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紅
一個機緣,來到浙江永康園周村。園周村是由大園、山后周兩個村合并而成,位于英山嶺下,南溪江畔。南溪乃永康江支流,出錢塘江水系;英山屬仙霞嶺山脈,又稱英周山,英即“花”也,山峰猶如蓮花一瓣。村中又有“蓮泉”一處,據(jù)傳水漲蓮升、水退蓮降。村民喜種蓮,村舍左右,多有蓮塘,入夏,蓮葉田田,蓮荷盡放,色艷香清。故而在明代,此村名叫“水里蓮花”。我們春四月來,蓮葉尚幼嫩,紫褐的圓圓的在水面瞌睡。
村人傳說著一個如蓮般“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明代御史周琦。
御史府邸是新建,仿著明代七品官邸式樣,三進屋宇院落,前有映湖,挨著蓮泉、荷塘,再遠些,是清澈曲折的南溪?!八锷徎ā贝鍤v來是周姓族人居住。據(jù)傳,明永樂十五年(1412),村人周富,其妻有孕,晝寢,夢見塘中蓮花盛開,一朵碩大蓮花上立著位神人,那神人飄飄搖搖自外而入,撲入她懷中,她就醒了,滿室紅光,蓮香撲鼻,不多時,誕下一個嬰孩,面龐如蓮花,手腳似蓮藕。這小孩兒就是周琦,字宗玉。
那周琦少有才學,也有經世濟民的抱負,卻直到三十七歲才中進士。中進士后,即被舉薦為監(jiān)察御史。
都察院及監(jiān)察御史是明洪武年間開始設置的監(jiān)察官制。都察院為最高監(jiān)察機關,有都御史、副都御史、僉都御史各左右一共六人,與六部并行;分布全國的十五道監(jiān)察御史,形式上屬都察院,奏報卻可不經都御史,直達皇帝,并與都御史互相糾察、監(jiān)督。景泰五年(1454),周琦任北京道、湖廣道監(jiān)察御史,舉薦者是時任兵部尚書的于謙。
明代監(jiān)察御史選拔要求高,得進士出身,且須學識廣博、清正廉明,為人通達,能準確判斷是非。周琦一考上進士,即被于謙舉薦為監(jiān)察御史,這是對他人品、學問的信任。當然,于謙早已熟知周琦,少年周琦曾經由巡撫周忱推薦給于謙,于謙領導北京保衛(wèi)戰(zhàn)時,周琦捐產捐資制作盔甲貢獻朝廷,頗具能力。
明代監(jiān)察御史位卑,僅正七品,月供祿米七石半(明代一石糧米約為95公斤)。職位低,俸祿低。明代政治特點是:“以內制外”,皇帝信任身邊人,內官外放,不斷加強對外官的監(jiān)控;“以下制上”,七品小官,易調動,易把控,能深入基層,為皇帝調查傳遞情報,而位高者擅專權,舉止動靜大,不易獲得真實信息。但俸祿低,也易導致貪腐;職位卑,若假天子之名,行天子之權,也會導致權力的膨脹、濫用,失去監(jiān)察功能,而朝廷對監(jiān)察御史的回道考察往往敷衍了事,完全聽憑皇帝或權臣的信任與否。
監(jiān)察御史權重。御史皆由中央(皇帝)直接差遣任務,有內差、外差。內差包括兩京刷卷(查檔),巡視京營,監(jiān)臨鄉(xiāng)試、會試及武舉考試,巡視光祿寺、倉場、內庫、皇城等;外差是巡按、清軍、提督學校、巡鹽、茶馬、巡關、屯田等。其中,巡按最為重要,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溝通中央與地方,對地方實行垂直治理,好似一個“流動的朝廷”。巡按御史負責監(jiān)察、考核地方官吏,舉薦人才,查考復審案件、冤情,巡視軍事、糧草、宗藩,等等??梢哉f,監(jiān)察御史,就是皇帝的千里眼,順風耳,為皇帝監(jiān)控官員(包括監(jiān)察官員自身)、收集地方情況,直接奏報皇帝。御史出巡,在察吏安民、興利除弊、糾治貪濫、打擊豪強、下情上達等方面,的確發(fā)揮了一定作用;但實踐中,權力往往濫用,一些御史甚或作威作福,欺壓地方官,或與地方勢力同流合污,本為安民反成擾民,演變成新危害。明中葉后,三司及府州縣地方權力愈加式微,巡撫、巡按御史、鎮(zhèn)守(太監(jiān))、東西廠等權力愈加膨脹,其實是中央集權不斷強化的結果。
