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光線、形體和色彩,是造物主煞費苦心留在世間的神跡。
從出生那刻起,一個人便開啟了對光的不懈追求。毛茸茸的臉盤上,小眼睛剛睜開,便朝向光線的源頭。這也許是動物的一種本能反應,潛意識里認為明亮之境更為安全?以為在光線抵達的地方,丑惡與危險便無處容身?年歲漸長,經(jīng)常重復的游戲是“捉迷藏”——桌子下、門背后、衣柜內(nèi),甚至光線暗弱的角落里,一個人借助外物的遮掩,或蹲或立,屏聲斂氣、心跳怦怦之際等待另一個尋找目標的人。躲藏與尋找,由光明步入黑暗,秘而不宣的快樂和搜尋過程中的緊張與焦慮,構(gòu)成一種關于人類處境的絕妙隱喻。細想,假如將隱藏在暗處的目標比作事物的真相,人類存在的終極目的不就是千方百計追尋那個真相?尋找,獲得,再尋找……循環(huán)往復,一代代人在這個游戲中積累經(jīng)驗又刷新經(jīng)驗,并始終保持一股堅定而純潔的意志力。
然而,很多時候明與暗的界限并不清晰。明與暗交匯融合的地方,或說過渡地帶,縹緲隱約,內(nèi)涵豐富,總能使人浮想聯(lián)翩,沉迷其間。如果說白天給人以準確、鮮明、安全,黑夜無疑是模糊、忐忑,甚至深不可測的。相較簡單明了的白天,夜晚就如一個碩大無朋卻薄如蟬翼的容器,盛滿了浩瀚的懸念與未知。因此,在明暗相接的地方,了然于胸和惴惴不安奇異并置,仿佛一個強力磁場,將人的精神和意志牢牢吸住。這些豐富的內(nèi)涵在藝術家筆下,常常表現(xiàn)為主客世界的合二為一。
閑時翻看畫冊,常常癡迷于畫家對光線的精妙處理。十九世紀英國畫家透納的筆下,常有明暗融會、光影浮動,畫布上彌漫著一股自然的靜謐與安詳。那幅作于1835年的《月光下的運煤船》,畫面中間稍左,一輪圓月懸于半空,月輝與云層水乳交融,互為一體,海面上浮光躍金,如夢如幻;左右兩側(cè)的貨船停泊在夜的翅膀下,黑乎乎的甲板上隱約可見工人卸煤的緊張場面,與月色籠罩下的海港動靜相宜。工業(yè)和自然——兩種氣質(zhì)截然相反的事物在畫家筆下和諧相處,交相輝映。這幅畫中,最吸引我的是那些薄暮中的勞動者。暗影中的貨船,貨船上忙碌的身影,汗?jié)n、咳嗽,粗重的呼吸以及節(jié)律鮮明的勞動號子……在光影的渲染下無限放大,纖毫畢現(xiàn)。那些暗處包容的事物讓人的視線和思維不斷延伸,甚至延伸至遠處的工廠和簡陋房子里的老人與孩子。誰能說這只是一幅純粹的海邊風景?工業(yè)的雄渾脈搏在夜色掩護下律動,它們與畫家對時代的觀察、把握緊密連接,整個畫面?zhèn)鬟_的信息無限豐富,讓人頓悟暗處潛藏的東西其實遠遠勝過光線燭照之處。另一幅名為《遠方河流和海灣的風景》的作品,除了畫布右上角隱約可見小部分湛藍色天空,其余部分幾乎被酣暢淋漓的紅、黃、綠三色覆蓋。光線從湛藍色天際投射下來,迅速被海灣和河流上方的云霧吞噬,而近處堤岸上綿延起伏的植被則裹在一團朦朧中。河面上混雜腥味的濕氣與草叢、灌木間的蟲鳴迎面涌來,涼風習習,自然的遼闊和深邃使人垂首沉思。
畫家如何用明暗關系表達其對客觀世界的認知和創(chuàng)造?這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話題。光線的方向、強度決定陰影部分的位置與色調(diào)的深淺;明與暗的對立、交錯、糾纏、融合、輝映,共同構(gòu)成了生生不息的大千世界。
