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瑋
當我們在談論中國書畫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談論什么?
中國書畫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發(fā)展變遷,至今已形成多套評價體系。大體而言,書分帖、碑兩派,畫分南、北二宗。北宗、碑派尚風骨重質(zhì)樸,南宗、帖派崇氣韻講沖和。明清以降,兩大派系既分庭抗禮,又交織融合,漸漸衍生出試圖打通任督二脈的南帖北碑融合一派來。
近現(xiàn)代以來,東方與西方的碰撞、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交融,讓20世紀的中國書畫藝術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巨變,既催生出一大批各具特色的名家巨匠,也形成了多套不同語境的評判標準。標準雖然迥異,但只要是認真的探索和嚴謹?shù)奶接?,都自有其存在的價值。司馬遷所崇奉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在今天看來,更應該成為所有理論體系的本質(zhì)追求。
在西方的“藝術”這一概念被植入中國傳統(tǒng)的詩書畫印諸領域之前,中國傳統(tǒng)文藝的基因里,更多蘊含的是追求天人合一的文化密碼。與西方重在書畫作品本身的研究方法不同的是,東方式的視野更多是透過書畫作品而聚焦于背后的那個“人”。事實上,中國的詩書畫印諸般文藝,很大程度上一直是附著于中國的文人傳統(tǒng)而生的。這一被西方學者高居翰教授稱之為“業(yè)余化”的傾向,卻恰是中華文明數(shù)千年一脈相承的文化根基所在。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承問題向來是傳統(tǒng)文人高度重視的大事。陳從周求學善于擇師,既講究取法乎高,又善于轉(zhuǎn)益多師。他在各個領域的師執(zhí),均堪稱一代泰斗:學詩詞從一代詞宗夏承燾,學文史師從王蘧常,學經(jīng)學文字音韻師從徐昂,學書法受益于馬敘倫,學繪畫師從張大千,學古建筑則師從朱啟鈐、劉敦楨、陳植等人。
陳從周尊師重教是出了名的。1991年歲末,陳植老先生九秩華誕慶典在錦江小禮堂舉行,陳老先生的幾代門生及親朋好友齊聚一堂。年已73歲的陳從周入門便對陳植大禮下拜,以感謝先生對自己的多年教誨。陳老先生亦以大禮回拜。兩位白首大師的相惜情深,一時傳為佳話。
就讀鹽務中學時,陳從周曾隨繪畫老師胡也衲學習書畫。時隔半個世紀之后,早已青出于藍的陳從周仍對胡先生當年的諄諄教誨念念不忘,并于1981年5月應邀勘察浙江金華時,特意繞道永康尋到胡也衲的后人。為胡先生掃墓后,看到先生連墓碑也沒有一塊,當即提出由他與胡先生的另外三位弟子葉淺予、申石伽、童友虞共同為先生建造一塊墓碑,并親筆書寫碑額以為紀念。
1946年,在方介堪的引薦下,陳從周在女畫家李秋君家中拜見張大千,后拜大千為師;1948年,陳從周在永安公司辦個人畫展,張大千為題“門人陳從周畫展”;1949年7月出版《陳從周畫集》,沈尹默題簽,謝稚柳以精筆小行楷撰寫序言,給予極高評價。
從該本畫冊著錄的作品來看,陳從周于張大千一門的山水花鳥人物都是花過一番扎扎實實的臨摹功夫的,并由大千之門上溯石濤、白陽乃至唐宋人物、花鳥等,書法則于顏真卿、歐陽詢、張猛龍碑、張遷碑等用力頗多,雖然主要還在臨摹學習階段,但筆墨氣韻已初具規(guī)模。
《畫蘭務簡圖》 陳從周 1990年
《紅梅》陳從周 1984年
《梓室墨瀋圖》 陳從周 20世紀70年代
20世紀50年代起,陳從周醉心于石濤、八怪、八大、青藤、老蓮等人作品的臨摹,尤其鐘情于鄭板橋的蘭竹。他傾心于郭熙、倪云林、石濤、惲南田等人的山水和畫論,同時對吳昌碩、齊白石、陳師曾等的畫作及學術主張尤為關注。特別留意潘天壽、豐子愷兩家。
對于江南各畫派,他也均有了解研究,談及滬、杭一帶的名畫家,簡直如數(shù)家珍。20世紀60——70年代,陳從周的書畫已經(jīng)融諸家之長,逐步顯現(xiàn)出自家清逸雅健的風格境界來。為了追求“寫畫”之境,陳從周不斷地在原有基礎上削繁就簡,注重自我思想情緒的表達,追求情景交融的意趣。
重人品、講學問,重師承、講傳統(tǒng),重才情、講氣韻,無論從書畫作品還是書畫理論來看,陳從周所崇奉的,都是最純正的中國文人傳統(tǒng)。正是這一傳統(tǒng),讓他不僅僅滿足于成為一名園林建筑家、書法家、畫家、散文家、詩人,而是要成為一位融會貫通的“通人”。正如他所說:
中國園林詩情畫意的產(chǎn)生,還源于中國文化深厚的基礎。它同文學、戲劇、書畫,是同一種感情不同形式的表現(xiàn)。詩歌用文字做語言,書畫用線條色彩做語言,園林用植物、山山水水這些自然實物做語言,說的都是同一個東西,那就是中國人的感情,中國人對美的追求。
