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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途記(散文)

2022-03-07 04:03黃國輝
作品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林芝

黃國輝

從第一次開始,我就習慣了飛,飛著進藏。

晴天,無云,夏季的高原并不是漫山遍野的白,戴著雪頂?shù)纳椒逡参催B綴成片?;疑娜荷奖粍×业墓饩€切割得棱角分明。我身體在飛行中,視野卻停駐在廣袤的大地之間,新鮮感在層巒疊嶂中與時俱增。眼下這萬道溝壑,似乎并不是那個我心里美輪美奐的西藏。此時臉貼舷窗,搜尋成為一種無聊的樂趣,比如,在千米之下的土地上忽然尋到一根曲曲彎彎的白線,它繞山而行,時隱時現(xiàn),或終藏于某座山峰之后,或又可以在某個地方發(fā)現(xiàn)它終結(jié)于一片零落微小的村莊。

這線條,就是路,是一條條匍匐于大地之間,卻懸于高海拔之上的天路。特別是在那些雪峰間搜尋到的纖細線條,很容易便調(diào)動起我延伸的思緒來,那里面全是對高原深處生活的最初想象,不停地勾連出一個個、一片片的場景。當然此時,它們編織而成的脈絡(luò)中所承載的往來與交互,如何以強韌之力掀動高原身體里高寒卻同樣滾燙的血液,如何凝結(jié)成無止無歇的靈動與生機,是在這樣的鳥瞰中無法發(fā)現(xiàn)與體悟的。

路有殊途,但每一條里,都必然嵌著唯屬于自己的肌理與生命。而我,就要浸到那高原的血管中去了。

在林拉公路上

318,是一個代號,也早成為一種風景的代名詞。這條以上海人民廣場為零公里起點的明星之路,向西穿江漢平原和武陵山區(qū),過四川盆地,上青藏高原,到日喀則聶拉木縣的中尼友誼橋為止,全長5476公里,一直以來被譽為“最美國道”。我在西藏的第一次車輪上的遠行,就是從拉薩往東,沿這條最美的318,去林芝。

剛剛進藏一個月,第一次出差讓人興奮,加上援藏的朋友聽說我第一次便是去久有“西藏小江南”之稱的林芝,更多有夸羨。而我之前對林芝的認識,卻僅僅來自聽說而已,甚至并不知道它到底在拉薩的哪個方向。

但我也聽說,這一路單程,便需要八個多小時。

出行是在八月底,高原的雨季還殘留著倔強的尾聲。出發(fā)的前夜,又是整夜的雨,早起時,燦爛的晨光已鋪滿天空,院中高大的楊樹上仍不斷有雨滴掉落,亮晃晃如洗的天空把它們映成了一根根透亮垂落的絲線。

司機達娃開著一輛黑色轎車接上羅布次仁和我,三人一行往東,穿民族路、江蘇路,跨仙足島,過迎親橋,上高速——高速通行是不收費的——這無疑讓在北京開車多年的我有些小小的羨慕,也給我增添了一種舒適的錯覺:從三千六百多米的海拔一直下行,到兩千九百米海拔的林芝,道路通暢,時間自待消磨,氧氣的充盈和睡眠的深沉似乎已近在眼前。高速沿拉薩河谷而行,晨色漸去,陽光熾烈起來。河谷兩岸,夏季才能泛出一點綠色的草甸,順著山脊延宕出柔和的曲線。達娃放出輕松的音樂。這些天一直還在缺氧的夜眠中掙扎的我,昏昏欲睡。

車出墨竹工卡時,羅布次仁在后排中間坐著,雙手分別扶著前座的左右椅背,還在滔滔不絕地講他當年在那里駐村的見聞。路卻突然顛簸起來,高速上的平穩(wěn)感如同憑空消失一樣,我一下醒過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羅布次仁的身體在后排劇烈地搖晃起伏,也不忘了托出一個玩笑:這才找到當時駐村的感覺呢!

可,這就是那條叫318的最美國道嗎?

