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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爬到樹上

2022-03-09 16:08徐靜
西湖 2022年3期
關鍵詞:魚鰭

徐靜

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

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博爾赫斯

芝加哥大學著名生物學家尼爾·舒賓領導他的團隊在2006年挖掘出了一種名為Tiktaalik的古老魚類生物。這種魚類可以追溯到大約3.75億年前,它除了有鰓、鱗片,以及魚身體的主要特征之外,鰭上還隱藏著一種從未在其他魚類身上見過的骨頭和關節(jié)。這種結構使得它可以在陸地上爬行。

隨后,尼爾·舒賓等人進行了大膽猜想,提出魚類是人類祖先的觀點。他們于2006年10月在上海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指出魚類是最早擁有脊骨、頭骨和全身骨骼的動物,在4億年前就游遍了全世界的海洋。在4千萬年后,其中一支分化為兩棲動物出現(xiàn)在陸地上。在進化過程中,除了鍛煉魚鰭里的骨骼便于爬行,還進化出能夠在空氣中獲取氧氣的肺部結構。當有了能夠在空氣中生存的能力時,它們面臨選擇,要么鰓全部退化,直接待在陸地上,或者保留一部分功能,可以繼續(xù)在水里生活。很明顯一部分生物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它們慢慢發(fā)展成為爬行動物,而后進化成為了人。

在記者發(fā)布會的現(xiàn)場,人們最關心的還是那條名叫Tiktaalik的古老魚類生物。在各種好奇、簇擁和閃光燈的瘋狂捕捉下,它被升降機緩緩帶入人們的視線。這是經(jīng)過數(shù)字技術還原的古老魚類,閃著藍色的幽光,碩大的魚鰭在數(shù)字的波紋中緩慢地劃動。在穿過珊瑚的瞬間它定住了,魚鰭上隱秘的骨骼仿佛兩條支架矗立,泛起一陣陣泥淖。這種頗具人類首次登月的氣場,瞬間打開了在場所有人激動的閘門。“嘩——”掌聲如潮水般涌進會場,直接沖掉這個城市所有的電閘,電子設備全都瞬間失靈,黑暗爬上屋頂,也爬進這群人的眼里。

就在大家慌亂之際,一個十歲的女孩掙脫了母親的手,朝著那臺升降機上的玻璃臺緩慢靠近。據(jù)她后來回憶說,那是現(xiàn)場唯一有光的地方。玻璃臺里靜靜地躺著一堆沙礫,與街邊的土石無異??涩F(xiàn)在它泛著深邃的藍光,合著孩子的心跳,“怦怦……”慢慢消逝在暗夜中。第二天所有的報紙都表示無法解釋當天突然跳閘的現(xiàn)象,估計是夏夜用電高峰,并且順勢帶上了生物進化引發(fā)的全球變暖及節(jié)能環(huán)保宣傳主題。當然那孩子是看不見這種呼吁了,那晚回來之后她就喃喃自語,夢話不斷,高燒了三天。

她已經(jīng)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帶女兒來水族館。每次來,都讓我遠遠跟著。

水族館里,海洋潮濕的氣息若隱若現(xiàn),她們行走在消毒水沖洗過的玻璃隧道上,仿佛打翻了福爾馬林的實驗器具。拐角的訓“獅”(海獅)場里餌料帶來的酸味正踏著歡快的音樂節(jié)奏有序地襲來。女兒很喜歡隔著玻璃隧道跟各種魚兒打招呼,還發(fā)明了一種打招呼的專屬方式:“拍拍手啊拍拍腿?!闭泻舸虻枚嗔?,也就熟悉了各種魚兒的特征和習性。解說員的講解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她會冷不丁叫出某條魚的名字,然后開始旁若無人地閑聊:“嘿,尼莫,我又來了,聽說你們家桑西生病了。你答應過我好好照顧她,怎么能讓她吃壞肚子呢?”深情并茂、手舞足蹈的演繹常使一群孩子蜂擁而至,留下解說員一地的尷尬。

