜當話題。很快,我們就進入了瘋狂的高三,分了班,有時在走廊上遇見,連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打招呼的方式只剩下匆匆地點一點頭。
我還給陳玉眉寫過不少詩歌,工工整整地抄在一個作文本里,卻沒有一首讓她讀到過。高考失利后,我跟家人商量要復讀,我哥反對的理由便是拿出我的“詩集”,“啪”的一聲,重重地甩在餐桌上。我當即把“詩集”點火燒了。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和陳玉眉就再也沒有關系了。
劉賜拿著手機劃弄了半天,也沒能找出陳玉眉的手機號碼,也許他的手機里根本就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
“嗨,忘了今天是周日?!眲①n難掩尷尬的情緒,“我們還是別去打擾人家吧?!?/p>
十二
幾乎是輕車熟路,我就把車停在了扇背中學門口。
我們下車,進去轉(zhuǎn)了一圈。聽門衛(wèi)說,這兒如今是初中部,高中部搬到新校區(qū)去了。校園格局沒有什么大變化,新起了幾幢大樓,所以規(guī)模上看起來是要比多年前宏偉一些。可能是因為天氣冷,我們沒遇見幾個學生,往山頂上走時,也沒遇見人,看來現(xiàn)在住宿的學生就不習慣往山頂跑了,確實除了碼頭和海港,也沒什么可以眺望的。走到半道時,劉賜突然停了下來,他氣喘吁吁,明顯缺乏鍛煉,他說算了下去吧。我止住腳步,只好跟著劉賜往下走。劉賜笨重的跛腳下山時要顯眼得多,差不多整個人都搖擺起來,也可能是累著了,他邊喘氣邊說:“去碼頭吧,看我叔出海沒有。”
東宮碼頭和扇背中學相隔不遠,步行穿過一條窄巷就可以到達。午后的碼頭還沒有鬧熱起來,漁船大多也都出海了,淺海處只停靠著幾艘殘舊的漁船,幾個甌船人(疍民)踩在船體和沙灘之間的踏板上,晃晃悠悠地往下搬運魚筐,裹得嚴嚴實實的嫲人們則圍在一起分揀雜魚。我們順著碼頭的鐵柵欄往前走,碼頭特有的腥臭味被寒風裹挾著,直沖人的鼻腔。
劉賜正在給他叔叔打電話。掛了電話,他回頭問我:“你見過我叔吧?”
我見過一次。有一回劉賜把我的眼鏡弄爛了,帶我上街配眼鏡,順帶就去了他叔叔家,記得是在南湖市場附近,一條巷子進去,都是舊房子,劉賜的嬸嬸還在家門口開了個小賣部,專賣銀錠香燭等拜神拜佛的物件,屋里便有了一股類似神廟的神秘氣氛。再者,劉賜的嬸嬸似乎全程就沒搭理過我們,我當時只想著快點離開,也就更能理解劉賜為什么不想在叔叔家里住了。
我們在碼頭站了一會,一根煙的時間,劉賜的叔叔站在一艘漁船的甲板上朝我們招手了。我們走過去時,劉賜開了句玩笑,他說:“從法律層面講,這位才是我的父親,是政府承認并認證的事實?!蔽彝蝗桓杏X這個事情挺詭異,好像是哪兒出了問題,事實又確實如此。
我們走過晃晃蕩蕩的踏板,進到船艙里,迎面是一股濃烈的咸魚干的味道,不過比外面要好聞多了。船是中等體量的鋼板船,有些年月了,好些地方都能看出頹敗的意味,包括滿艙的雜物,各種捕魚器具,連同生活器皿,一同凌亂地堆放著。很顯然,劉賜的叔叔大部分時間都在漁船上過,即便不出海,他似乎也情愿待在船上,不怎么喜歡回家。
叔叔見有陌生人,便有些拘謹。他摸索出茶具,給我們泡茶。他年紀應該不大,六十歲左右,看起來卻有些蒼老,像是有病在身。
劉賜問了叔叔身體和家里的一些情況,從話語間,得知叔叔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壓等慢性疾病,劉賜囑咐他要按時吃藥。說著,劉賜從袋里摸出一沓錢,塞給叔叔,目測有好幾千塊吧。叔叔推了一下,也只是一下,就收下了。這應該不是劉賜第一次塞錢給叔叔,也不像是給外人看的故作之舉。
離開碼頭時,劉賜說,他叔叔這幾年身體不好,很少出海了,加上每年有三四個月的休漁期,下雨刮風什么的,其實漁民一年當中能順順利利出海的也不過幾個月時間。叔叔討海這么多年,要說沒賺到錢,也是瞎說,不過年輕力壯時靠命搏來的錢最后只是為家人買了一套房子。如今身體不好,出海一般也就是釣釣鰻魚和尼仔,換點煙錢。他的兒女都大了,按理說是可以退休回家享清福了,可是沒辦法,他有個小兒子天天跟著爛仔在街上混,沒錢買煙了就要來碼頭找老爸要,有時給慢了還要揍人。