當然是。達娃指著遠處的隧道解釋說,那邊正在修林拉高速,國道上都是往來的工程車,路面都被壓壞了。

所以我想,達娃所指的那邊,便應(yīng)該是不遠處的希望了。但我們,必須要度過眼下的現(xiàn)實。

早就聽說在西藏,單位的公車以越野車為主。果然,在這樣的路面上,轎車面對“下鄉(xiāng)”,顯出它天生的缺陷來。很多被大車壓過的道路,輪胎壓出的兩道深深的凹槽與中間的突起形成了“山”字的切面,還極不規(guī)則,凹處有積水時,更添了難以預(yù)見的危險。底盤高度不夠的轎車在這樣的落差中舉步維艱。饒是達娃這樣一個有多年駕齡經(jīng)驗豐富的老司機,雖然手忙腳不亂,卻也漸漸地有了情緒。底盤上不時傳來的剮蹭聲,不僅不斷考校著他的判斷與操作,似乎也在挑逗著他的煩躁和耐心。而我,則只能把心懸起來,跟著車一起晃蕩著,像一葉膽小的孤舟。

如此,在對不可預(yù)見的擱淺的無數(shù)次擔心中,緩慢前行到日多鄉(xiāng),才完成三分之一的路程。但路況卻越發(fā)不好,即使在鄉(xiāng)鎮(zhèn)的街道上,連夜的大雨也把工程車遺撒的土石和被毀壞的路基混合在一起,泥濘不堪。我們千挑萬選地找了一處干燥些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靠邊,在藏餐館將就了一頓早餐,一碗帶干牛肉粒的湯和一張油餅,然后繼續(xù)向著林芝艱難前行。一直爬過沿途海拔最高的米拉山口,往下過松多鄉(xiāng)以后,穿工布江達縣,才又再次上到一段直達目的地的高速。

不到四百多公里路程,確實如行前所聽說那樣,足足走了八個多小時。其實,這對于讀書時期曾經(jīng)歷過山路彎彎日夜兼程的我,并非不可承受,但這時作為一個初上高原又已經(jīng)熟悉駕駛技術(shù)的人,我卻疊加了另外一種心境。糟糕的路面沖擊身體的同時,我也把自己置身于高原駕駛者的虛擬現(xiàn)實之中:如何躲避這塊石頭?如何涉出這方泥坑?缺氧的頭腦在這些思考中,累積著不停的判斷和想象,被極大地消耗著。到林芝時,已經(jīng)渾身酸痛、頭疼欲裂,癱成了爛泥一般,哪里還來得及有赴“小江南”的一絲喜悅。

幾個月后,另外一個機緣讓我再次走上這條路,還受邀進到當時正在施工的米拉山隧道內(nèi)參觀,那是林拉高速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個工程,甚至整條高速的最后通車實際是以它的貫通為標志的。工程師介紹說,這條隧道全長將近六公里,平均海拔四千七百多米,高海拔施工,氧氣稀薄造成機器工作效率下降,施工人員有時還要吸著氧上崗,加之高原凍土、巖層松動、隧道涌水,高原地質(zhì)的特殊性也意味著各式各樣前所未遇的困難。站在那個黑漆漆的巨大洞穴中,山腹中的水從巖壁滲出來,滴在我的頭盔和衣服上,啪啪作響,通風機嗡嗡的噪聲和繁忙的掘進現(xiàn)場,讓我再次回到第一次林芝之行,路途中的騰起和陷落,以及顛簸之后的疲乏,似乎仍在骨頭深處的夾縫里隱匿著。那一刻,心里的憧憬迫切而真實。

再兩年以后,林拉高速建成,到林芝駕車,沿高速四個小時左右就能抵達。同時318國道也得到了全面修復(fù)。

又過兩年,拉林鐵路通車,雖然它與林拉高速并不是走的同一個線路,而是向南繞經(jīng)山南市,但全程時間更縮短為三個半小時,至于平穩(wěn)和舒適,更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了。

遙遠的駐村點

那時,我以為在西藏的行路之難,再不能有與第一次赴林芝相較的了??墒牵诟咴系碾y,誰又能解釋得清一個“最”字呢?