面對那些風格迥異的畫作,我的最大感受是與其立在明處接受光的撫摸,不如坐在暗處,和隱藏的事物一起聆聽萬物齊誦的和聲。
B
一天二十四小時當中,我頗喜歡獨處的時光。
我固執(zhí)地認為,每個人每一天都應該勻出一段時間用來直面自己,就是說,快節(jié)奏的生活旋律中需要插入一兩個休止符。
我的休止符常常安置在夜晚,在暮色覆蓋城市,深空無限寂寥的時分。
有幾次夜歸,想起來仍回味無窮。一次是冬天,雪花裹挾著寒氣在我臉上撲簌簌落下。我踩在印著深淺不一腳印的人行道上,小巷兩側(cè)的圍墻如兩位智慧長者,相對而坐,看時光在夜的肌膚上悄悄滑行。高樓、平房、樹木、鐵門、垃圾桶……披上一層薄薄的雪花,路燈映照下,那種奇妙的輕盈之美瞬間擊中我的神經(jīng)。那段時間,我正陷入選擇的泥淖中,為擁有還是放棄而糾結(jié)萬分。未料到,眼前夜景使我豁然開朗。我仰起頭,望著深遠的夜空,舔了舔嘴邊融化的雪花,一個決定悄然落在心底。還有一次是在夏夜。零點了,小區(qū)旁邊夜宵一條街上仍然散坐著或光著膀子或衣著光鮮、長發(fā)披肩的食客。麻辣鴨頭、油爆龍蝦與冰鎮(zhèn)啤酒混雜的古怪味道飄浮在路燈光線所及處,一個斜挎吉他的瘦高少年還在輕唱《藍蓮花》,一個臉上溝壑縱橫的拾荒者正彎腰撿拾垃圾。城市生活的某些真相剎那間擲在我面前,不容我細細思量。我為白天遲鈍的我羞愧不已。
除了夜歸,最好的時分應是把自己關在書房內(nèi),打開臺燈,坐在桌前。燈光呈扇形,籠罩桌上一小片區(qū)域;暗褐色的墻壁以及書架上的書籍和雜志,把我的思緒引向更深更遠處。我翻開某本數(shù)年前購買的一直未看的書,或攤開一頁稿紙,或什么都不干,只“老僧入定”般坐著,默數(shù)時間的腳步隱入自己的心跳和脈搏。我更愿意把這段時間視為清空階段——清空白天不得不承載的瑣事,清空夜晚不斷冒出的雜念,進入物我兩忘的境地。
如果將生活比作一座冰山,那么,白天只能是浮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其余龐雜的豐沛的淋漓的部分都在暗夜。有個詞語叫“光天化日”,可理解為人的行為舉止受光線的約束與訓誡,光充當了上帝之眼。那么夜幕籠罩下,又會上演多少動人心魄的故事?虛偽、丑陋、骯臟的交易和爭斗不多半是借助夜的掩護進行的么?有人燈下反觀自身,清洗靈魂的污垢;有人暗中無視道德底線,大干茍且之事;有人洗盡疲憊,酣然入夢,也有人在工地上揮汗如雨,為了生存不得不一再壓縮睡眠時間。暗夜里,靜謐與嘈雜,高尚與卑劣共存。就像一個巨大、混沌的球體,從任何一個側(cè)面觀察,都無法識別它的全貌,破譯它的秘密。
但有一點,許多事物會在黑暗中回歸本真。月色朗照下,動物、花草、河流、星辰,甚至塵埃,在夜神的指引下各自返回出發(fā)之地。亙古洪荒。黑暗中,低回的音律燙平靈魂的每一處皺褶,一切恰似初生,泛著純潔而誘人的微芒。
C
每個人心里都裝著無窮秘密。有時候即使面對知己,那些秘密也未必會全部泄露??傆幸徊糠植卦谀硞€角落,像所羅門王的寶藏。
