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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農歷臘月二十三那天,早起就開始刮大風,直到后半晌,野了數小時的狂風沒半點兒疲倦的跡象,仍是反復抓撓著潴龍河灘上的沙礫,由著性子朝大洼深處揚撒著。
河堤下的村莊影影綽綽,浸泡在一片昏黃的汪洋當中。
嘯叫的風里,我隱約聽見腦瓜頂左前方咔嚓一聲,偷眼看去,一枝胳膊粗細的柳樹杈子正緩緩脫離幾丈高的樹帽,朝我和小東北飛來。此時,小東北正戴著劉大腦袋的摩托車頭盔、駕駛著劉大腦袋的五羊本田摩托沿潴龍河大堤逆風疾駛。他絲毫都沒察覺這從天而降的危險。情急之下,我揮起左手在那個頭盔上狠砸一拳,隨即以手抱頭,快速將腦袋扎向小東北的后背。柳樹杈子不偏不倚,正中我的后腰。登時,一陣鈍痛從我胸腔深處泛起,我緊蹙雙眉,死嘬牙花,扭曲搖晃的世界里一時金星四濺。
臉上因痛楚揪拽而起的肌肉稍稍松弛,我即瞥一眼垂向地下的右胳膊。還好,手里的油漆桶仍在,它并未因正在我肋骨間蔓延著的疼痛而被我隨手扔掉。我再次抬起左手敲打眼前的頭盔,齜牙咧嘴地大罵,小東北,你他媽砸著我了呀!罵聲剛一出口,即被大風吞去,丟進灰蒙蒙的四野。那個紅黃藍相間、花紋醒目的頭盔,在我模糊的目光里無動于衷,巋然不動。我想,小東北說不定此時正在暢想我倆把事情搞定之后,劉大腦袋給我們點鈔票時那振奮人心的場景呢。
我又何嘗不是在憧憬著那一刻呢?再有七天就大年三十了,要不是想著從劉大腦袋那里贖回我娘給他打的借條,我何苦出來冒這個險、受這個罪!我爹在世的時候就說過,李家佐劉姓一族心眼子密實。跟姓劉的打交道,得時時處處加小心。
我爹說這話時,我剛高考落榜,劉大腦袋恰在鎮(zhèn)上開了家小額貸款公司,正緊著招兵買馬。劉大腦袋招人,開出的條件誘惑性極強,每人每天保底五十塊錢不說,月底還要看個人業(yè)績給予提成。我去報名時,我爹黑虎著臉,佝僂著腰身擋在門口,他青筋暴流的細胳膊架在門正中,雞爪子樣的雙手死死摳住門框。
他對我說,劉大腦袋家跟咱有仇。他爹是個壞種,凈干告密的事兒。為了把我從村辦鐵工廠排擠出來,他竟因為我在廠子里撿了一把缺了腿兒的破凳子,誣告我侵占集體財產,讓工作隊抓我去縣里的學習班待了十三天半。十三天半啊!我爹雙頰扭曲,試圖用一雙老手撼動門框,門框卻紋絲不動。
我爹說完,開始劇烈地咳嗽。伴著驚天動地的炸裂之聲,他像被人掐住脖子,狠狠按向地面,細瘦的腰桿如被猛力撥動的弓弦,抖個不停?,F在想來,那會兒我爹的肺心病已相當嚴重,要是當時去縣醫(yī)院拍個片子查一下,抓幾服藥回家吃吃,或許他也不至于在幾個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坐在炕上咳著咳著,一耷拉腦袋就咽了氣。我爹罵,他開貸款公司,哪兒來的錢?那還不都是他爹當村長侵占咱村鐵工廠的錢!是咱李家佐全村千把口子的血汗錢?。∧憬o我離那小雜種遠點兒!
看我爹罵劉大腦袋父子倆罵得窮兇極惡,眉心子里沁出亮晶晶的虛汗珠子,嚇得我沒敢去找劉大腦袋報名。
幾個月后,劉大腦袋找到我,讓我替他追賬,說這筆賬追回來,不僅能把我娘借他的三千塊錢連本帶息免了,還能再給我?guī)装賶K,讓我寬綽過個痛快年。我倒不太在乎那幾百塊錢,只是一心想著把我娘給他打的那張借條拿回來,那借條可是押著我們家村北一畝七分多地呢!小東北在武垣縣里的大連海鮮城打工,應該不缺錢,他二話不說就答應跟我來,完全是出于哥們兒義氣,幫人催賬,可是件有風險的事。愛咋地咋地吧,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反正干完這一票,一過年,我要是真被縣公安局錄取當了協(xié)警,這昏天黑地的日子就算熬出頭了!
摩托車劇烈顛簸起來。我一只手按住小東北肩頭,雙腳踩實摩托車的腳蹬子,把屁股從車座上半懸起來。好在這段坑坑洼洼的土路沒跑多遠,我倆此行的目的地榆林村就遙遙在望了。劉大腦袋跟我們講過,榆林村欠他賬的孫長友家住在一座兩層小樓里?,F在那座青灰色的尖頂小樓,鶴立雞群般矗立在堤坡下一堆灰塌塌的平房之間。
小東北駕駛摩托車沖下大堤。他把摩托車騎到堤坡下的麥苗地里,拐進一背風處,支好摩托,頭盔也沒摘,就朝遠處一個土坑跑去解手。我感覺拎著油漆桶的那條胳膊又酸又脹,五個指頭尖兒木木地疼。我把油漆桶倒到另一只手上,抬起那條酸脹的胳膊左掄右甩。這么活動會兒,那個色彩斑斕的頭盔就從土坑沿上冒了出來。小東北戴著摩托車頭盔走路的樣子,像個搖擺著的大頭娃娃。等他晃晃悠悠回到摩托車旁,我對他說,你感覺不到我敲你頭盔呀?那會兒,差點兒沒讓柳樹杈子砸死我!說著,我故意斜起嘴角兒,把一只胳膊伸到還在隱隱作痛的腰上揉捏起來。小東北抬手推起頭盔面罩,露出半張臉。劉大腦袋這頭盔對小東北來說實在是有些大,扣在腦袋上,他的嘴巴、鼻子、眼睛跟躲在一間深屋子里差不多。甕聲甕氣的聲音隨風飄來,大哥,你沒事兒吧?小東北的雙眼雖在幽深處,但我還是看到了他眼神中流露出來的關切。我沖他齜牙笑了笑。
這都立春好幾天了,還這么嘎嘎冷!等會兒咱過去觀察一下,要是姓孫的家里沒人,咱就坐地把活兒干了。這樣既不耽誤我回飯店上班,咱哥兒倆也省得挨凍。他說完,轉身眺望這一方麥子地盡頭的榆林村。來的時候,我倆商量好,先騎摩托車在孫長友家小樓附近兜一圈兒,觀察好地形,之后就找個地方貓起來,等到深夜孫家人都睡下了再干活兒。現在小東北突然提出要打破原來的計劃,讓我不禁躊躇不已,難下決斷。他見我沉默,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大哥,你不會是對這事兒打憷了吧?你可是我心目中偶像級的人物。咱既然攬下這活兒,早干也是干,晚干也是干。你回去看看你家瑞紅那雙手吧,凍得紅腫的。咱把活兒干完,早點回去,你趕緊去武垣城里給她買點兒藥敷敷。小東北一提瑞紅,讓我一直搖擺不定的心更加沒法踏實,我反問,你大哥我是怕事兒的人?小東北抬腿跨上摩托車,發(fā)狠一樣倏地扭過頭來,咱都混這樣了,干就完了!小東北說這話時,我瞥見他的雙眼在那黑屋子一樣的頭盔里一閃,眼神晶亮而詭異,像深更半夜在大洼深處搖曳著的鬼火。
我和小東北進村的時候,只在榆林村的村口看到幾個穿著黑棉襖,縮脖抄手窩坐在村街邊一處墻旮旯里的老頭兒。這些老頭都被風吹得灰頭土臉,個個雙目緊閉,如泥塑一般。進到街里,甭說行人,連條狗、連只雞的影子都看不到,倒是有塊被風卷到半空的破塑料布不停翻著筋斗。孫長友家的黑漆大鐵門緊閉,門洞墻角處聚著一堆被風刮來的干樹枝和褐黃色的枯葉。正是孫家門口的這一堆枯枝敗葉給我造成了院子里沒人的假象,所以當小東北尚未把摩托車停穩(wěn),我已經從車后座上一躍而下,邊往大門前跑,邊用力摳掉油漆桶的蓋子,隨手從褲兜內摸出了事先預備好的豬毛刷子。
我的鋼筆字的確比一般人寫得俊逸,上初中時,在我的同學圈兒里,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兒。那時,我有個女同桌叫郭佩佩,細長的眼睛跟兩片桃樹葉子的形狀差不多。有回她瞥見我的語文作業(yè)本,出神地瞅著我的字感嘆道,你到底臨的什么字帖,把字寫這么俊!我說,沒誰,就龐中華。她聽完我不咸不淡地回答,抖抖眼皮,皺著眉頭說,怎么回事嘛,我也臨他的,咋就寫不好呢?我說,寫好字是需要天賦的,有人天生寫字就跟蜘蛛爬一樣,沒辦法!因為這話,郭佩佩好幾個星期沒搭理我,還時不時拿那雙桃葉眼剜我。
當我用豬毛刷子蘸著黏稠的紅油漆,在孫家大門上費力寫完“欠債還錢”四個字時,越端詳那字越覺寫得丑,一點兒力道都沒有。我邊抱怨高中畢業(yè)后從未摸過筆桿兒,一邊開始用飽蘸紅漆的刷子開始在那四個字上反復描摹。小東北不知何時躥過來,不耐煩地說,大哥,干啥這么費事!說著奪過我手里的油漆桶,一手捏著桶沿兒,一手托著桶底,照準鐵門旁邊的門垛把漆桶一揚,一長溜兒紅漆射出去,噴濺在孫長友家墻上。正當小東北咚的一聲將漆桶拋甩在村街上,瀟灑地拍拍手,拎起放在摩托車座上的頭盔,準備往頭上戴時,孫長友家的大門忽啦啦從里往外開啟,五六條壯漢手持棍棒赫然出現在門洞里。
隨著門角那一堆枯枝敗葉再次被風卷起拋向半空,我聞到了一股臭烘烘的酒肉氣。剛跟這酒氣打個照面,我立馬分辨出了隱含其中的逼人殺氣,大腦經歷了極短暫的一小下空白之后,把手里的豬毛刷子一丟,轉身腳底抹油撒丫子就跑。耳畔雜沓的腳步聲里夾雜著摩托車的巨大轟鳴,我一扭頭,見倆人攆著騎摩托車的小東北朝另一個方向去了。就在這時,我的腰上吃了一棍,這一棍正打在剛才柳樹杈子砸過的地方,疼得我身子側歪一下,險些跌倒。與此同時,我的左臉和右臉上分別挨了兩記重拳。我奮力掙開揪住我胳膊的一只大手,豁命朝村外狂奔。又有一棍掄在嘴上,我腦瓜子嗡的一聲巨響,飛奔的身子再次搖晃起來。但這絲毫沒有阻止我逃生的腳步,直跑得兩耳生風,恨不能肋生雙翅。后來回憶這次經歷,我認定那幾條大漢在樓上發(fā)現我和小東北時,就已分工明確,他們沖出門洞,即對我和小東北實施分頭打擊,追趕我的全程沒有發(fā)出半句謾罵和叫囂,他們一聲不吭。如果那天他們不是都喝多了酒,我和小東北不被打死,也得被扒層皮,正是由于他們都處于醉酒狀態(tài)才讓我和小東北得以幸運逃脫。
我剛跑出村口,遠遠看見小東北騎著摩托車斜刺里沖來。我抹一把滿嘴的鮮血,抬腿跨上來到跟前的摩托車。小東北一加油門,摩托車嗷地一聲躥出,將那些散落在麥子地里的追趕者遠遠拋在身后。當我們沿著來路奔馳,把身后的榆林村越甩越遠時,我的眼里竟不爭氣地涌滿了委屈的淚水。
鬧騰了一個白天的大風終于累了,漸已清亮的天上浮滿星斗,一彎月牙賊亮,在我家南墻那的棗樹梢兒上搖來蕩去。進得家門,我瞥見配房屋里亮著燈,隔著窗玻璃我望見瑞紅正抱著根木棍在水缸里來回攪動,我知道她這是又做的一缸洗潔精。推門進屋,瑞紅馬尾辮子一甩,只在我身上掃了一眼,立馬丟了手里的木棍,跑上前來,拿手扯著我胸前的棉襖,帶著哭腔問,咋流這么多血?你這是咋的了?看著她一雙美麗的杏核眼睜得老大,我把頭一歪,抬手捉住她懸在半空里的那只手,擠一絲笑出來,沒啥、沒啥,騎摩托磕了一下。這一笑,牽扯得我嘴唇里的傷口更劇烈地疼痛起來,嘶嘶之聲從齒縫間漏出。瑞紅眼里的驚恐絲毫未減,她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我。想起小東北跟我說瑞紅凍手的事,我順勢把她那只手托到眼前,嫩黃的燈光底下,我見她腫脹的手背上到處布滿凍裂的血口子,有的瘡口往外翻著,露著里面粉嫩的鮮肉。
我愧疚地說,明天,去武垣縣城送洗潔精時,你必須得買點兒凍瘡藥。瑞紅悄悄把她那只手從我手掌心里抽了出去。她說,我這手是小時候冬天在山里拾柴火落下的毛病,一冷就犯。上藥也不管事!今天都打春第五天了,用不了十天半月,天一暖和,它自己就好了。說著,她又把手往我嘴邊伸,說,這是磕著嘴了呀?給我看看傷口大不,不行咱得去醫(yī)院上點兒藥。我又一躲,掃見地下攤著個做洗潔精用的食鹽袋子,貓腰抓了一把食鹽攥在手里。我找只碗,在水缸里舀了半碗水,把食鹽放碗里用手指頭攪攪,開始漱嘴。鹽水在我口腔里來回流動,像是鋒利的刀片在肉上刺,我眼眉、鼻翼上的肉也跟著瘋了一樣彈跳不止。
想起傍晚我和小東北給劉大腦袋交差時,他冷冷的樣子,我把滿滿一嘴血水噗地噴到了屋地上。劉大腦袋說,只要孫長友把欠賬還回來,我娘的欠條,還有他答應給我和小東北的幾百塊錢一準兒到位。劉大腦袋雖然這么說,但我一想榆林村那幾條兇猛的大漢,就覺得這事兒懸。
這個晚上,在溫熱的被窩里,我和瑞紅挨在一起側身躺著,我把瑞紅的兩只小手團起來用一只手攥著,另一只手在她兩個干癟的乳房上來回游走。我望著窗戶上一小片白晃晃的月光說,你手里還有多少錢?瑞紅問,你干嘛?我說,估計一過年,我考協(xié)警那個事兒就有眉目了。我想趁過年,到我那個當煙草公司經理的表叔家里看看。之前我聽表叔說過,他好像跟公安局的哪個領導是好朋友。瑞紅身子動動,我的手追上她的一個乳房繼續(xù)撫摸著。瑞紅說,得多少?我猶豫再三,最后說,有幾百就行。瑞紅說,給你一千吧。我連說,用不了,用不了!瑞紅掙開我的撫摸,掉轉過臉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聽到她把話說得不容反駁:表叔這么大門路,過年送禮的人肯定少不了。咱送的少了,人家連記都記不住你。只要你能找個像回子事的工作,比啥都重要。錢花了,咱再掙!