后來這一次,仍多少又與318國道有關(guān)。

西藏文聯(lián)的扶貧駐村點在昌都市八宿縣。從拉薩到八宿,途經(jīng)林芝,爬色季拉山,穿過魯朗,過通麥大橋,經(jīng)波密、然烏湖,路程需要兩天。沿318國道自駕進藏的人,無人不知八宿。

我唯一一次去八宿,就是接到看望駐村隊員的任務(wù)。這次,仍是達娃開車。第一天從拉薩出發(fā),穿林芝市,抵波密縣城住宿。那時已是十一月,拉薩初冬的天空格外空闊,干燥已經(jīng)早早降臨,但帕隆藏布河谷里的波密卻依然像“小江南”的梅雨天,濕潤中夾帶的寒意透著深入骨髓的冷。傍晚,江上和遠處的樹林里有薄薄的霧涌上來,給這國道上的縣城平添了高原上不可多得的潮潤的詩意。這里海拔不算太高,林木茂盛,在縣城的大街上,抬頭就可以看到周邊山頂上厚厚的積雪,它們與霧色疊加在一起,在有限的視野之中,從山腰往上鋪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國道穿波密縣而過,幾乎是縣里唯一一條東西向的主街道。路兩側(cè)賓館林立,無論是貨運還是自駕,這里已經(jīng)成為318上往來穿梭的人們重要的休憩的驛站。

這一段路,從林芝市所在巴宜區(qū)往東,主要隱藏著兩種危險,塌方落石和路面冰雪。第二天從波密出發(fā),路上在一處人家停車休息,路左側(cè)是一條與路面落差在十米左右的河流,我探身一望,清楚地看到在已經(jīng)干涸的河灘上,側(cè)躺著一輛已經(jīng)嚴重變形的工程車。那戶人家說,這輛車就是在施工時被上方滾落的石塊砸下河道的,車上的工人好在跳車及時,只受了輕傷。

還有冰雪。

波密往東,是一段密集的冰川群,里面就包括著名的來谷冰川。一座座冰川聯(lián)袂在公路兩側(cè)呈現(xiàn)著,各具形態(tài),卻顯露出同樣的孤傲與巍峨。有的就在河谷對面,似乎離你很近,有的又在別的山峰后若隱若現(xiàn),讓人只等著繞過去看它的真面目,有的只在山頂形成一塊厚厚的冰蓋,露出灰色的山石,僅憑目測就足以讓人驚嘆它千年的累積,有的則伸出長長的冰舌來,與山中的林木錯落著,交互著,似乎與那廣袤的原始林早就是握手多年的老友。

冰雪營造的盛景在遠處時,自然讓人心曠神怡。但如果駕臨到公路上,卻便會成為性命攸關(guān)的麻煩。

在接近然烏湖的一個路段,我們遇到了堵車。達娃一路小心地尾隨前車,刻意保持著很遠的距離。時間一長,我忍不住想下車往前走走,達娃叮囑我千萬小心,盡量離車遠一些,我并不以為意。往前沒走幾步,腳下一溜,才發(fā)現(xiàn)腳下是薄而透明的一層冰面。再問前面的司機才知道,有一輛面包車在前面一個小坡上溜車,進退兩難,好在沒出事故,正停在路中間給輪胎上鐵鏈,往來兩個方向因此都被堵了個水泄不通,兩頭都已經(jīng)可以看到很多車主在未雨綢繆地把鐵鏈抖得嘩啦啦作響。等到終于疏通的時候,鐵鏈子刮著路面冰雪的咯咯聲更是此起彼伏響徹一路。

過了然烏湖后的一段上坡路上,更加驚險。一輛滿載的大貨車拐過首面一道彎,順坡迎面而來,幸虧達娃經(jīng)驗豐富,提前預(yù)判,早早就將車遠遠地停在一側(cè)讓行。但見那輛車踟躕間剎了下車,輪胎雖已不再轉(zhuǎn)動,巨大身軀卻仍像個初學(xué)溜冰的巨獸一般,不受控制地橫側(cè)著向我們撞過來,好在速度不算快,滑過那一帶的暗冰后受阻,才堪堪停下來。出于意外的臨近和生命的本能,我那一瞬間汗毛倒立,身體僵直,眼見車停,才撫著胸口看一眼其他人,慶幸自己沒做出逃命的決定來,但只這一下,似乎便足以校驗出一顆健康的心臟來。

