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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

2022-03-09 22:21:56張元
小說林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麥田

他從探監(jiān)室走了出來,邁著蹣跚的步伐,通過三道封鎖的鐵門。往日里,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待遇,未踏足過的禁地。鐵門外是另一番世界,隔著柵欄,似乎還能嗅到自由和新鮮的空氣。一個小時前,他渴望再次嗅觸到鐵門外的世界。但是現(xiàn)在他感覺到雙腿發(fā)軟,膝蓋不受控制地打顫,他不得不用右臂撐在冰冷刺骨的墻壁上,喉管里發(fā)出野獸臨死前的呼嚕聲,孱弱的心臟像是要立刻停止跳動,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年齡已經(jīng)到了一只腳踏進棺材里的時候。耳邊傳來了看管的催促,幾乎是以習慣的力量撐著自己回到生活了二十年的五號班房。而后坐在了嘎吱作響的彈簧床上,等待著死神不再眷顧自己。

三天后,他本可以刑滿釋放,卻選擇永遠留在那間小天地里。他的腳下墊起了一摞厚厚的書籍,最上面的一本是有些破舊泛黃的圣??颂K佩里的《小王子》。他顫巍巍地把腳踏在了上面,灰白色的腳踝有些浮腫,布滿了霉斑一樣的黑點,擴展著它的領(lǐng)地,占據(jù)了整個腳面。他呆立在上面,看到窗外布滿鐵絲網(wǎng)的圍墻上的崗哨里徘徊著端著鋼槍的哨兵,監(jiān)視著腳下放風的犯人,就像牧羊人看管自家的羊群一般。

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的空間,房間里的布置和往常一樣整潔,很明顯,他并沒有想要離開這里的打算。在攤開的書桌上,一本磨損嚴重的舊書,上面密密麻麻地做了很多筆記,看得出來他學習得很認真,就像喜歡聽她朗讀一樣。還有那臺黑色的播放器,靜靜地躺在白色的床單上,陪伴了他無數(shù)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仍然能想起第一次收到它的那個午后,他頗感意外,因為除了剛?cè)氇z時有過十五分鐘的探視(她來過,但并沒有出現(xiàn),他一個人在探監(jiān)室坐了十五分鐘)之外,沒有人來看過他。他撳了一下那紅色的按鈕,熟悉的音色如同電流貫入耳膜激蕩著腦神經(jīng),他幾乎是在同時,顫抖著手指,暫停了她的朗讀,唇間的髭須因情緒的慌張而止不住地抖動。他用手掌不停地撫摸著黑洞洞的網(wǎng)眼,指肚摩挲著紅色的按鈕,又重新?lián)辶讼氯?,直到那熟悉的聲音進入遙遠的夢境里。

他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熟悉的朗讀聲:為了讓你聽見我的話,有時候變得纖細。微風,吹起鱔魚的冰裂,仙湖,陶醉的青瓷,在我的手中柔軟得如同你的肌膚……

隨后,伴隨著那陣眩暈感的消失,他再也沒有一絲遺憾地閉上了眼瞼,回到了那片金黃色的麥田中。

在他的遺物里,有很多按次序做好標記的磁帶,整齊地碼放在臨窗的木匣里。監(jiān)獄長把她帶進了他的房間,狹小逼仄的空間里一塵不染,直到離開這個世界他還是要干干靜靜地不帶一絲塵雜。四處的墻壁上貼滿了便箋,上面的字跡不算工整,但筆力遒勁,想象得到他應(yīng)該寫得很吃力。她在右側(cè)墻壁的醒目處看到了這樣的一張便箋,于是開始讀起來:我的生活很單調(diào)。我捕雞,人捕我。所有的雞長得都很像,所有的人也都長得很像。如果你馴養(yǎng)了我,我的生命就會充滿陽光。我會認得你的腳步聲,它跟別人的都不一樣。別人的腳步聲,只會讓我鉆進地洞。你的腳步聲呼喚我從地洞里鉆出來,就像一陣音樂。還有,你看!看見那邊的麥田了嗎?我不吃面包,麥子對我是無用的。麥田不會讓我想起任何東西,這讓人難過!可是,你有一頭金發(fā)。所以,等你馴養(yǎng)了我,那會非常美妙!金色的麥子,會讓我想起你。我會愛上風吹麥浪的聲音,請馴養(yǎng)我吧。

