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兄弟
站在石拱橋上一眼便能望見河對岸,除了有一片沙灘映入眼簾外,還有一條平坦的柏油路格外引人注目。就在柏油路與河堤之間這片狹長的平地上居住著一個生產(chǎn)隊的村民,因為靠河近,田地也不多,所以村民們的生活除田地里微薄的收入外,基本上是“靠河吃河”!
“靠河吃河”其實就是到河里捉魚撈蝦賣給街上人家,以便彌補一年到頭總是不足的口糧和日常各種開支。在這支捉魚撈蝦的隊伍當中,源氏兄弟當屬佼佼者,水性之好令人叫絕,說起捕魚的各種趣談方圓幾十里地沒有不知道他們哥倆的,甚至有人說,就是當年梁山好漢“浪里白條”張順在世也不過如此。
嚴格地說,捕魚撈蝦只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前的事情,也許是因為修建公路的緣故,到了七十年代的時候,一些有門路的人不知從哪里竟弄來了許多威力無窮的炸藥雷管開始炸起魚來。于是,幾千年來平靜安寧的修河水面不再平靜,時不時會響起“轟轟”的爆炸聲,幾層樓高的水柱夾雜著白花花的魚肚白沖天而起,白茫茫直刺眼,等到水柱“嘩嘩”落下后河面上頓時白花花一大片,有時數(shù)千斤大小不一的魚兒同時斃命,遠近不一的村民都會迅速趕來,“撲通撲通”跳入水中撈個不停。這哥倆就是在這種水里撿魚的撲騰聲中慢慢長大的,他們一個猛子扎下去,左手一條,右手一條,口里還能咬著一條,高超嫻熟的水性讓人羨慕不已。據(jù)說,幾層樓深的水底哥倆扎個猛子就能把別人丟下的有標記的石頭撿起來,至于這一百多米寬的河面就更不在話下,一口氣能往返游上幾趟不停不歇。每到夏天的時候,兄弟倆整天就只穿一條短褲,在河邊樹下的陰影里來回閑逛,悄悄等待著別人扔炸藥包后的爆炸聲,撿上幾條魚回去讓父母高興高興。
撿魚的人是快樂有趣的,除了能夠鍛煉游泳的技術外,還能白吃白喝到鮮美無比的魚肉魚湯,但炸魚佬卻免不了要付出一定的代價,有時甚至是終身的遺憾。
剛開始的那幾年,修河里多的就是成群結(jié)隊的魚兒來回游動,只要你能弄到炸藥雷管,隨便往河里一扔,魚兒以為是岸上的人們來喂食,紛紛擁上來搶著吃,一下就炸得滿河翻白,少則幾百斤,多則上千斤。可是幾年下來,魚兒越來越少,而且似乎也變得更聰明了,炸藥包扔下還沒響之前就跑得無影無蹤了,炸魚也就不再是那么簡單的一扔炸藥包了事!于是,為了能炸到更多的魚,炸藥包的引線就越來越短,有的炸藥包一落到水面就響,當然也有的炸藥包還沒丟出手就響了。那個時候,縣城里的醫(yī)院技術水平有限,因為炸魚這種野蠻的漁獵方式極容易造成傷害,有的炸斷手腕甚至手臂??傊遄永锖芸炀统隽撕脦孜弧蔼毐塾⑿邸?。但炸魚這種野蠻的惡習絲毫未能得到有效控制。
記得村子里有一外號叫“老三”的炸魚佬,炸魚時炸藥包沒有扔出手就爆炸了,為此住院時被截掉了手臂,出院后休息了幾個月,因為少了一只手,不能再干地里的農(nóng)活,只好又重操舊業(yè)。
每到夏天的中午,他嘴里總是叼上一支劣質(zhì)香煙,在河邊上走來走去,一旦發(fā)現(xiàn)了魚群,他就會把炸藥包放在地上,然后彎腰用煙頭點燃導火索,用腳一踢,動作準確,迅速有力,炸藥包在空中劃一個漂亮的弧形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淙媵~群當中,沖天而起的水花和魚肚白讓他平日慘白的臉上頓時充滿笑意。就因為這一腳百發(fā)百中,無論是在船頭還是在陸地上,從來沒有失敗過,圈子里的人從此稱呼他為“神腿三”!以至多年后數(shù)學老師在課堂上大講拋物線時我腦海里卻老是想起“神腿三”炸魚時漂亮瀟灑的身影來!