如此幾次歷險,到達八宿。見到在縣上的隊員,我問他當天能否下村去,哪怕晚一點到。在我而言,是想把這熬人的行程時間縮得更短一些。但他說,第二天一早還要在縣上采購些物資,言外之意不言自明。第二天,我才體會出他話里那些更隱晦的意味。

于是次日清晨,從市場上采購了很多新鮮蔬菜肉蛋之后,我們拔營起寨再次出發(fā)。這次先走縣道到林卡鄉(xiāng),再從鄉(xiāng)里直奔駐村隊所在的葉巴村。如果說頭一天的冰雪路還未曾讓我體驗夠這一路的驚心動魄,那這到達目的地之前的最后一段路途,則越發(fā)讓我體會到了在高原最基層工作所要面對的另一種艱難。

葉巴村在怒江邊,到那里只有一條鄉(xiāng)村公路,按分類標準,勉強只能算四級而已。道路經(jīng)過開掘墊基、壓實打通,基本都是土石路的形態(tài)。途中要幾經(jīng)翻山越嶺,大部分道路僅單車可過,有很多地方更只是能擠過去。還有很多地方,一面崖壁,另一面就是深深的溝壑,崖和溝以土質(zhì)居多,僅覆著并不茂盛的雜草灌木,遠遠看,那路就像在土崖上憑空掘出的一道坎,車在上面行走,微弱如一只卑弱的螻蟻,單薄而無助,所盼的只能是大自然的眷顧和憐惜,否則立時便可能被掀翻,被吞沒。人在車里,路側(cè)的土崖貼得那么近,就像一面柔軟無骨的屏風,害怕它會隨時崩塌下來。路是黃土和砂石鋪就,明知道路施工中肯定曾有過夯實的步驟,但騰起的塵土和路基上時時滾下坡去的塊壘,卻始終讓人懷疑它是否堅硬到能支撐起這幾噸重的鋼鐵之物。還有一些下山的地方,俗稱“胳膊肘彎”,因為所在的山勢條件所致,車一下子是拐不過彎去的,只能在過彎時,再倒一次車,甚至兩次,那時,車前是沒有國道上那種水泥石墩的屏障物的,樹也極少,倒車和前進之間,眼前所見幾乎就是垂直下去的深坡陡坎,心中不免又有司機一旦失手車便會沖下去的擔憂來。

等翻過山,又是另一種險。左側(cè)已經(jīng)是怒江翻涌的波濤,路面寬了些,路也好了很多,但這里的山石卻多起來。達娃說,山上會滾石頭,所以車也跑得比在山上時快了些,路面細碎的石頭被輪胎卷起來,飛濺著,打著底盤咚咚作響。好容易到了一個寬敞一點的地方,我們把車停在路邊,對面的山腰上是同為駐村點之一的普龍村,大部分村民已經(jīng)完成了搬遷。達娃指著右側(cè)一處殘垣斷壁說,那就是當年的村委會,最開始駐村隊就駐扎在那里,山上的石頭往下滾,打在村委會的墻上和屋頂咚咚作響,特別是夜里,嚇人!遠遠看去,那座房子已只剩一個空空的屋架,孤零零地殘破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它是否就是被達娃所說的咚咚聲折磨成這般光景,但在后面巨大的山體的背景中,確實顯露出弱不禁風的孱弱。我想,對達娃他們來說,即使是這樣的殘破,也一定隱藏著對那段日子的深刻懷念。

而對我來說,僅僅是這一路的行程,就足以讓這次駐村之行成為我念之不忘,也念之為榮的經(jīng)歷。后來又聽說,另一位第一次去駐村點的同事在離開拉薩之前,就提前寫好了遺書。如我真未曾去過村里,或仍不免笑話他小題大做。但去過之后,心里就只剩敬畏了。

前一陣,西藏的同事在微信群里發(fā)了些到八宿駐村輪換的照片,里面又看到了國道上厚厚的積雪,又看到他們在視頻中呼呼作響的寒風里給汽車上鐵鏈。我也知道,現(xiàn)在幾個駐村點都已經(jīng)完成了搬遷,駐村隊也已經(jīng)集體在縣里駐扎。從八宿到葉巴這條路,再也不用駐村隊員們頻繁地往返奔波。不知那條聯(lián)系著村民和他們故土的山路,以后會如何維持著它險峻的生機呢?