這一晚上,因為瑞紅的通情達理,我激動得什么似的,顧不得嘴上、身上火燒火燎的灼痛,連著做了三次,瑞紅每次都特配合,特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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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瑞紅和小東北,是在天津塘沽的一個建筑工地。在我想去劉大腦袋的小額貸款公司上班,遭到我爹斷然拒絕之后,整天在家無所事事,經常為點兒小事兒跟我爹娘發(fā)脾氣,一時間家里變得火藥味十足。正這節(jié)骨眼上,我們村的李庚須找到我,說他姨家表哥在天津當工程監(jiān)理,這表哥給他在塘沽找了個看工地的活兒,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做伴去。
李庚須是我小學同學,他僅上到四年級就輟了學,據說是跟著他爹學賣貂皮去了。一晃七八年,我隱約能記起來在李家佐村街上碰見過他兩回。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李庚須又瘦又矮,腦門兒齊著我的肩膀頭,一張刀條臉曬得油黑瓦亮。最令我感到訝異的,是他那個棗核一樣的小腦瓜頂上竟燙出個相當夸張的爆炸頭,打遠看像扣著個碩大無比的鍋盔。李庚須一屁股坐上我的床沿,蹺著二郎腿對我說,二丑,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叫你跟我搭伴兒去天津,不為別的,就是因為你念了高中,比我認字兒多。這兩年,我跟我爹買貂皮,可沒少讓城里人坑,說到底就是咱文化淺,沒人家花花腸子多。這次出去,我就想你給我做個伴兒,咱倆相互有個依靠。李庚須邊說話,邊顛動他的二郎腿,顛得我的心也跟著動起來。
二丑是我的小名。我娘背著我爹哭天抹淚對我講,生我之前,我上頭還有個哥叫大丑。我哥大丑五歲那年,偷吃生產隊喂牲口的花生餅給撐死了。我娘跟我提起這事兒時,哭得像個淚人,她老覺得對不住我那早夭的哥哥。我娘哽咽著說,要是平時能讓你哥吃飽飯,他也不至于一見那花生餅就像得了餓癆樣吃起來沒完沒了呀。我爹卻對我哥大丑的死諱莫如深,家里外頭絕口不提。好多年沒人叫過我二丑了,經李庚須這么一喊,我忽然有些恍惚,一時間覺得眼前這個黑瘦的人挺親切,稍做猶豫,便答應了他。
我跟我爹說要跟李庚須去天津打工的事,他沉吟半晌,最后肅起臉說,這家子人在咱李家佐倒是不咋琢磨著告密害人。只是李庚須他爹有點兒愛??!年年過秋,他總偷別人家莊稼,甭管棒子、長果、山藥、芝麻,逮著啥弄啥。我看那李庚須倆小眼睛賊溜溜的,跟他爹的眼沒啥兩樣兒。你跟他出門留點兒神,別到時吃了他的啞巴虧。我聽我爹說這話,不敢跟他犟嘴,父子倆要是真斗上氣,鬧不好我就去不成天津了。我只是胡亂沖他點頭,算是回應了他的叮囑。第二天,我跟李庚須在武垣縣火車站一起坐上了開往天津的火車。
應該是李庚須表哥事先跟工頭打過招呼,我和李庚須一到工地,工頭就對我倆特客氣。領著我倆往住處走的路上,工頭都幫李庚須拎了行李。李庚須當上了工地的保安,我則被派去學做架子。這之前,我半點兒都不清楚我有恐高癥。跟在一群神情淡漠的工友屁股后面,被升降機送到八九層樓高的地方,我沿腳底一根拳頭粗細的鋼管沒走幾步,往下一瞅,頓覺天旋地轉,小心臟登時就跳得沒了章法。手掌心冒汗,弄得手里扶著的鋼管又濕又滑,這更加劇了我內心的恐慌。我只好緊摟著眼前一根豎著的鋼管,身子慢慢下滑,一屁股癱坐在腳下的鋼管上。我閉著眼,連著做了好幾次深呼吸,以為那樣或許能夠舒緩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懼。然而,我很快發(fā)現,就算把嘴巴張得再大,一口全部吞下順著海河筒子吹過來的海風,也不可能再從屁股底下的鋼管上站起來了。后來,我渾身發(fā)抖臉色煞白的樣子,引起了不遠處一個工友的注意。他輕盈地踩著鋼管,猴子般靈巧地跳躍過來,一把揪住了我的后脖領子。我想,如果他發(fā)現得稍晚會兒,沒準兒我真就一頭栽向地面,把自己摔成了一攤肉泥。
工頭見我確實不是干架子工的料兒,又礙于李庚須表哥的情面,不能攆我走。他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我,哭喪一樣的臉上盡是無可奈何的表情,連著嘖嘖了好幾聲,最后他說,就在地下干吧。說著,他朝腳手架底下指了指。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見一叢鋼管之間有個人戴著紅色的安全帽,把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正貓腰撅腚撿拾著架子工們從高處隨手丟下來的腳扣。我不明就里,用問詢的眼神看著工頭。你,跟著她撿腳扣子。工頭說完,調頭走掉。
我學著腳手架間那個人的樣子,在工地上找了個空水泥袋子,緊緊頭上的安全帽,一頭鉆進叢林般的腳手架間。只干了一個多小時,我的手、胳膊、后背,好幾處地方都給從天而降的腳扣砸腫了。我跟隨著那個人抱著多半袋子腳扣從腳手架底下鉆出來時,她回頭看我一眼說,你穿這么薄,干這活兒不行。我一聽她說話,看見紅色安全帽底下,忽閃著一對明亮的杏核眼,這才發(fā)現她是個女的。她揚了揚手里的棉手套,又用下巴拱了拱身上棉襖的領子口,沖我笑笑,我注意到她笑起來兩個眼角泛起不少細密的魚尾紋。我猜想她的年齡一定比我大很多,就感激地沖她點點頭。我倆把兩袋子壞腳扣倒在一處,開始坐在幾塊摞起來的磚上,擰著腳扣上的螺絲上機油。見她低頭干活兒,我就搭訕問,大姐,你來多久了?她手里忙活著沒抬頭,說,才來。我問,你哪里人?她答,黑龍江。我又問,你自己來的?她無聲地點了點頭。等我們把那些被架子工隨手丟下來的,不好用的腳扣子修理到一多半時,她對我說,你在這兒修著,我去撿。說著,她拎起腳邊的水泥袋子就走了。望著她有些臃腫的背影,那對好看的杏核眼又在我眼前浮動起來,我感覺她長得特別像我喜歡的臺灣影星鐘楚紅。
李庚須看工地的活兒輕松自在,沒事兒就圍著工地東溜西串。工頭碰見他,都要滿臉堆笑先跟他打招呼,他簡直活成了這工地上最游手好閑的人,讓我既羨慕又嫉妒。李庚須每天都會來我們修腳扣的地方,隨手從地上撿起兩個腳扣子托在手掌心里,在兩手之間拋來丟去,搗鼓著玩。李庚須邊玩兒腳扣邊跟我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閑話。我悶頭干活兒,偶爾會朝他站的方向瞥一眼,每次都能見他兩條細腿把肥大的褲腿抖得忽噠噠如風般鼓蕩。李庚須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我開始發(fā)現瑞紅不怎么喜歡他。一見他來,瑞紅拎起水泥袋子就走,等李庚須走了,她才回來。瑞紅在與不在,我都不會在意,她不在的時候,我反而可以跟李庚須說幾句帶顏色的笑話。
我們所在的工地出去就是海門大橋,過海門大橋到北頭,海河邊上有個錄像廳。我在那里第一次看了電影《古惑仔》,里面鄭伊健飾演的陳浩南把我迷住了。自從看完那部電影,我開始蓄頭發(fā),到秋天的時候,脖頸里的頭發(fā)開始從衣領內撅翹出來,雖比不上陳浩南的飄逸,但已具有他的幾分神韻。我很看重這長起來的頭發(fā),特意過海門大橋,在一個街邊小商店內,買了十來袋小包裝的海飛絲牌洗發(fā)水。每隔一天,我就撅著屁股,把頭伸到自來水龍頭底下,很賣力地洗一次。
我接下要講的這件事其實挺俗的?,F在回想起來,打架的那個傍晚,天太熱了。塘沽那地方的蚊子不僅個頭大,咬人還忒狠,附著在人的皮肉上,用不了多一會兒,拇指肚大小的疙瘩就會蓬勃而起。為防蚊蟲叮咬,我習慣晚飯后坐在板房內的吊扇底下乘涼。那天,我剛坐下,就聽外頭吵吵,還夾雜著女人的啜泣聲。工地上每天傍晚都有喝多的人,打工的夫妻有好幾對,抬杠拌嘴是常有的事兒。所以,最初我也沒怎么在意,后來越吵越兇,到最后,兩排簡易房中間的過道里響起來好多人扭打在一起的聲音。
過道中間豎著根碗口粗的木桿子,桿子頂上綁著倆一百五十瓦的電燈泡,燈光雪亮,把過道照得如同白晝。我一出門就看清了背靠木桿子,正低頭抹眼淚的瑞紅。瑞紅身上只裹塊被單,那被單太窄了,以至于她雙手揪著被單按住胸口,把兩條細白的小腿的多半截露在了外面。瑞紅腳邊,幾個男人滾作一團,有人惡狠狠地罵,一聽口音就是四川人。看到瑞紅,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地上滾著的這幾個男的肯定跟她有關。還沒等我上前問瑞紅到底咋回事,李庚須噌一下從我身后躥了出來。他躥至人堆邊上,雙手比比畫畫一蹦老高喝罵道,快別他媽打了。聽見沒?都給我住手!李庚須邊罵,邊往那幾個人跟前湊,頤指氣使的樣子儼然他就是這工地的頭。結果李庚須剛挨近那幫人,就被人一腳蹬翻,往后趔趄幾步,仰躺到了我腳邊。李庚須或許早就看見我站在這里了,他都沒仰腦袋,就用手摟住我的一只腳踝,帶著哭腔喊,我操他娘的,把我牙打掉了!他用手托著手掌心里一泡血污指給我看,惱怒地咆哮道,二丑,你他媽還不上!李庚須說完,一只手從我腳踝那里開始往上爬,直爬到我大腿根部,狠狠擰了我一把,疼得我倒吸好幾口涼氣。這時候,《古惑仔》里陳浩南揮刀砍人的情景開始快速在我腦海里疊印而出,他奶奶的,此時我手里要是有一把長柄的、寒光閃閃的大砍刀就太應景了。
我一腿趟開李庚須,大步跨到墻根處,踅摸半天,甭說大刀,連個應手的硬物都沒找見。兜轉身子,瞄見對過墻上斜倚著根大拇指粗細、一米來長的鋼筋棍,我躥上前去,一把將鋼筋棍握在了手里。之前,在工地上聽說四川人抱團,打架敢下死手,可當我一鋼筋棍橫掃過去,撂趴下一個敦實的小個子之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對地下那人的踢踹,幾束驚懼的眼神唰地聚到我身上。我一手拎著鋼筋,故作冷靜,緩緩抬起另一只手,叉開五指往后梳理幾下頭上的長發(fā)。這一假裝瀟灑的動作,招來李庚須的大聲驚嘆。我顧不得自我陶醉,趁這幫烏合之眾尚未一哄而散之際,掄動手里的鋼筋棍,三個企圖逃跑的家伙隨即人仰馬翻。其實,我真正用鋼筋棍敲倒的人就一個,那倆都是慌亂中被地上的雜物絆倒的,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在這個夜晚成為這工地上夠狠、夠拽的人。我一戰(zhàn)成名。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吃罷晚飯,瑞紅插好板房門,熄了屋里的燈,脫光衣服正用毛巾蘸著洗臉盆里的清水擦洗身子,不想一個喝醉了的民工,竟從窗子爬進屋內,要跟她搞事情。瑞紅嚇得披個床單,撞開房門逃到外面。那男的不依不饒,追到門外,又跟瑞紅動手動腳。瑞紅又羞又惱,就跟他吵了起來。一個綽號小東北的工友恰好路過,質問那人為啥欺負他老鄉(xiāng)?那人借著酒勁兒張口就罵小東北。倆人打起來后,引來一伙同鄉(xiāng)民工,給小東北一頓胖揍。這一仗,雖然我用鋼筋棍敲斷了一個人的胳膊,砸腫了另一個人的大腿,但因為李庚須被人踢掉一顆門牙,小東北被打得鼻青臉腫,而那人又是鬧事在先,工頭沒有通知派出所,最后判令那個喝醉酒鉆瑞紅屋子的人給李庚須賠償五百塊錢種牙,其他人各人看各人的傷,互不賠償,就此了事。第二天一上工,我就問瑞紅,大姐,那個小東北是你老鄉(xiāng)?。咳鸺t說,我是黑龍江的,他說他是遼寧錦州的,要是按關里關外算,我們算老鄉(xiāng)。