一次和幾個朋友在院子里散步、聊天,我們彼此要求對方無保留地交出一個秘密。其余人說了什么,由于時間久遠我已沒有多少印象。我只記得自己有些傷感地講到,我的初戀竟然成為我現(xiàn)在好友的妻子。也許我講述時,重音落在“竟然”二字上,朋友聽了,輕描淡寫地說,這種事常見啊。我沒接話茬兒。其實他們不知道的內(nèi)容更多:初戀時的幼稚愚蠢,相逢時的心尖一顫,貌似平常實則心領神會的關懷,混沌蕪雜、牽扯不清的悔意、遺憾、嫉妒、釋懷……更為離奇的是,我的妻子竟是初戀的同班同學,我倆的認識和相戀正是她從中撮合的結(jié)果。我至今沒弄明白,她為何撮合我倆。是想彌補遺憾,還是不忍見我孤身一人?就這樣,我在三個人中間旋轉(zhuǎn),世界迅速變小,變窄。一些秘密在我、妻子、初戀、好友四個人心間共存,但由此醞釀、生發(fā)的蓬勃情緒卻各有發(fā)酵后逐漸成形的版本。直至有一天,初戀隱晦地告訴我,當初參加我們的婚宴時,新婚妻子竟然給她無法理解的表情和混雜責難的言辭。我愕然。自然也無法求證。如今,我們兩家依然維系著世俗社會中應該保持的關系和距離。偶爾見面,相互寒暄,像若干家庭聚會一樣,話題繞不開孩子、房子與票子。剩下的便是彼此沿著生活的軌道默默前行。
一位朋友在一篇文章中寫道:“走在人群中,我對每一個人保持友善,但是極少有人可以真正走進內(nèi)心?!笔前。l能做到毫無保留地袒露心扉?那些埋在最黑暗處的東西,是蓄滿能量的爆炸裝置,它們甚至跟倫理道德和做人的基本準則關系密切。暗處,充盈其間的無窮內(nèi)涵使它成為每個人小心翼翼地防守的雷區(qū)。
兩個人,哪怕他們的關系再親密,也不能做到無話不談,做到彼此透明。因為保守秘密是人成為獨立個體的基本前提,甚至關系人格尊嚴。小時候,男女生同桌,第一件事就是在桌子中間劃上一道分界線。誰要是逾越這條界線,必定遭受對方的白眼甚至肢體攻擊。也許大家潛意識里認為男女有別,但誰能否認,這也是追求獨立空間的激烈表現(xiàn)呢?庫切的小說《恥》中,盧里教授因勾引一位女大學生而離職,與女兒住在農(nóng)場里。然而,相處時間一長,父女二人的關系也變得異常微妙。特別是女兒被三個當?shù)厝藦娂楹螅赣H憤怒之下勸說女兒報案,女兒居然很冷靜地叫他不要管這事。按照日常邏輯,父親的舉動是一種本能反應,是一種天然的關懷,但在女兒看來,父親此舉顯然越過了一道隱形而致命的界線——他并不清楚作為白人后代的女兒想要在南非繼續(xù)生存下去需要做些什么。關心卻成為打擾、干涉與傷害,是因為沒有弄清楚人與人相處的基本前提是相互獨立。
世界這么大,有些東西卻注定只屬于一個人。隱秘的歡愉與哀愁,悸動和釋然,疲憊及無奈……都在那條看不見、摸不著的無邊暗道里。日光照射萬物,那暗道卻像太平洋底的馬里亞納海溝,是地球的傷口,也是承載無數(shù)秘密的礦區(qū)。對于秘密,我想我們無須破解,只需用時間給它們封印。因為暗處包容和消解了一切,仿佛宇宙深處的黑洞,不知過往,也無法窺測未來。
作者簡介:何立文,1975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在《文藝報》《散文》《作品》《山花》《四川文學》《湖南文學》《廣州文藝》《星火》等報刊發(fā)表,出版?zhèn)€人專著三部?,F(xiàn)居江西新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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