向南方

波密是個中轉(zhuǎn)站,再往南,則可以到達墨脫。

那一次,聽說可以去墨脫,高興的不只我一人,好幾位同去的同事雖然土生土長,興奮也都溢于言表,連稱難得。于我而言,那時的西藏無論哪一處,仍還都是新鮮的,既是工作安排,也自然應(yīng)了主觀之愿。但心里卻說,墨脫再特殊,不過也只是個普通的縣城,能特殊到哪里去呢?特殊就在于,它是全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城。

我真正開始感到驚訝,是在嘎隆拉山上。

車出波密,跨帕隆藏布江,奔對面茂密的森林而去。一樣是山路,一樣是彎彎繞繞來來回回,路是很平整舒適的柏油路,但沿途的提醒卻不一樣了:注意雪崩!有的地方,可以看到大量的冰雪,形成一種自山頂往下自然流動的形態(tài),似乎便是因雪崩而來,同時又像作勢要不止不歇地繼續(xù)奔著叢林覆蓋的山下俯沖而去。之前所見過的雪崩都是在影視片中,那種洶涌的氣勢滾滾而來,裹挾著沿途所有的事物,像浪濤,更像風暴。在它之下,人的渺小幾無可見。而現(xiàn)在,這種危險看起來便在眼前。我們此次坐的越野車是從波密縣租來的,司機對線路非常熟悉,他說,幾年前這條路尚在施工時,就發(fā)生過一次大的雪崩,一百多人被困,十幾個工人失蹤。想起之前聽說,墨脫未通公路時,徒步翻山而進的人是絕不能喊山的,因為容易引起雪崩。于是這一路我都噤若寒蟬,仿佛連汽車的油門都一直是沉悶著的,在表達某種敬畏。聲音似乎成了某種禁忌,生怕哪個不小心,就撥動了冰雪深處中一絲脆弱的神經(jīng)。而司機卻自顧自地放起了音樂,在我看來,這是個多么大膽而危險的舉動。

如此上到近乎山頂?shù)牡胤剑侣±淼谰驮谀抢?。隧道入口處云霧靄靄,四周一片茫茫的雪白,已經(jīng)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為了趕路,我們只能匆匆舍下對這冰雪仙境的眷戀,一頭鉆進了那燈光指引著的隧洞之中。

隧道入口和出口海拔差將近四百米,在隧道里行進,我們能感覺到一直在下坡。不到四公里長的隧道在幽暗中似乎沒有盡頭,走了好半天,突然不遠處出現(xiàn)一個明亮的光點,我們知道,那是快到出口了。但沒料想的是,出隧道時那種由暗及亮的反差,竟比黑夜里電燈忽然亮起要強烈和刺眼得太多,我也是在那一刻,第一次深深地體會到雪盲是如何產(chǎn)生的。出口對面,便是一座巨大的雪山,它像一堵墻一樣堵住了出隧道時的所有視線,那視野里漫山遍野的白啊,通透的陽光更是把那白色變成刀子一般,撲面深深地扎向我們的眼窩。司機是早有經(jīng)驗,我們則趕緊閉上眼睛,摸索著掏出墨鏡來戴上。這座雪山直直地對著出口,在它之上,天空湛藍如洗。把車停在路邊,往下看,是深達幾百米的“之”字彎,山底的道路也清晰可見,它從山腳下拐一個彎,直直地一頭扎進了前方幽深的密林深處。大自然就是這樣神奇,三公里之間,隧道的這頭與那頭,出口和入口,竟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司機顯然也很興奮,他說這條路走過很多次,但像這樣的天氣真是少見。是啊,此時的嘎隆拉隧道,身負的何止是交通便捷的意義,它更像一個世外桃源的入口,又像是一座連接著高原與山地、冰雪與陽光、冬季與夏季的橋梁,更像一個為墨脫輸入新生活的通道。

