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1
我不想見到劉玉珍,但我得跟他待上一天。
太陽被一塊黑云遮著,可能會有雨,不過,清明時節(jié),下雨也落不了幾顆。
我們走進(jìn)巷子,都弓著背。開始,肩上沒覺得重,走了一段路,重量長出來似的,直往肩上壓。肩膀的嫩被重量檢驗出來,分離在一邊,很耀眼了。我微微有些氣喘,每一腳下去都很重。巷子狹窄,長棒只能斜著,但還是戳到兩邊的墻壁,嘁嚓一聲,刮下一層塵土,灰塵飄散,沙土落地,像滴答的雨點。漆黑的棺木在巷子里占據(jù)大量空間,我們的身體被它擠得靠墻,如果房頂有一雙眼睛,它們看到的一定是這棺木的蠻橫,把我們幾個拽得歪歪倒倒,狼狽不堪。
劉玉珍和我在后面抬一根棒,另兩個男人在前面抬另一根,一個壯實一點,一個單瘦一些。四人中,在體力活上,我是最嫩的了,因為我在學(xué)校泡了十五年。泡學(xué)校,他們都沒我長,除我之外,好像最多的是劉玉珍,八年零兩個月。泡學(xué)校有個好處是腦子泡開了,壞處是身體泡軟了。當(dāng)然也有腦子再泡也泡不開的,像個秤砣,還會生銹。
劉貴平在我們后面,駝著背,好像肩上永遠(yuǎn)扛著重物。他是替補,若有人累了,就換上。棺木一百六七十公斤重,每個人肩上需承受四十多公斤,上下坡,一兩個人會多一點。如果抬人,六個人是少不了的。棺里只有一床橙色被子,出來之前,劉玉珍和父親為這被子起爭執(zhí),劉玉珍說被面貴著呢,捂在棺木里可惜了,他和老婆都舍不得蓋。他父親說你老爹(即爺爺)一輩子節(jié)衣省嘴,你連好點的被子都舍不得給?他咧嘴呵呵笑兩聲,掩飾話路被堵死的尷尬。
劉玉珍被推擠,臉快被摁到墻上,差一點就行了貼面禮,不得不抱怨一句:雞公三,過去一點。前面壯實的男人說,你們后面兩個慢一些。多人合力干一個活,總要有人處于不舒服的位置。
到墳地路程不長,兩百多米。劉玉珍有一輛大貨箱爬山虎拖拉機,本來可以用它運送,但太繞了,要走兩公里,有土路,還窄,而且上下車也要人抬,麻煩。最主要的一點,劉玉珍怕費油,來回要燒三四升,四個男人有的是力氣,不用就浪費了,好像我們的力氣不值錢,像韭菜,割了還會長。
我和劉玉珍并不同村,但兩村相隔不到兩公里。我們從小學(xué)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學(xué),那時候他愛說笑,也愛哭,同學(xué)說一句重話,他都會哭,像個小姑娘。我上高中后很少見他,偶爾見面,感覺不好。我不喜歡他那張像廁坑一樣的嘴,我的耳朵像靦腆愛干凈的小姑娘,聽了那些話,總想洗一洗。
他父親和我父親是多年朋友,殺個年豬會喊我父親母親去,十年前我去過一回,后來沒有再去。關(guān)于兩人結(jié)交,父親說過一件事,一天傍晚,父親從鎮(zhèn)上回來,見路邊蜷縮著一個人,上前細(xì)看,面熟,曉得是德卡村的。他閉著眼,微張著嘴,腦門上豆大的汗珠子直冒,像腦袋里燒著一鍋滾水。父親問他怎么了,他皺著豬肚一樣的臉說,肚子疼。父親把他背到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給他吃了藥,吊兩瓶針?biāo)蟛拍芟碌刈呗?。父親把他送到家,已是夜里十一點。從此,兩人有了來往,到現(xiàn)在,二十年該有了。二十年風(fēng)都吹不散的友誼,是該珍惜。我有點欽佩他們,在別人總想著一腳下去能踩到一沓錢的叢林中,他倆還能把友誼之線牽得這么長。也許,兩顆心長得像戀愛的樣子,又包又含的,還留些小孔,供對方呼吸。
