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許冬林
村子里的小河是馴良的,沿著鄉(xiāng)人要它去的方向低聲細語地流淌,不擾莊稼也不擾人。一如我,寂靜生長,不惹是非。
我沿著小河去上學,獨自走在小路上,在春日的暖陽下,像奔赴一個節(jié)日。
鄉(xiāng)下的春天很安靜,只有蜜蜂發(fā)出嗡嗡聲,不知它們究竟是在舔舐陽光,還是在舔舐花朵。總之,空氣是香甜的—這一天,我要照相,我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了。
可是,忽聽得一陣兒狗吠聲自我身后追過來。雖然學校已近,可我不敢挪步。
一條白狗,“汪汪”叫嚷著,像是在訓我,仿佛我犯了錯。跟在白狗身后的,是我同學的姐姐,一個在我記憶中個頭兒比我高的面容模糊的女孩。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同學的姐姐站在白狗身后,沖著我喊些無意義的音節(jié)。我知道,她是嫌我穿得太扎眼,跟別人不一樣。
可是這一天,我的衣服不花,只是整齊了一點兒。這一天,我中午放學回家告訴媽媽,下午我要在學校照相。午飯后,媽媽將我的上衣?lián)Q成了弟弟那件新做的中山裝式的藍褂子,還洗了我的臉,重新梳了我的辮子,兩根細細的長辮子從耳畔垂到胸前—我真是整齊,走路都不敢快,唯恐春風吹亂了自己。
狗依舊在吠,同學的姐姐依舊朝著我嚷嚷,它和她都不肯罷休。我分不清自己是膽怯還是難堪。我想,我大約做錯了什么。我望著學校,望著河邊寂靜的油菜花地,寸步難行,只覺得心里原來裝著滿滿一玻璃杯的春天,此刻被狗吠和同學的姐姐的嘲諷給驚碎了。
雖然每天上學放學都會路過那個同學家,但我并不喜歡她家。同學家的房子后面是一座磚窯,磚窯的一旁是間牛棚,另一旁住著一個鰥夫。磚窯多數(shù)時候無人,只在冬閑時才會有忙亂的人影,窯頂上冒著粗壯的白氣。鰥夫家門前更是人影稀少。太清寂的房子仿佛會灰暗些,而且這灰暗仿佛會蔓延,一年年,不分晝夜地蔓延開去,把同學家也染得暗且亂。同學的媽媽,我聽過她說話,聲音沙沙的,似乎嗓子從來沒清爽過;頭發(fā)更是如同年深日久不曾修葺的茅草屋頂。
許多年過去,我常常想起那個安靜的春天午后上學路上的事,想起我的恐懼、尷尬、委屈和進退兩難。想著想著,我慢慢明白了另一個真相:媽媽打扮我,為我穿新衣,梳光滑的辮子,我那樣整齊明凈,大約驚擾了同學的姐姐,她大約認為,生活不該是我那樣的整齊。
有時,在凌亂與灰暗面前,整齊和明凈便是對它的一種驚擾與冒犯。
那天晚上回家,我沒告訴媽媽我太整齊了,被人嘲笑。只是以后逢上學校的重要日子,我再也不肯借穿弟弟的那件新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