為什么說連接冬與夏?司機說,再往下,大家就要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了。

于是,在折轉(zhuǎn)中不斷往下。原始森林層疊茂密,溫帶樹種云杉、巨柏、高山松、落葉松,高入云霄的比比皆是,不禁讓人難以把它跟荒涼的青藏高原聯(lián)系起來。近來有報道說在墨脫發(fā)現(xiàn)了國內(nèi)最高的一棵樹,是一棵不丹松,達七十六米多,以我那次所見,聽說之后并不感意外。

沿途中,我一面關(guān)注著手機里海拔數(shù)據(jù)的不斷變化,另一面留意著接下來更為艱難的路況。往前走了一段之后,路側(cè)河谷中的水聲倏然間激烈起來,這是到雅魯藏布江邊了。沿江一直往下,就是墨脫。

衣服也果然是走一路脫一路,很快便只短袖傍身了。身上雖越來越輕松,路卻依然難走。從地質(zhì)上說,這一帶板塊運動活躍,地表巖石細碎,加上降雨豐富,泥石流、滑坡成為最日常的災(zāi)害,據(jù)說之前對這條公路的調(diào)查,就總共發(fā)現(xiàn)了四百多處災(zāi)害點。海拔越低,雅魯藏布江在一旁的混響就越強烈,路上積水路段越發(fā)常見,而從山上往下的水流、泥流、落石也就越來越多。在好幾處地方,能看到有小型的推土機在路邊停放著,甚或?qū)iT還搭著簡易的停車棚遮擋風雨,但并沒有人在。司機說,那是應(yīng)急的車輛,隨時為維修路面?zhèn)溆玫?。照他所說,這樣的路上,行車越慢反是越危險,越是猶豫就越容易被意外纏住,于是我們在可能的情況下,一直保持著穩(wěn)定持續(xù)的車速。車道不寬,涉水的地方很多,大都是山上淌下來的溪水,深處幾乎沒過半個車輪。落石也隨處可見,我們只能小心而迅速地繞過去。有的地方就像個坍塌了一半的山洞,要擦著巖壁而過,上面突出的巖石感覺幾乎就要蹭到頭頂。這一路程里,所能設(shè)想到的困難好像是列著隊一樣,一個個找上門來,由著我們一一檢閱。一直到過達國大橋和西莫河大橋,我才注意到,海拔表已經(jīng)降到了七百多米,距縣城也就只有幾公里了,沿著車道已能看到遠方一片建筑,始終懸著的那顆心才真正放下來。

所以,談到路的兇險,在西藏,大自然造化如此,便注定了人們必須花多于尋常千百倍的智慧和氣力去維護和改造。和林拉公路上的米拉山隧道一樣,嘎隆拉隧道有著它與眾不同的意義。有了它,公路上便少了幾十公里險峻山路的繞行之苦,而有了墨脫公路,人們再也不用背負行李口糧,花幾天的時間,小心翼翼穿越深山密林,與風雪和野獸為敵。

在玉麥,也是如此。

從隆子縣到那個曾經(jīng)的“三人鄉(xiāng)”玉麥去時,路正在修。熱拉山是我們翻越的最后一座大山,濃霧圍裹著我們,站在路邊望,除了周圍前后十余米范圍,天地都是一片混沌,我們就身處云中。山上高不可攀,山下深不可測,前路似乎也不知所往。但這里,有修路的工人。他們在四千多米的海拔上忙碌,揮鍬的揮鍬,碎石的碎石。有的地方路基已經(jīng)鋪好,車行已經(jīng)無礙,有的地方則完全還未成型,我們的車就只能沿著亂石的便道緩緩而行。我坐在副駕駛位置,在一個十五度左右的陡坡處,車一點點爬上去,到頂,車頭昂起,我眼前所能見到的便空無一物,只剩下不知遠近高遠的茫茫一片,沒有道路,也沒有天空,如同凌空蹈虛一般。只有路邊可見的山體讓我確認,我們還依傍著這偉岸的大山。那一瞬間,一種騰空而起的恐懼,使我不由得渾身攢足了力量,緊緊地把身體吊在車頂?shù)姆鍪稚?。一直到過了坡頂,車頭再次往下,前面十幾米亂石嶙峋的道路重新回到眼前,方才敢有所松懈。