監(jiān)察御史若知法犯法,處罰比一般官吏嚴厲。明廷地方官相對穩(wěn)定,巡按御史則是“一年一代”,滿一年即回朝述職,“無久交,不掣肘”,不讓御史與地方勢力勾結。但監(jiān)察御史是七品小官,俸祿低,家道不富裕的,甚至無法維持應有的社交體面。所以,面對巨大權力財貨誘惑時,明知處罰嚴厲,一些御史依舊收受賄賂、與地方官勾結,對異己嚴加查辦,對同黨留有余地。
話轉回頭。周琦任監(jiān)察御史期間,分別被皇帝差遣巡按滇西、江西。兩次皆破獲大案,這也是“水里蓮花”村民稱道至今的政績。
巡按滇西時,周琦查辦了洱源縣官員屢次侵吞官糧,卻以糧倉“不慎失火”上報朝廷,枉殺知情者三十多人。此案有幾處地方,值得我們注意:
滇西地處蠻荒偏僻,“天高皇帝遠”,處于中央權力管控的神經末梢。地方勢力強大,地方官若相互勾結,很難下情上達,只能任由官吏魚肉百姓。之前皇帝也曾派御史巡察,或僅僅調閱檔案,不做深入調查,走馬觀花,未能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或收受賄賂,與當?shù)毓倮翥戾粴狻9识Z倉依舊失火,百姓依舊饑饉,問題依舊沒有解決??梢姡舶从纺芊衿鸨O(jiān)察作用,并沒有制度性的保障,而全然依靠御史的個人品德;能否發(fā)現(xiàn)冤情、解決問題,具有極大偶然性。
在強大地方勢力下,認真調查案情的御史,往往身陷危險中。洱源官糧案中,縣衙役錯殺了一個樂妓,周琦這才逃過一劫。神奇的是,坐騎大象居然能嗅出殺人者氣味,那衙役被象鼻卷起來甩出去,殺人者竟是被大象殺死了。也幸虧周琦身邊有個習武的侍從貼身保護。
周琦微服調查,驚駭獲知,知曉糧食被侵吞者皆遭滅口,除了糧長史尚在獄中,冤死者達三十多人。然而,調查取證極其困難。所謂流水的御史,鐵打的地方官,百姓及小吏不愿輕易得罪父母官,御史調查完,拍拍屁股走人,提供證據(jù)者卻走不了,他們要面對的是,未來在當?shù)貏萘ο氯绾未婊睢?/p>
文獻說,周琦坐實官員侵吞官糧、枉殺守糧者證據(jù)后,亮出御史身份,抓捕一應貪官,整個洱源縣,竟有大半官員參與;周琦決定先斬后奏,回京后再向皇帝面陳原委。這個情節(jié),頗具戲劇性,就像戲中唱的,百姓望眼欲穿,等來青天大老爺,手持尚方寶劍,為民申冤請命,對貪官惡吏先斬后奏?,F(xiàn)實并非如此。
所謂“大事奏裁,小事立斷”,其實御史沒有“斷”的權力,事事皆報,御史諫議,皇帝決斷。比如周琦巡按滇西時,將一路所見所聞,事無巨細,一一奏報景帝,包括迎送儀仗、宴請食鵝,等等,以致景帝不耐煩地對于謙說:“這人奏報也太頻繁了,這些小事也報?!边B小事都要奏報,涉及一縣官員貪腐、三十多條人命,如此大案要案,尤其還要斬殺朝廷命官,周琦豈敢不報?豈敢“先斬后奏”?
何況,明廷對處決人命歷來謹慎,“人命至重,死即不可復生”,且不說是斬殺朝廷命官,就是一般百姓的處決,也要仔細復核。要案、大案或死囚案件由御史與地方三司(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按察司)審核后,奏報督察院、刑部、大理寺,皇帝批復。如有疑,或將人犯移送京師,御史協(xié)同刑部、大理寺會審;或令御史協(xié)同地方三司再次會審復核,“情真罪當者依擬處決”。在洱源官糧案中,周琦身為巡按御史,可對六品以下官員抓捕審問(洱源縣令為七品),但涉及一大半洱源縣官員的死刑,死、重、疑案和貪腐案皆系重大案件,周琦不敢也不可能“先斬后奏”,必是反復奏報、會審、復核案情。他是否在審核案件流程中有不合程序處,所以得面見皇帝請罪,不得而知。