拿到五百塊錢后,李庚須沒去種牙,倒是請我在海門大橋北面的小飯館喝了頓酒。李庚須請客的時候,用一張漏風的小嘴對我說,二丑,那天黑夜,你甭提有多牛逼啦!他說著,把一只手插進爆炸頭,模仿我打架時的樣子往后一遍接一遍地梳著頭發(fā),邊梳邊把嘴角撇得老高,擠眉弄眼之際,跑風的嘴里漏出無比受用的哼唧之聲。
第二天剛上班沒多長時間,李庚須就氣喘喘地跑來找我,二丑,不好啦,你爹死了!我看著他的爆炸頭,半天說不出話來。李庚須接著說,家里不知道咱們在哪兒,給我表哥打了電話,工頭剛轉告我的。從李庚須嘴里吐出來的話揪拽起我體內的力氣,抽絲一樣往身外抻扯,我木立著,嘴中喃喃低語,我要找工頭支錢,我要回家看我爹。
回到李家佐,一進家門,我瞧見我們家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近族當院的三兩個人在盤灶架鍋。我爹孤零零躺在堂屋一張低矮的木床上,靈前一個人沒有。我東西廂房轉過一圈兒,沒見我娘的影子,就扯住當院正刷鍋的一個叔伯大爺問,大爹,我娘呢?那個大爺手握一把刷鍋用的高粱苗子,正彎腰用力朝地上甩著刷鍋水。他起身瞅我一眼,轉著腦瓜在院內逡巡一圈兒,有些疑惑地道,出去了吧?剛才還在。等埋完我爹,我才知道我娘那天是找劉大腦袋貸款去了。我娘說,我爹曾跟她說過,來這世界一遭,死了啥也不求,就要一副柏木棺材,一出河北梆子。那會兒,李家佐村老了人用柏木棺材成殮的只劉大腦袋他爹一個人。劉大腦袋他爹愛喝酒愛吃武垣縣城西街上的馬氏燒雞,縣城逢五排十的大集,那老頭兒不分寒暑,不計刮風下雨,集集到。到了集上就去馬氏燒雞店弄個小雛雞撕扯著吃邊吃邊喝衡水老白干。有次喝醉了,回李家佐路上,老頭被新疆過來送羊皮的拖掛車給軋死了。劉大腦袋發(fā)送他爹就用了李家佐村頭一副柏木棺材。我娘學說我爹的原話,劉大腦袋他爹那么個坑全村的主兒,軋成一坨爛肉,都用柏木棺材。我好模好樣,一輩子的硬骨頭,憑啥不用柏木的?砸鍋賣鐵也不能讓那貪贓枉法的小人比下去!我雖沒親耳聽到我爹這樣說,但我知道他說貪贓枉法這四個字時,定是怒目圓睜,鋼牙咬碎,且那聲調是帶了戲腔的。我爹生前愛看河北梆子,他常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但他萬萬料不到,就在他人生這出戲謝幕之時,走投無路的我娘為了滿足他這最后的愿望,竟找到他宿敵的兒子,押上村北頭的自留地,五分的利息貸了人家三千塊錢。
3
我牽著瑞紅的手走進武垣縣剛開業(yè)的一家大型商場,我們買了兩條紅河煙、一箱衡水老白干。瑞紅拎著煙、我扛著那箱酒朝商場外面走時,瑞紅悄悄扯我衣襟,用一對探詢的目光看著我,這點兒東西少不?要不再給表叔割上十斤豬肉吧。我停下來,眼光掃在瑞紅凍爛的雙手上,算了,還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給咱幫上忙呢,就這些東西,咱得做多少缸洗潔精才能掙出來?瑞紅說,成不成的,咱努力了就不留遺憾。既然咱打算求人幫忙,就不能讓人說咱小氣!你在商場門口等我,我去割肉。瑞紅不由分說,快步離開,尋找賣肉的柜臺去了。我望著她在擁擠的人群中擠來擠去的身影,心頭莫名涌起一陣酸楚直躥鼻孔。她當初跟隨我從塘沽跑到這小縣城來,那是一心一意要幫襯著我把日子過紅火的,可她比我大十幾歲,還沒離婚,我倆這么不清不白的,啥時候是個頭??!要是當初李庚須不出事,說不定我們還在那個工地干呢,我跟瑞紅也不一定能發(fā)展到今天這步。
埋完我爹,我返回工地的時候,正好是八月十四天傍黑兒。一進工地,遠遠望見小東北朝我招手。小東北跑到我面前,從兜里掏出幾張五十的票子對我說,大哥!你走之后我才聽說你家大爺沒了,我這有兩百塊錢,算是弟弟的一點兒心意。我連說不用。小東北沉起一張娃娃臉,大哥瞧不起弟弟?我對他說,哪里哪里,我爹的事兒已經過了,辦得也挺圓滿,兄弟的情義我心領了。小東北把手里的鈔票往我懷里掖,大哥要是真瞧得起兄弟,那就拿上!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冀中平原上有過完白事兒不收禮的習俗,可眼前的小東北一副沒完的勁頭,我只好接了揣進兜里,連聲道謝。小東北咧嘴一笑,大哥,明天工地放假,叫上我那老鄉(xiāng),咱一起出去玩兒。我知道小東北嘴里的老鄉(xiāng)指的是瑞紅,就沖他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起,我們四個人湊到一塊兒,瑞紅提議,出這工地就是海河,咱就沿著海河遛達,說不定能見到大海。在瑞紅說這話之前,李庚須找到我說想去天津市里,買點兒東西看望一下他表哥。等瑞紅說完,我看一眼李庚須,那好,咱們趕中午飯回來,下午誰有別的事,再去忙。李庚須蹙著眉,抓撓了幾下腮幫子,沒說別的。
我們四個人走在海河邊上時,我癡癡望著一艘兩三層樓高的大船從海河里駛過,船舷犁開寬闊的河面,浪花翻涌,海鷗翔集,不由心旌搖蕩起來。我暗暗捏緊拳頭,在心里默念,我爹死了,我一定要活出個人樣。說什么也不能讓李家佐村的人小瞧,特別是不能讓劉大腦袋之流低看。
瑞紅始終走在我身邊,她梳個馬尾辮,前額上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全部熨帖地趴伏向后,腦門那塊兒潔凈明亮,襯得一對杏眼烏黑閃光。在我眼里,她越來越像鐘楚紅了。李庚須和小東北走得快,走著走著就把我和瑞紅落在了后面。瑞紅看一眼前頭那倆人模糊的背影,悄聲問我,哎,你們那里有做洗潔精的嗎?我沒明白她問這話的意思,就反問,怎么了?瑞紅說,要是沒有就好了。我在哈爾濱市里學過做洗潔精,那東西飯店和賓館用量不小。我忙追問,能掙錢?瑞紅說,如果銷量大,比咱們在這兒打工強。我一聽,登時心花怒放。停下腳步,我一把抓起她的手激動地說,大姐,我不怕累,要是真能掙大錢,你只負責技術指導,我干活兒。掙了錢,你拿大頭,我拿小頭。我只顧著說,卻沒注意到瑞紅白皙的臉頰上已經飛起片片紅云。又走幾步,瑞紅悄悄把她的手從我手里抽了出去。前面那倆身影越來越小,我說,咱們快去追他們。正當我準備甩開步子向前時,感到手被輕輕觸碰了一下,沒容我去看,瑞紅的手已經把我那只手握住。我看著她望向河面的側臉,那半張臉被海河里的水光輝映著,正緋紅成一片。想起第一次對著鐘楚紅的畫報時的情景,我的心怦怦亂跳,身上的皮肉越繃越緊。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猛地伸出另一只手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在她發(fā)出一聲不知是驚懼還是享受的低吟時,我伸過嘴在她額頭上嘬了一小口。
那天,我們沒能見到大海就開始往回走了。一路上,我像得了話癆,一個勁兒說話。我說海河上的大輪船,說海鷗,說工地上那個還用繃帶吊著胳膊的人……瑞紅手掌上的溫度尚在,額頭上甜膩膩的余味未消,我仿佛一臺剛加滿油的機器,渾身上下奔騰著取之不竭的力量,這力量讓我的嘴停不下來。
誰也不曾料到,一進工地,我們四個就被幾名在門口等候多時的警察給圍了起來。正驚異之余,李庚須被兩名警察老鷹捉小雞一樣掀翻在地,上了背銬,留下一臉震驚的我們。
李庚須是因為偷盜工地上的腳扣被警察帶走的,一個收廢品的老頭指認的他。李庚須被抓走之后,我眼前不斷閃現他在我和瑞紅干活兒時,兩手玩弄腳扣時那怡然自得的神態(tài),還有他那條抖來抖去的肥大褲子。工頭說,監(jiān)守自盜啊!警察在廢品站搜出來的腳扣有小山高!我覺得工頭這話有些夸張,但仔細回憶李庚須第一次在我們面前玩弄腳扣的時間,幾個月下來,按他一次偷倆算,也確實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本來我是通過李庚須來的這工地,現在他突然犯了事兒,再干下去總覺得沒啥意思,而且瑞紅跟我說了做洗潔精的事之后,我心里一直蠢蠢欲動。我試探瑞紅,要不咱不干了,回河北老家做洗潔精?瑞紅想都沒想就說,行。
我倆在工頭屋里結完賬往外走時,小東北攔住了我們。他眼睛不看瑞紅,巴巴望著我,大哥,聽說你們要回河北,能不能帶上兄弟?上次打架,跟那幫人結了梁子,你一走,他們一準兒找茬兒收拾我。就算大哥不帶我走,我也不能在這個工地待了。我聽小東北說完,扭頭瞅瞅身邊的瑞紅,瑞紅忽閃著一對杏核眼,沒吱聲。我轉身對小東北說,行啊,哥知道弟弟是個義氣人,你愿意跟我們走,就進去結賬吧,到了河北我老家那兒,咱騎著騾子找馬,有哥一口吃的,就不能讓弟弟餓著。我說話時,小東北一直盯著我的臉,聽我把話說完,娃娃臉上一雙眼睛里已是淚光閃閃。
我們仨回到武垣縣,小東北當天就在縣城一家大連海鮮城找了個做燒烤的工作。瑞紅則直接住進了我家里。回來時,瑞紅特意在天津市里的一家化工商店購進了AES、片堿、磺酸,這些做洗潔精的原料都是她自己花錢買的?;氐嚼罴易?,我倆先在家里的水缸里試驗了一缸,我拿水瓢舀了半瓢洗潔精,看著那乳白色的黏稠液體從水瓢里滑落,淌進水缸當中,在水面上砸出來一個深深的水窩,我心里甭提多高興了。當天晚上,就在家里的西屋,那張床頭貼著鐘楚紅畫報的床上,我和瑞紅睡到了一起。她的身體很柔滑,只是肚子上有道很長的刀疤。她說,那是做絕育手術留下的。我聽了之后,有些失落,但第一次碰女人,很快就顧不上那個了。我娘睡在東屋,我倆好時,瑞紅咬著被角兒不敢喊出聲,但我從她身體動作的幅度斷定她是喜愛我的,也非常享受我們這相愛的過程。
那天在商場,瑞紅給我割了十五六斤送禮用的豬肉,還給我娘買了一件過年穿的新棉襖,棉襖是紫紅色的,上面印有暗花,一水兒怒放的大團牡丹,看上去莊重大方又不失貴氣。瑞紅剛來的時候,正趕上收秋,我家種了兩畝地的花生,那些天,我起早貪黑去武垣城里跑洗潔精的銷路,刨花生的活兒就落到了瑞紅和我娘身上?;ㄉ倩丶液?,我娘跟我說,這幾天跟瑞紅一塊兒刨花生,我觀察這閨女,那可真是把過日子的好手。人實在不說,干活兒不惜力氣,還手快。說話咱不昧良心,這些年,你娘我就沒見過李家佐哪家的媳婦,為過日子急得晌午飯都顧不上吃,愣是一個人用小推車把二畝花生倒騰回了家。我娘說,能不能拴住瑞紅的心,就看你小子的造化了!瑞紅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贏得我娘的歡心,自然讓我喜出望外,我只顧搔著頭對我娘嘿嘿傻笑。雖說沒和瑞紅結婚,但現在這個家已是像模像樣,暖意十足,這讓我更賣力地奔走在武垣縣城的賓館、飯店之間,全縣做洗潔精的就我們一家,我們的貨比商店里那些瓶裝的便宜很多,質量卻差別不大,所以很快就打開了銷路。每天瑞紅負責制做,我負責蹬著三輪車送貨,對眼下的生活我們無比滿足。
一過元旦,電視上播了條招聘啟事,縣公安局面對全縣男女待業(yè)青年招聘輔警,高中學歷即可報名。我沒怎么在意,瑞紅卻走了心。她對我說,做洗潔精我一個人就行,你不妨考考這個輔警試試,畢竟是份正經工作。我說,你一個人又做又送的多辛苦!瑞紅嗔怪,瞧你說的,這么點兒活還能累著人?