“他在這里學會了寫字,監(jiān)獄里?!笨垂芸嘈Γ耙粋€犯人而已。”

有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時,她才發(fā)覺這已經(jīng)是現(xiàn)實。淚水溢出了她的指縫,簌簌地滴落在膝蓋上,有滾燙的觸覺通過皮膚直抵到心底的那片溫軟。她把頭埋在胸前,竭力地控制著情緒,肩膀不停地戰(zhàn)栗著,時間像蝸牛的爬痕滯留在她額前的發(fā)絲里。在模糊的視線中,她看到在那幾縷陽光里,浮動著上下翻飛的塵粒,奇詭多變,變幻莫測。她想象著他在這片逼仄的空間里,收聽她錄在磁盤上的朗讀。他一定很驚奇,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這樣關(guān)心他,就好像抓住了一棵稻草,救命的稻草,支撐他活下去的稻草。她始終說服不了自己去忘記他,這種想法是在生活徹底擊垮她之后,而愈加強烈。原來,她無數(shù)次地在睡夢中被驚醒,醒來后想到的那個人卻只有他。

她不想再欺騙自己,選擇了繼續(xù)為他朗讀。似乎也只有這樣,她才能平復(fù)心底的波瀾。

她把錄好的那盤磁帶寄了出去,之后的日子里她完全沉浸在朗讀的瘋狂中,書房里擺滿了下不去腳的書籍,她認真地標注著磁帶的先后次序,用醒目的紅點提醒他正確的播放方式。她記得第一盤磁帶上錄的是《麥田里的守望者》,之后就記不清楚錄了多少,或者錄了誰的書,雪萊的?海明威的?又或者是馬爾克斯。因為書桌上的磁帶已經(jīng)快累積到她肩膀的位置。她一次次地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像是在贖罪,只是讀的文字不一樣。

或許她想這樣永遠地讀下去,直到她收到他的來信。他在寄回的信封上這樣寫道:你已經(jīng)馴服了我,小王子。帶我走吧。字體很稚嫩,但卻工整有力。

在安排好兒子的午飯后,她還是決定要見他一面。二十年了,被時間沖刷的記憶只剩下了那雙清澈無比的眼睛和他沉浸在書中情節(jié)的模樣。除此之外,已一無所知。他背坐在探監(jiān)室的銀白色座椅上,腰背有些佝僂,珍珠色的頭發(fā)攏至腦后,垂落在肩膀上。她徑直走向了他的對面,坐下后才敢直視他。那雙眼睛已經(jīng)不再清澈了,甚至有些渾濁和慘白。他的額頭上爬滿了蜈蚣一樣的皺紋,核桃殼般的褶皺耷拉在臉頰上,輪狀凸起的眼袋松垮垮地垂在鼻翼的兩側(cè)。時間仿佛凝固了,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仔細地辨別著對方的變化。

“我們又見面了”他說,“謝謝你來看我。”

他把手放在了桌面上,伸到她的跟前,褐色的手背干枯得像一把槁木。她遲疑著抬起了手臂,在那只手掌上停留了三秒鐘,僅三秒,又立刻撤了回去,神情慌張地把手放進了口袋,繼而又抽了出來,不知所措,尷尬地對他笑了笑,眼神游離到窗外的哨兵身上。她感覺到行將就木的他黯然神傷,那團火熱的東西突然跌落到無底的深淵,湮沒了下去。他很失望地抽回了那塊“槁木”,挺了挺腰板,很識趣地干咳了兩聲,像是在告別。