總之,周琦辛苦破了大案,抓捕了一應貪官,保護了官糧,平反了冤情,解決了當?shù)匕傩盏酿囸~,結案后回朝匯報,景帝并不高興,看在于謙面上,沒有治周琦的罪,卻也沒有記其功勞。因為此時,景帝正煩躁不安,陷入權力的威脅恐懼陰影中——
景泰五年(1454),才不過立了一年多的太子猝死,嫡脈繼承人沒了,景帝哀慟,性情變得暴戾,而皇位爭奪戰(zhàn)已打響,雷聲隱隱,景帝全身心都在權力爭奪戰(zhàn)中;周琦心心念念的遙遠邊陲百姓的饑饉、一群小吏的生命,對皇帝來說,卻是比螻蟻還微乎其微的。
周琦沒有升官,皇帝卻也知其清廉、能干,景泰六年(1455),江西撫河屢塞屢決,景帝就派周琦巡查撫河決口事。英宗、景帝三十年間,朝廷拯饑發(fā)糧、免稅免征糧約六十次,提及水災十五次。發(fā)糧拯饑與治理河道,封建時代關系民生最重要的兩件事,周琦任御史兩年間,皆親身參與,且都破了大案。
周琦協(xié)同江西地方官,很快完成了撫河治理。本以為可回朝復命了,卻有永修、武寧百姓來申訴,說兩縣每年春夏遭受修河決堤、泛濫之苦,每年決堤后,官府又抽丁修堤,增添了勞役之苦。但兩縣官府案卷并未提及。周琦預感其中有貓膩,決定微服私訪,先到修河上游的武寧縣勘察。一次擺渡,船夫醉醺醺地說,有個人被砌進了堤壩中。周琦驚駭,順船夫所指望向堤壩,只見——
一個略微凸的地方,果然是隱約的人的形狀,一把野草恰巧長在類似下巴的部位,感覺就像一個死去的人,胡子嗖嗖地長出來?!ㄖ茜┳尨虬汛瑩蔚礁牡胤?,而后,他清楚地看見這個人形圖案猶如摩崖石刻上凸顯的部分,唯眼窩空空蕩蕩,空無一物地看著眼前的流水……(引自章錦水、楊方:《江南煙華錄》)
船夫告訴周琦:修河年年決堤,武寧縣令就請風水先生來看,風水先生說,想要不決堤,得將一個活人砌進堤壩,才能鎮(zhèn)住修河不再興風作浪。有個年輕小吏,自告奮勇犧牲自己,甘愿被砌進堤壩中……百姓圍觀下,那小吏活活地被站立著放進堤壩中,泥漿、石塊從他頭上澆灌下來……據(jù)說,小吏要求他的眼睛露在外面,這樣,他可以看著修河之水平寧流淌……
那年,砌了活人的那處堤壩竟真的沒有決堤!于是,每年都有一個人被砌進堤壩,四年砌了四個人。奇怪的是,四處砌過人的堤壩,真的不再決堤,而沒有砌人的堤壩,依舊年年決堤。所以,當?shù)匕傩斩枷嘈殴俑脑?,為了不再決堤、引發(fā)水患,甚至希望多砌幾個人進去。
如此驚駭絕倫的治河法!周琦當然不信什么風水、河神之類的鬼話!
繼續(xù)調查,有人告訴周琦:修河上游的武寧官府與下游的永修官府相互勾結,侵吞朝廷每年下?lián)艿男薜炭睿似鲞^人的四個堤壩是牢固的,其他皆是虛堤,武寧官府以此要挾下游永修縣的商賈平民出巨資修堤,否則就決堤,沖毀下游。堤壩,要好就好,想毀就毀。
第一個被砌進堤壩的年輕小吏,其實是發(fā)現(xiàn)修堤款被貪墨的證人,他收集證據(jù),向之前巡按武寧的御史舉報,御史卻已被武寧縣令收買,他就被割去舌頭,口不能言,活活砌進堤壩,卻假傳風水先生言,說他是自愿獻身河神的。其他兩個被砌進去的,情況類同,只有一個婦人是被丈夫所害。
又是一起驚天大案!告知周琦內情的是個典史,日日提心吊膽,擔心自己會是下一個被砌進堤壩的人。
武寧縣令照樣賄賂周琦,派人跟蹤他。如同洱源官糧案,周琦微服私訪,是置身險地,可能被殺,或被栽贓陷害。且不說愚夫愚婦都相信官府的話,便是有所質疑者,調查取證也相當艱難。怎么辦?