趁著去保定進洗潔精原料,瑞紅硬拉著我去書店買了《刑法》《刑事訴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處罰條例》三本書。買完書,又被瑞紅拽進理發(fā)店,把我一頭心愛的長發(fā)給剪了。
從保定回來,瑞紅天天督促著我背書學習。到臘月初一考試那天,我?guī)缀跄馨涯悄﹃闷鹆嗣叺娜緯诚聛砹恕目紙龀鰜?,瑞紅問我,題都會做嗎?我回答,都做上了,就是最后的作文怕丟分兒。瑞紅一臉緊張地問,什么作文?你怎么寫的?我說,作文的題目是《你為什么要選擇做一名輔警》,我只寫了一句話。瑞紅摟緊我的胳膊問,你寫的啥?我說,我只寫了九個字,因為愛情,因為愛瑞紅。說完,我就嘿嘿笑起來。瑞紅明白我是在調侃,在我背上輕輕捶了兩拳。
我到現在都不清楚是我考試成績好,還是我那個在煙草公司當經理的表叔私底下起了作用,正月初七,縣公安局門口張榜公布出來的輔警名單上,我的大名位列其中。正月十六,我們這些新招錄的輔警學員在縣武裝部的一個民兵訓練基地統(tǒng)一培訓,我騎自行車馱著被窩卷趕到那里時,意外的在這里碰見了我初中同桌郭佩佩,她已是一名縣公安局政治處的正式民警了。
4
郭佩佩在我們集訓期間,負責每天早中晚的三次集合點名,她身著筆挺的警服,腳上的皮鞋锃亮,警帽檐壓著她油亮烏黑的齊耳短發(fā)。幾年不見,我發(fā)現她比上初中時高了、白了、胖了,一對桃樹葉子一樣的眼睛也比那時寬了,顯得特明亮。郭佩佩第一次懷里摟著個書夾子喊我名字時,抬頭看了我一眼。她喊別的學員,也會看上一眼,但我感覺她冷冷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要比別人稍長些。因為在我沖她默默點了點頭之后,她的目光并未從我身上滑走,而是有些茫然地流連在我這個方向。我想她肯定記起了我說她鋼筆字寫得爛的那件不愉快的舊事。我以為,郭佩佩會在我們訓練的間隙找到我,跟我聊聊天敘敘舊什么的,事實上她半點兒那方面的意思也沒有,整天不茍言笑,步履匆匆,身影穿行在訓練場和我們的宿舍之間,我甚至沒看見她與其他人拉過話。
訓練我們的教官是縣看守所的兩名武警中隊戰(zhàn)士,郭佩佩讓我們分別稱呼他們賴教官、郎教官。他倆看上去比我們這些剛招聘來的協(xié)警年齡都小,每天把稍顯稚嫩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目不旁視,站軍姿走隊列時,我們稍有差錯,上來就是一腳。我的舍友王振就曾經因為踢正步總不到位,被罰站軍姿半小時。
學員們兩個人一個宿舍,王振胖墩墩的,長了個又寬又長的大下巴,乍一看,一張馬臉凹進去一大塊。王振抽煙,有一回他去旅行包里拿煙,我偷眼看見他那包里除了成條的紅河煙還有兩瓶脖頸上系著紅綢子的郎酒。王振給我遞煙,我說,對不起兄弟,我不會抽。王振收回煙點著,銜在嘴上,把長下巴往起一揚,透過繚繞的煙霧斜睨著我問,你多大了?管我叫兄弟!我說,我二十,屬馬的。王振又問,你幾月生日?我說,三月初七。王振撲哧一笑,走過來拍拍我肩膀,快甭跟我扯淡了,我正月初五生的,以后乖乖叫哥!我臉一熱,老老實實沖他點點頭,鄭重其事地說,真不好意思啊,振哥,我以為我比你大呢!王振接了句,你以為,你以為就真是你以為的嗎?
一天傍晚,我和王振從操場訓練回到宿舍,簡單洗過手臉,端起飯盆準備去食堂打飯。王振擋在我面前,兄弟,別去食堂了,今晚哥讓你開開葷!我愣在原地,不解地看著他說,局里可是有嚴格規(guī)定,不讓咱們出這訓練基地的院子。王振長下巴一歪說,我說要出去了嗎?等著!說完,他就仰躺到床鋪上吸煙。我把飯盆放回原處,出去打了盆水回來開始洗襪子,見王振床底下丟著兩只,我貓腰把它們勾出來,跟我的一起洗了。我把兩雙襪子剛晾上,他被子底下就響起來電話鈴聲,他一翻身從床上坐起來,手伸進被窩摸出個移動電話來。我見過的大哥大都有半塊磚頭大小,王振手里攥著的這個卻比手掌還要小一號,我第一次見這么小的移動電話,感覺特新奇。后來我才知道當時王振手里拿的那種移動電話是摩托羅拉掌中寶。王振把掌中寶的天線扯出來,在屋里來回走動著說話,我聽出來他是在指揮著電話那頭的人往我們所在的民兵訓練基地來。王振接完電話,又把掌中寶塞回自己的被窩,轉身對我一擺頭說,走,取飯去!我倆偷偷摸摸從圍墻上把外面人送來的下酒菜接了,又倒騰回宿舍。王振說,你把咱屋收拾收拾,我出去一下。王振出去不多時,就領著那兩名教官回到了屋內。
倆教官被王振擺平之后,再訓練時,他倆跟我和王振就有了一種默契。一到休息點兒,我們四個就湊到一塊兒說話,這期間我跟他們仨學會了抽煙。自打那天晚上喝過酒之后,王振就再沒登過食堂的門檻,每頓飯都是我?guī)退蚧厮奚?,而他則利用我打飯這段時間握著他的掌中寶仰躺在床上煲電話粥。
有天中午,我端著剛從伙房打的兩份飯菜往宿舍走,半路上郭佩佩堵住了我。我一手一個飯盆,立在原地,盯著她鼻翼上一粒新長出來的小痘痘,冷冷地沉默著。郭佩佩單刀直入,你要真打算在公安局干長久,就注意點兒!協(xié)警雖不是正式警察,但也有嚴格的紀律要求。我聽她把話說完,馬上猜到她知道了我們那晚喝酒的事。我當下心里一慌,卻故作驚訝地問,我怎么了?她狠狠剜我一眼,你怎么了,你知道!丟下這句話,她快步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朝她背影瞪了一眼。回到宿舍我把這事跟王振講了,我擔心地說,郭佩佩可能知道那天咱們喝酒的事了,她要跟局領導匯報就麻煩啦!王振對我笑笑,別理她!聽說她現在正跟宣傳部一個副部長的兒子搞對象,那小子是個卷毛獅子獸。王振又把他的長下巴揚得老高,不就一個宣傳部的部長嗎?還是個副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是看不慣姓郭的那股假模假式的傲氣勁兒!不過,她胸大屁股大,沒準將來能生小子。王振說完,沖我擠眉弄眼嘻嘻壞笑,我卻笑不出聲。郭佩佩的話真把我給嚇住了,我可不想把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弄丟了,那樣太對不住瑞紅了。自從郭佩佩說過我之后,不管王振怎樣,我開始時時處處嚴格要求自己,訓練的間隙,我多次以上廁所為借口,盡力躲著王振和那兩個教官。好在按規(guī)定進行的半個月強化訓練很快結束了,我們這些協(xié)警學員通過了最后的測試,全部被縣公安局聘用。
局里給我們發(fā)放了統(tǒng)一的服裝,這服裝除了跟真正的警服在臂章和肩章上有所區(qū)別之外,打遠看幾乎一模一樣。當我穿著嶄新的制服突然出現在我娘和瑞紅面前時,瑞紅呀地一聲尖叫,上來就緊緊摟住了我的脖子,差點兒把我頭上帶警徽的大檐帽給撞掉。我娘在仔仔細細把我端詳一番之后,把頭歪向一邊,悄悄抹起了眼淚。她說,要是你爹還活著,不知有多高興呢!瑞紅說,你走這些天,那個李庚須來家找你好幾趟。聽到李庚須回來的消息我挺開心,就笑著問瑞紅,那家伙回來了呀?瑞紅淡淡地說,他手腳不干凈,你現在身份變了,今后少理他。我一怔,瞅著瑞紅,認真點了點頭。
縣公安局把我們這些招聘的協(xié)警作為新生力量充實到了各基層單位,我被分到刑警大隊三中隊,辦公地點在武垣縣最北面一個鄉(xiāng)的鄉(xiāng)政府大院內。上班離家雖遠,但我很開心。在我印象中刑警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警察,對破案抓人我從小就充滿了好奇和向往。當我得知王振被分在局機關的治安大隊后,不無惋惜地對他說,你家老爺子那么厲害,咋不讓他給你找找人去刑警隊?他詭秘地一笑,兄弟,你懂個啥!我抬手撓著腦袋,怎么也想不通治安大隊哪里比刑警隊厲害?不過,時隔不久我就懂了,王振去治安大隊是有目的的。
因為李家佐離我上班的地兒有二十多華里,為了表現好,我每天騎著自行車早出晚歸,兩頭都見星星。這期間,瑞紅告訴我小東北想在他干活兒的大連海鮮城請我吃頓飯。我娘則說,劉大腦袋來家了,給咱拿了兩只燒雞、一箱蘋果,我死活不要,他把東西擱門洞里,走了。我問我娘,劉大腦袋提沒提咱村北那塊地的事?我娘說,他只說要請你吃飯,沒說別的。我冷著臉點了點頭。
到刑警三中隊報道后,外號“大嘴”的李隊長把我分到三探組,讓我跟著一名姓許的老警察。李大嘴隊長對我說,許探長是老偵察員了,刑偵經驗豐富,是咱全省公安系統(tǒng)出了名的破案高手。你一個青瓜蛋子,要塌下心來跟許探長多學幾樣真本事。我邊聽,邊偷眼看著李隊長咧至腮幫子深處的大嘴。李隊長說話時,嘴里的牙齒幾乎全部裸露了出來。面對這些白森森、亮閃閃的牙齒,我頻頻點頭。
許探長大高個,稍微有點兒拱肩。四十多歲的模樣,卻謝頂謝得厲害。他把腦瓜頂左側剩下的一綹頭發(fā)留得賊長,盤繞于頭頂之上,這樣,幾乎能遮嚴從前額到后腦勺那一大片不毛之地。許探長不笑不說話,而且說話語速特快,愛帶“他媽的”這句口頭語。跟許探長混了一星期之后,我發(fā)現他這人真是不賴。
報到后的第一個星期,轄區(qū)內的榆林村發(fā)生了一起入室盜竊案。犯罪嫌疑人趁事主不在家,采用挖門撬鎖的方式直接進入室內,偷走了兩洋灰柜的麥子。許探長開著桑塔納警車帶著我到榆林村勘察現場,一下潴龍河大堤,望見孫長友家那幢兩層小樓,我心里就開始敲小鼓,不斷把頭上的警帽往下拉,恨不能把自己整張臉都遮嚴。我倆看完現場,許探長對我說,咱找村長去。就開車拉著我沿村街東拐西繞好一陣子,最后把車停在了孫長友家大門口??駚y的心跳弄得我渾身早沒了氣力,我隔著車窗玻璃看孫長友家的黑漆大門,看他家門旁的圍墻,看得兩條腿軟塌塌的。我發(fā)現自己曾經用刷子寫在門板上的“欠債還錢”四個字早已杳無蹤影,就連小東北潑灑在圍墻上的紅油漆也沒留下半點兒印跡。要不是許探長立在車旁捋著腦瓜頂上那綹長發(fā)催我,打死我都不會從車上下來。接下來,與孫長友的會面,讓我漸漸消除了被孫長友認出來的恐懼心理,我拼命在我的記憶庫里檢索,面前這個四十來歲、肩寬背闊的壯漢竟然沒在我腦瓜里留有半點兒記憶。不單我是這樣,從孫長友殷勤地給我遞煙、端茶的表情來看,他同樣沒有記住我。我一直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
許探長跟孫長友簡單了解了一下丟麥子那家的情況,又隨口問了孫長友一句,村里過年玩錢兒,有玩得大的沒?孫長友說,有,村西頭劉老疙瘩家打麻將打五一二的,兜里不裝個千頭八百,下不去場兒。許探長聽了,往起撩撩頭發(fā),眨眨一雙大眼,淡淡道,給咱打聽打聽,看誰輸錢了。孫長友哈腰賠笑,我明白明白。見許探長從坐著的長條兒沙發(fā)上起身,我以為他要走,就跟著立了起來。這時孫長友湊上去,許哥,我弟弟那件事有啥進展?許探長說,等市局的鑒定呢,鑒定一來,就抓劉大腦袋個兔崽子!許探長說完,徑直往院里去。孫長友幾步攆上,擦身繞過許探長,矮下身子,架起兩條胳膊把許探長的腰圈進懷里,許哥、許哥,今天必須在兄弟這兒吃完飯再走!許探長把孫長友一條胳膊往旁一扒拉,我不走?。∥胰ピ豪锷咸藥€不行?