這次我本不用來幫忙,可父親得了重感冒,咳個不停,不能被灰塵嗆,他硬讓我來,說,你又不是不會干重活,如果你不去,我去,說完又拼命咳,好像故意咳給我看,以檢驗我對他的病關(guān)不關(guān)心。我的心還沒長成石頭的樣子,看他咳時像吊死鬼一樣伸著舌頭,我答應(yīng)了。實際上,我也不想在他們友誼的鏈條上掉鏈子,另外,二十年前的尸體是什么樣,我也想看看。我的好奇心有點重,像個樹洞里長大的孩子,如果街上一堆人圍在一起,總想扒開人群進(jìn)去看個究竟。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優(yōu)點。
劉玉珍的名字是他父親取的,玉啊珍啊,都是寶器,名字帶上它們,人顯得貴氣,會帶來好運,尤其是男孩??擅譀]給他帶來好運,書沒讀上去,二十多歲時候,在縣城的摩托修理店給人當(dāng)過助手,擺過地攤,實在混不出名堂,回來娶妻種田。
劉玉珍窄臉,瘦,中等個子,頭發(fā)稀疏枯黃,像沒有魂魄的衰草,吃下去的營養(yǎng)也許跟著廢渣跑掉了,有限的營養(yǎng)催不出頭發(fā)的漆黑茂密。他左右臉頰各豎一條淺溝,看上去像刀疤,帶著寒氣。其實他算不上兇,只是嘴臭一點。三年前的一個周末晚上,我和兩個同事在鎮(zhèn)上水吧唱歌,近午夜十二點,突然聽到樓下卷閘門被撞擊的聲音,我們走出門口,伸頭往樓下看,街上有四五個男的,好像都喝了酒,走路不穩(wěn)。其中一個瘦高個使勁推搡一個比他矮一點的男人,被推男人跌跌撞撞。我就著街燈細(xì)看,被推男人是劉玉珍,他視死如歸地說,雞公三呢,你狠今晚把我干死,我兒子可以得到五六十萬賠償款,我就可以安心閉眼了。既是同學(xué),他父親和我父親又有交情,我擔(dān)心他吃虧,便下樓去。那男人沒打算要他命,把他推倒后,嘴里罵罵咧咧走了。我把他拉起來,他抬起手,低頭看,手掌在地上搓出一層油皮,沒有血。見瘦高個走遠(yuǎn),他嘴里罵著,有什么了不起,你XX。這話帶著氣憤、不平,還有不可欺辱的強悍,不過,對手不在面前,這強悍也只能安慰自己。他的罵雖然不是針對我,可我就在他面前,像在罵我一樣,心里有點不舒服,叫他去買瓶水喝,醒醒酒,趕快回去,說完我回了水吧。后來知道,推他的男人跟他同村,是村里無人敢惹的硬貨。劉玉珍說,那硬貨說他有飯局就蹭,從沒請過客,那晚讓他付酒錢,他說身上沒帶,于是硬貨不高興了。