每到夏天的中午,天氣格外熱的時候,河邊樹蔭下總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嘀嘀咕咕,而不遠處總是有一兩個戴著草帽的人在來回走動,有時候站著紋絲不動,有時候干脆坐在草叢中,不用說,肯定又是炸魚佬在準備炸魚,用行家話說叫“蹲場”。
只是如今的炸魚佬也慢慢學聰明了,自己炸魚卻沒有旁人撿得多,這買賣實在太不合算了。有時候,蹲上一天他也不會扔炸藥包的:要不是因為魚兒實在太狡猾了,一碰頭就立刻四散分開,不聚群;要不是因為在旁邊準備趁火打劫撿魚的人太多!總之,隨著時間的推移,老想躲在炸魚佬的旁邊空手白撿便宜的好事是越來越少了。炸魚佬也越來越神出鬼沒的,讓人摸不著規(guī)律,有的時候,炸魚佬會把導火索留得很長,炸藥包一直沉到水底才爆炸,而水面上只有大人放屁那樣輕輕一響,一股混濁的水浪夾雜著魚肚白直往上翻滾,如果不看水面就是站在炸魚佬身旁的人也聽不到任何響聲,等到別人有所覺察時,炸魚佬早已吹著快樂的口哨滿載而歸。這樣一來,一向靠水性取勝專撿炸魚佬便宜的源氏兄弟也開始沉不住氣了!
到了十六七歲的時候,哥倆就開始自立門戶了,為了不讓旁人白白撿自家的便宜也為了炸魚的方便,當然更多的是為了逃避相關部門的打擊追捕,他們倆特意請人打造了一條丈把長的小劃子。劃子船體小,十分靈活,雙槳一經(jīng)劃動真的有如離弦之箭,除了那些機動快艇外,其他的船根本不可能追得上,而機動快艇除了漲大水救人外是不可能隨便開出來的。從追捕的角度來講,這哥倆炸魚的風險幾乎為零。這樣一來,兄弟倆炸魚的勁頭也就格外猛,別人炸魚有次數(shù),一個月幾次,他們哥倆天天都要炸幾次魚,短短幾年之內(nèi),竟然蓋起了平頂房,大哥還娶了媳婦,過起了衣食無憂的富裕生活。
村里人有時候開玩笑說他的房子和老婆身上都充滿了魚腥味,是兩手沾滿鮮血(當然是魚的)的劊子手,當心遭報應!好在他們并不介意,只是淡淡一笑,笑過之后依然拿起炸藥包往河邊走去。
就在村子里的后生們都羨慕他們炸魚收入頗豐的日子里,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是一個夏天最熱的日子,一個當?shù)厮追Q“六月六,曬得雞蛋熟”的正午時分,哥倆像往常一樣,拿好炸藥包和撿魚用的簍子叉子,駕起自己那輕巧靈便的小劃子向河中心射去。很快他們來到了充滿神秘傳說的“抱子石”附近的一個深水潭,碧綠的潭水平靜得連一絲漣漪都沒有,岸上連一個人影也看不見,正午的陽光直射水面仿佛要透進水底一樣,成群的魚兒時而躍出水面,自由自在地嬉戲……據(jù)事后住在“抱子石”附近的居民回憶說,當時正在屋里睡午覺歇晝,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把他們震醒了,緊接著就聽見有人在大喊救命,等到跑到河面一看,只見河水全是鮮紅鮮紅的一片,一個小伙子躺在小劃子里面不省人事……
原來,“抱子石”就是修河中游地段一條山脊的余脈伸進水面形成一座酷似慈母抱子的懸崖絕壁,高數(shù)十丈,刀削斧劈一般地屹立在水岸邊。絕壁下有一個深不可測的水潭,相傳有好事者曾用四兩花線(釣魚用的尼龍線)都沒有探到潭底。在水潭的中央曾有一個巨大的漩渦,每逢漲大水時總會有許多漂浮在水面上的雞鴨豬等動物被卷入水潭。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有一艘滿載日本兵的炮艦也在此地被卷入漩渦而沉沒,幾百名兇惡的鬼子兵出人意料地遭到了老天無情的懲罰。
從此,這個地方就被當?shù)厝艘暈樾皭褐鼐炊h之。不要說炸魚,就是白天路過也要結(jié)伴而行才敢輕聲說話偶爾談笑,晚上是萬萬不敢單獨路過此地的。