“我有個朋友在圖書館工作,如果你需要的話。”她說,“我可以介紹你過去,當你出獄后?!?/p>

她重新看向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和她對視,而是把頭埋在了胸前,弓成了蝦米狀,看不清楚他那雙曾經(jīng)清澈的眼睛里在想著什么。在離開的最后一刻,他始終沒有把目光再次投向她。

“我想你找到了自己的玫瑰花。”他說,“保護好它吧。”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給她的祝福,而后離開了探監(jiān)室,就像上一次的不辭而別。

那座麥田里的木制小屋時常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里。窗外有風吹麥浪的聲響,戴著黑色爵士帽的稻草人,擺動著長長的水袖,向四處飄散。他偃臥在床上,頭枕在她的雙腿間,閉著眼睛聽她朗誦著書上的文字。有陽光透過窗欞投射在他的臉上,她用指肚摩挲著他面頰上金色的茸毛,一臉的愛意。而當她汗水涔涔地醒來時,通常是被身旁丈夫的鼾聲奪走了繼續(xù)睡眠的權(quán)利,而后無論如何也不能就寢。多年來,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失眠醒來后,手持一本書,坐在陽臺上小聲地誦讀著,期待著他滾熱的眼淚,溢出眼角,滴落在她的腿上。只是窗外黑麻麻的天色代替了那一片金黃的麥田,黑夜像是永遠地吞噬了整個宇宙,重現(xiàn)黎明的機會要等到很久很久。

她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參加了那場正義的審判。準確地說,是陪做律師的朋友顧而來的。顧的畢業(yè)課題選擇了法律和道德的論述。那時,她和顧還沒有結(jié)婚,在正常人的眼里,顧的確很優(yōu)秀,家庭成分清楚,父母都是高干。她在努力尋找著最終和他生活在一起的相同點,顧應(yīng)該更像她的家人,她甚至看不慣他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像一個指揮家一樣在她的腦袋里灌輸著自以為是的價值觀,自感所有人都是他的附庸。顧的追求從來都不是用愛的語言來表達,而是用很奇怪的東西。作為一個同床異夢的兩個世界中的敵對個體,顧向她提供的竟然僅限于世俗的好處:安全感,和諧和幸福,這些東西一旦相加,或許看似愛情,也幾乎是等同于愛情,但它們終究不是愛情。她不停地思索著這樣的一個問題,卻還是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那真是太糟糕了。

唯一像水泥一樣把他們黏合在一起的,卻是愛情這種既不可能,又反復(fù)無常的東西,如果它果真存在的話。

“如果我是法官?!鳖櫿f,“我會給他們一個痛快,像這種漢奸?!?/p>

顧用他自認為解決問題的最佳方式來滿足他想象中的決定?!斑@關(guān)乎正義?!鳖櫽盅a充說。全然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已經(jīng)變得很驚訝。如果顧能考慮到她的感受,一定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多了一種叫做柔情的東西。她看到他和法官對立而坐,背對著她,但是那熟悉的背影卻能讓她立刻從記憶中抽離出清晰的形象來,只是再也無法和眼前的這個罪犯聯(lián)系在一起。坐席上的看客們開始起哄,像茶壺里的熱水滾燙起來。“殺了他們,殺了他們?!睗L燙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義憤填膺的口號,像升空的炮彈轟的一聲在大廳的上空炸裂開來。所有人都感覺到自己變成了手持權(quán)杖和天平的正義之神。更有甚者,企圖越過障礙,用拳腳在他們身上泄憤。她看到了五名和他一樣穿著黃色囚服的犯人,把頭埋進了胸前的衣領(lǐng)里,羞愧地無地自容。顧和情緒激動的群眾被莊嚴的法槌聲震懾了下來,憤憤不平地用拳頭捶打著大腿,口中振振有詞。他沒有和其他罪犯一樣表現(xiàn)得像被欺凌的貓,而是轉(zhuǎn)過頭來驚恐地看著情緒激動的群眾,眼神中充滿了困惑。她看到他那雙清澈的眼睛里閃爍著亮晶晶的東西,繼而又晦暗了下去。

“xxx年的九月三號,你六人在麥蕩區(qū)囚禁放火殺害我抗戰(zhàn)愛國青年劇團成員,現(xiàn)證據(jù)確鑿,人證物證俱在,可有狡辯?”