這是讓人傷感的話題,我們都不想繼續(xù)深談。
我們開車在扇背鎮(zhèn)轉(zhuǎn)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以前巴掌大的小鎮(zhèn),現(xiàn)在還是巴掌大。我們回到海邊公路,尋找記憶中的六角餐廳。劉賜說他是沒少回來,卻沒再去過六角餐廳。我們在海邊公路兜了兩個來回,還是沒找到,大致的位置上,如今變成了一家幼兒園。下車問了路過的老人,老人說,六角餐廳?好多年前了吧,早沒了。
是的,和螺河邊的金雞賓館一樣,早沒了。
趁著時間還早,我提議回海東城,反正來扇背鎮(zhèn),該看的也看了,該做的也做了,沒必要非要在這里吃飯。劉賜同意,他估計也不想久留。說實在話,這巴掌大的地方曾是我們共同的傷心之處。
回縣城的路上,我們又說了中學時代的一些事情,最后話題還是回到了陳玉眉身上。
劉賜鬼著臉說:“告訴你一個事,陳玉眉還是個老處女。”
我一驚,不明白劉賜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劉賜繼續(xù)說:“她還沒有結(jié)婚,是我們班上唯一沒有結(jié)婚的女人,不是離婚哦,是至今還沒有嫁人,所以同學們私下都說她是老處女?!?/p>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些年,我對陳玉眉的了解可以說等于零,被劉賜拉入同學群后,也沒參與同學間的閑聊,連紅包也懶得搶。我曾在群成員里逐個辨認,也沒能確定哪個是陳玉眉。同學會不可能也不應該少了陳玉眉啊,她怎么說也是班上幾個學霸之一。后來我想,還是算了,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樣呢?我會加她微信嗎?就算加了微信,我們又能說些什么呢?這么多年未見,早就成了陌生人,當年天天見,兩人在山頂時不也找不到話說?所以,還不如就這樣,至少還留個念想——即便是念想,極有可能也是單方面的念想。
我問劉賜:“陳玉眉的微信名叫什么?我好像沒在群里見到她。”
劉賜說:“嗨,她沒在我們同學群,她本來就沒參加同學會。我們是聯(lián)系過她,可她拒絕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是當了領導,怕人家去麻煩她吧?!?/p>
“怕麻煩是假,是怕和你舊情復燃吧?!蔽议_玩笑說。
“嗨,沒影的事,她當年是不是真的和我好也難說?!眲①n撇撇嘴。
……
回到海東城,劉賜召集了幾個在他看來有頭臉的朋友,介紹給我認識,并請我們吃了海鮮,著實破費了一把。
我喝得有點多,勾住劉賜的脖子說:“我想明天回深圳。”
劉賜說:“怎么不多住幾天?”
我說:“多謝兄弟,下次吧,有需要再回來找你?!?/p>
劉賜說:“那好,隨時給我微信,是兄弟不說二話。”
劉賜把我送回萬國酒店。折騰了一天,我有些累了,洗了澡,酒醒了不少,看了會電視,專挑本地臺,實在也沒什么好看的,又把電視關了。
我移步到窗前,俯瞰燈帶閃亮的螺河,開始在腦海里構(gòu)思新劇本——我還是覺得拍電影要好玩一些。虛構(gòu),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具魅力的東西。
但是,有一個更具體的問題突然困住了我——我們班在高三分班之前,就是五十二人,跟微信群的人數(shù)一致,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奇怪,怎么會少一個陳玉眉呢?我忍不住給劉賜發(fā)微信,問他,我們班是不是五十二人?一會,劉賜回道:“你把我和陳玉眉兩個插班生忘啦?本來是五十二人,加上我們,就是五十四人?!?/p>
“哦?!蔽一腥恍盐颍謫?,“那還有一個呢?”
劉賜說:“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