傳說有一年,從外村搬遷來一個外號叫“王大膽”的人,從不信什么妖魔鬼怪之類的恐怖傳說,老是走夜路。一天晚上,當他外出歸來路過“抱子石”時,竟然看見一艘炮艦從對岸水面向自己快速開來,下面水浪翻滾,上面旗幟飄舞,人影幢幢,嚇得他沒命地狂奔回家,推開家門時就跌倒在地直吐白沫。第二天早上起來后就瘋瘋癲癲,胡言亂語,偶爾清醒的時候和常人沒有兩樣,一旦發(fā)作起來就會在地上亂滾,口中念念有詞,最后家人沒有辦法,只好從外地請來了一個得道的“大仙”前來作法驅(qū)魔,從“大仙”口中才得知“王大膽”原來是遇到了“陰兵”,中了邪。于是,“大仙”便叫人弄來一只大米篩,用紙扎了許多漂亮的花放在米篩里面,把米篩放在擺滿香燭的神臺上,神臺下面的地上用燈芯點起了九十九盞菜油燈,像梅花樁一樣擺了個八卦陣,“大仙”披頭散發(fā),仗劍作法,倒踏七星步,在油燈之間靈活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跳、一會兒唱:
揚州鎮(zhèn),鎮(zhèn)州揚,
揚州鎮(zhèn)上好風流。
二十四條花街巷,
任你玩耍任你留。
……
這種傳統(tǒng)的驅(qū)魔方式有個名稱叫“吵花篩”。意思就是把室內(nèi)和病人身上的邪魔哄騙出來,然后送到揚州那個花花世界里去逍遙快活,就是邪魔以后想回來經(jīng)過八卦陣也會被困在里面的。當然,前提是“大仙”必須法力高強,否則就會惹鬼上身,禍害自己!
說也奇怪,經(jīng)過“大仙”這么一折騰,“王大膽”竟然慢慢好了起來,只是別人問起那晚的事情來,他怎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有一艘炮艇正向自己開過來,后面的事情全部都忘記了。不過,從此以后,“王大膽”再也不大膽了,就是打死他一個人也不愿意走夜路了,村子里的人們對“抱子石”這個充滿傳說的地方就更是諱莫如深,敬而遠之!
這哥倆本來也知道“抱子石”這個地方邪,只是他們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說法,說是六月六這一天的中午陽光最厲害,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敢出來作祟和搗亂的。所以,兩兄弟也就大膽放心地駕船前來炸魚,準備大撈一把去街上賣個好價錢。因擔心抱子潭水里有邪氣炸藥不管用,兄弟倆特意將炸藥包換成比平常大上一倍的,而且在炸藥包上裝了三個雷管,導火索也比平常長得多,威力比平常大了好幾倍,這樣一來就不怕它不響。誰知老大將炸藥包點燃后往水里一扔,竟然沒有響,看到這么多的炸藥眼看就要沉入水底,老二心疼得不等老大說話就縱身一躍跳入水中,想要撈起那個沒有響的炸藥包。就在此時,炸藥包“轟隆”一聲爆炸了,只聽老二慘叫一聲“哎喲”就往水底沉去,老大只看見一股血水直沖上來,大腦頓時“嗡”的一聲便昏死過去,倒在船艙里不省人事。剛好河對岸有人經(jīng)過看得個一清二楚,于是便大呼“救命”……
從此以后,村子里的后生們再也沒有人敢去河里炸魚,源氏兄弟出事純屬意外,可村子里的大人們一口咬定這就是報應,年輕人也就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河邊炸魚。好在不久以后,便有了去深圳各地打工賺回大把鈔票的好機會。幾乎一夜之間,村子里的年輕人無論男女都紛紛南下,不再有人在河邊樹下閑逛游蕩。
然而,修河里的魚們并沒有因此過上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因為上游造紙廠和纖維板廠大量排放有毒的廢水廢渣,魚們成片地翻起了雪白的肚皮,河水亦不再是當年那種清澈見底的碧綠湛藍。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散發(fā)出惡臭難聞的白色泡沫一路漂浮一路放縱,令過往行人不禁掩鼻,心痛不已!