后來到了玉麥,和年輕的胡鄉(xiāng)長閑聊時說起這一路的感受,他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他回身指著熱拉山的一處山坳說,就在不久之前,他出玉麥鄉(xiāng),還只能徒步從那里的一條小路翻過山去,但每每入冬封山以后,便只能等來年春季了。他說,雪厚的時候,他都是從那山上滑下來。

他的輕松,像剛玩完一次滑梯的孩子。

突進荒原

習慣了遇見各種路,但我還總忘不了一些記憶中的情形。

那時,我從縣里到市里讀書,一百公里山路,坐長途車需要三四個小時。那是在貧困山區(qū),柏油路還沒普及,所謂的“省道”,絕大部分都是碎石子路,半年一次往返,早早就習慣了一路的飛土揚塵。那時路上駐有“道班”,也就是修路和養(yǎng)路的班組。他們沒有現(xiàn)今方便的交通條件,駐地也是流動的,經(jīng)常就在相對寬闊一點的路面上,在路邊安排食宿。極簡易的帳篷,肉眼就能看出厚厚的一層灰塵,鍋灶器皿也就安置在旁邊。有時路過,車走得很慢,帳篷的門簾如果是掀起的,能借著微光看到帳篷中陰暗的場景,衣被胡亂地堆疊在一起,那被子一定是最經(jīng)臟的土黃色,似乎也很薄,不知里面的棉花是否早已板結(jié)成團。偶爾還能看見婦女和孩子,衣衫大都打著補丁,也難有整潔的模樣。每次路過一個這樣的駐地,我都希望我們的車能開得慢一些,掀起的塵土更少一些,砂石不要崩到他們路邊的鍋灶,灰塵也不要鉆進帳篷去,讓他們能睡一個干凈的好覺。

近些年,再看到修路,已經(jīng)不再是這樣的場景了。塵土雖仍免不了,但已經(jīng)有了專門的降塵措施。大型機械的加入大大減少了工人的人力,生活保障也不再因陋就簡。在林拉公路上,我吃過那里筑路工人們的伙食,居然與城里單位的食堂沒有什么分別,有多種菜品口味供選擇,餐廳也整潔干凈,還為工人們配備了吸氧的休息間。在熱拉山上復(fù)雜的路況里,我看見一名工人熟練地操作著鏟車,那鏟車就在懸崖邊悠悠地晃著身子,輕松地推掉一方碎石,為我們整理出一條臨時可用的通道……但在阿里,在那曲,這些我都沒有看到,我看到的,只是一條條不斷延伸的平坦寬敞的大路,把我們帶向似乎永無盡頭的遠方,而且,幾乎都是黑色柏油路。

去阿里之前,我腦中早就有過對它的想象,我以為那一定如同大西北的戈壁一般,荒蠻一片,渺無人煙。但真正進入它,眼前所見卻震撼了我,豐富的冰雪資源匯集在廣闊的山谷中,形成了連片的生機勃勃的濕地,野鴨、斑頭雁、黑頸鶴,不時從一叢叢的蘆葦蕩中驚聲而起。遠處,一望無垠的高山草甸仍顯露著西部的荒涼與清冷,但陽光下,公路就像一條黑色的臍帶,牢牢地束在這天地之間,我們奔走、流動,舒暢著,縱情著,像血液,也像一顆在大地上燃燒奔突的流星。天地賦予我們的自由被這縱貫東西的血脈貫通了,感受著前所未有的遼遠與空闊。