周琦一面調查取證,一面假裝與地方官同流合污,所有賄賂財物,照單全收,卻列出清單,悉數(shù)上報京都,并寫信給于謙,一一匯報當?shù)厍闆r。然后,他假裝將舉報的典史出賣給武寧縣令,假裝割去典史的舌頭,再一次,當著眾百姓的面,要將典史砌進堤壩。一切準備就緒,那典史突然開口說話,當眾揭發(fā)了武寧、永修二縣官員侵吞修堤款、以人砌堤的令人發(fā)指行徑。百姓這才知道,年年決堤,年年水患,并非天災,實乃人禍。周琦早已預備捕快,抓捕了一應貪官。之后,景帝下詔,將一干人等治罪。
細究此案,有幾點令人深思:
之前派到武寧的巡按御史,收受賄賂,反將舉報者砌進河堤。周琦一來,武寧縣令如法炮制行賄于他,在他們看來,這些中央派來的欽差大員、巡按御史,全不過是例行公事,只要塞飽吃足,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似乎已是個定例。所以,周琦虛與委蛇、與其稱兄道弟,悉數(shù)收下賄賂,他們全無懷疑。官場腐敗,可見一斑,如周琦般清廉的,鳳毛麟角。御史若不能行督察之責,形同虛設,假以中央、皇帝之名,為害更甚。誠如黃訓《名臣經濟錄》中言:“巡按關系甚重,得其人,則一方之民無不受惠;非其人,則一方之民無不受害。”巡視監(jiān)察,若不是依靠制度,而是依靠官員個人品行,政府運行能力,下情上達的可能,案件是否偵破,全都充滿了偶然性、不確定性。當明廷發(fā)現(xiàn)一種制度無法解決問題,便生出新名目,派出新人,層層疊疊的監(jiān)察系統(tǒng),權力濫用與腐敗問題卻不斷升級,最后,皇帝除了嘆息,“諸臣誤朕”,也是無可奈何。
即便周琦不貪腐而認真執(zhí)法,還可能卷入黨派爭斗中。明太祖始廢宰相,權力集中于皇帝,直接面對六部及監(jiān)察機構,各種奏報、彈劾雪片般遞到皇帝那,官員間、黨派間又相互攻訐、相互掣肘,奏報越積越多,皇帝無暇也無精力解決問題,往往留中不發(fā)?;实鄄话l(fā)言,上意不明了,就給了位高權重者揣度、解釋上意的尺度與機會。于是,各黨派當權者往往將自己人舉薦為監(jiān)察御史,或拉攏御史為其所用,推舉同黨,攻訐對手。御史不再是清正廉明的言官,而成了黨派之爭的工具。
英宗、景帝時,黨派斗爭極其激烈。土木之變,英宗為瓦剌所擄,景帝登位,太監(jiān)王振、喜寧被殺,之后,英宗返回,尊為上皇。周琦任御史期間,朝廷至少存在這些黨派:忠于英宗的上皇黨,敵視景帝的太監(jiān)王振、喜寧等的黨羽,忠于景帝的于謙黨,廢太子朱見深的黨羽,后宮中有孫太后黨、廢汪皇后黨、當今皇后及太子的黨羽。朝廷及宮廷的黨派斗爭,由上而下延及地方。一個小小御史,不是孤立一個,必定隸屬某黨某派。御史巡按地方,遇見本黨官員,網開一面,如遇敵黨,則毫不留情一查到底。天子得到御史奏報,裁斷時會考慮不同黨派的平衡、牽制,各種關系的勾連、調度,方方面面權衡下,決斷往往大打折扣,巡按能否起到下情上達、察吏安民的作用,只有天知道了。如周琦這般,不顧身家性命,深入民間查訪,兩年間破獲兩起大案,少之又少。
文獻說,在武寧,周琦事無巨細寫信匯報于謙。于謙乃兵部尚書,并非周琦直管上級(都察院)。但周琦乃于謙舉薦的監(jiān)察御史,洱源官糧案越權沒被皇帝勘問,武寧決堤案能放手調查,皆因背后有于謙支持,而于謙的背后是皇帝——北京保衛(wèi)戰(zhàn)后,于謙深得景帝信任,事無巨細皆向他垂詢。假使周琦上頭無人支持,或者所查之人,恰好是頂頭上司的人,試問,就算他清廉,想為民請命,能否一查到底呢?后來英宗復辟,于謙下獄,于謙黨人榜之于眾,周琦也是于謙黨人,雖未論罪,但想要起用重任,也是不可能。此為后話。
武寧決堤案最為駭人聽聞的是,一連四年,竟有四個活人被砌進堤壩,一番祭河神的鬼話,竟能糊弄住百姓。此事若發(fā)生在偏遠蠻荒,或在遠古時代,尚不足怪,恰恰發(fā)生在學者文人有識之士輩出的江西地界,令人扼腕。且此事并非偷偷摸摸,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人活活砌進堤壩,如此殘酷野蠻,任由發(fā)生,愚夫愚婦固然好騙,竟沒有士紳、讀書人出來質疑一下?若非周琦這樣一個肯深入調查的御史到來,還不知有多少人被砌進堤壩?而周琦們的到來,如同甘霖天降。一個朝代,如果缺乏一個良性的社會監(jiān)察功能,缺乏敢說話、敢質疑官府的讀書人群體,就只能任由官府魚肉百姓了。