好在電站修起來后,造紙廠和纖維板廠都因經(jīng)營不善而停產(chǎn)了,往日半死不活的魚兒又開始嬉戲自如、往來穿梭于修河里!但愿它們在這片水域里能夠不再擔驚受怕,過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阿? ?松
用“八山一水半分田,半分道路和莊園”這句話來描述小時候生活居住的小山村是再恰當不過的!村子不大,可山頭接著山頭,連綿不斷,層巒疊嶂,百草豐茂,巨木參天,一股股清泉從山間潺潺流出,隨意點綴在山間田頭人家之間。遠遠望去,濃淡總相宜,漫山遍野的翠綠就像是一幅剛剛掛好舒展開來的山水畫,只是這幅山水畫的大氣和磅礴讓凡人不敢隨便就在卷上落款題簽而已。
自太公那一代開始,我們的家族就開始生活在這幅山水畫中。而事實上我們物質(zhì)上的生活是極其艱苦的,因而對身邊的自然美景基本上是無動于衷的,用我們當?shù)氐脑拋碚f就是“柴方水便”罷了。除此之外,實在毫無優(yōu)越之感!
尤其令村民尷尬而痛苦的是因為村里缺少良田的緣故,一年之中三分之二的糧食是靠田頭地角的空地上種些番薯和南瓜來補充的,能夠吃上一頓雪白的大米飯是每個村民年頭年尾的最大夢想。所以,村子里頭的姑娘長大以后都想嫁到那些良田充裕能夠吃上白米飯的村里去,而那些吃白米飯長大的大姑娘盡管渾身黑不溜秋(平原地區(qū)日照時間長,姑娘們在戶外勞動自然曬得不會白)的毫不顯眼,卻打心眼里瞧不起這些山里長大的窮孩子,開口閉口“吃薯絲飯長大的”,相親時一聽說是白鷴坑的小伙滿臉不屑之意,讓小伙子們自慚形穢,退避三舍,從此不敢再隨便前去赴約。
阿松就是這支相親隊伍中的一員,阿松長得一點也不難看,用現(xiàn)在的審美觀來評價,甚至可以說是標準的美男子。只是因為性格內(nèi)向不善于言談而已,加之伯父早年跑到國外,家中沒少被連累。父母因疾病纏身早早離世,兄弟姐妹幾個全靠他這個頂梁柱支撐著,冷一頓熱一頓的日子總算能勉強過得去,村民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總想幫阿松找個婆娘過日子,至少回到家中有口熱飯吃!
可是,任憑媒人如何的能說會道,姑娘們就是不吃那一套,不見面還好說,一到家里看到那黑漆漆的老屋和阿松臉上木訥的表情,說什么也坐不住了,轉(zhuǎn)身便走,弄得媒人也灰頭土臉的不好意思收場。
阿松心里也清楚,論樣貌長相自己并不比別人差,只是家中太窮,要想改變這個狀況比登天都難。
有先天的因素,比如伯父的去向按理說與自己是沒有任何關聯(lián)的,因為自己根本就沒有見過伯父的面,再說伯父走的時候自己都沒有出生;有后天的因素,自己的父親是一個殘疾人,能吃能喝卻不能干活,在這個壯男勞力一年只能賺到幾千工分(一個工分只能合五分錢)的窮村子里,家中的生活能富裕起來嗎?何況自己下面還有幾個弟妹要照顧,每當想到這些實際困難時,阿松絲毫不怪那些姑娘們無情的選擇,怪只怪自己的命不好!