以前,他愛說“你XX”,跟人說話,不管有無必要,常以這三字開頭,不是罵誰,習(xí)慣罷了。在縣城買衣服,他指著高處掛著的一件皮夾克,跟男店員說話,張嘴就那三個字開頭,被男店員追了一條街才跑脫。從那以后,不再說那三個字,換成“XX”。家里殺年豬,他和一群老老少少圍桌吃飯,凳子坐塌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碗里的酒澆到胸口上,他罵了一句。飯桌上像撒下幾顆老鼠屎,好幾雙眼睛射過來,劉貴平刀子似的目光戳向他說,嘴巴放干凈點。此后,他在家人面前不再說那兩個字,但說話結(jié)巴起來。他一結(jié)巴就快速眨眼,好像快速眨眼能減輕一點嘴巴不利索,但效果不大。最后,他找到一個詞,“雞公三”,也怪,說話通暢順溜,像堵塞的下水道,疏通了。這三個字,沒什么具體意思,比原來的兩個字軟了些,但沖勁兒還有,跟洋蔥刺鼻似的。
我們來到寬展處,小腿不再顫抖,抱怨聲沒有了,肩上雖然不是很重,但也是火辣辣地疼,這種疼蔓延了整個肩膀,隨后轉(zhuǎn)化成疲勞。
太陽還沒有出來,這樣好,一縷縷陽光,針管似的,容易把疲勞吹得鼓脹。
下一個緩坡就是墳地,整個墳場東西走向,墳堆集中在中下部。東邊有一片樹林,沒人把親人安葬在樹蔭里。樹林腳一塊,墳堆有高大的,有低矮的,墓碑或直立,或倒伏,挨挨擠擠,有一種安靜的熱鬧。下面一片,墳堆稀疏一些。樹林里傳來唧唧的鳥叫聲,把整個墳場抹出一片幽靜來。劉貴平預(yù)先來過一次,墳旁擺一只水桶,一把鋤頭,一把鐵鎬,兩只撮箕,還有一個塑料袋,袋子裝的是紙錢和香。劉玉珍家的黑狗提前到了,在墳地里轉(zhuǎn)悠,有時停下來看看成片的墳堆,好像這里熱鬧,是個好地方,給將來的自己選塊安身地。
2
在坡頂,全身冒出細(xì)汗,我說我的肩膀受不了,休息一下。劉貴平替換了我,繼續(xù)走。他們一只手扶棺木,小心往下走。
進(jìn)入墳地,四人把棺木擺在劉貴平父親墳旁。墳呈橢圓形,四周用規(guī)整的石條圍著,墓碑簡單,就一塊大理石,到我的胸口那么高,碑文只有生卒年月和兒孫姓名,樸素簡潔,好像留給未來足夠了。墳尾塌了篩子大的一塊,約有四五寸深。這新棺木,就是劉玉珍爺爺?shù)男屡P室,不知道過幾天,劉貴平父親會不會托夢給他,告訴他,臥室很好,寬敞安逸。
劉貴平跟我們說過,一個月前,他夢見父親,父親在廚房里烤火,身上還是下葬時的衣褲,藍(lán)色滌卡,黑色松緊鞋。他見劉貴平,說房屋塌了,砸到胸口,很疼,給他抓點藥。他醒來,感覺不好,第二天天剛亮,去墳地看,墳尾的土癟下去了。劉貴平在墳堆前后轉(zhuǎn)了十來分鐘,回來跟劉玉珍說,墳尾落下去了,可能壓到你老爹身上。世間很多事,都說不清楚,我也沒法判斷夢中的事是不是跟墳塌有關(guān)。
一個夢你還、還當(dāng)真了,他又不、不會疼。劉玉珍說。
你曉得個屁。找個日子修一下。他父親說。
只要老父親反對,他就不再言語。劉貴平建的房,給他出結(jié)婚彩禮錢,給他辦婚宴,六十歲了還幫著點種、收割、烤煙葉,沒有一樣不干。大的主意還是父親拿,父親的話他不好不聽,在一個家庭里,掙錢能力能墊高語調(diào),能燒制出硬錚錚的話。
在墳地動土,要選個日子,劉玉珍找到一個七十多歲的風(fēng)水先生,先生說,在清明節(jié)前后兩天動土都可以。
劉貴平提起水桶,從里面撈起一把鐵勺,這時我才看清,里面是淘米水,上面浮著剁碎的芹菜、白菜葉。我知道這個,它是給亡者吃喝的,有動土前的安慰之意。他繞著墳堆邊潑邊小聲念,爹,今天給你修房子,如有什么響動,你不要驚不要怕,我們盡量輕一點,不會驚動你。我們站在一旁邊抽煙邊看他做,黑狗遠(yuǎn)遠(yuǎn)地?fù)P頭朝這邊看,神情專注,像個學(xué)徒。