中午,我和許探長在孫長友家吃的飯,從他倆的談話里得知,原來孫長友請托許探長辦的事,還是跟孫長友欠劉大腦袋的錢有關。劉大腦袋帶人找孫長友追賬,把孫長友弟弟的腳筋給挑了。吃完飯孫長友送我和許探長上車時,悄無聲息地把兩條紅山茶煙丟進桑塔納警車后座。許探長雙眼一立,懸起身子從后座上夠過那兩條煙,抓在手里,從敞開的車窗里往外一拋,兩條煙不偏不倚落進孫長友懷里。記著,把打麻將輸錢的人給我找出來!許探長說完,開車載著我揚長而去。
偷糧食的案子尚無眉目,潴龍河里又漂上來一具女尸。我和許探長開車趕到現場時,大堤上已聚起了人。麥洼里,聞訊從附近村子里趕來看熱鬧的男女老少,正蹚著返青的麥苗朝這里來。我和許探長被安排在外圍維持秩序。我第一次見這種死人現場,好奇心驅使著我的眼睛不斷往堤坡下瞄。尸體已打撈上岸,李大嘴隊長和幾名縣局領導模樣的人正立在那尸體旁邊,看蹲在地上的兩名法醫(yī)把尸體翻過來倒過去地擺弄。過了會兒,李大嘴從堤坡下上來,晃著一嘴的白牙跟許探長說,身上墜著水泥樁子呢,他殺!李大嘴這句話被周圍看熱鬧的聽了去,立即在人群中引起不小的騷動,人們嘰嘰喳喳小聲議論著開始往前擁擠。許探長往后撩一把盤在頭頂的頭發(fā)說,別擠了,都給我往后退!我見許探長著急,也虎起臉,用力推搡著往前擁擠的村民呵斥,沒聽到是殺人案子嘛,后退!都往后退!我越喊聲音越大,語氣也越發(fā)驕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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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晨光剛把屋內的窗簾涂抹出些許的亮色,瑞紅已把早飯備好。瑞紅邊用笤帚掃地,邊側著頭對我說,哎,我跟你說個事兒。我問,什么事?瑞紅說,你看自從你到公安局上班之后,我每次給大連海鮮城送洗潔精,小東北見了我就說,得給你慶賀,這都說了不下五回了。你看,當初他是跟著咱們來武垣縣的,這么久了,你連個面兒都不跟人見一下,你感覺合適嗎?我說,你沒見我這天天忙得腳手不挨地兒,哪有時間跟他喝閑酒?那個偷糧食的案子還沒破,這又出了個殺人沉尸的。十幾天過去了,被殺那女的是哪兒的人,都沒眉目呢!許探長說了,弄開這個案子,關鍵得先找到尸源。哎!要說死的那女的也夠慘的,從河里撈上來,人都泡走樣兒了,法醫(yī)解剖完尸體,說她懷了七個多月的身孕呢!我說著,一掀被子,光著身子在床上立起來,在瑞紅哎哎的抱怨聲里,赤腳踩著屋地取下掛在屋角衣架上的褲子,從褲兜里摸出一張協(xié)查通報,展開來給瑞紅看。瑞紅掃了一眼,見上面有女尸的照片,忙沖我擺擺手,把身子轉了過去。她說,快收起來,怪嚇人的!我沒聽她的。我一手拎著褲子,一手把那張協(xié)查通報平鋪在床上,俯身端詳,上面有兩張黑白照片,此時全部暴露在從窗簾縫隙漏進來的陽光底下,女尸旁邊那張照片上是死者的衣物,其中有五個小耳環(huán)是從死者耳朵上取下來的。我的指尖一個挨一個劃過那些小耳環(huán),喃喃自語,按理說,屁股大點兒的武垣縣這么穿耳朵眼兒的小閨女不多呀,怎么就找不到呢!瑞紅背對著我掃地,頭也不回地說,大連海鮮挺火的,小東北在那上班接觸的人多,說不定他能認識呢。我沖著瑞紅撅著的兩瓣屁股撇撇嘴,笑道,你要是忒饞他請的那頓飯,那咱今晚就去,正好今天星期五,明兒不上班。瑞紅一聽這話,直起身瞪我一眼,我是那饞嘴的人?我想的是如果咱沒考上這工作,那不見就不見,現在咱不是有了這份兒還算體面的工作嘛。總不見他,跟咱咋的似的!我跟瑞紅賠著笑說,是呢!你說得對。但愿能借你的吉言,小東北給我們破案提供些線索。我邊說,邊把那張協(xié)查通報收起來,又塞回褲兜里,順勢穿上了褲子。我跟瑞紅約好,我傍晚下班后直接去大連海鮮城,如果她下午在城里送完洗潔精,就去那里等我。
小東北請的這頓飯?zhí)S盛了,魷魚、海參、鮑魚我都是頭回吃。正當我甩開腮幫子大快朵頤之時,小東北抿嘴笑著說,大哥,我讓后廚另外炒了海參和魷魚絲,等會兒你們走時,給你家我大媽捎回去嘗嘗。咱這邊兒人吃海鮮少,好賴算是些新鮮玩意兒。我嘴里嚼著兩條魷魚須對小東北連連點頭。瑞紅在旁邊說,別太破費了,你掙錢也不易。小東北隨口說句沒事兒,沒容瑞紅答腔就轉頭對我說,大哥,那個跟咱一塊兒打工的李庚須現在可是混得不賴?。∶看蝸磉@店里都是好幾個人,一吃就千八兒的!小東北的話讓我吃驚非小,真的?我一月工資才三百塊錢。他們吃頓飯那么多?瑞紅用筷子夾塊魷魚放入我手邊的盤子,咱不羨慕那個。人各有志,有錢多花,沒錢少花,就他偷人家工地腳扣那一件事兒,我這輩子都看不起他!小東北沒朝瑞紅那邊看,眼光依舊在我臉上,他往我這邊湊湊,壓低了聲音,大哥,我看那幫人不像做正經事的。見小東北一臉神秘,我忽然想起那殺人沉尸案,忙把協(xié)查通報從兜里掏出來,遞給小東北。你這兒來的人雜,見沒見過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耳朵上打了五個耳洞,戴一溜兒小銀耳環(huán)。小東北把那張協(xié)查通報捧到眼前,只看了一眼就說,這不劉大腦袋掛拉著的那女的嘛!小東北的話將我嚇了一跳。我問,你是說劉大腦袋?小東北目光停駐在協(xié)查通報上,連連擺手,示意我不要說話。大哥,你等等,我再細瞅瞅。小東北覷眼盯著協(xié)查通報,不對啊,這照片上的女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有點兒胖!我說,那是讓水泡的。你就說跟劉大腦袋在一塊兒那女的耳朵上是不是戴一溜兒小耳環(huán)吧?小東北目光黏在協(xié)查通報上,嘴里蛇吐信子樣啾啾有聲。大哥,照你這么說,我敢肯定就是這女的。這幾個耳環(huán)還有這條背帶牛仔褲,一看就是她的。這女的跟劉大腦袋老來店里吃飯,她愛吃魷魚,一來總是點雙份兒,所以我記她記得準!我腦袋里響了個炸雷,心突突狂跳起來。我從座位上倏地立起,一把將協(xié)查通報從小東北手里搶回來,然后貓下腰,抬起抖個不停的手點著他的前額,連著點了幾下,又轉身去點瑞紅。我變得咬牙切齒,你倆都給我聽好了,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案,這件事誰也不準跟外人說!我聲音的抖動與我手的哆嗦相互應和著。小東北忙說,放心吧,大哥。我在外頭闖蕩這么多年,能不了解這里面的輕重?除了你,誰問起這事兒,我都說不知道!小東北說話的嗓門很大,仿佛此時此刻他如果不把聲音提高八度,就不足以讓我信任。瑞紅扭頭看了看大廳里其他幾桌食客,瞪我一眼,就你倆這么瞎嚷嚷,還用別人說?快吃飯吧,菜都涼了。我望著瑞紅寬闊的腦門,心里涌動著無盡愛意。果然被她說中了,小東北真就認識死者。我夾了個鮑魚過來,手托著堅硬的殼子用筷子剜出里面的肉送給瑞紅。我的心跳一直在加劇,吃東西越來越沒力氣。
一陣尿急,我趕緊起身往廁所里去。正提褲子時,不想肩膀上挨了一掌。一扭頭,見喝得雙眼發(fā)紅的王振立在身后。大哥,你也來這兒吃飯呀!我一邊殺腰,一邊跟王振打招呼。你喝大了吧?會不會說話?王振嘴里噴著酒氣,長長的下巴險些兒杵上我的臉,說完又在我背上擂了一拳。他往前跨一步,立在我剛才立過的地方掏出來就尿,他邊尿邊回頭問我,跟誰來的?我意識到這是在廁所里,剛才跟王振那樣打招呼實在是不合時宜,就尷尬地對他笑著說,兩個朋友。我走到洗手池跟前,一下擰開兩個水龍頭,等著王振過來洗手。王振走過來,手伸到水龍頭底下任水沖著,歪頭用一雙充血的眼睛看向我,在刑警隊咋樣?我邊洗手邊答,挺好的。王振挓挲著兩條胳膊,朝地下甩著手上的水,眼睛仍不離我的臉,遇見什么難事,就來治安隊找哥!別不好意思,咱哥倆兒也算同甘苦、共患難的。我連連答應著,心想,他家條件那么好,卻不小瞧人。這樣一想,內心不由涌起一股暖流。當王振快跨出洗手間門檻時,我鬼使神差般叫住了他,大哥,你聽說潴龍河那個殺人沉尸案了嗎?王振頭也不回,那么大個事兒,全武垣縣都轟動了。你問我知道嗎?王振反問時故意把“嗎”字拉得極長。我緊走幾步,追上他,抻他衣服一下。王振駐足,瞪我。我貼身上去,湊近他耳朵啞著嗓子說,大哥!我或許知道死的那個女的是誰。王振肩膀一哆嗦,當即瞪大了眼睛,下巴微微顫動起來。他一把揪住我胳膊,又把我拽回了洗手間。
王振突然惱怒了一樣,目光變得異常犀利,你真知道?我沖他點點頭,應該差不多吧。王振不再說話,他摸出一盒紅河煙,抽出兩支一起點了,然后把其中一支遞到我的手上。王振皺著眉,吸了口煙,又用那種凌厲的目光凝視著我,這件事,你和你們隊上說沒?我用力搖了兩下腦袋。王振又問,其他人呢?我再次搖頭。王振吁出一口煙,煙霧全部撞到我臉上。他的語氣稍平緩了一些,兄弟,是這樣,我現在需要這個線索。也許,你不懂,但它對我一生來說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把這條線索轉讓給我。我聽他說得鄭重,又提到“轉讓”兩字,就有些不解地問,轉讓?王振說,對!轉讓。你告訴我之后,由我來和局領導去說。你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爛在心里,永遠不能提!我弄不清這條線索怎么會對他如此重要,就撓了撓腦袋說,我們哥倆兒可以跟著專案組一起破這個案子呀?王振又一皺眉,下巴歪向一邊,嘴里嘖嘖連聲。他再次變得急躁起來,臉上的肉歪擰著,兄弟,你咋就聽不明白呢!我就想自己提供。我可以花錢買你的。你說吧,多少錢你能賣給我?我知道王振有的是錢。不過此時他跟我談錢,我感覺他是在褻瀆我倆的友誼,我故意氣他,我要一萬,你給嗎?王振毫不猶豫,他伸手一把揪牢我肩頭的衣服,好!兄弟,咱就這么說死了。只要是你提供的這條線索一經局里確認,哥立馬去銀行給你支錢,一萬,一毛也不會少!我的臉莫名發(fā)起燒來,尷尬地咧了咧嘴,囁嚅道,大哥,我怎么能要你的錢,我跟你開玩笑呢!王振明顯被我這句話激怒了,他說,你怎么這么大人了,總娘兒們唧唧的!你甭給我說你不要錢。你不要錢,我還怕你到處亂說呢。你的家庭條件我也多少了解一點兒,甭想吃又怕燙著。你給我句痛快話兒,到底賣不賣?我被一臉怒容的王振嚇到了,臉更加燒灼得難受。我說,大哥,你別生氣。錢的事,咱以后再說,我先告訴你誰跟河里漂上來那女的有瓜葛。說完,我把抬起來的兩只手圈成喇叭狀貼到他耳朵上,一字一頓說出了“李家佐劉大腦袋”幾個字。
根據孫長友提供的線索,許探長很快就鎖定了榆林村那起盜竊案的犯罪嫌疑人。事主鄰居是他親侄子,兩家隔墻住著。這侄子結婚后連著生了仨閨女,一心盼著抱上個大胖小子,被罰得家徒四壁仍執(zhí)念不改,不見兒子死不休,砸鍋賣鐵也要生下去。等到那媳婦最后懷上,偷著花錢找人給檢查出來是個兒子,夫妻倆就開始東躲西藏,但最終未能逃過鄉(xiāng)干部們的圍追堵截,最后把那已經長成型的兒子從他媳婦肚里硬生生給掏了出來。這侄子從此一蹶不振,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許探長給他戴上銬子時,他還醉臥在自家炕頭上。我注意看了一下那條土炕,光溜溜的,連條炕被都沒鋪,那中年男人佝僂著腰,蜷縮在一團爛棉絮里頭。我倆把他帶回隊上的辦公室,他主動走到屋角,把身子蹲了下去。許探長拎著電棒走過去,一把薅住那人蓬亂的頭發(fā),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厲聲喝問,知道為什么抓你嗎?那人雙手捂住許探長揪著他頭發(fā)的手,倆爛紅的眼角跳了幾跳,搖搖頭,看上去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許探長把手里的電棒舉到他耳邊,晃了晃說,說!你叔家麥子哪兒去了?電棒在許探長手里突然嗞啦啦叫喚起來,火星子濺到那人臉上。中年男人嗷嗷叫著,雙手抱頭,掙開許探長揪著自己頭發(fā)的手,蜷起精瘦的身子蹲回到地上。略緩口氣兒,他斜仰起腦袋,脖子仍縮進衣領,帶著哭腔說,偷我親叔家的也算???許探長斷喝,偷你親爹的也算!