阿松決定這輩子不娶親,也不再聽媒人的勸告去相親。只要隊上一有外出務工的活(當時每年村里都要派人到外地去興修水利的,工分由村里計算,這種活是最苦又最孤獨的,一般人根本不愿意去),阿松總是第一個報名參加。只有年底時才回到家中,兄弟姊妹一起過一個缺油少鹽的年,大年初三又要動身趕去工地支援建設。這種建設在當時是沒完沒了的,一個地方修完了又得趕往另一個地方,有時一去就是幾年。就這樣,阿松在異地他鄉(xiāng)默默地度過了自己最為寶貴的青春時光。
等阿松回到村里不再外出的時候,姐妹都已經(jīng)嫁出去了,一個弟弟到外鄉(xiāng)做別人的上門女婿,一個弟弟因為報名參加民辦老師考試沒過關被刷了下來。這致命的一擊讓小弟弟醒悟之后立即和一個公社干部家的寶貝女兒結(jié)了婚,不但沒有花一分錢聘禮反而得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照顧,結(jié)婚之后到村里當了民辦老師。這個弟弟有點文化長得也英俊瀟灑,到了學校后很快就吸引了幾位年輕女教師的眼球,不再天天回到近在咫尺的家里而在學校里寄宿起來。
不再年輕的阿松從此便和弟弟一家過日子,既尷尬又無奈的滋味遠比在他鄉(xiāng)異地修水庫時要痛苦得多,年紀輕輕的弟媳常常拿阿松來出自己心中那股莫名的惡氣,開始是大呼小叫直至最后破口大罵,常常鬧得人聲鼎沸、雞飛狗跳。因為阿松長年在外修水庫,家中許多的農(nóng)活反而生疏起來甚至不會干,每逢這時弟媳會大呼小叫:
“光知道吃,一餐吃幾大碗,連這點小活都不會干,你去死吧……”
一個沒讀過幾天書又失去寵愛的村婦發(fā)起火來的場面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會出來的,語言之粗俗、嗓門之強健、面相之猙獰讓阿松心中猶如刀割一樣,既痛苦又恥辱萬分,阿松心中又何嘗不知道自己是在替弟弟挨罵呢,再說自己和弟弟也得罪不起弟媳家里的勢力!于是,一聲不吭成了唯一的反抗方式,每天吃完早飯他就拿起刀和扁擔進山砍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只要不是下雨下雪,一天兩擔柴就是阿松雷打不動的任務,沒有完成這個任務連飯也別想吃下去。
有一回,阿松砍柴不小心摔了跤,空著雙手回家后立即遭到弟媳的一陣惡罵,中午吃飯時飯碗也被弟媳摔得粉碎,忍無可忍的阿松第一次提出要分家單獨過??墒牵?shù)芟蹦锛胰伺軄斫o阿松臉上幾個耳光之后,阿松又平息下來了,不敢再提分家之事。左鄰右舍都紛紛搖頭嘆息:“阿松這孩子真苦,比舊社會地主家的長工還不如呢?!弊h論歸議論,誰也不敢主持公道,替阿松說句好話。
阿松砍柴有個習慣,不管早上出去多早,晚上回來多晚,一天只砍兩擔柴,絕對不會多砍的,時間多他在山上的動作就慢些,時間少他的動作就會快些,反正從來沒有人看見他在外面偷懶。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讓看不慣他的弟媳挑不出任何毛病來。事實上大家都知道阿松這是在無聲地反抗,憑著他多年在外興修水利天天挑土上水庫大壩練就的本領,一天砍五六擔柴也沒有問題。也許弟媳的尖酸苛刻讓他已經(jīng)心灰意冷不想那樣自找苦吃,也許生活的無奈已經(jīng)讓他身心疲憊真的不再強悍!可是,阿松砍柴時的山歌卻是唱得有滋有味的:
正月長工去上工,土箕扁擔不離身,去時一擔牛屎糞,轉(zhuǎn)身一擔草皮莖,還說長工不忠心。
二月長工去犁田,扶犁趕牛猛揮鞭,上午犁了二畝半,下午又犁兩畝三,還說長工偷了奸。
三月長工忙育秧,秧田耙得鏡面光,日里選種浸禾種,晚上催芽把水淋,燒壞種子要賠銅①。
四月長工栽禾回,手指磨去幾層皮,腰骨要斷伸不起,汗水濕透全身衣,倒在鋪邊流眼淚。
五月長工耘禾忙,肩挑石灰手拿棒,先將石灰滿田撒,禾梢田面白如霜,腳爛手破叫爺娘。
六月長工去鋤薯,汗水濕了地里土,腳上烙起火子泡,背上曬掉兩層皮,口干舌苦不敢回。
七月長工去砍柴,刺扯褲腳兩邊開,請向財主討根線,“對面山上有葛藤”,想起長工真可憐。
八月長工去割禾,肩著谷桶打哆嗦,早上吃了兩碗粥,中午飯菜又不多,聞到谷香肚子餓。
九月長工曬薯忙,半夜三更叫天亮,挑薯大擔加小擔,刨薯刨到黑夜深,手上刨得血淋淋。
十月長工冬種忙,種了麥豆種小糧,冬豆小麥剛下土,又要砍柴又挖塘,腳踩冰水手抓霜。
冬月寒天雪紛紛,長工礱谷把米舂,燒茶煮飯鍘豬草,挑糞掃地又搓繩,天光到黑手不停。
臘月長工要散工,主東翻簿把賬清,過時過節(jié)辦了貨,損壞東西要賠銅,年頭到尾一場空。
歌聲嘹亮動聽,高亢之時穿云裂石,震得群山回音裊裊,久久不絕;低沉之時如泣如訴,哀怨纏綿,令人落淚,神情黯然;俏皮之時則詼諧可笑,讓人忍俊不禁,差點笑破肚皮!