念詞他重復(fù)多遍,直到繞墳三圈才停止,拾起地上的鐵鎬,撬右側(cè)已經(jīng)開縫的石條,我們也動起手。有裂縫,石條容易撬松動,沒過五分鐘,四根石條離開原位。墓碑是栽到地面下的,沒有動它,只把兩側(cè)的石條拆下。鋤頭掘開土層,干土撒到鞋面上,灰塵飛騰到空中。
劉玉珍見灰塵彌漫,放下鐵鎬說,我、我去拉水泥,剛轉(zhuǎn)身要走,對我說,正、正坤,跟我去挑水。他讓我去挑水,可能是這兒灰撲撲的,不想讓我被灰塵嗆到。
天灰蒙蒙的,風(fēng)吹到身上,清冷,剛才流的汗都涼透了,身體松爽,沒有了分量,好像離開我,到處閑逛去了。我喜歡重體力后的輕松感。
我和他沒走原來的巷子,走的是村外的小路,稍微繞一點。黑狗跟上來,走在他身邊。他說,雞公三,這條狗愛跟我,我到哪兒它到哪兒,我再罵,它還是跟著。以前養(yǎng)了一條叫黃小軍的狗,就不是這樣,我罵它,它跟我齜牙,再罵,兇巴巴地對我吼,看它試探著靠近我,我是怕了,趕緊認(rèn)慫,閉嘴讓開。劉玉珍走在我前面,看不到他的表情,頭頂上的枯發(fā),在風(fēng)里左右擺,輕佻得不成樣子。我想象著,一個男人跟一條黃狗對罵,口沫橫飛,步步緊逼,齜牙咧嘴,不覺一笑。看看這黑狗,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我問,為什么叫黃小軍?雞公三,有個名叫小軍的人惹了我,狗又是黃狗,所以就把它叫這個名字。姓什么?我問。算、算了,不要問,我只能說好、好多人都認(rèn)識他。
叫什么小軍的,我想不起有這樣一個人,我認(rèn)識的人少。
黃小軍被你宰了?我問。宰、宰它,怕要跟我拼命,雞公三呢,自己跑了,一直沒見著,他說。我問叫小軍的人怎么惹到他,他就是不說,我想,也許是吃了那人的虧,沒面子。我知道,面子不只是脂粉,還能壓住一張嘴,把一些話永遠(yuǎn)囚禁在腦子里。
進(jìn)了村,路右邊垃圾池上一條標(biāo)語,異常顯目:垃圾不入池……。后面是咒罵人的話??匆谎?,都想用水洗一洗眼睛。它不僅灌進(jìn)眼睛,還灌進(jìn)耳朵。標(biāo)語分兩行,像一張大嘴,吧嗒吧嗒,罵著看見它的每一個路人,雖然無聲,卻在我心里感覺響遍村莊。路人呢,也有回罵它的沖動,可那永遠(yuǎn)張著的嘴,怎么罵得過,即使走開,心里想起也覺得它在罵你。那幾個字,看一眼就不敢再看,我怕被它罵得生無可戀。我向池壁上一指,問他怎么這樣寫,他嘴巴一揚,管用。
3
我把水挑到墳場,劉玉珍還沒到。墳兩邊的石條只剩最后一層,它們雜亂地擺在地上。快要見到那個老人了,不,他去世時候只有五十七八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些,算不上老。