我和許探長開始給那個犯罪嫌疑人做筆錄。許探長審問,我記錄。這個過程中,犯罪嫌疑人說著說著就哭哭啼啼起來,把一張皺巴巴的臉都哭花了。他說,你們別問了,一槍崩了我算了,我早不想活了。我想嚇唬嚇唬他,可又覺得他那副樣子挺可憐的,狠話好幾次溜到嘴邊兒,都被我強咽了回去。
我和許探長押著那人到縣局法制科辦手續(xù)時,天已黑透。在隊上,我聽許探長給法制科的人打電話時,一直對著話筒說軟話。路上,許探長跟我說,今晚不把這小子關進去,咱倆就得看他一宿。法制科的人說了,占用他們下班時間,我得請客。請就請!到了局里,許探長上樓辦關人手續(xù),我在樓底下車里看人。正這工夫,影影綽綽望見個人影一瘸一拐從公安局大門外面進來,近了,我認出來是郭佩佩。她快走到車邊時,我把車窗搖下來,大聲沖她哎了一聲。郭佩佩嚇了一跳,兩個桃樹葉子一樣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驚慌地朝我這邊扭過頭來。那一瞬,院子里燈光迷離,我的目光被她滿眼窩的淚水晃了一下。郭佩佩站在原地,覷眼看清車內是我,捧起雙手在臉上搓了一把,沖我冷冷地說,這么晚了,你在這兒干嘛?我朝身邊的犯罪嫌疑人努努嘴,關人。郭佩佩掃一眼我身旁的人,說沒事兒我走了。說完,她繼續(xù)朝亮著燈的辦公大樓走去。我望著她的背影,突然發(fā)現她警服右肩上的肩章掉了,穿肩章的布帶隨著她搖搖晃晃的身子上躥下跳。聯(lián)想到她剛才眼里的淚水,我心說,不對勁兒呀,她這是咋了?于是,我又沖著她的背影大叫,郭佩佩!我看見郭佩佩停下來,卻沒回頭。她只在黑暗中背對著我站了一小下,又繼續(xù)朝前走。我喊道,郭佩佩,有什么事兒跟我說呀,你忘了我們是同學,我可記著呢!郭佩佩腳步不停,快步進了辦公樓。
我和許探長把人關進看守所后,許探長對我說,晚飯一起?。糠ㄖ瓶颇莻z小子在飯店等我呢。我說,別了。我晚上跟同學有點兒事,您把我送到局門口就甭管了,我同學去那兒接我。許探長邊開車邊瞥我一眼,那改天我單獨請你。我嬉笑著,哪有師傅請徒弟的道理,改天我請您!許探長聽完我說這話,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許探長把我放在公安局門口,我看著桑塔納轎車跑遠,這才回身朝辦公樓里走去。我沒到過政治處,只好沿著走廊挨個看墻上的門牌。從一層開始,在辦公樓里一層層找。來到三層樓梯間,我眼前一亮,政治處的塑料牌子白底黑字赫然懸在頭頂前方。我?guī)撞阶叩介T口,蜷起手指小心敲門,邊敲邊喊郭佩佩。這時,樓道深處有一處房門開了,郭佩佩從那道房門內閃出半截身子。別敲了,找我什么事?郭佩佩這么一問,倒把我給問愣了。從那個房間內漏出來的燈光在黑暗的樓道內泄了一小片兒,也灑了扒著門框的郭佩佩半截身子。我見她已脫掉了警服,上身穿件粉紅色的絨衣,眼泡又紅又腫。我說,沒什么,那會兒我見你哭,有些擔心。郭佩佩臉一沉,你瞎說什么呀,我多會兒哭了?說完這話,郭佩佩縮回身去,砰的一聲關嚴了房門。我獨自立在沉寂黢黑的樓道當中,分明聽見了迎面而來的房門上鎖的聲音。
我又羞又惱,從三樓沿著樓梯往下走時,我的小腿肚子酸脹得難受??煜碌揭粯菚r,頭頂上有人哎了一聲,我仰脖往上一瞅,郭佩佩正趴在三樓的樓梯扶手上望著我。你怎么來的?郭佩佩問。我?guī)е瓪庹f,許探長送我過來的。怎么了?郭佩佩又問,那你怎么回李家佐?我沒好氣地說,走著!說完就朝一樓大廳內走,不再理她。郭佩佩追下樓來,攆上我說,我開車送你。我看也不看她,我可用不起你!郭佩佩說,瞧你個德行!乖乖在局門口等我,我去后院開車。
郭佩佩開的是一輛頂棚上有警燈的轎車,比我們隊上的桑塔納個頭大。她在局門口的便道上接上我,一直目視前方專注地開車,仿佛坐在副駕駛上的我根本不存在一樣。她又恢復到平素那種高冷的狀態(tài)了。直到車子開出縣城,上了奔潴龍河大堤的土路,我實在耐不住這難熬的沉悶,就開口問她,傍黑那會兒,你怎么了?她眼睛盯視著被車燈照得灰白的土路反問,什么怎么了?我說,你哭啥?她說,心里不痛快,想哭就哭。我說,你的警服扯了。她不再說話,但我偷眼看到她的兩腮不知道什么時候已掛滿了淚花。我挪挪屁股,坐正身子,看向前方,車子正爬一段緩坡,上了這個坡就是潴龍河大堤。我說,你們家是大堤西面的郭莊。那時候,咱們在鄉(xiāng)里上初中,一到暑假男生們就湊到一塊兒來這潴龍河里洗澡,你們女生一群一伙背著草筐在大堤上……還沒等我把話說完,郭佩佩突然一個急剎車把警車在大堤上停了下來,她打斷我的話,你有煙嗎?我疑惑地看一眼黑暗中面龐模糊的她,猶猶豫豫地說,有。怎么了?她把車熄了火,伸過一只手來,給我一支!我遲疑片刻,最后還是把煙和火遞給了她。郭佩佩抽抽鼻子,銜了一支煙在嘴上,點燃,又把煙、火遞還給我。接著,她慢慢搖下了車窗,輕軟的夜風就輕拂到了我倆臉上。
郭佩佩抽了幾口煙之后,開始咳嗽。她那壓抑著的、從胸腔內迸發(fā)出的吭吭聲,讓我想起了我爹。她把手里的煙丟到車窗外面,雙手一動不動牢牢握著方向盤。她突然發(fā)問,你說人要是不長大多好呀!我嗯了一聲。她幽幽問道,你們男人真愛一個女人是不是都喜歡控制她?我不解地反問,這話什么意思?郭佩佩又說,我爹就經常打我娘。說這句話時,她的聲音更輕了,像從嘴里飄出來的一聲無力的嘆息。四野沉寂,黑暗無邊,我模模糊糊看見她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想起王振說她胸大屁股大的話,不由耳熱心跳起來,我慌忙把腦袋朝向窗外。過了有一會兒工夫,仿佛天外之音,我聽到旁邊座位上的郭佩佩叫我名字,接著感覺到我的一只胳膊被她用手抓住。我回過頭,目光正撞上她桃葉眼里兩大片望不到邊際的荒蕪。她對我說,抱抱我!我遲疑片刻,湊了過去,將她緊緊摟在了懷里。我的下巴頦拄在她頭頂上,有濃郁的香氣從她的頭發(fā)里噴薄而出,比海飛絲洗發(fā)膏的香味還好聞,這香氣令我一陣眩暈。當我感覺到她兩個堅挺的乳房來回在我胸口摩擦時,我的手慢慢滑向了那里。離目的地還應該有一段距離呢,郭佩佩一把推開我,順勢在我那只不老實的手上狠狠拍了一掌。她說,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車子在潴龍河大堤上繼續(xù)奔馳,從羞愧當中回過神來后,我對郭佩佩說,如果你那個對象打你,不管他爹是部長還是縣長,我建議你快點兒跟他分手。郭佩佩剜我一眼,你懂個屁!我都懷孕了,咋分?
6
我一直認定潴龍河殺人沉尸案的犯罪嫌疑人就是劉大腦袋,但當我從電視上看到局里對外公布偵破該案的消息時,兇手卻是女死者的男友。這讓我有些失落。那個消息配發(fā)了一段錄像,王振穿著協(xié)警制服與另外一名正式民警,一左一右押著一個身材瘦弱、蔫頭耷腦的年輕人立在公安局門口。這段在電視上一晃而過的影像明顯是擺拍的,但王振著裝嚴整、表情嚴肅,看上去一身的凜然正氣。這到底咋回事?難道劉大腦袋與此案無關?被殺的那女的不是小東北說的那個?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時,王振開著自己的桑塔納轎車找到了我隊上。
王振把我從辦公室叫出來,我倆走出鄉(xiāng)政府大院,鉆進他停在鄉(xiāng)政府大門旁邊的車里。一上車,王振就塞給我一個厚厚的紙包,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拿著!我雙手掐著那個沉甸甸的紙包問,這是啥?王振說,錢!怎么說的怎么辦。一萬塊,镚子兒不少!聽王振說得干脆爽利,我一怔,腦瓜有點兒蒙,著急地問他,我看電視上播了,犯罪嫌疑人不是劉大腦袋呀!王振淡淡一笑,劉大腦袋跟那死者是情人關系,被她男朋友發(fā)現了,那小子拿繩子勒死她之后,從潴龍河堤旁一塊葡萄地里扛了個搭葡萄架用的水泥樁子,給綁身上,沉下去的。我問,那怎么那女的失蹤那么多天,家里也不知道找她?王振說,一個歌廳的服務員,據說是承德的,自己租房住。誰找?我恍然大悟,長長哦了一聲。王振說,你把錢拿上,我得回局里了。以后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事就行。我瞥一眼手里的紙包,再瞅瞅王振杵向我的長下巴,不知如何是好。說實話,長這么大,我還沒見過一萬塊錢呢。我娘押在劉大腦袋那兒的借條,一直就是我的一塊心病。借他三千塊錢,用了不到一年,利息再高,有四千塊錢足夠還給他了。這一萬塊錢對我誘惑力太大了!不過,我一想王振畢竟是我曾經的舍友,又一直對我挺好,現在拿他這么大數目一筆錢,有坑他的嫌疑。想到這,我屁股上仿佛扎了刺,不由坐立不安起來。我咧了咧嘴,硬硬心,把錢往他懷里一塞,算了!咱兄弟之間,幫個忙就動錢,顯得太外道了。王振一聽就變了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兄弟情義是兄弟情義,事兒說事兒。男人要想在社會上立足,吐口唾沫就得是個釘。說好了的事,現在你反悔,這不是給我難看嗎?我見王振數落我,想了想說,大哥,要不這樣,你給我留四千吧。算我借你的,以后我掙錢了,還你。王振有些不耐煩地說,我最膩歪你這娘兒們唧唧的秉性,從來就沒個痛快勁兒!好了,我回局里還有事,甭跟我說借,先給你四千。王振說著,三下兩下撕開那個紙包,不斷往手指上啐著唾沫,點齊四千塊錢,拍在我手上。
那天傍晚,回到家,我背著瑞紅悄悄找到我娘,把四千塊錢塞給她,讓她拿上錢馬上去找劉大腦袋把那張借條贖回來。我娘見我一下子從兜里掏出那么厚一摞錢,先是嚇了一跳,隨后神色慌張地問我錢是怎么來的?我說單位發(fā)的獎金。我娘半信半疑的目光在我臉上畫了好幾個圈兒,最后嘆道,看來你找公安局這差事算是找對了。
夜里,熄了燈。我跟瑞紅躺在一處,由于我娘從劉大腦袋那里拿回了借條,我如釋重負,心情從未有過的輕松,一翻身摸黑兒把瑞紅攬過來想要做那事兒。瑞紅輕輕扒開我的手說,我身上來了。我有些沮喪地松開她,重新把自己躺平。黑暗中傳來瑞紅的聲音,我這兩天去大連海鮮送洗潔精,都沒看著小東北。跟飯店老板打聽,老板說,他可能回家了。老板看起來挺生氣,嫌他沒打招呼就走了。我哦了一聲。瑞紅嘆了口氣,沉默片刻,又說,一聽小東北回家,我這心神也有些穩(wěn)不住了,想想出來都一年多了,也不知倆孩子平時是咋過的?我又跟著哦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我見瑞紅不再說話,就說,這邊正是春暖花開,不知哈爾濱那邊現在氣溫如何?等那邊天暖和點兒,你就回去看看吧。我說著,摸索著找到瑞紅一只手,拉了過來,兩只手在被子底下安安靜靜焐了好一會兒。見瑞紅仍不言語,我又說,你如果這次回去能把婚離了,等你回來咱就結婚。瑞紅把被我攥著的那只手往外掙掙,又在黑暗中發(fā)出一聲嘆息,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比你年齡大,又做了節(jié)育手術,將來你肯定要后悔的。我一聽她這樣說,就把她那只想要逃的手給捉了回來,更用力地攥著。我說,你瞎說啥呢,我愛的就是你這種大姐型的,至于要不成孩子,再談。養(yǎng)個孩子多麻煩?。∪鸺t說,甭看你現在這樣說,等再過些年你就不這么想了。我說,怎么會?瑞紅顯然有些煩躁,她緊著說,咱不說這個了。整間屋子又陷入了可怕的沉寂。至少過了十幾分鐘,瑞紅小聲細氣的低語聲響起,我跟你商量一下,這些天我多做幾缸洗潔精,給那些賓館、飯店備下些存貨。估計我回去一趟也就十天半月的。耽誤不了事!我說,好的。如果這次回去,你能把婚離了,去一個月都成。洗潔精是小事,咱倆的終身大事才最重要。另外,我看你做了這么多次,原料配比什么的,我也弄個差不多了。如果那邊你一時半會兒整不清,我可以利用休息的時間做了給他們送。瑞紅說,行。我走之后你好好的,別整天沒心沒肺地瞎胡混。你這個工作接觸的人雜事多,平日里行為做事自己多長個心眼兒,少摻和亂七八糟的事,把自己日子過紅火了才是正事。我嘴里胡亂答應著,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瑞紅用了三天時間,給跟我們有業(yè)務往來的賓館、飯店都備足了洗潔精。我娘聽說瑞紅要回娘家,開始變得心神不寧起來。她悄悄把我拉進她屋里,問我,你是不是跟瑞紅鬧別扭了?見我娘一臉憂慮,我忙說,我倆挺好的呀,您別多想,她就是想家了,回去看看馬上就回來。我娘用衣服袖子擦著眼角兒淌出來的眼淚說,你可不能因為有了現在的工作,就跟人家孩子不一條心??!我娘的話把我氣笑了,我說,嘁!您這是說啥?她去個十天半月的就回來了,放心吧!我娘捂著臉走開,邊走別抽噎著說,俺舍不得這孩子走!我看著我娘的背影,眼里莫名濕潤起來。