我一直以為女兒只是隨口說的名字,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條藍色的泛著玻纖長紋的扁頭魚面前停住,喃喃地說:“杰西的媽媽今天去世了,杰西很難過。我想留在這里陪陪她,還有尼莫、桑西、波波、盧卡……它們都在來的路上了?!倍缶镁谜玖?,盯著來往的魚群。光怪陸離的玻璃長廊里,她一動不動的背影,恍惚間好像一條魚(我拍下了她這次朝著談話的魚,確實跟上次的一模一樣)。

后來這種談話蔓延到了課堂上,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女兒的書本、鉛筆盒、學生證,甚至前桌衣服后背上都畫上了各種奇形怪狀的魚。就在一個盛夏的傍晚,云層像海浪般一層高過一層地涌來,空氣中很多東西在收緊。一種類似于海洋館潮悶、擁堵、刺鼻的氣味,跟隨吧嗒吧嗒的雨點灑進她跟老師的通話里。孩子被打了,她突然意識到這幾年毫無顧忌地放縱女兒去水族館是多么愚蠢。她如此渴望有第二雙腳的到來,安然踏過的四季,油墨和燈盞溫暖過她的腳掌,如同他的身體曾像杯子托住她的身體。就像此刻,哪怕能夠跟她一起背過孩子。她沖出舊公寓樓房的墻壁,沖到了學校。從老師的手上接過孩子的那一瞬間,我遠遠地看見很多類似鱗片閃光的東西粘在耷拉的書包帶上?!疤邸庇蚁ドw外側韌帶上有一個類似被鉛筆插過的黑點。她感覺到懊惱,因為自己的失職,沒有照顧好孩子。雨夜,斑駁失修的木宅廢墟黑暗的外表,卵石路面、窗子的鐵護欄或搖搖欲墜的空木屋顯得這座城市更加濕漉漉。

“大概是她還在我肚子里的時候,我經(jīng)常看見一條魚游進我的夢里。她有藍色的碩大的魚鰭,白天總在淺灘休息,只有晚上的時候才會游入大海,帶著星子般的閃光?!边@些話,她從未跟任何人提起,只在哼唱兒歌輕拍女兒睡覺時喃喃自語。起初我以為她在說夢話,而后我發(fā)現(xiàn)她的身子也會泛著藍光。我忍不住提醒她,她在半睡半醒間笑我魔怔。有時我會一直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她熟睡,就像深躺在聲音和她之間。她睡著的樣子,猶如小湖黝黑的懷中,睡蓮劃動隱秘的四肢,在逃亡;又好像一次海上游行,一次不是追獵而是平安的漫游。往往第二天醒過來,她總是濕了大半身,床上的被套、床墊留下了一條橢圓形的水漬。

我總是望著她的后背出神,像潛入無聲的海底,那里有一片豐茂的海草,在衣服的褶皺間浮動,一串串透明的泡泡會隨著她和女兒銀鈴般的笑聲不停地涌來。還有她穿半身裙露出的左膝蓋外側韌帶,那里常年駐扎著一個黑點。經(jīng)過時間的彌漫、空間的浸泡,它慢慢變成了土灰色。我時常跟著她,并且不停地詢問她?!笆裁磿r候弄的?”我問過她好幾次,一開始她還會拼命地回憶,看向窗外排山倒海般逼近的樹林,急促含糊地敷衍幾句。我試圖聽到緩慢持久之物,只是每次都感覺是風在最后一根桿柱上的喟嘆,一種莫名的悵惘。不過好在她無法解釋的情緒,總是在看到女兒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該從哪里講起呢?”我看著她流暢地調整文稿字距和字體,鼠標上的泥垢和她斑禿的碎發(fā)泛著昏黃的燈光。略微發(fā)福的面部停著一片魚鰭,在深藍色的辦公室空氣中小心劃行。進入深秋,時鐘的分針和秒針開始了爭搶,它們恨不得都走快一步,這讓天氣有了很大的意見,它們始終跟不上時間的步伐。“春夏咻冬”的周圍滿是同事喋喋不休的調侃,她們似乎因為這種“時差”天氣以及近日發(fā)生的“自由落體”新聞(即各種意想不到的狀況頻頻發(fā)生),陷入了某種奇怪的情緒——世界不會再好了,所以建議直接躺平。