江西案結后,周琦升任福建按察司僉事(正五品),在一次探察倭寇行動中,他被假扮商賈的倭寇砍傷。養(yǎng)傷期間,周琦不知,在北京,一場政變即將發(fā)生,他所崇敬的于謙大人,再也不能相見了。
事情得從正統(tǒng)十四年(1449)說起。瓦剌也先大舉進犯,在太監(jiān)王振攛掇下,明英宗決定御駕親征;眾臣力諫不可,皇帝一意孤行,命弟郕王留守京城。明軍一再潰敗,終至全軍覆沒,皇帝被困于土木堡,太監(jiān)王振被殺,眾多臣屬死亡,英宗被也先擄掠。這便是臭名昭著、充滿恥辱的土木之變。
在京城,聽聞軍隊潰敗、皇帝被擄,眾臣驚慌慟哭,徐珵善觀星象,提議都城南遷。當時兵部尚書隨英宗出征,兵部侍郎于謙留守北京,他斷然說:“言南遷者,可斬也。京師天下根本,一動則大事去矣,獨不見宋南渡事乎!”南遷意味著放棄和逃亡,是對朝廷及民眾極不負責的懦弱行徑,何況匆促遷移,根基動搖,一旦敵人追擊,可能丟掉半壁江山,宋朝就是一例,南渡后,再想北伐,收拾舊河山,已然不可能。于謙及眾多老臣,力主堅守京城。
瓦剌也先以英宗為質,要挾朝廷。國中無主,京城危殆。太子尚幼,無以穩(wěn)定人心,王直、于謙等力請孫太后拿定主意,讓英宗弟郕王即帝位,郕王惶恐辭謝,于謙說:“臣等不是為了私心,而是為了國家?!本暗鬯旒次?,尊尚在瓦剌的哥哥英宗為上皇。之后,于謙、石亨等積極備戰(zhàn),擊退了瓦剌軍對北京的數(shù)次進攻,粉碎了也先以英宗為質、要挾朝廷的圖謀。當也先發(fā)現(xiàn)英宗已是一枚廢棋,進攻又屢遭挫敗,便決定和談,放英宗回明都。
當外敵入侵的危險消除后,內部的權力之爭就開始了。
詩人丁尼生在《國王的敘事詩》中,講魔法師莫林制造了一把空椅子,叫“危險包圍”,誰坐在這把象征權力的椅子上,誰就會喪失人性。
不幸的是,英宗、景帝兩兄弟,坐上了同一把權力之椅。從此而后,為了爭奪這把空椅子,不獨喪失了兄弟之情,還戕害了諸多生命。政治原是一潭爛泥,一旦身陷其中,便渾身沾滿污泥,越陷越深,沒入泥中而死。
很難想象,英宗從被擄掠到釋放的過程中,經歷了怎樣的內心掙扎:寵幸的太監(jiān)王振當面被殺死的憤恨,大臣武將在身邊一一死去的痛楚,一國之君淪為階下囚茍延殘喘的恥辱,聽聞朝廷易主后的灰心失望,瓦剌以其為質叩關、守將拒絕放行的憤怒、痛苦與絕望……理智上,他明白立弟弟為君是為了國家,情感上依舊難以接受。返回帝都后,英宗雖認可上皇名分、居于南宮,內心卻不愿接受權力的喪失,只要故臣舊將稍稍慫恿,奪回帝位的野心與欲望,便會如星火遇著干柴般燃燒起來。
景帝是在國家危殆之時、眾臣力請之下,登上大寶的,一旦坐上至高之位,吃了權力之果后,就再難下來。當眾臣想要迎接上皇返回時,景帝內心是不愿意的,于謙給他吃定心丸:“皇位已是你的了,不可能有什么反復,于情于理都該迎接上皇回來。”他才勉強對于謙說:“從汝,從汝?!彼植贿^“情理”二字,也深知于謙是一心為國、全無私心。
景泰元年八月(1450),明英宗回到北京。景帝降低了迎接規(guī)格,將英宗安置在南宮,率百官朝謁。景帝的問題是:若他夠狠心夠有手段,或不讓英宗返朝,或假他人之手暗殺之;但他既抹不開“情理”面子,內心又不甘愿,權力欲又加重了內心的疑慮。我相信景帝一開始并未將英宗禁錮,只是英宗的舊臣部將勢力都在,交接、朝拜,在他身邊滋長著一個巨大威脅。終于,景帝封閉南宮,禁止大臣朝拜。禁錮英宗,激化了舊臣的不滿情緒,而大臣的進諫、不滿又加深了景帝的疑慮。
還有皇位繼承問題。景帝即位時,孫太后提的一個條件,就是立英宗長子朱見深為皇太子,在當時,既確保國中有主、穩(wěn)定人心,也使英宗一脈皇位傳承不中斷。景帝坐穩(wěn)皇位后,就想傳給自己兒子,何況寵幸的妃子杭氏眼巴巴在等。景泰三年(1452)夏五月,不顧朝臣反對,景帝斷然廢皇太子朱見深為沂王,立自己兒子朱見濟為皇太子,同時廢去皇后汪氏,立太子母親杭氏為皇后。但他沒有對英宗之子趕盡殺絕,除沂王外,又封了英宗兒子朱見清為榮王、朱見淳為許王。