陳師曾在《文人畫之價值》一文中提出了文人畫的四大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從今天的視角來看,似乎多與繪畫本身并無多大干系。但我們聯(lián)想到黃道周所言:書法只是人生“第七、八乘事”,可見歷代文人向來是先重人、后談藝。
中國傳統(tǒng)文人融儒、釋、道諸種思想于一爐,貴在風骨(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情懷(家國情懷與人文情調(diào)),落腳點在學養(yǎng),琴棋書畫詩酒茶,則是外在表現(xiàn)形式而已。這就決定了傳統(tǒng)文人不是專家,而是通人。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總是以“修齊治平”為根底的。正是基于這一點,近代學人胡哲敷才會提出:五百年來,能把學問在事業(yè)上表現(xiàn)出來的,只有兩人,一為明朝的王守仁,一則清朝的曾國藩。
陳從周的心底,即便沒有深埋著“成圣”的種子,至少也是潛藏著“成賢”的基因的。對于大是大非,他絕不輕易妥協(xié);對于腳下的這片土地,他有著濃重的家國情懷。作為一位國際知名的園林建筑家,他對神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抱有使命感,畢生致力于測繪、研究古建筑,先后出版《蘇州園林》《揚州園林》《紹興石橋》《中國民居》等多本專著,并參與、主持多項古建筑勘查、修復工作。為了促成老建筑的修復,他與施工隊伍同食同宿,卻不惜放棄自己應得的報酬。
為了保護青山綠水,他大聲疾呼“還我自然”,并第一個提出“綠化就是文化”的學術觀點。今天看來,這一觀點是多么正確而又富有前瞻性。為了保護當時正在炸山搞開發(fā)的南北湖,他多次給當?shù)氐氖小⒖h主要領導進言,并在報上發(fā)表相關文章呼吁,直至最后上書給當時的國家最高領導人;為了保護上海一處老建筑,他不惜與主管領導拍桌子以致中風住院。
對于喜歡他字畫的朋友,無論職位高低、親疏遠近,他多有求必應,并戲稱為“不求也應,敞開供應”。他堅持只以書畫交友,不為拿書畫換大錢的時風所動,經(jīng)常在自己的書畫作品上題識自作詩以明志:
素箋未便論寬長,消盡晴窗半日閑。老我賣文休賣畫,丹青只把結緣看。
磊落甘居第二流,梓翁風度也悠悠。平生不賣書同畫,我與人間何所求。
他自作的題畫詩,常常充滿文人意趣,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蘊含了他的思想情趣,也寄托著他的喜怒哀樂。晚年他經(jīng)常使用一方刻有“阿Q同鄉(xiāng)”的印章,既表明自己是紹興人,也是一種自我調(diào)侃,再深一層看,未嘗不是他對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化的一種自我價值認同的表現(xiàn)。
教了一輩子書,陳從周當真可謂桃李滿天下。他反對灌輸式的教育,提倡啟發(fā)式的培養(yǎng),常說自己帶研究生用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師傅帶徒弟的方法”。因為他要培養(yǎng)的不是“一個模型里出來的工業(yè)品”,而是“得到土壤中各種營養(yǎng)后培育出來的千姿百態(tài)的農(nóng)產(chǎn)品”(葉圣陶語)。他雅好昆曲,并帶領他的研究生一起聽昆曲,期待用昆曲的雅韻涵養(yǎng)新一代的學人。因為他深知傳統(tǒng)文人的“書卷氣”無法速成,而是靠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只“大熏爐”天長日久熏染出來的。他想要培養(yǎng)的不僅僅是某一方面的專家,而是既能夠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衣缽,又可以撐起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之大梁的新一代“通人”。
如今,網(wǎng)絡讓世界聯(lián)系得更加緊密,各類藝術流派你方唱罷我登場,新文人畫似乎也已成為其中的一股力量。然而,像陳從周這樣典型意義上的“老夫子”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了!唯其少,才顯得彌足珍貴,才更加值得我們?nèi)チ私馑?、去研究他、去親近他。陳從周不是書家、不是畫家,甚至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園林建筑家,他是中國文人傳統(tǒng)最純正的薪火相傳者,一位自由馳騁于思想與藝術王國中的“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