他被選出來作為罪犯代表,從桌椅上站立了起來,被警察架著雙臂,拖著腳鐐走向了聽審臺。

“我只是看守,這是我的職業(yè)。我并沒有想過要殺他們。”

“那你為什么不放他們走?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道理你不懂嗎?”

“我不去做,還是會有人去看管他們的,至少我沒有虐待他們?!?/p>

“對,你是沒有虐待他們,而是整夜讓他們給你朗讀,滿足自己的私欲?!?/p>

“那是我請求他們的,我沒有強迫任何人為我朗讀?!?/p>

“但是,你簽署過放火殺害他們的文件,不是嗎?這是證據(jù),你還有什么可狡辯的?!彪S后,法警遞上來那份邊角被蠹蟲侵蝕得有些脫落的文件,上面布滿了黃色的蟲孔,斑斑點點的污漬。

“對,就是他,他是主謀。是簽署文件,殺害愛國青年的罪人?!鄙砼缘奈鍌€罪犯異口同聲地大聲喊道,眼神卻有些躲躲閃閃,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顯得有些不可理解,目光游離在那幾人的身上,又轉(zhuǎn)向威嚴的法官,憤怒的群眾,最后落在了面前的地板上。

“拿筆紙。”法官說,“驗明筆跡?!?/p>

那張白紙和筆身微微泛藍的鋼筆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僵在了那里。

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一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向她求證過出現(xiàn)錯誤的地方,即使她故意在某些地方讀錯了幾個字,把《堂吉訶德》讀成了唐吉可德,把《番石榴飄香》讀成了潘石榴飄香,他認真地翻閱著書中的星辰、雪落、花朵等夢幻空境的圖畫,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她把《抵岸》讀成了彼岸。他也沒有對她的錯誤有過糾正。二是在他們共同度過的歲月里,他不曾動過筆,也從未主動拿起床頭邊的書籍來讀,甚至在某次吃飯的時候,她示意遞過來的菜單讓他點餐,而他神情慌張地敷衍著說道:和你的一樣吧。她看到他擎著反過來的菜單,以同樣的姿勢放在了桌面上,嘴角不失尷尬地對她笑了笑。

“我會把他寫進我的論文里?!鳖櫿f,“作為一個典型的反面案例來批判?!?/p>

她乜了一眼身旁的顧,顧的胸口因氣憤的正義感而不停地戰(zhàn)栗著,鼻孔里呼著粗氣。她躬下腰來,五指交叉抵在額頭上,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茫然不知身后的她正在忍受著道德和心理的雙重折磨。她曾經(jīng)是那些愛國青年劇團中的一員,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劇團中的情況。她和那些同學曾朝夕相處,為著青年時期的理想和保家衛(wèi)國的夙愿,他們用自學的知識在戰(zhàn)場的后方壘筑高臺,拋灑汗水,激勵民眾奮勇御敵,而那些朝氣蓬勃的花兒最終湮沒在熊熊大火之中。她想到那赤紅的火苗躥上了半空中,貪婪的火舌舔舐著漆黑的夜空,發(fā)出了野獸一般的哀嚎,隨著風向的改變似乎想要吞噬掉整個麥浪。等她從麥田的木屋趕回劇場時,只剩下化成了一片黑黢黢的冒著煙的灰燼。在淚眼婆娑的視線中,她看到煙霧迷蒙的劇場上空是扮演勞拉的米梅自信地朗誦著英文臺詞,揮舞著手臂在向她打招呼;她看到扮演指導(dǎo)員的雄姿英發(fā)的阿豐指點著地圖上的戰(zhàn)局,把勝利的紅旗插上了制高點;她看到敬愛的老師們耐心地指導(dǎo)他們在舞臺上情感表達方法的不足……