這種氤氳在空氣中的信息就好像深水炸彈沖進她的海域,明明不是針對某一個人,卻始終不能幸免。很明顯,我知道她此刻不斷打開、關閉文稿的動作是某種煩躁的強迫,借此打開記憶的閘門。在這種不斷重復中保持鎮(zhèn)定,就好像她反復檢查杯沿的水漬和啃手指?!皼]關系,我可以等?!濒[鐘在13∶30準時響起,她在便簽本上記了一個9(按照平時的習慣,她應該要轉動杯沿18下或者啃手指18次,而今天因為臨時通知的會議未能完成)。隨即,快速摘了摘身上的毛線球去會場開會??墒牵驗槊€球摘得太多太快,以至于忘了數(shù)摘了幾顆。她渾身焦躁,胡亂地在便簽紙上劃了幾下。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忍不住又跟了上去。

時鐘吧嗒吧嗒過了三個多小時,每一顆擺正的椅子上都齊刷刷地昂起了臉,他們抑揚頓挫地點著頭,帶著沙沙落地的節(jié)奏。領導唾沫星子在快速分工的板塊上達到了極大值。我看她掏出筆拼命地記,很明顯到了自己名字下面的任務越來越多。有那么一瞬間我看她卷起了紙張有一種馬上要去撕碎的跡象,而后她咽了咽唾沫星子,最后忍住了。漸漸地她看向窗外,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在等待云朵的翻譯,還是在將云朵撕成碎片。但的確天空沖向我們。我們漠然觀察它,注視云朵移動,尋找某種短暫離開的可能。其實,我知道最讓她不滿的是為什么布置給其他同事的任務是偶數(shù)項,而她卻是奇數(shù)項。“你聽說過魚有五條魚鰭的么?”她受不了,跟我嘟囔了一句。會場里落滿各種推拉聲、寒暄聲和告別聲。她漲紅了臉走在回來的路上,與路過的三位同事、兩位門衛(wèi)佯裝無事地打了招呼。推開門,隨身帶來一連串的喘息,它們悄無聲息地落下,如沙子散落在時鐘旁的陶罐里。

“你好像不舒服?”我看著她的眼瞼在慢慢垂下,身上大量的水泡在翻涌。“對不起,這么多年我還是忍不住有情緒,是我還不夠成熟,對不起……”她對著窗外漸漸爬上墻面的夜空不停地道歉,仿佛有一團很強的黑影在她面前立住,而后投下更多更復雜的零部件,有一些跟她身上的一樣,只是好像更嶄新更堅固。她得更新,就好像手機版本,不停地更新,抗壓和調速能力才會不斷增強,只是這種更新耗費了很長時間,當時鐘在18∶00敲響的時候,她意識到必須馬上把杯沿的水漬、毛線球處理干凈。

是的,魚鰭的特性必須是沉穩(wěn)。那是她四歲那年過年跟家里人爬烈士陵園,裹著那件母親猶豫很久買的一休牌紅色棉衣,每一步的爬行都像熊崽爬樹顯得可笑。現(xiàn)在想來,285級石階時常變成一根根碩大的斷了的桅桿在她的夢中橫沖直撞,敲擊更為自由的思想,或更為呆滯、左右搖擺的思想,而且時常更接近牙齒?!罢麄€早上,我還著迷于在新鮮的霧靄中辨認人與樹的倒影,它們既不明顯,也沒有像白天一樣的區(qū)別,使得整個過程就像在陸地上尋找方向?!彼χ鴶Q著杯沿,陷入到更深層的回憶之中。母親嫌她爬得太慢,想抱著她往上,卻被父親極力喝止。父親掃了一眼身邊那幾個噌噌往上的外甥,瞬間夫妻倆保持高度默契。冷風經(jīng)常伴著烏鴉入場,印象中那天也無例外。她爬一步,抬頭看一眼早已登頂?shù)募胰?,從來沒有覺得他們離自己那么遙遠,就好像天神般高大。濕漉漉的東西不停地往下掉?!叭绻莻€時候下雨,他們是不是就會過來抱你?”隨即她馬上遏制了我的想法,因為那一年,她看見第一次伸開手哭著要抱抱,卻被父親狠心拒絕的自己是多么狼狽?!拔覀儾粫氐饶?,不許哭。”