劉玉珍爺爺生前來過我們村,那時他腰背挺直,神情優(yōu)雅、平靜,仿佛世間所有的風(fēng)浪都避他而去,或是世事的風(fēng)浪涌進(jìn)他內(nèi)心,他都把它們死死包裹,不讓它們在自己面色上走露風(fēng)聲。走到他身邊,都會被他的優(yōu)雅、平靜籠罩,急性子也會被漸漸安頓下來。我八九歲時候,在一場村中婚宴上,他跟幾個中年男人圍坐一張桌子,微笑著,說話輕言細(xì)語,每夾一回菜都邀約一下,菜送進(jìn)嘴里,一雙筷子整齊地擺放在面前。劉玉珍吃完飯走到他身后,點點他肩膀,要他的火柴點鞭炮。他邊掏火柴邊說,小心別炸了手,話語溫和。
好像那場婚宴后的第二年,他去村對面山崖上的山洞。那個山洞,每到雷雨天,有一團(tuán)白霧包裹,山頂上空黑云密布,雨先從那里開始下,然后向四周潑灑。人們都說,山洞里有妖怪,但也只是傳說,沒人親見。他并不相信,想去看看究竟。這是大膽的冒險,家人自然阻攔。一天清晨,他出門,到傍晚還沒回來,家人四處打聽也沒有消息,最后想到那個山洞。劉貴平帶著村里十來個青壯男子往山洞去,最后在山崖下找到他,滿臉血污,雙腳也斷了,勉強能說兩句話,回來的路上,斷了氣。這件事震動十里八鄉(xiāng),有人說,他一定是進(jìn)了山洞,看到妖怪被嚇著了,出了洞口,慌亂中掉下山崖,有人說,可能沒進(jìn)洞口就掉下來??傊绾蔚粝律窖?,終成謎局。很多人都感嘆,那個山洞怎么能去呢,分明是送死。
雨沒有下,頭頂大塊灰云,太陽在里面一時半會兒出不來,風(fēng)噗噗吹過墳場,像抽掉熱量的火苗。
劉玉珍駕著摩托到坡頂,后座上捆著一袋沙子和半袋水泥。我和幫忙的兩個男人走上去,我和劉玉珍提半袋水泥,兩個男人合抬整袋細(xì)沙,瘦的男人在前,壯實的男人在后。瘦男人腳步快些,壯實男人被拖著跑,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狼狽,喊著,XX呢,你不能慢點么?瘦男人只是笑。到墳旁,我們把水泥袋放下,拍打著衣襟上的青灰。
劉貴平離墳三米遠(yuǎn)坐下,說,休息一下。我們也跟著坐下來,劉玉珍掏出紫云來傳,一個打火機也被傳來傳去。劉貴平說,人不在后兩三年,親人常夢見,有些可能是活人想念,有些可能是不在的人托夢,過了二三十年,活人基本淡忘了,還能夢見,還跟你說他的情況,可以說是托夢了。他吸一口煙,接著說,田心街上我堂姨媽家兒子,在州司法局上班,是有名的律師,一肚子學(xué)問,說話溫溫和和的,見我就表哥表哥喊,三十多歲時候,去昆明的路上出車禍不在了,那時他兒子才四五歲,對他有點印象。去年我在街上遇到我堂姨媽,硬拉我去她家,她孫子回來,三十多歲了,飯桌上,他說起近兩年偶爾會夢見他父親。我當(dāng)時就奇怪了,他父親不在時候他還小,怎么三十年了還夢見。當(dāng)時我堂姨媽就說,學(xué)問多的人不在后,魂魄比較活躍,過二三十年都會托夢來。他停頓兩秒后說,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哪個也說不清楚。
雞公三,日怪得很,劉玉珍臉上的笑犁出幾條扭曲的深溝,深溝把笑臉分割成好幾塊??磥?,他也是第一次聽說。