皇權之爭已然激化了、公開化了。
禁錮上皇,舊臣已然不滿;易儲,廢去之前約定的皇太子,更失了信譽,同時激化了英宗想要奪回皇位的決心,若不奪回,不獨英宗自己失去皇位,他這一脈,也將永遠失去皇位。
不知景帝是否后悔過?假如他不曾登上帝位,假如登了帝位,又不曾迎回上皇,假如迎回了上皇,又不曾禁錮上皇,更不曾匆促廢掉皇太子,那么,他的小皇子、他的皇后,是否就不會相繼死去,他自己也不會中道薨逝,他與哥哥的相互殘殺是否就不會存在?若非他們兄弟爭位,就不會有那么多人死去。
歷史不會重演。權力之爭只會越演越烈。
景泰五六年間,年幼的皇太子朱見濟在太子位一年多,猝然夭折。景帝哀慟,在恐懼威脅的陰影中惶惶不安,脾氣性情也變得暴戾。有奏請恢復皇太子朱見深者,或下獄或流放或杖責。景泰六年,大臣廖莊受杖于宮闕下、后貶謫,章綸、鐘同在獄中領杖責,鐘同被活活打死。斗爭沒有停止,情況不斷惡化。至景泰七年(1456),杭皇后崩;景泰八年(1457)春,景帝病重,在南郊齋宮養(yǎng)病。
不到三年,景帝的皇太子、皇后,包括他自己,相繼死去、生病,著實蹊蹺。文獻只簡略提及他們的死,沒有詳細記載,有理由懷疑出自宮廷陰謀。諸如毒殺幼小皇太子,給皇后、皇帝下毒令其毫無破綻地病亡,對于宮廷陰謀而言,實在是雕蟲小技。當時后宮中,有忠于上皇的宮人,有王振、喜寧的舊人,有廢太子朱見深、廢后汪氏的黨羽,任何一方,都想要景帝兒子死。只有新立的皇太子死了,皇位繼承權才能回到英宗一脈。為了英宗復辟,為了皇位繼承,所有充滿仇怨的勢力,都會勾結起來。景帝禁錮了南宮,卻禁錮不住渴望聯(lián)手的欲望。
景帝不夠狠絕,下手也太晚。他的對手,提早動手了。殺死幼小的皇太子,就是讓他絕了脈。接著,趁景帝病重在南郊齋宮,發(fā)起奪門復位事件。
景泰八年春正月,武清侯石亨、都督張輗、左都御史楊善、右都御史徐有貞(即徐珵)、太監(jiān)曹吉祥等動用武力,打破南宮門墻,將上皇抬出,于奉天門即位。二月,廢景帝為郕王,不久,郕王薨于西宮,只活了三十歲,謚號為“戾”,毀掉其帝王壽陵,以親王禮葬于西山?!睹魇贰吩u景帝,說他在國家危難時登大寶,保衛(wèi)了北京,擊退了瓦剌,在位八年,信賴于謙,勵精圖治,有功;遺憾的是,在皇權斗爭中,“而乃汲汲易儲,南內深錮,朝謁不許,恩誼恝然。終于輿疾齊宮,小人乘間竊發(fā),事起倉促,不克以令名終,惜乎”。
奪門復位成功后,于謙、王子文等皆被下獄。
英宗恨于謙,不獨因景帝信賴于謙。瓦剌挾英宗叩關時,于謙令各關隘不可輕易放行,敵人陰謀未得逞,英宗心中難免怨恨;于謙屢次不同意議和,因時機未到,后來英宗得以返回,實乃于謙等力請,英宗卻認為于謙有意拖延議和,令他遲遲不得回朝。于謙又不可能向英宗自證,這等于是出賣景帝。
徐珵(有貞)恨于謙,他提議京都南遷時,于謙厲聲道:“言南遷者,可斬也?!焙笮煊胸懺屯谥t舉薦自己成功,被景帝否決,賬卻算在于謙頭上。
侯石亨也恨于謙。他違紀被查,是于謙寬宥他、重用他,讓他得以總兵十營;但他心中畏懼于謙,又恨其壓自己一頭。曾想舉薦于謙兒子,卻被于謙厲聲訓斥,說心思不用在國家上,卻用在小技巧上。他人的白,映照自身的黑,黑就對白生出恨意,心眼狹小者也總會憎恨讓自己相形見絀的高尚的人。
曹吉祥等太監(jiān)恨于謙,或因于謙當政時,誅殺了誤國太監(jiān)王振、叛徒喜寧等的族人、黨人。
于謙性情剛烈,常嘆息:“此一腔熱血,竟灑何地?!睂δ切┫墵I狗茍的大臣勛貴,頗為輕視,這些人便心存憤恨,早先便有御史彈劾于謙專斷,皆因景帝信任作罷。至景帝被廢,于謙下獄,那些原本心中不忿者,便乘機貶損之、踩踏之。人心狹隘,總易忘記他人功勞,卻長久記住他對自己的輕視。