那天晚上,她拆掉了臃腫的眼睛和沙啞的喉嚨,開始在魚鰭上裝上聲吶和探測器。(那些東西是父親有一天突然把她從母親身邊支到另外一個房間里時,早就在房間備好的。)期間有很多鱗片嘩嘩地掉落,可是她渾然不覺。這些是父母未曾為她介紹過的特征,所以它們不重要。只是之后的每一個夜晚,她都無法關燈睡覺?!疤邸笔q那年,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天折磨她的小腿不經(jīng)意間長長了,而且在左膝蓋外側韌帶處有一個黑點。因為成長速度太快,大腿根本沒做好準備,留下一大片被強行拉伸的筋帶,在燈光的照耀下,就好像一片片粉色的魚鱗嵌進肉里泛著銀光。原來成長就是吞下了時間的種子,任由四季在骨骼的鉸鏈中呻吟,成為血液中的原始動機。

她從未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只是在飯?zhí)么蝻垺⑴鷰?、升國旗、做早操和參加運動會時發(fā)現(xiàn),大家都試圖避開她。有時候,她孤身一人走在路上,路上的石子在霧中發(fā)亮。夜很安靜,十字街面對著天空,與星星互訴衷腸?!半y道僅僅只是因為我個子比較高?”有一天吃飯,她終于忍不住問母親。母親正被突如其來的下崗潮卷得面如土色,她看了一眼自己女兒的腿,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讀書好最重要,到時候他們就會喜歡你了。”那一刻,她看向窗外,凋零玫瑰間的蛛網(wǎng)沉穩(wěn),雜草毒麥堅忍,八月清晨明亮空氣變得從容。或許是身體聽從了她潛意識的呼喚,她開始習慣性駝背地蜷腿,找最寬松的衣服穿,因為她覺得如果人看上去胖了就顯得矮了,這樣就不會那么格格不入。

當然,人蜷縮起來的時候,總是容易集中注意力。她開始不分上課下課地努力(反正下課也沒什么朋友),然后在一次又一次大型考試放榜中遙遙領先。班主任開始意識到這苗子的難得,制造機會表揚她。那三年是她最幸福的三年,她發(fā)現(xiàn)父母對她越來越看重,周圍的親戚朋友似乎也長出來了。的確,她努力了這么久,似乎終于聽見火與空氣的名字分配給每一根垂首的草。“這樣才是對的!”她充滿自信地想。身上的魚鱗被時時壓制著,每次洗澡的時候,她都拍拍腿上的韌帶?!霸瓉碜x書是魚餌,可以勾出這么多魚兒跟我玩兒?!彼偸窃谒屦^門口止步,看著那些進出自如的孩子和大人愉快的身影,然后拖著沉重的書包緩慢回家。身上的背鰭越來越彎,腿上的鱗片越來越重,她明顯感覺到自己跑步時心有余而力不足?!霸撍溃 彼龑Υ斯⒐⒂趹?,“所幸我免試保送進了重點中學?!蔽铱粗乱庾R地摸著自己的小腿肚子,不置可否地哂笑著。是的,她拿一個詞語去規(guī)范另一個,直到獲取她可能已說……卻未說的東西,在開合的轉門和腳步中進進出出,影影綽綽,掉落在高一的邊沿。

“世界如果是黑暗,那就是絕對黑暗;世界如果是光明,那就是絕對光明。”這是她在中學時讀到的一句話,為此深信不疑。十六歲的深秋,學校里的銀杏葉仿佛書頁的衣冠步行在灰白相似的操場間,總有一縷微黃的寒風從側面掠過卻不凜冽。鳥兒等待著人們捕捉余音,它在兩扇門之間唱了很久,像冬日的眼睛、夏日的臉。她愛極了這份清冷,仿佛某種期待總會降臨,直到那個菠蘿頭體考生的出現(xiàn),就像颶風吸食大地上不合時宜的輕,空氣中仿佛多了另外的顏色。