盡管阿松回到家中便忍辱負重不言不語,過著牛馬一樣的生活,可還是沒有平息弟媳心中那股莫名的惡氣,再加上她十月懷胎生下個女孩,讓丈夫敬而遠之,干脆報名到外地搞社教宣傳去了,一走就是半年幾個月。這樣一來,娘家還得前來照顧產(chǎn)婦和嬰兒,女婿的無情無義終于激怒了弟媳的娘家人,尤其是老丈人更是怒不可遏,想當初看在女兒分上給他一碗輕松飯吃,如今居然不識好歹起來,于是就和村里幾個頭頭腦腦打了個招呼,很快,這個不識好歹的“負心郎”就灰溜溜地卷著鋪蓋回到老婆身邊了。從此,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原本破舊不堪的黑屋子竟然常常引來鄰居的圍觀議論,只是阿松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因為弟弟的民辦老師頭銜被老丈人一句話給摘掉了,心中自然也憋了一肚子的氣,不敢往老婆身上撒,只好拿自己的大哥當出氣筒,兩夫婦竟然都把阿松不當家人看,仿佛是家里不花錢的長工一樣,長期的壓抑使阿松很快就開始老相起來,人也愈發(fā)瘦弱起來,好在這種非人的日子在一個金色的秋天終于結(jié)束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秋天,那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伯父終于從國外回來了,除了大量的金銀珠寶外還有幾十萬元的款項,這從天而降的財富讓一家人頓時欣喜若狂。為了讓大哥阿松的那一份也讓自己保管起來,小弟弟居然做到了平常做不到的事情:讓自己的老婆當面向阿松道歉,從此不再罵他,阿松以后砍柴的錢可以不再上交了。但始終沒有人提起要給他娶一房媳婦,讓他也嘗嘗男女之間的甜蜜恩愛,年近五旬的阿松從此注定要一輩子打單身了。好在阿松并沒有表露出什么不滿來,人也似乎變得精神多了,只是一天兩擔柴的生活習慣依然沒有改變。事實上此時的弟弟已不再貧困,在村子里面已經(jīng)是呼風喚雨的頭號角色!
阿松的日子剛剛有了點小起色,小弟弟又開始不安分起來,竟然跑到城里買下一套商品房住了進去,說是要做生意,其實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只是這時的弟媳娘家再也不敢吭一聲了,畢竟老丈人也早已下臺威風不再,而且女婿手上的鈔票珠寶是貨真價實的。弟媳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在家拼命地勞動積攢著那一分一角來之不易的鋼镚兒。阿松依然是早出晚歸,一天兩擔柴三頓飯地打發(fā)光陰歲月。村子里的人們在同情阿松的同時,也開始覺得弟媳夠不幸了。許多人都說她是傻瓜蛋,不應該再待在家里干那些又苦又累的農(nóng)活,而應該跟老公去城里享享清福,可是又有誰能真正理解她這樣一個又丑又沒文化的鄉(xiāng)村女人的無奈呢?不管怎么說,那個獨自住在城里享清福的男人始終是她的老公呀,那些個騷女人除了能在床上搶奪她的老公外,下了床還不是外人一個,只有她才是老公的合法妻子。每當想到這些,丑媳婦的心里便格外滿足起來!
如今,家鄉(xiāng)被水淹了,阿松和弟媳也不得不搬到城里,阿松與弟弟一家又住在一起了,只是不知道沒有媳婦聊天又沒有木柴可砍的阿松將如何打發(fā)接下來的光陰!
作者簡介:全秋生,筆名江上月,作家、資深編輯、文藝評論家。江西修水人,現(xiàn)供職于中國文史出版社。
責任編輯:李軍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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