她沒有想過這一切的一切會是和他有關(guān),縱使他并不認識字,也不會寫字。她在道德上無法原諒他,在心理上也無法接受。

“不用驗明筆跡了?!彼f,“是我簽的字?!?/p>

如同晴天霹靂的回答徹底擊碎了她所有的猜疑,她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空氣,猶如在水中快要被溺亡過去。一時間法庭里又沸騰了,群眾像是聽到了法官對死囚犯的宣判,他們則是執(zhí)行判決的劊子手,恨不得親自動手。“什么是法律?”顧說,“他們不配擁有法律,我們的道德就是他們的法律。”

麥蕩的城區(qū)有一座電影院,坐落在店鋪林立,商賈川流的十字街口。街市口的昌東山西面館坐滿了天南海北的食客,霧氣彌漫的后廚里光著腦袋的昌東扛著一塊白花花的面團,熟練地把面片削進滾燙的鐵鍋里。當街阿紅的那一爿布藝店里,掛滿了花色鮮亮,價目不等的旗袍,但似乎少有人問津,只有偶爾撐著洋傘的女人徘徊在店門口。劉老瞎的攤位前擠滿了蓬頭垢面的孩童,他們搖晃著算命先生的鈴鐺,把玩著風水預(yù)測的羅盤。劉老瞎并沒有聒噪,而是口若懸河地開口道:吉兇禍福天命知,神魂預(yù)測避兇險。日長夢多,煩恐腳下留神。

每天的下班或者執(zhí)行完任務(wù)后,他都會來到街市口的路邊攤點上一碗豆腐西施香辣酥口的米豆腐,舀上一勺火紅鮮亮的上面飄著一層白色芝麻粒的秘制辣醬,捏上一撮綠瑩瑩的五六月份出的山蔥花,那是他進入電影院之前,雷打不動的慣例。雖然戰(zhàn)亂的侵擾使許多人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但是生活還是要繼續(xù)下去。在所有的空閑時間里他都會待在電影院。自從因戰(zhàn)亂被破壞掉軌道的火車停運之后,他也就失去了工作。戰(zhàn)亂之前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乘務(wù)員,他喜歡在火車上工作,看著月臺上忙忙碌碌的人群,送走一車又一車的乘客,他覺得自己還活著,還在為軀體內(nèi)跳動的心臟而慶幸。這讓他想起了《中央車站》里的朵拉,在車站里寫信謀生,直到遇見了漂泊在那里的小男孩約書亞,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同時抓住了兩人的臂膀。

他喜歡在光線暗淡的電影院里。被周圍的黑暗包圍,遠離了白日的煩擾,窺探熒幕上的麥蕩之外的世界,沉浸在光和影制造的迷幻天地。當那道飛舞著塵粒的絢麗的光束投射在雪白的熒幕上時,他感覺到生命的血液重新注入了他的體內(nèi),瞬時間,血脈僨張,似有無盡的力量支撐他期待下一個世紀的到來。那晚,他看到火車上的旭仔永遠倒在了那列歸途的列車上。車窗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棕櫚葉,有一只無腳鳥盤旋在滿眼碧綠的棕櫚葉上空,孤寂地哀嚎著。在那顆子彈還沒有射進旭仔的胸膛之前,他對身邊的人說,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就這樣一直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中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下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旭仔把燃盡了的煙蒂彈出了窗外,靠在座位上睡著了??諘绲挠霸荷峡诊h來了悠悠的歌聲:人生,總是聚散匆匆。白天淡淡相逢,夜里輕輕相擁。我的心是寂寞是孤寂,我的愛是迷茫無所寄。黑夜中,尋覓一些感動,不知何去何從,不知何去何從……