一天霧蒙蒙的清晨,她重復著以往慣常的動作:6點起床的惺忪,6點30分早餐的熱氣,6點55分進校門的迅疾,7點“咔”放下自行車腳撐的那一瞬間,她感到海面恢復了蔚藍的平靜?!瓣柟庹婧??!彼p輕地呼了一口氣,踱步在去往教室的小路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變得無比眷戀這早間課前十分鐘,常常懷著羞恥和罪惡,可是又控制不?。核澜酉聛砭褪羌娭另硜淼氖?jié)課、永遠無窮盡的排隊上廁所以及讓人惶恐不安的雪花片般的練習?!盎蛟S人生就是在不斷地重復吧?!彼蛋档叵?,抬頭看空氣將天空高高地吹起,沒有云,卻似乎能看見穿行于其中的白鷺。她使勁地向上聳了聳自己的背包,走向教室。

那天的鈴聲響了幾次已經(jīng)不記得了,那天上課老師講了什么也全然忘卻了,很多年后她回憶起來,最讓她陷入窒息的就是放學時看到誰偷偷放在車前籃的那封信箋。“信箋上寫著什么呢?”她努力地回憶卻微笑不語,那種笑容仿佛路邊沉睡的孩子被喚醒,與兩鬢斑白的過路人哼起舊歌謠。我仿佛能看到她左腿柔軟如紙條,浸在雨霧中?!八阅闶窍矚g他的,是么?”我一再問她。她躲閃的眼神帶著無奈:“他會影響我去往光明?!苯^對是,接下來,她總能在窗口、停車位、路轉角、十字路口、家門口瞥見那個高大帥氣的身影,而且每次出現(xiàn)都好像站在山岡與湖泊的邊界閃著悠遠的光。“為什么他總是如影隨形?”她明顯感到自己開始心猿意馬,每一次動筆的瞬間、抬頭的瞬間、移動的瞬間,都感覺有一雙灼熱的眼睛在烘烤著她,在這個即將陷入冬季的小城,她感到渾身松軟?!八屛腋杏X到渾身難受?!彼卣f,手上不住地動作,我知道她想逃離這個話題。回憶的海水正在風涌,她遏制不住。直到這個男的爬上她的課桌,坐在她旁邊,掰扯她的書本時,她開始怒不可遏。

“我覺得我好像背叛了你,背叛了當初那個始終虔誠對學習與理想忠貞不渝的自己?!彼堰@句話放在了寫給父親書信的最后一頁,而后悄悄塞到父親的床前。那天晚上狂風暴雨,她渾身顫抖著站在自己房間角落里,默默哭泣。這種自我懲戒的方式,太過熟悉。每次考試沒考到第一,甚至有時預感到?jīng)]考到第一,她都會提前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在她的潛意識深處,她覺得“人要學會自我懲戒,不需上天動手,才會換來安寧”。門口傳來一陣熟悉的鑰匙聲,昏黃的燈光引來了父親的冷漠,顯然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場景,沒覺得任何不妥。就在他看完那封沾滿淚水的懺悔書之后,突然產(chǎn)生強烈的剝離感。這么多年一直拆卸安裝的部位始終處于平穩(wěn)高速運轉中,他不允許意外發(fā)生?!扒颇氵@副沒出息的樣子,不要功敗垂成。”他走了,留下一紙悉碎的自己。

疼痛,巨大的疼痛,是從那一夜開始的……她開始腹部絞痛,伴隨大面積的失眠,時常在逼仄的房間里熬到天亮。每天組裝自己的設備艙、排水口和航行燈,為了不影響第二天的學業(yè),她強迫自己數(shù)數(shù),并且在手腕處系了一根紅繩,每次思想開始飄忽,她就彈自己。慢慢地,紅繩也不起作用了,她只能靠不停擰自己的雙腿,觸發(fā)更深一輪的痛覺。從強迫數(shù)臺階、數(shù)書本、數(shù)隊伍中的格子衫以及所有可以數(shù)的東西,把它們全部偶數(shù)列組裝到眼睛里去,到雙腿全部被擰腫、烏青發(fā)黑,再到“痛和重復是活著的本質”,她把這句話貼在床頭,每天晚上都要默念提醒:她花了三年。每天早上整理房間,母親都能發(fā)現(xiàn)床上大片魚鱗掉落。內科醫(yī)生把單子轉交給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建議她服藥運動加休學。