劉貴平不理劉玉珍的話,又說,從我聽說過的來看,親人去世二三十年還能夢見的,已經(jīng)很少了,我就想,應(yīng)該是他們的魂魄還活著才這樣,沒有夢見的那些,應(yīng)該是魂魄死了,也就是說,亡魂是有壽命的,永世在著的倒沒有,就像活人有陽壽長短一樣。既然他這么說,那逝者的靈魂是什么樣呢?也許跟做夢一樣,有疼痛,有喜怒哀樂,能清晰看到世界,可以上天入地,卻對陽世無所作為,最多通過托夢,借生者之手,達(dá)成愿望。這只是我的猜想,到底對不對,誰知道。
4
墳兩邊的石條已全部拆下,墳上挖下的土掩埋了大部分石條,有的只露出一塊或一角。棺木上的土已經(jīng)和地面平齊,劉貴平小心刮著土,盡量不鏟到棺木,以免弄出大的聲響。
二十年后的棺木里是什么樣,我沒見過。劉玉珍結(jié)結(jié)巴巴講一些傳聞,拼湊起來,大體的意思是死于非命的青壯年,沒有燒,埋葬后,夜里魂魄會到村里村外游蕩,顯出身影,人看見嚇個半死,打開棺木看,青面獠牙,嘴角流血,指甲生長。劉貴平低頭刨土,未加點評,也許是默認(rèn)。我不相信,死尸能生長,一點道理沒有。劉玉珍爺爺沒有燒,聽說劉貴平不愿意,說是一個人拿在柴火上燒,黃油翻天,皮開肚爆,接受不了。后來幾年,也沒聽說有人在夜里看到他?,F(xiàn)在打開棺木,會不會成了傳說中的樣子,我拿不準(zhǔn),身邊的空氣有點稠,有向身體擠壓的勢頭,呼吸的節(jié)奏有點亂。除了我和劉貴平、劉玉珍和兩個幫忙男人退了幾步,站在墓碑后。也許是好奇心,我沒有他們那樣慫,我就想近距離看看,真實的尸體是不是像電影里一樣恐怖。人生一世,不看點稀奇就死掉,太浪費了。
土刮了好多,已經(jīng)能看見大片棺木,棺蓋在地下二十年,黑色黯淡許多。棺木是傾斜的,靠東邊的一頭落下去,上面覆蓋著土,而那里,正是死者頭的位置。劉玉珍伸著脖子看著塌陷的地方,嘀咕著,雞公三,夢是準(zhǔn)的,已經(jīng)壓到胸口了。
我把塌陷的土小心鏟出來,鋤頭刮下去,碰到硬物,停手。來,把蓋子拿出來,劉貴平對站在墳頭左側(cè)的壯實男人說。他抬眼看劉玉珍,走過來幫忙。雞公三,我嚇病了咋整,劉玉珍笑著說。
按風(fēng)俗,尸骨是不能見太陽的,得有油布或毯子遮擋,現(xiàn)在沒有太陽,可以不用。棺蓋被蟲蛀了好多小孔,加上受潮腐敗,減了好多重量。我和壯實男人抓著棺蓋右側(cè),掀起,側(cè)立,一股腐臭味躥出來。壯實男人嘴往里縮,手掌在鼻前扇兩下,側(cè)了臉。雞公三,臭得很,劉玉珍在墓碑后說。劉貴平抿著嘴,神色未變,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有個上歲數(shù)的老人在身邊就有這樣的好處,看看他的臉,就感覺到世界是平靜的,是不足掛齒的,慌亂的心立刻得到安撫。
棺木里衣褲已破爛,皺皺巴巴的,里面干癟。劉貴平戴上棉手套,褪下父親褲子,摘開紐扣,露出一具平躺的灰白骨架,雙腳的小腿骨斷裂,左胸骨折了兩根,右胸骨折了三根。白骨下是骯臟破爛的被褥。劉玉珍見是白骨,走上前。劉貴平看著棺里說,老父親一年到頭,穿的是勞動布或棉布衣裳,滌綸衣褲他放在箱子底三年,一直舍不得穿,入棺前才給他換上。