在武垣縣火車站,我拎著我娘給瑞紅裝滿土特產的魚鱗袋子,她也拎著一個,走在站臺上,我嘻嘻笑著對她說,哎,你看咱倆現在這樣子,多像在塘沽撿腳扣那會兒。瑞紅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嘴角兒浮出一絲苦笑說是呢,就再不吱聲。列車還沒到站,瑞紅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用兩條細腿夾著,解下馬尾辮上的皮筋銜在嘴上,開始往腦后梳理她的頭發(fā)。她見我定定看她,就對我說,你還不過來抱我一下,萬一我不回這武垣縣了,你可沒機會了。我瞥見站臺上的人挺多,有些不好意思,就跟她玩笑,沒機會就沒機會吧,只要你舍得我就行。正說著,火車的鳴笛聲穿越站臺上嘈雜的人聲在耳畔響起,循聲望去,鐵軌盡頭一列火車噴著股白煙駛進站來。我把瑞紅送到車廂門口,她把兩袋土特產和隨身攜帶的提包放在車廂過道上,又返了回來。她立在車廂口的臺階上把手里拿著的一個醬紅存折遞給我,保存好,這是咱們這半年多做洗潔精掙的錢,全在里面。我不接,仰頭看著她說,你拿著吧!這時,火車開始鳴笛,立在車門口的列車員轉身往車上走,瑞紅隔著那個列車員的肩頭把存折扔到了站臺上。我把存折撿起來時,列車已緩緩開動,我看見瑞紅臉貼著車窗玻璃睜大了那雙杏核眼一動不動看著我,我抬起胳膊朝她奮力揮舞起來。往車站外面走時,我打開存折見上面有一萬三千塊錢,戶頭上寫的是我的名字。我心說,這個瑞紅呀,拿著我的身份證去銀行存錢,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
瑞紅走了一個星期之后,王振約我吃飯,我倆在一個露天燒烤店吃的羊肉串。一人喝了三四瓶啤酒之后,王振說在大街上喝不過癮,他提出來換個有情調的地方。我沒什么酒量,兩瓶啤酒下肚,腦袋已開始發(fā)沉,我對王振說,咱不喝了。沒想到王振不依不饒,結完賬,開車拉上我就去了武垣縣城最大的歌廳。我硬著頭皮陪王振剛在歌廳的一間大包房里坐下,他開口就點了四個女服務員。
見幾個衣著暴露的服務員一進門都把王振喊作振哥,我就明白他肯定是這里的??汀M跽裆衩刭赓獾貑栁?,知道這歌廳誰開的嗎?我搖搖頭。緊挨我坐著的一個女服務員用手抱著我的肩膀說,這里的一切都是振哥的。王振瞪她一眼,佯裝生氣地虎起臉,多嘴!但王振臉上又很快綻放出得意的笑容。他對我說,甭聽她瞎說,這是我姨家表弟開的。王振對我說完,轉頭面對剛才說話的女服務員,臉色唰地一變,瞪圓了眼,沖她一招手,你個多嘴驢,過來!女服務員用手拄著我的肩膀起身,兩只腳蹭著地板往王振跟前挪,嘴里膽怯地連連叫著振哥。王振把已啟開蓋子的一瓶啤酒遞給她,下巴一揚,喝!你一口氣連喝兩瓶,我就饒了你。喝不了,你就當著這屋里所有人的面兒把衣服扒光,再在地上爬兩圈兒。王振說完,現場除了我,其他的人都哧哧笑了起來。女服務員把手里的啤酒往王振跟前的茶幾上一頓,豪爽地說,振哥,我不喝酒,直接脫給你看不就得了。王振把頭往旁邊一扭,你自己看著辦!王振邊說,邊沖我端起面前的酒杯,晃兩晃,我看你臉都紅了。怎么樣?沒受過這刺激吧?哈哈哈……
我偷眼見那女服務員已脫掉外套,肉滾滾的兩個大奶子在有蕾絲花邊兒的乳罩包裹下,顛簸不已。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對王振說,算了吧,別再凍著她,萬一感冒了……沒等我把話說完,王振哎喲一聲怪叫,沒想到你還有顆憐香惜玉的心。干脆讓她扒光了,你偎著她。說著對已經脫掉裙子的女服務員喊著,快,快脫光了,讓你這個哥哥摟著。我一看架勢不好,就一只手死死按住肚子,扮一臉苦相跟王振哀求道,大哥,我可能是喝了涼啤酒鬧的,肚子疼得受不了,實在撐不住了!王振拿眼斜楞著我,故意掃我的興,是不是?我?guī)е耷徽f,是真的呀,大哥!王振這才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我一番,最后說,臉白得像死人。你看,你咋還哭了呢?要是真不好受,你去歌廳門口的藥店拿點兒藥吧。我好像得了特赦的死刑犯倏地起身,連著給王振鞠了倆躬說,謝謝大哥,謝謝大哥!我捂著肚子一轉身,逃一樣跑出了那個房間。
來到大街上,我張大嘴巴呼氣吸氣,沿著街邊漫無目的地溜達。我想如果能等到出租車就坐出租車回李家佐,如果打不到車,就去局里看看郭佩佩在不在,她要是在,就讓她再開車送我一程。小縣城出租車太少了,直到我走到公安局大門口也沒在馬路上碰見一輛。這次,我在公安局辦公樓的三樓直接敲響了郭佩佩宿舍的房門。誰呀?郭佩佩在房間內的一聲應答,讓我欣喜如狂。我趕緊說,是我!里面卻沒有了回聲。我抬頭望一眼門框上方的窗玻璃,見里面仍黑著燈,就借著酒勁兒又敲了幾下門,我說,開門呀,我喝多了!房間里的燈亮了,接著響起來咚咚光腳踩地的聲響。房門嘩啦一下從里面打開,立在門口的卻是個一頭卷發(fā)的小眼睛年輕人。他光著膀子,只穿一條三角內褲,腳上沒穿鞋,所有的光都集中到他干瘦的身上。你喝醉了,找她干什么?面前的男人滿臉怒容,厲聲問我。他一出現在門口,我就驚掉了下巴,現在面對他的質問,酒徹底醒了。我身子往后退著,連說對不起。對方惡狠狠叫出了我的名字,頓了下接著說,我記住你了,你小子等著!隨即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我快步走到樓梯口,準備下樓時,身后走廊深處傳出比剛才關房門聲更響亮的聲響,像是打碎了暖瓶或者別的什么物件,我確定那聲音來自郭佩佩的宿舍。
我一刻不停地走出了縣城。走進大洼時,以為沒有了路燈,天地間會黑暗無比,不成想天上的一輪朗月和繁密的星星讓整個曠野變得明亮而純凈,村道邊的麥子已經長到超過膝蓋,正在吐穗,皎潔的月光底下一叢叢的麥芒閃著幽光。潴龍河堤上的老柳樹靜默地站成一個個剪影,形成一道曲折、綿長的風景線。自從沿著公安局的樓梯往下走,直到走進這令我倍感安全的大洼深處,我已經無數次想過找回郭佩佩宿舍去,狠狠教訓那個卷發(fā)男一頓。我猜他一定打過郭佩佩,我正好為她出口氣。我目測過那男人的身高,應該一米七不到,我這一米八五的個頭,一拳掄過去,保準讓他滿地找牙。但我從沒有停下我的腳步,即使是現在,徐徐微風從大洼深處吹來,讓我頭腦清晰,內心無比安定的時候,我依然是朝著潴龍河大堤上疾步走著,想到氣憤至極時,也只是積攢起身體里全部的力量,沖著遠處河堤上的某一棵黑黢黢的柳樹奮力揮動幾下拳頭。
7
我們隊上把劉大腦袋給抓了,罪名是涉嫌故意傷害。抓他、審他、關他,許探長都沒讓我參與。許探長對我說,你們一個村的,避避嫌!許探長還對我說,劉大腦袋交代出你和一個東北人去孫長友家給他要過賬。我一聽,當即驚出來一身的冷汗。我爭辯不是,不爭辯也不是,惶恐的目光在許探長盤在頭頂上的那一綹長頭發(fā)上掃來掃去,夾雜在那綹長發(fā)間的幾根白發(fā)翹起來,扎得我雙眼生疼。許探長安慰我說,逮他,判他,是因為他指使人追賬把別人打成了輕傷,要不,他要他的賬,關咱們啥事!再說,他咋胡說是他的事,信不信,那是我的事。許探長說完,歪頭沖我擠擠眼,隨后一轉身,忙別的事情去了。我感動得差點兒流出淚來。
劉大腦袋這事兒有驚無險,最終沒有牽扯到我。夜深人靜時,我一個人躺在床上,開始想念瑞紅。瑞紅走的時候,洼里的麥子剛沒腳踝,現如今,麥子都黃了,她一點兒音信也沒有。世上的事架不住往深里細里琢磨,沒事的時候,我就把自己跟瑞紅和小東北交往的過程倒線團一樣倒開,再捋順上兩遍,捋著捋著我就發(fā)現了這其中的端倪以及前前后后藏著的蹊蹺。在塘沽時,小東北替瑞紅出頭;瑞紅要跟我來武垣縣,小東北也跟了來;小東北前腳剛走,瑞紅立馬也鬧著回家。是不是小東北早就看上瑞紅了,倆人趁我上班的時間勾搭到了一塊兒!這個念頭在我心里一閃,不啻漆黑夜空里劈落下的一道雪亮的閃電,先是讓我醍醐灌頂,隨后就醋意大發(fā)。我腦子里開始反復迭現瑞紅跟我在床上做那事兒時忘情的表現,想象她和小東北在床上的場景,想得我咬牙切齒,羞愧難當。
過了一段時間,我突然接到縣局政治處調我去看守所上班的命令。許探長聽說局里要調我去看守所,把兩只大眼瞪得牛蛋子一樣。他問,你沒得罪什么人吧?怎么在這兒干得好好的,要把你弄看守所去。那單位,上班得不錯眼珠盯監(jiān)控,責任還大。關鍵是去那里的,都是咱局里的老弱殘兵。怎么就想起來調你?這里面準有事兒!許探長這么一說,我就想到了郭佩佩那卷毛對象兩只兇狠的小瞇縫眼。我對許探長說,領導,放心吧,我在哪兒上班,都不會忘了您對我的好,您永遠是我的領導。許探長沒說什么,轉過身去無奈地嘆了口氣,跟李大嘴隊長道別時,他齜著一嘴的白牙對我笑笑,你小伙子實在,干事兒認真,在哪干也錯不了。只是,今后行為做事要多長幾個心眼兒。我聽了他的話,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紅著臉默默點頭。
我還沒去看守所報道,王振就把調我去看守所的內幕告訴了我。他是在通知我他調縣委組織部的消息時,順便跟我講起這件事的。王振在偵破那起潴龍河殺人沉尸案后,由于協(xié)警的身份受限,公安系統(tǒng)沒能給他記功,但卻受到了縣里的嘉獎,他個人也得到了縣主要領導的關注,開過慶功會不久,就把他破格錄用為了縣組織部干部身份的辦事員。那天王振鄙夷地看著我說,你說你閑著沒事兒招惹那個郭佩佩干嘛?那個卷毛獅子獸直接找公安局長反映你做洗潔精,利用協(xié)警身份強買強賣,我估計你今后洗潔精也做不成了。我說,他胡扯!王振笑笑,誰聽你的?我被王振搶白得啞口無言。王振最后歪著長下巴瞥我一眼,可能是看我可憐,就又說了句,長點兒心吧,都勾著呢!這就是中國小縣城的熟人文化。懂嗎?我被他教訓得兩眼發(fā)直,呆若木雞,跟個傻子一樣木在原地。
果然像王振說的,我在看守所上班頭一天,所長就找我談話,鄭重其事告訴我,如果還愿意在公安上干,那就不能在社會上做任何生意,業(yè)余時間也堅決不允許。如果不愿意干,可以直接到縣局政治處寫辭職報告。之前我從未跟這個長著一頭花白頭發(fā)卻有一張年輕臉龐的所長見過面,只聽說他姓孫,家里有個六七歲大的傻兒子。見他坐在辦公桌后面,陰沉著臉,看都不看我,卻把話說得擲地有聲,我的心透涼透涼的。我緊抿著嘴唇,聽完他對我的告誡之后,連連點頭稱是。我沒有如許探長所說,去關押犯罪嫌疑人的牢房內守監(jiān)控,孫所長把我派到看守所大廳,守著一臺電腦登記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信息,簡單來說就是在看守所當內勤。從大廳進到真正關押嫌犯的牢房,要經過三道厚重的鐵門,每道鐵門門口都有持槍的武警把守。上班第一天我就在大廳見到了我們在民兵訓練基地集訓時那倆教官。小賴、小郎倆人認出我后,同時朝我友好地笑笑,其中小賴還沖我點了點頭。我從電腦桌后面趕緊站起身,給他倆敬煙,倆人慌忙擺手。小郎抬手把肩上倒背著的微型沖鋒槍順順,指指屋頂上的監(jiān)控。我明白了他倆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笑,目送著他倆從第一道鐵門走了進去。