那段時間,她每次打開衣柜取出一件襯衫,總能看見一本舊日歷掉落下來。紙頁散開,成千上萬只骯臟的紙蝴蝶蓋住了白色。日歷的白與襯衫的白,此處到別處,在那漫長的一瞬,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也會蹲在學校的閣樓上看一只只死蜜蜂被清數(shù)脫落于它們的黃色的眼睛和干枯的翅膀,身子總是很飄,疼痛毫無規(guī)律地襲來?!斑@是個沒有水的世界?!彼?jīng)常這樣想。她想找個人說說話,看遍了所有通訊錄,找不到一個可以??康娜恕D赣H從那件事后變得格外小心,生怕她的一些舉動被別人看出來,于是每次出門前夕都不忘做好各種提示工作:“不要跟任何人提你的病情,這個世界不會有人愿意理解你?!蹦嵌螘r間父親臉上鉛印的褶皺和母親被風干的嘆息聲爬遍了房間的每個角落,就像被拋到重重疊疊的空間里,沒有任何信號提醒,只有在反復聯(lián)結中陷入一次又一次的醒來與睡去。

有一天晚自習,蟬聲悶過了整個操場。一個中年、戴著厚厚眼鏡殼的物理老師正在陪一個服用精神類藥物、虛胖的女生散步?!袄蠋熌撊ヅ淖鳂I(yè),我該去上晚自習……”她焦慮地不停念叨,壓低著頭顱仿佛世界都要懸置。氣壓變得異常沉悶,她想到今天已經(jīng)是她連續(xù)遲到曠課的第三個月,于是她小心翼翼一遍一遍地重復著:“老師,對不起……”正常情況下“對不起”三個字的背后應該有很多話,可是她卻只能不停重復那三個字。就這樣順時針走了三圈,喉嚨里的聲吶和探測儀本能地開始促動淚腺運作,她預感到腳下馬上要升起一場狂風暴雨。這是通往絕境的路口,她想。等走到第四圈的時候,那位物理老師突然提議開始倒著走。每一步倒著走的背后,都夾雜著各種擰巴和膈應。可是“學生只能跟著老師走”,這是她當時最天真樸實的想法。她沒有反抗,從一開始的同手同腳不知如何是好,到后來的放開雙手開始揮舞?!澳憧次覀兊怪邥绊懙降厍蜻\轉么?”耳膜邊突然傳來老師的叩問。很多年后,她回憶起這場特殊的散步依然溫熱,那位物理老師用他獨特的物理學方式給予她最初的答案:人生,其實沒有方向?!暗棺摺⑴芴?、揮舞手臂和大笑,或許是那個夏夜最完美的記憶,你很難想象這出自一位高三年級教學組長的口?!彼_始站起來走了幾步。我看到她的身子又閃了一下藍光。

那一夜,她睡得特別沉。夏夜的星空從她的臉上劃過,她的魚鰭仿佛突然離開了渦輪的擠壓,在寂靜玄秘的深海里緩緩地飄移。她第一次看到有八爪魚和小丑魚,還有珊瑚仿佛在呼吸,吐出的一口口泡沫都淹沒在海草的炫舞中。她悄悄地伸出了頭,探著這個海一般的鏡面,倒映著越發(fā)明亮的星辰和良夜,倒映著落日云霓和爭航的樓船。最后微風順從了水面,道路順從了花朵,人們順從了空氣,而世界正在慢慢打開。