曲終人散。罷了,電影院里已闃無一人。

他在回家遇到她之前,是淋著雨小跑著穿過了街口的商鋪,又險些被豆腐西施攤點兒上的馬扎絆了個踉蹌。他在電影院忘記了時間,忽略了天氣的變化,直到在木屋的臺階上發(fā)現(xiàn)了皮膚滾燙,渾身戰(zhàn)栗的她。她額前的頭發(fā)濕漉漉地黏貼在額頭和太陽穴的兩側(cè),嘴唇青紫,身旁放著一只沉甸甸的黑色皮箱,一襲古銅色的旗袍,藕白的雙臂交叉著蜷縮在胸前,肩上的坤包已跌落在腳下,沾染了黑褐色的泥土。他迅速把她攙扶進了屋里,為她裹上了御寒的披毯,在壁爐里生了火,憑著記憶中母親的模樣,煎了一碗姜湯??墒撬]有醒來,牙齒不停地上下打顫,腦袋不自覺地打著擺,意識有些混亂,口中喃喃自語。屋外的雷聲開始在天空中作亂,轟隆隆地響個沒完,趁著閃電一瞬間的光亮,他看到稻草人的爵士帽被打翻在麥田里,露出了光禿禿的腦袋,無助地垂下了長長的水袖。那一晚,他不知醒來了多少次,或許只有在雷雨夜他才會想起母親。無數(shù)次雷雨天的夏夜,他驚恐地躲避在母親的懷里,像極了落難鳥巢中的幼雛。他把她擁在懷里的時候,還能感受到她身體肌肉的顫抖,后來她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了下來,甚至在他的耳邊響起了她微微的酣睡聲。他終于舒了一口氣,在雷聲漸息的黎明才有了些許的倦意。

“你沒有想過我是壞人嗎?”她說,“還敢這樣善良。”她放下了手中的書,合蓋在腿上,封面上的名字叫《霍亂時期的愛情》,眼睛帶著笑問他。他盤著雙腿坐在她的對面,雙手托著下巴,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斷驚擾了思緒?!皦娜??”他伸了伸懶腰說。“我覺得你需要幫助,而我正好有一間可以避雨的木屋,我們可以同時擁有它,不是嗎?”他像一只溫順的貓一樣,爬過中間的距離,滾倒在床上,頭枕在了她的腿上?!伴_始吧?!彼f。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那熟悉的音色在腦海里建筑成想象中的世界。她笑著重新打開了那本書,一只手撫在他的額頭上,濃密的烏發(fā)從她的指間滑過。她開始朗讀起來:在兩人感情最好的時期,弗羅倫蒂諾·阿里薩曾問自己,究竟哪一種狀態(tài)愛情,是床上的顛鸞倒鳳,還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靜。薩拉·諾列加用一個簡單的結(jié)論讓他平靜下來,那就是:凡赤身裸體干的事都是愛。她說,靈魂之愛在腰部以上,肉體之愛在腰部以下。薩拉·諾列加覺得這個結(jié)論很好,可以用來寫一首關(guān)于貌合神離的愛情的詩。

“你覺得烏爾比諾醫(yī)生和費爾明娜·達薩的愛情呢?”他睜開了眼睛,那雙清澈的眸子認真地問她。“可以這樣解釋吧?!彼f,而后嘩啦啦地翻起書頁來?!霸谶@里?!彼f,朗讀起來:他們相依為命,誰也離不開誰,誰也不能不顧誰,否則他們一刻也活不下去。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對這種感情越來越不理解,無論是他還是她,都說不清這種互相依賴是建立在愛情還是舒適的基礎(chǔ)上。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兩個人都不愿意去尋找答案……

她的頭發(fā)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在窗外陽光的照射下,如星芒般耀眼。他在那道一翕一張的罅隙中,看到她細長的睫毛在面頰上投下了兩道扇形的陰影,隨著呼吸如蝶羽一樣在輕輕顫動。他在進入夢境中的想象世界時,最后瞥見的是她那兩片月牙似的點絳唇瓣并攏在一起,像畫家筆下勾勒出來的優(yōu)美弧線,平添了幾分平和與生動。