棺蓋的上頭斷了一截,剛才鋤頭碰到的硬物就是它,它下面堆了土,土下應(yīng)該是頭骨。那個托夢給劉貴平的腦袋,不知是青面獠牙,還是森森白骨。軀干是白骨,往上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變化。劉貴平從塑料袋里摸出一瓶白酒,擰開蓋子,仰頭灌一大口,噴在尸骨上,酒味四散開來,腐臭味淡了些。我取出斷了的棺木,扒開塵土,頭骨顯露出來,沒有干癟的皮膚,也沒有殘破的肉塊,兩個眼窩和嘴巴填滿泥土,像填在我的嘴巴和眼睛里似的,一縷不適劃過心頭。埋在土里的頭發(fā)還是青黑,比劉玉珍頭上的毛發(fā)更有光澤,更有蓬勃之勢。我用一根細(xì)棍扒嘴巴里的泥土,一星白點露出來。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為不破壞它,只扒它四邊的泥土。泥土摳出好多,一朵潔白的小花顯露出來,有四片指甲大的葉子展開來,中間還有兩片,像朵蓮花。
劉玉珍在一旁說,日怪,嘴里都長花了。瘦男人把頭湊過來看,說怪得很。我問劉貴平,這朵花要不要留著?他說拿出來栽在花盆里,我說怕養(yǎng)不活。他頓了一下說,是老父親嘴里吐出的東西,留在他嘴里算了。我在花邊填了一些土,然后掏眼窩里的土。掏著掏著,感覺不好,像挖他眼珠似的,問劉貴平,這土要不要掏出來。他說,土要拿出來。想想也對,老人如果地下有知,泥土在眼窩里實在難受,嘴里呢,畢竟有花。
眼窩里的泥土掏干凈,我站起身,盯著這具白骨,每一處都細(xì)細(xì)看。骨骼好像動了,嘴含一朵蓮花,漸漸地,全身長出血脈、肌肉、皮膚,穿著一身滌綸服,坐起來。他摘下嘴里的白花,向我們微笑。隨即,起身走出棺木,向南方村莊走去,手里還捏著那朵白花,像要把它獻(xiàn)給村莊。他快進(jìn)村時回頭,直視著我,我哆嗦了一下,回過神來,白骨還在棺木里靜靜躺著。
5
我們把舊棺木抬出墓穴。一滴雨落在我的額頭上,接著又是一滴。劉貴平看看天,說,下雨了,拿油布來擋著。壯實男人從袋子里拿出油布,瘦一點的男人和他把油布打開,分別站在棺木兩頭,每一只手揪著一只角,在骨骼上空鋪展開,擋住雨。在新棺木旁的地上,劉玉珍插四根木棍,圍成矩形,地上鋪一塊油布,四根木棍頂端又鋪一塊油布。細(xì)雨落在油布上,沙沙響。
我彎腰從棺木中取出一根腳骨,用刷子在骨骼上刷去灰塵,再用嘴吹一吹,放到四根木棍中間的油布上。劉玉珍也學(xué)我的樣,用刷子刷,用嘴吹。噗,他馬上閉眼,用右手臂擦著左眼,左手舉著一根腿骨。他XX,眼睛都瞎了,他生氣地罵著。劉貴平吼著,你的嘴巴是屎做成的?他瞇著眼把腿骨放回棺木,站到一邊,專心揉自己的眼睛,撇著嘴。壯實一點的男人呵呵笑,眼珠瞟他一眼,瘦一點的男人微張著嘴,眼睛看著棺木里的骨骼,面帶淺笑。
劉貴平捧起頭骨時,我看到頭顱下一疊殘破的紙,有半只手掌寬,粘連在一起。放好四肢和軀干,我回身拿那疊紙,上面的一張字跡模糊,扯開中間的一頁,看到其中一句: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我在心里默念兩遍,耳朵像聽到自己的聲音,它柔滑如絲綢,悅耳如風(fēng)鈴聲。劉玉珍和兩個男子湊過腦袋,壯實男子說,讀都讀不通,更別說懂了。劉玉珍說,XX文字,有什么可看的,邊說邊直起腰。劉貴平使勁剜他一眼,你的嘴是生蛆了還是咋的?劉玉珍低下頭。我想,他以前沒少被父親罵,以后還會被罵,我的理由是,XX已深埋他心底。