我站在她的背后,看著她漸漸地從一個人的房間游進大學女生宿舍。這是兩個四人間再加一個客廳一個衛(wèi)生間的組合套間。學校離家不遠,是本地唯一的一所本科類地方院校。“我可能是屬于那種高開低走的典型代表吧。”她嘆了一口氣,看向日漸昏黃的窗外。很明顯,這所院校本不是她的第一選擇。矮矮的院墻,荒蕪的土地,以及稀疏的人群。行走的路上經(jīng)常能看到裝修工扛著梯子進出,還有圖書館三個字的排列總是歪斜?!安皇钦T導大家去談戀愛?”她第一次站在門口就陷入莫名的抑郁。

“要不是高考的時候有一次病發(fā),要不是填志愿時沒有經(jīng)驗,我怎么會淪落到去讀這樣一所學校?關鍵是那些初中根本不如我的同學,都去了省城?!彼膲趑|應該是在大一開始的,有時候睡不著就一個人躲到衛(wèi)生間里,開著手機給自己的備忘錄塞信。塞了上萬字的信后,她對著藍熒熒的屏幕發(fā)呆,一晃就是一個深夜。窗外的風吹過后窗,蟲鳴開始沾上了季節(jié)的慵懶,好像躲在殼里喑啞的呻吟才是最隱秘的愿望?!澳抢锖馨踩瑳]有人覺得你很怪。”很明顯,黑夜、手機屏、衛(wèi)生間,讓她重回子宮的懷抱。她寫下了很多對自己、對父母、對未來的期許,每一個字的敲擊都是一片柔軟的水域。眼前常常有東西要化開,只是這么多年她不知道內在的聯(lián)結和外在的連接如何打通?!耙矝]必要,其實懂的人會懂?!彼D過身,合上了書本,悠長地吐了一口氣,“其實我也不懂?!?/p>

寢室長跟我說:“她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偸仟殎愍毻矚g在大減價時買一大捆獼猴桃放在枕頭的右側。問題是她睡上鋪,獼猴桃總是放在那里又不吃,有一天還掉下來砸到了下鋪的腦袋。下鋪一摸:一個爛得發(fā)臭的獼猴桃。仰面一看,還有一個爛得發(fā)臭的東西馬上也要掉下來。瞬間整個寢室都‘點燃了??諝饫锒际歉鞣N甩來甩去的酸臭、霉爛和焦灼的味道,夾雜著各種方言攻擊。”“她身上有很咸的氣味,而且長著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應該是毛?不對,毛是軟的……那么是殼?不對,人怎么會有殼?反正很奇怪就是了?!绷硪粋€寢室室友接過話茬,所以在大一的冬天第一次去澡堂洗完澡后,她們就決定拋棄她?!霸趺茨苷f拋棄呢?其實本來就沒真正融入過我們?!钡谌齻€室友跳出來忿忿不平。

“公共汽車很擠,冬天會很冷?!彼谑謾C備忘錄敲下短暫的幾個字后,順勢分享到了QQ空間。兩個笨重的行李箱跟著她來到學院附近的農(nóng)田旁。行李箱跟她的體重明顯不成比例,她只能拉動一會兒,然后坐下等待。夕陽慢慢垂下,風在說話,水在看著她,扇動的蜻蜓翅膀上有麥田,整個世界都在讀詩。有那么一瞬間,她仿佛光著腳,踏進沒有記憶的草地,對著夕陽,靜靜地看著自己。“叮!”手機顯示,有人在QQ空間給她留言。對方只發(fā)來了擁抱的表情,卻無任何文字痕跡?!斑@大概是他給我的第67次留言了吧,一年多來總是如此。”縱使如此,她也覺得很滿足。這幾個擁抱的表情,時常讓她恍惚間看到她的父親和那個菠蘿頭男生?!八晕蚁胍娝!北緛戆凑諆蓚€人的默契,這樣純粹的交流方式可以繼續(xù)保持,但是沒想到是她率先打破了海面的平靜。