她最后一次徘徊在空蕩蕩的木屋里時,甚至還能感受到他殘存在空氣中的溫存。有那么一刻鐘,她仿佛還能看到他那雙清澈的眼睛對自己說:開始吧,今天要去看望誰呢?他在最后離開時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好像他從未來過這個世界。她推開了門窗,以便讓外面的空氣替換掉他還滯留在屋內(nèi)的想象。她看到金黃色的麥田中翻滾著波濤洶涌的麥浪,飽滿的麥穗相互碰撞著發(fā)出簌簌的聲響,似高山中詭譎壯麗的云海一般。她張開雙臂走進了那片云海中,陽光慵懶地打在她的身上,風撫過她的兩頰,她的手掌感覺到毛茸茸的麥芒,鼻尖上涔出了滴滴汗液,這讓她不由得陷入了無限的譫妄中,眼前的他不斷地出現(xiàn)在那片麥田中,她朗讀著那本《麥田里的守望者》:我將來要當一名麥田里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塊麥田里玩,幾千幾萬個孩子,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賬的懸崖邊,我的職務(wù)就是在那兒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想要往懸崖邊來,我就把他們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往哪跑。我得從什么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是做這樣的事,我只想做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有風呼嘯著掠過她的耳邊,金黃色的麥浪一層一層地向她涌來,她開始手舞足蹈起來,陷入了一種迷狂的狀態(tài),而后撲倒在那片金色中。

她再一次遇見他,就是他接受審判的那一天。

她所不了解的是,在那個時代里,他也是被洪流裹挾著滾進了泥沙之中的。

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相同的天空下卻時常下雨,軟綿綿的細雨滴落在人的脖頸上、臉頰上,濕漉漉的??諝庵袕浡嗤恋臍庀?,混合著路旁青草的清香,那些褲管沾滿了泥土的逃難者難以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路途的疲憊和顛簸占據(jù)了他們的大腦,身體不受控制地只想一頭栽倒在溫軟的床榻上。在這個避難的隊伍中,有老師有學生,還有艱苦求生的命運、不可知的未來。一路南下。盡管如此,那高昂的口號還是表明了他們錚錚傲骨:沒有足夠的糧食,請拿我們的鮮血去,沒有熱情的安慰,請拿我們的熱血去。熱血是我們唯一的剩余,你們的血已經(jīng)澆遍了整個大地,也該讓我的血,來注入你的身體。自由的大地是應(yīng)該用血來灌溉的,你我,誰都不曾忘記。她看到挑著行李箱的行人,手臂間挽著孱弱的妻兒,有運送官兵的大卡車從跟前突突地碾過腳下濕軟的泥土,留下了一陣烏黑的尾氣。

生活的艱辛并沒有使他們那些身系國家的青年忘記肩膀上的重擔。她仍然記得那些艱苦求生的日子里對知識的渴求。那一晚的雨水似乎永遠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像是被捅破了天一般,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在鋅皮屋頂上。屋內(nèi)的空氣有些燥熱,身上的襯衫汗涔涔地貼在后背上,屋內(nèi)并沒有人開口說話,但是屋頂上的聲響像是有萬人開會的現(xiàn)場,聲若雷鳴。老師們一次次地提高聲量,同學們?nèi)匀恢豢吹嚼蠋熞粡堃缓系淖旖牵瑹o奈地搖了搖頭。她不時地可以感受到雨夜中周圍有怪獸般的轟響,而后像閃電一樣的光亮從窗外刺了進來,身下的桌椅開始顫抖。老師索性在黑板上寫上了四個字:靜坐聽雨,然后坐了下來,肩頭的襯衫已被雨水淋濕了半截,他們互相鼓勵著,眼神恬淡從容,果斷堅毅。不知是誰起了開頭,那澎湃激昂的回響便逐漸掩蓋了肆意宣泄的雨勢。