于謙,具經世之才,國家危難時挺身而出,殺伐決斷,有勇有謀,阻止了瓦剌進攻,保全了國家,《明史》評他:“憂國忘家,身系安危,志存社稷,闕功偉矣……忠心義烈,與日月爭光。”抄家者到于謙家里,除了書籍日用,別無值錢之物,只有一個房間,鎖著皇帝賜予的物品。就是這樣一個清廉之人,一個品德高尚之人,一個不顧私利一心為國之人,一個保存社稷國家的功臣,竟至于“坐以謀逆,處極刑”,被下獄,被抄家。那些宵小,恨不得將于謙剝皮凌遲,票擬“碟刑”,英宗“不忍”,改為“棄市”。
都說朱家刻薄寡恩,從太祖到末代皇帝皆如此。朱元璋登大寶后,大殺功臣,宰相胡惟庸案殺死三四萬人,藍玉案殺死數(shù)萬人,又有郭桓案、空印案,牽連七八萬人,將開國功勛、文人謀士殺得七七八八,這才停手。崇禎皇帝在位十七年,殺掉官員無數(shù),包括兩個首輔、七個總督、十一個巡撫,其他低級官員百來個,最冤的是,將最能打的袁崇煥以叛國罪凌遲處死。奪門事變中,再現(xiàn)了朱家的刻薄寡恩,兄弟爭位,大臣倒霉,將最有功勞的一個人,送到菜市口殺掉。天順元年春正月,英宗下旨殺了于謙,抄沒其家,榜于謙黨人于天下。小人們乘機清除政敵,異己者皆指為于謙黨人,被殺被廢被貶謫者,不知多少。據(jù)稱后來英宗有悔,憲宗上位后,為于謙平反,想為其老子收回點人心。
有悲傷,就有歡沁。奪門復位立功的幾個人,皆分封公、伯、侯,成了新貴,領功加官進爵者數(shù)十人。但他們的興奮期,也僅僅幾個月,最多幾年,所謂“狡兔死,走狗烹”,共同敵人消滅后,“奪門復位立功者”便相互傾軋起來,災禍,旋踵即至——
天順元年(1457)四月,距正月奪門復辟僅僅四個月,徐有貞兩次下獄,之后流放,往后一直賦閑在家,至死不得復出。
天順三年(1459)秋,侯石亨及其子石彪有罪下錦衣衛(wèi)獄中,十月,侯石亨以罪罷官,次年春正月,侯石亨死于獄中,石彪棄市。諸奪門冒領功勞者大多罷官。
天順五年(1461)秋七月,總督京營太監(jiān)曹吉祥及昭武伯曹欽反叛,曹吉祥被凌遲處死,夷滅其族,其黨徒湯序等皆伏法。
英宗又下令,禁止文武大臣、給事中、御史、錦衣衛(wèi)之間往來交通,違者以鐵榜例論罪。這是對自己被禁錮的報復?或是擔心另一起“奪門復位”事件。景帝已死,他還在擔心什么?
而王振,這個攛掇英宗親征,導致皇帝被擄的罪魁禍首,景帝時被夷族,英宗復辟后,于天順五年十月,為其平反,賜王振祭葬,立祠堂曰“旌忠”。
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就是政治的泥潭,渾濁的權力世界。
有明一代,現(xiàn)實政治無不酷烈。朱元璋立國后,接連發(fā)動四大案,斬殺功臣,控制文士,誅連至死者難以計數(shù);建文皇帝倒是溫和寬仁,可惜在位僅四年,其叔朱棣兵變篡位,對朝臣、文士又是大開殺戒,手段酷烈一如乃父。民眾飽受戰(zhàn)爭、內斗、殘殺之苦,至仁宗、宣宗時才稍稍喘息,“英宗承仁、宣之業(yè),海內富庶,朝野清晏”。英宗、景帝時算是太平盛世了,就是這“清晏”的三十年,現(xiàn)實政治又是如何?兩次事變,兩次皇位易主,兩次權力更替,伴隨的,是多少人頭落地,多少家族朝臣敗亡——土木之變,王振、喜寧被夷族,黨人遭誅;奪門復位,于謙黨人被誅殺;最后,奪門復位的功臣們或死或貶——這期間,外患有阿臺朶兒只伯、瓦剌也先犯邊,倭寇作亂;內有苗族、瑤族、福建鄧茂七等叛亂。更兼災害頻仍,豪強兼并土地,天災加人禍,流民眾多,饑饉常見?!芭d,百姓苦;亡,百姓苦”,所謂的“清晏”太平盛世,其實也不過是一個爛泥潭。至明后期,宦官專政,官場腐敗,政權失控,更是一個淤泥世界了。
但在這個爛泥潭的現(xiàn)世中,總也會有一些“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于謙是一個,周琦也是一個。
于謙被抄家、下獄、棄市,于謙黨人榜昭于世。同于謙交游密切者,或殺或逃或貶謫或廢棄。朝臣們紛紛轉向,拼命洗白,急吼吼與于謙脫離關系(與當初的攀附同樣心急)。人心之勢利大抵如此。堅守人性本心的,不畏刀斧加身者,也有。有為于謙不平的,有暗中收殮于謙尸身的,有燒紙祭奠于謙英靈的。周琦便是其中一個。