就在我逐漸適應并喜歡上這份工作的時候,李庚須被許探長他們給送了進來。隨李庚須一并被送進來的有七個人,他們的罪名都是盜竊機動車。許探長呵呵笑著對我說,一個干大活兒的團伙。幾個人在我面前一字排開,等著我給登記。我看一眼頂著爆炸頭的李庚須,他正舉著戴手銬的雙手邊在脖子上蹭癢,邊歪頭瞅我。見我看他,他沖我擠擠眼,豁牙一笑。他的這個動作立馬就被許探長發(fā)現了,許探長喝道,李庚須,你老實點兒!我對許探長說,他是我小學同學。許探長聳了聳鼻子,我知道,審他的時候就老提你,說跟你在天津打過工。慣犯了!輪到李庚須登記,我對他說,你說你,怎么就改不了呢!李庚須勾頭答道,二丑,對不起,我實在是管不住自己?。∥遗ゎ^問許探長,領導,我給他根兒煙行嗎?許探長說,你說了算。我趕緊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點上,插入李庚須缺了一顆門牙的嘴里。我對他說,再抽一根吧,一會兒到了里面,不是想抽就能抽的。李庚須用力嘬兩口煙,又抬起戴著手銬的雙手,用一只手夾了煙看我,我察覺到了他眼里涌起來的淚霧。見另外幾個犯罪嫌疑人羨慕地看著李庚須吸煙,許探長用手戳點著他們說,我實話告訴你們幾個,進了這里面,一時半會兒你們是出不去了。要想將來到了法院那邊兒判得輕點兒,那就都給我好好想想還有什么余罪沒交代,趁早坦白,爭取立功。過幾天我還得提審你們!幾個人都把腦袋耷拉下去,不敢看許探長。只有李庚須把許探長的話當成了耳邊風,他始終仰著脖子看我,像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看守所餐廳設在關押犯罪嫌疑人的牢房西北角。院子是個長方形,四周的高墻上架著電網,也就是說,每天的午飯時間,我要先穿過那三道有武警持槍把守的鐵門,然后再路過一間間開有小窗的牢房,才能到達餐廳。想起來劉大腦袋關在這里,我曾在登記簿上查到他在七號牢房。去餐廳,路過那溜兒牢房時,我刻意往七號那個窗口多望過幾眼,但始終沒見到過劉大腦袋的身影。李庚須關進來之后,登記他的信息時,我有意把他和劉大腦袋關在了一起。
過麥收時,瑞紅給我來了一封信。信沒寄到公安局,而是直接寄到了村里。信是我娘從李家佐村委會拿回家的。我娘不認字,村里的廣播喇叭一遍接一遍喊我名字時,被她聽到了,她才去的村委會。村里人給她信時跟她說,你家二丑可是越來越了不起了,這都跟日本人扯上關系了。我娘把那封信交給我時問,你日本還有認識的人?我匆忙看一眼信封上的郵寄地址,上面確實寫著日本大阪府大阪市中央區(qū)上町某樓某室。我顧不得回答我娘的問話,緊著拆開信,我只掃了一眼,就知道這封信是瑞紅來的。我極力在我娘面前壓制自己的怒火,面對她期待的眼神,我淡淡說了句,我一個高中同學來的。說完,轉身走進自己屋里,至少把那封信反復讀了十幾遍。瑞紅在信上說,年初,她回到哈爾濱方正縣的家里之后,就跟她孩子的父親商談離婚的事,可那男人死活不離,還揚言她要是在外面跟人好上了,不僅要弄死她,還要弄死男的。恰好她一個嫁到日本大阪的表妹回來過年,說自己在日本大阪的鄰居是名中學教師,人性格溫順,四十多歲,老婆出車禍死了,急著續(xù)弦,可以處處看。于是,瑞紅就跟這表妹來了日本。瑞紅在信上說,她其實是真心愛我的,但她比我年齡大,自己還不能再生育,又有一兒一女需要撫養(yǎng)。總之,不想拖累我,這成了她一去不回頭的理由。我把那封信丟在床上,暗自揣度瑞紅去了日本應該是真的,但很可能是與小東北一起去的,說不定他倆在武垣縣時就已經商量好了。那些天,因為瑞紅的事兒,郭佩佩結婚通知我,我理都沒理她,一分錢的禮錢也沒給她隨。
就在郭佩佩結婚沒多久,一條爆炸性的新聞轟動了武垣縣,縣委組織部的一名干部夜里喝醉酒駕駛私家車拉著倆小姐躥進了潴龍河,人撈上來時,仨人全光著屁股,尸體都硬了。這干部就是王振。剛聽到這消息時,我瞬時蒙了,傻了,多半天沒回過神來。王振在公安局待過,看守所不少民警跟他認識,孫所長也知道他。大家吃飯閑聊起這事,孫所長冷笑道,作嘛,作得緊,死得快!我當時偷眼望了一下孫所長冷漠著的臉,他一頭灰白的頭發(fā)熠熠閃光。
日子一天天滑過,稚嫩的小棒子苗把整洼一拃高的麥茬徹底淹沒時,李庚須在我去看守所餐廳的路上,隔著牢房的小窗口喊住了我。他開合著一張漏風的嘴巴壓小聲說,二丑,你能不能提審我一次,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交代一下。我看他一副鬼祟的模樣,如實對他說,我只是個協(xié)警,沒有提審資格。你要有什么正當的訴求可以在這兒跟我提。李庚須沒有說話,卻不停地把小眼睛眨巴得飛快。我當下就明白了他一定是有什么事在瞞著同牢房的人。于是我就對他說,你要實在不愿在這兒說,一會兒我請示一下所長,看能不能想辦法把你提出去。午飯的時候,我把李庚須的事跟孫所長講了,孫所長搔著一頭銀發(fā),鎖緊眉頭想了想,然后不咸不淡地說,你要知道,看守所與公安局其他科所隊不同,我們天天面對的是狡猾奸詐的罪犯,李庚須有事,讓他跟辦案單位反映,咱們別跟著瞎摻和,弄不好,中午你還在這兒吃面條,晚飯就可能去里面啃窩窩頭了。孫所長說著,把戳進面條碗里的筷子抽出來,凌空一揮,點了點窗外的一溜兒牢房。我聽他說得嚴厲,忙說,所長,我懂,我懂了。話是這么跟孫所長說,但李庚須那小窄臉上急切的神情卻在我眼前揮之不去,雖然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腳讓人覺得可恨,但他畢竟跟我是小學同學,還一起在外打過工,總的來說,他對我不錯。萬一他真有什么重要的事,讓我給耽誤了,將來他從監(jiān)獄出來,還咋見面?孫所長的話,讓我想到了許探長。我想,即使我直接幫不上李庚須,幫他給許探長傳個信還是可以的。下班之前,我用看守所的電話給刑警三中隊打了過去,把李庚須要求我提審他的事又跟許探長講了一遍,許探長答應第二天上午就過來提審,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次日上午,許探長帶著一名民警如約而至,他在我這兒辦提審手續(xù)時,我沒忘了跟他說聲謝謝。許探長和那名民警進了提審室沒抽一支煙的工夫,就急匆匆返回我辦公室來了。不行!李庚須可能掌握一起重案的線索,但他只想跟你一個人講。我吃驚地望著瞪著倆大眼坐在我對面的許探長,見他盤在頭頂的那綹兒長發(fā)耷拉在半邊臉頰上,光禿的額頭上滲出來細密的汗珠。我說,所長說了,我沒提審資格。許探長把那綹披散下來的頭發(fā)往上一撩,我去找他!說完,他起身,近乎小跑一樣奔向所長辦公室。很快,許探長返了回來,孫所長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緊跟在他后面。孫所長對我說,去吧,我們在審訊室外面等你。審訊室里有監(jiān)控,你跟李庚須的所有對話都會被記錄下來,你說話要掌握分寸。我見他倆都是一臉鄭重肅穆的表情,不由心里一陣緊張,我猶猶豫豫,嘴里嘟囔道,要不我別去了。許探長急了,大聲說,你怎么這么傻!這可是你立大功的機會。李庚須不跟我們講,估計就是想把這個機會留給你。
我跟在許探長、孫所長后面,來到那個審訊室門口。許探長探身進去,把跟他一起來的那個民警叫了出來。我走進審訊室,回身把門關上。還沒等我開口,坐在鐵欄桿后面的李庚須就說,二丑,快!給我支煙。我邊給他掏煙邊埋怨他,有多重要的事非要跟我說?搞得這么神秘!李庚須見我把一支煙從鐵欄桿的縫隙里遞進去,就抻直了脖子來夠,我發(fā)現他的雙手都被銬在屁股底下的鐵椅子上,就抽回手,把煙點上,踮起腳尖把煙直接塞進了他豁牙的嘴里。李庚須悶頭狠狠吸了幾口煙,抬起一對小眼睛看著我發(fā)起呆來。我又氣又笑,兄弟,你不會是想法把我騙來解煙癮的吧!李庚須又低頭猛吸一大口,然后把煙屁股狠狠摁到鐵椅子旁邊的地上,猛地抬起頭來。他的小眼睛放光,幽幽地說,兄弟,你多久沒見過小東北了?我見李庚須不錯眼珠地盯著我,臉上開始一陣陣發(fā)燒,一個念頭迅速在腦子里閃過,莫非李庚須早就知道小東北和瑞紅的事?我冷冷地答道,見不見他怎么了?李庚須說,我敢保證你至少半年多沒見過他了。我正暗自忖度李庚須的心思,只聽他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在我盯視下,他又從豁牙里擠出一句話,他現在在潴龍河大堤旁邊的一個蔬菜大棚里。李庚須這句話讓我陡然一驚,我瞪大了眼睛大聲問,你怎么知道的?他在那兒干嘛呢?李庚須低下頭,沉默良久,他發(fā)狠一樣帶著哭腔大聲說,我們用繩子勒死了他,埋在了那個大棚里!我腦袋里響起巨大的轟鳴聲,我想張口罵他胡說八道,但渾身癱軟,根本沒有了張嘴的力氣,只好由著他低語下去。二丑,我知道你不會信,但我會領著你們去,我記得那個大棚,它頂頭的河堤上有棵大柳樹,被雷劈掉了半個樹身。二丑,這個秘密我只跟你說,我在號里跟咱村劉大腦袋說起過我掌握一條殺人線索,劉大腦袋說,我要是提供給他這條線索,他舉報立功,有可能被判緩刑,他給我出到了二十萬,我沒賣給他。我之所以跟你說,是因為小東北是因你而死,他威脅過我們,要把我們幾個人偷摩托車的事告訴你。我呆望著李庚須把他棗核一樣的小腦袋緩緩抬了起來,淚水從他的兩只小瞇縫眼里奔涌而出,流得滿臉都是。他抽了一下鼻孔里的鼻涕說,二丑,我不想干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可我也不愿打工,我管不住自己呀!這個世界一點兒都不好玩兒,我不想再像糞坑里的蛆一樣活著了,早想走了。我剛要開口勸慰他幾句,身后的房門嘩啦一聲,許探長、孫所長,還有剛才這審訊室里坐著的民警一齊涌進屋內。許探長呵呵笑著沖我豎了下大拇指,然后對一臉鼻涕眼淚的李庚須笑著罵道,哭什么哭啊,好好配合我們把人找到,就是重大立功表現,我保證你判不了死刑!
我茫然立在原地,仿佛突然失聰一樣,再也聽不見任何人說什么了。
在李庚須指認下,挖出小東北那天,天空一直飄墜著綿密的雨絲。我沒有進到那個大棚之內,我一直斜倚著那棵被雷劈過樹身卻依舊枝繁葉茂的老柳樹默默吸煙。我的身旁,橫陳著一口柏木棺材,那是我拿瑞紅留給我那張存折上的錢買的。
偵破這起殺人案后,因為我是輔警立不了功,許探長和孫所長就給我申請了一千塊錢的獎勵。我知道后,分別找了這兩位領導,我對他們說,我不要任何獎勵,我只想名正言順調回刑警隊,如果不調我回去,我立馬辭職。
去政治部辦理回刑警三中隊手續(xù)那天,在公安局大門口,我迎頭撞見了正風風火火往外走的郭佩佩。她身著警服,雙頰紅撲撲的,兩只桃葉眼烏黑透亮。遠遠望見我,郭佩佩把一只手臂抬得高高沖我豎了一下大拇指,接著又朝我揮動了幾下她握緊的雙拳。到了政治處,我才聽郭佩佩一個辦公室的民警議論,說她去縣法院辦理離婚手續(xù)去了。聽到這個消息,我著實激動了一番,打心里為郭佩佩的選擇高興。
瑞紅的第二封信是隨著我調回刑警隊三中隊上班前后到來的,她在信上說,那個日本老師對她挺好,為了迎娶她入門,那男人圖吉利,把原先的房子賣了,準備買套更大的。他倆現在借住在他母親的房子里,要給那老太太交房租和水電費什么的,這讓她特別想念我的母親,信的末尾瑞紅又一次感嘆道,咱娘那可真是個善良的人!我感覺我該給瑞紅回封信,這封信我寫了撕,撕了寫,最后只寫了八個字:江湖路遠,后會有期。我騎著自行車去縣郵局寄這封信時,從大洼里吹來的風已夾帶上了幾分秋天的涼意。我想,瑞紅收到這封信時,又一個冬天就應該到來了。
作者簡介:楊健棣,河北肅寧人,現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2012年開始嘗試寫作。有小說、散文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民族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