我聽見回響,來自山谷和心間

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

不斷地重復(fù)決絕,又重復(fù)幸福

終有綠洲搖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來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敗

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負荷和呼吸的累贅

樂此不疲

……

雨聲似乎小了很多,但那些夏日之花仍然沒有停息。

那盒桃花酥跌落在青石板上時,又被混亂的人群踩蹋成了齏粉。他仿佛看到她的笑臉瞬間凝固在那齏粉上,然后那雙锃亮的軍靴毫無預(yù)兆地踹在了他的面門上,而后像一只被隨意丟棄的貓狗一樣扔進了擁擠漆黑的卡車里。一路顛簸著,胃中猶如翻江倒海般泛濫,混合著刺鼻的胃液直沖到嗓門。他被難以忍受的顛簸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只覺得身旁有相同的幾個人也在車廂內(nèi)哀嚎,他透過渾濁的淚液和被風吹開帆布棚的一角,看到麥蕩的燈火漸漸遠離了卡車,路旁的樺樹三米并作五米地向卡車前進的反方向退去,他已經(jīng)沒有機會再和她告別。終于在一陣急剎車后,卡車上的人被慌亂急促的催促聲趕了下去,而后他們被一股腦地塞進了一間帶有障子的木制房屋里。但是他發(fā)現(xiàn)他聽不懂那些人講的話,也不是她朗讀的那些書上的語言。這些事情發(fā)生在他們相愛后的一個月前,而她永遠不可能知道他不辭而別的原因。

那場毀滅性的大火發(fā)生之前,她和同學們在劇場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成功的演出。那場演出不僅為災(zāi)區(qū)募捐了很多生存物資,更讓她慶幸的是,帶動了有良知和責任感的國人振臂高呼,投身到抗戰(zhàn)之中。劇中的她滿含熱淚拉著那名軍官的手,動情的模樣讓人憐惜。在她那聲淚俱下的控訴中,揭露和鞭笞著侵略者的丑陋行徑,她緬懷著為國捐軀的哥哥,把期望寄托于和哥哥同樣壯實勇敢的軍官身上,多次表示要以木蘭為榜樣,立志從軍,報效國家。她看到臺下的觀眾情緒高漲,熱淚盈眶,只見一位身著西服的青年從座位上站立了起來,高呼著救國的口號。幾乎是同時,觀眾紛紛起立,激昂的口號回響在那個不大的劇場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她和同學們謝幕而退,那一晚,她渴望和他分享這一令人欣悅的消息,而想不到那盒桃花酥再也沒能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他至今也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何成了殺人犯,令人唾棄的漢奸?;蛟S他永遠也尋找不到答案,他被逼迫著成為了俘虜營的看守,更為可笑的是,他自己恐怕還是俘虜。在無數(shù)個雷雨的夜里,他的耳邊總能響起她的聲音,親切的呢喃,像一只被馴養(yǎng)的貓一樣倒在他的懷里。那片金黃的麥田每晚都會在他的腦海中出現(xiàn),麥田前的木屋就在他的跟前,卻再也推不開,只有孤零零的稻草人守衛(wèi)著它的家園。他在極度恐懼中請求別人為他朗讀,可是沒有人能夠代替她,那種心悸的陰影揮之不去。

他想再次見到她,哪怕是告別。不幸的是,等來的卻是失望。在離刑滿釋放的三天前,他帶著無盡的遺憾,獨身一人回到了那片金黃色的麥田中。

很多年后,她帶著成長在單親家庭的兒子來到了一座長滿苔蘚的墓碑前,她說:想聽一個故事嗎?兒子懵懂地點了點頭……

作者簡介:張元,1993年生。作品散見于《當代》《小說林》《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文學期刊。出版?zhèn)€人作品多部,獲第七屆中國高校文學獎、第八屆萬松浦文學新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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