此時,周琦尚在福建任上,被倭寇殺傷未愈,驚聞于謙死訊,慟哭,刀傷迸裂。周琦當即在家中擺起于謙靈位,以浙江祭祀法,一如孝子,全身著白,為于謙做七,每日上香燒紙、供奉祭品。周琦絲毫不避諱自己是于謙黨人,相識有年,又得舉薦,于謙可算恩師,周琦不忘本,危難之中,他表現(xiàn)出一個士人應有的大義與節(jié)操。當?shù)劓?zhèn)守太監(jiān)許海聽聞,趕到周琦家中查看,見著祭奠于謙靈位,以為抓著了把柄,忙忙奏報給英宗,告周琦是于謙同黨,欲一并治罪。不知英宗是否懊悔殺于謙、寒了盡忠報國者的心,還是認為周琦官卑位低,不值得興師動眾,總之,他見了許海的奏報,心中不快,非但沒有治周琦的罪,反而撤掉許海鎮(zhèn)守之職,令其滾回宮中。
政治黑暗如淤泥塘,在這樣的淤泥塘中,還是能開出一朵朵清美燦爛的蓮花。如周琦者,三十七歲前,他是一個熟讀圣賢書的讀書人;擔任底層官職短短三年,深味民間疾苦,清廉公正,有勇有謀,盡其所能為民請命,破獲兩起貪腐大案;朝堂權力更迭時,他不畏強權,不忘恩情,不顛倒黑白,不隨波逐流,不投靠攀附,他始終保持一個士人的基本節(jié)操。如周琦般的明代士人,是有明一代質樸而活潑潑的聲氣底色,黑暗如淤泥塘的現(xiàn)世,因為有這抹清亮的讀書人底色,有一朵朵蓮花在,才有所希望??v觀有明一代,有氣節(jié)、敢直言、不畏強暴、憂國為民的讀書人(學而優(yōu)則仕的士人)真是不少:
朱棣篡位后,要名士方孝孺帶頭效忠,遭拒,惱羞成怒,竟誅殺方孝孺十族,有諫曰:“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不聽!朱棣在南京一口氣殺了五千多人。即便如此酷烈,建文朝舊臣文士投效的也并不多,或逃或隱或為僧道。
正德、嘉靖年間,大臣直言進諫,觸怒龍顏,錦衣衛(wèi)直接抓到午門行廷杖,這是皇帝私刑,不經刑部、大理寺裁決,“士可殺不可辱”,在明代蕩然無存。明武宗曾一次性廷杖一百四十六位進諫大臣,太監(jiān)劉瑾還下令剝掉褲子墊棉打,一下子打死十一位大臣。嘉靖帝上位不久,為了立威,將百來位跪諫其不合禮儀的大臣廷杖,當場打死十七人,整個嘉靖朝“公卿之辱,前所未有……四十余年間,杖殺朝士,倍蓰前代”。
即便如此,還是有敢罵皇帝的人。1565年,官居六品的海瑞,上書大罵嘉靖帝,說他整日與方士混,沉迷長生不老術,愛慕虛榮,聽信讒言,是個愚蠢、自私的“桀紂”,直言“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嘉靖帝看完,大怒,喊道:“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笔窒抡f:“此人不會逃的,他遞折子的時候,就給自己買好棺木了?!奔尉傅圻€是氣不過,將海瑞下獄,關了十個月,來不及殺,皇帝駕崩了,海瑞就僥幸地被放了出來。
萬歷、天啟年間,政治愈發(fā)腐敗,民不聊生,危機四伏。有東林黨人高攀龍、顧廷龍等諷議朝政、崇尚氣節(jié)、重視實學,將讀書、講學同關心國事聯(lián)系起來,主張“政事歸于六部,公論付之言官”,希望整頓吏治、廣開言路,改變宦官(魏忠賢)專政的現(xiàn)狀?;鹿賹U谋澈笫腔蕶嗉訌?。明熹宗下詔,拆毀東林書院,東林六君子被殺。但東林黨人的思想活動一直延續(xù)到明朝滅亡。
崇禎皇帝景山自吊前,遺言“諸臣誤朕”,即便如此,殉國自盡者數(shù)千人,其中士人有許多。清人南下,在揚州、在江陰,抵抗清軍、抵抗剃發(fā)令,領頭的也多為士人……所以清初搞“明史案”,后來不斷興文字獄,就是要打掉讀書人的氣焰、敲掉讀書人的脊梁骨。
讀書人周琦,小官周琦,只活了四十歲,只度過短短的三年仕宦生涯。悲傷憤恨,加以刀傷迸裂,感染,發(fā)燒,更兼原有咳嗽舊疾,病情加重,昏迷不起。景泰八年三月,距離于謙在北京被殺三個月不到,周琦也在福建去世。臨終時,他恍惚回到故鄉(xiāng),看見水里蓮花村中的荷塘,雖是三月,一夜間,蓮葉田田,無數(shù)蓮花綻放,香氣彌遠彌清……他來自蓮,復歸于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