一開始,對方充滿拒絕,一直在不斷拖延和調整見面的時間。她覺得對方是有所顧忌,甚至對方已經(jīng)結婚有了孩子。但是她不愿意放棄此生第一次燃起的勇氣,在一個下雪的夜晚,坐了五個小時的汽車,到了他所在的城市。“那天晚上雪很大,我一直在他辦公樓外等了一個多小時?!痹谶@一個多小時里,她不斷地預演著各種橋段和畫面,在貓的注視下獨自排練,為自己不至于成為那個不受歡迎的角色,將她們打磨到完美,將最簡單的臺詞變成鏡像反射的游戲,讓人物危險卻迷人的一面倍增?!澳悴慌掠龅綁娜嗣矗俊蔽铱偸菫樗龘?。“沒有人說必須要怎么做才行,我想試試看?!焙苊黠@,她擺出了反向行走操場的姿態(tài),宇宙都為之渺小。時鐘在滴答滴答地過去,分針和秒針沒有任何爭搶的意思,它們似乎意識不到還存在這樣的角落。

終于,一個臉上長滿紅斑的瘦高個游了出來,他先是愣住了,馬上調轉身子說了一句:“你怎么會來?讓你失望了吧?”她的雙腿特別是左膝蓋外側韌帶突然刺骨地疼痛,撲騰摔倒在了花崗巖地面上,有一些藍色的液體和鱗片抖落出來。瘦高個慌張地扶起她,就在迎面的一瞬間,她看到了他臉上的鱗片此起彼伏。她撫摸著他的臉,就像打破時空的壟斷,爬進他的門、他的血液,甚至他的思想;那里有各種面對惶惑的生活拆解掉的潮水。她在心疼的同時,投進了他的懷抱。她聞到了久違的海水的味道,這種味道混合松香的氣息在冬夜的細雨中彌漫,以至于多年后,她回想起他時,座位還是熱的。

他們習慣性地去海邊,然后擁抱、輕吻,擁有所有戀愛中的人統(tǒng)一的模樣。有一天傍晚,她撫著自己的小腹在他的耳畔嘟囔了幾句,而后高興地跑開了。她以為他還會像往常一樣追上來,可是海風卷著浪花,很多沙礫迷失了前額,他還是停留在原地。突如其來的暴雨把他們逼進了理發(fā)店,洗頭、吹風、喝檸檬水,把沉重的身子陷進深夜的皮沙發(fā)里。她看著眼前卷發(fā)、離子燙、挑染、拉直浮動,猶如置身重慶森林,嚼一顆回到童年的糖,酣睡中看見小指環(huán)、小領結、小花朵……突然一個陌生男人滑過她頭皮的水,像一把刺破十二月的剃刀,將她跟孩子扔進無盡的大海……“我醒來時,他就不見了?!睆溺R子的反光里,我看見她交疊手指,虛弱而暗淡,像某一個離去的人被生活的潮水無聲淹沒。

“他來過,好像又沒來過?!彼读硕兑路系幕覊m,在藍色的電腦面前踟躕,“可是誰是真的來過呢?”她翻過日歷,輕輕地哀嘆。18點30分電腦關機的聲音,18點55分回家的迅疾,19點“咔”放下自行車腳撐的那一瞬間,她感到海面恢復了蔚藍的平靜。在通往9層的樓梯臺階上,她開始了習慣性地數(shù)數(shù),習慣性地回憶,習慣性地回答。

當默念到37,18點15分,女兒的時候,突然,她停住了,世界開始天旋地轉。我看見她全身的鱗片都在恢復,所有的魚鰭都在打開,樓道、臺階、走廊和進出口全部灌滿海水,她以極強勁的魚鰭迅速地擺動尋找。窗外電閃雷鳴,窗內風聲海嘯,所有的人、物和場景都在一瞬間定格,電早已消失,所有的高樓都變成靜默的怪物,只有她抱起躲在臺階消防栓暗門里渾身濕透、高燒不斷的女兒,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腿上的肌肉因為迅速變形已經(jīng)很難恢復,小腿根部和腳尖處都是被玻璃和樹枝割傷的裂口,有些藍藍的東西還在不斷往外滲透。她顧不上這許多,把孩子放在床上,放上冰袋,輕輕哼唱拍著后背。

“媽媽,我是一條魚……”睡夢間,女兒嘟囔了一句。

“這一天如此漫長,仿佛用盡了一生?!彼α诵?,轉過身,看了我一眼。

(責任編輯: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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