老人面色漸漸柔和下來,目光轉(zhuǎn)到我手里的紙張上說,抬回家那天的路上,父親說要把他平時看的幾本書放在他頭邊,放一本在他頭下,他頭兩邊的書現(xiàn)在不見了。他又說,畢竟二十年了,漏氣,還進(jìn)水,哪有不爛的。那時候,他說話,不緊不慢,我們說了一大片,他慢悠悠說一句:你們沒說出更深的東西來。他總喜歡說一些道理,當(dāng)時聽了,覺得新鮮,時間一長,認(rèn)為空得很,用不上,沒意思,有點煩他。老人看著眼前的白骨,有點神傷。劉玉珍撇撇嘴,面露不屑,頭上干枯的頭發(fā)在風(fēng)里毫無節(jié)操地扭來扭去。
雨停了,黑云淡了些。劉貴平用刷子又細(xì)細(xì)在尸骨上刷了一遍。我們打開新棺木,鋪好新買的橙色被子,把清掃干凈的骨骼按人形放進(jìn)去。劉玉珍撫摸著被角,咧嘴笑,我老爹躺在上面一定舒服。
一具完整的白骨平躺在棺木里,嘴里的白花讓白骨顯得生機勃勃,感覺隨時都會坐起跟我們交談。我聞到一股香味,有點馨甜,不膩,清淡悠遠(yuǎn),說不清像什么味。我不知道它來自哪里,也許來自天光下的白骨,也許來自那朵白花,或許是老人靈魂的味道,我說不清。我盯著白骨,仿佛盯著百年后的自己。我的白骨會托夢給親人么,我不知道,如果會托夢,我將告訴親人,我有模糊的疼痛,有未了的心愿??赡苁俏野V呆的樣子有點奇怪,劉玉珍看了我一眼,我趕忙收回漫游的思緒。
蓋上棺蓋,我們清理墓穴里的泥土,把新棺抬進(jìn)去,填土,圍石條,每一層石條上鋪一層水泥漿。第二次埋葬,劉玉珍爺爺?shù)撵`魂不知是什么感覺,愉快,或悲傷,也許都有吧,就像活人的一生。五年前,爺爺去世,是我跟著埋葬的,填土?xí)r候,我眼里沒有淚水,也沒有悲傷,此時,有一種難受充塞胸中,不知道它來自何處。
劉玉珍看一眼舊棺木,問父親,舊棺木要怎么辦。劉貴平向舊棺木看了幾秒,說。埋了,就在墳旁邊,還用手指了指旁邊的一塊地面。舊棺木暴露在野外確實不太好。我和劉玉珍挖坑,兩個幫忙的男人壘墳。生土較硬,我挖了兩分鐘有點累,拄著鋤把看他們壘墳。兩個男人合力推一根石條到墳邊上,瘦男人用力過猛,壯實男人的手讓得快,才沒有頂在另一根石條上。XX呢,你不會喊一聲?壯實男人有些不高興,瘦男人笑笑。
壘好墳,舊棺木也埋了,劉貴平跪在墓碑前燒紙點香奠酒,口中低聲說,爹,兒子給你換了新家,你可以安心在著了,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做,托個夢給我。劉玉珍點了三支香,插到墓碑前,在父親身旁跪下,從袋子里抓出一沓紙錢,邊念邊點燃。
劉玉珍起身時,我上前點三支香,插好,雙手撐地,磕三個頭,腦袋幾乎碰到地面。我不會念,默默地?zé)藥讖埣堝X。除了我的祖輩,我還沒在別人墳前磕頭燒紙過。
責(zé)任編輯:李軍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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