我想起曾讀到過,在解放西藏過程中,李狄三帶領(lǐng)一個連隊從新疆軍區(qū)徒步挺進阿里。那時,哪里有路,風雪中一直前行的隊伍,生生在這高寒的土地上用生命和鮮血辟出了一條活的動脈,李狄三本人也倒在了后援部隊到來的前夜。此時,在普蘭,在瑪旁雍措,在岡仁波齊下的塔爾欽,在古格遺址,在鹽湖鄉(xiāng),從南線到北線,阿里以它的四通八達向我們敞開博大豐饒的胸懷。離開阿里前一晚,住在改則縣,我透過賓館的窗戶,看到西面天空一片火紅的晚霞。我在想,不知李狄三他們此時,會不會有機會從天上俯瞰這日新月異的土地呢?也許今天那高山雪水之中,就有他們滴落的淚水吧。

阿里是“遠”,那曲就是“高”,特別是雙湖。

雙湖號稱全世界海拔最高的縣,縣城的海拔就達到了四千九百九十六米。我們幾個朋友曾經(jīng)相約一起,花了一個周末時間到那里去,去看普若崗日冰川——它不僅是地球上中低緯度區(qū)最大的冰川群,也是地球上兩極地區(qū)以外最大的冰原,被譽為西藏這個“世界第三極”的極點。

路線是穿當雄,沿納木錯,過班戈縣,一路向北,又是一整日的奔波。很多地方都在進行道路改造,所過之處經(jīng)常都是煙塵裊裊??汕【驮谝呀?jīng)走過了最難的路段,馬上就要走上317國道線的柏油路時,朋友車的車胎被一枚鋒利的石子劃破。巧的是,不遠處就是一個修路的工程隊,他們的駐地有補胎設(shè)備,全仗他們,我們終得以可以放心地奔馳。

沿美麗的色林錯一直往北,便進入了藏北腹地的羌塘草原。2012年才建縣的雙湖,路是新的,柏油的路面還泛著穩(wěn)重樸實的黑色,曾經(jīng)多么遙遠、只在歌聲里出現(xiàn)的千里羌塘,此時就像在我們腳下鋪了一條黑色的魔毯,載著我們飛奔。從縣里往普若崗日冰川的公路,出于無人區(qū)保護的原因,并沒有鋪設(shè)柏油路面,仍保持著石子的路面,路基與草原保持著基本一致的高度,由只一步便可跨過的兩道小溝隔開。所以在這條路上,能看到更多的藏羚羊、野驢、狐貍、鼠兔、旱獺,它們在自己的屬地上不慌不忙,如同城市中或三三兩兩、或成群結(jié)隊散步的行人。有時,也會停在我們正前方的道路上久久不去,我們便不得不停下車來,保持對他們領(lǐng)地應(yīng)有的尊重。

在翻過一個山頭時,在山谷對面的山側(cè),我們遠遠看到了一頭孤獨兀立的野牦牛,它龐大威武的身軀一動不動,怔怔地、遠遠地凝視著我們,凝固成了一幅高原上安靜的圖畫。

那一刻,我竟然為這樣生殊的凝視而感動。它在它的草原之中,而我們,在我們的道路之上,彼此間,矗立為動與靜的風景。

所以,高原上的路是靜的,也是動的。路的靜,是一種時間的尺度,也是時代獨有的印痕。它的動,則深埋于它承受過萬鈞之力的堅實內(nèi)心,穿梭于涌動的車流之間,也寄托于奔忙的人心之中。

也所以,每次回憶起在西藏時,那些消失在路上的點滴時間,我都會心存感恩。感謝一個時代賦予的機遇,感謝每一條道路的真心饋贈,也由此,感謝那些為無數(shù)人的無數(shù)次行走鋪下每一塊微小石子的人。1954年川藏、青藏公路通車,2006年青藏鐵路通車,2019年林拉高速通車,2021年拉林鐵路和那曲到拉薩的那拉高速相繼通車……歷史的記憶都已經(jīng)隨著高原大地上這一條條、一道道的烙痕,久久地沉淀于厚重深沉的土地之中。

我相信,路,一定是活著的,正如我們奔突不止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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