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中國社會(huì)科學(xué)院圖書館所藏清代據(jù)宋本重刊《陶淵明集》二冊(cè),內(nèi)含詩一冊(cè),文一冊(cè)。此書第一冊(cè)首頁天頭處鈐蓋“豐華堂藏書之印”,由此可知其為晚清杭州楊氏豐華堂之舊藏;而下部右側(cè)鈐蓋“黃再同”印鑒一枚,可知此書本為著名藏書家黃國瑾之藏書。無獨(dú)有偶,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所藏莫刻《陶淵明集》十卷,系清光緒二年(1876)莫友芝所刊巾箱本,凡六冊(cè)。書名頁下部題“黃氏藏”,扉頁鈐蓋篆刻“惟黃氏子孫世世永?!庇¤b一枚,扉頁“宋本陶集”四字左下側(cè)鈐蓋篆刻“黃氏再同所藏金石書畫印記”印鑒一枚,而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首頁下部鈐蓋“黃國瑾”印一枚,從這些情況推斷,這部陶集也是黃國瑾的藏書。
黃國瑾(1849—1891),光緒二年進(jìn)士。曾任國史館纂修、翰林院庶吉士和文淵閣校理等職。著有《國風(fēng)次第考》《說文段注補(bǔ)訂》和《訓(xùn)真書屋遺稿》等書。據(jù)清代黃厚成《先府君行略》記載,國瑾“生平無他嗜好,書畫之外初無長物,性喜讀書”,與其兄“互相討論經(jīng)史百家異同得失,孜孜不倦,博引旁征,務(wù)在闡發(fā)其說,故持論每不相下,披閱研索,嘗夜分不寢”。其父黃彭年(1823—1890)著有《陶樓文抄》,另有未刊之書《陶詩注》,以創(chuàng)建書院和富于藏書聞名,任蘇州學(xué)政時(shí)在蘇州滄浪亭建學(xué)古堂書院,晚年掌管保定蓮池書院,有《萬卷樓書目》四卷傳世。黃國瑾與葉昌熾(1849—1917)、繆荃孫為摯友,曾補(bǔ)輯葉氏《藏書紀(jì)事詩》,而翁方綱舊藏盡在其手,受到當(dāng)時(shí)藏書家的普遍關(guān)注。從這些情況看,貴筑黃氏乃是藏書世家,對(duì)《陶淵明集》有特殊的關(guān)注,其家族亦有偏好陶詩的詩學(xué)傳統(tǒng)。這就是黃國瑾收藏上述兩部陶集的家族文化背景。
黃氏所藏光緒重刊本《陶淵明集》(以下簡稱為“重刊本”),底本為宋代的曾集本《陶淵明集》,而莫刻陶集,即黃氏第一條校語所謂“旌德縮刻宋本”(黃氏校語之通例簡稱為“縮宋本”)的底本為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從陶淵明研究的角度看,黃氏是頗具學(xué)術(shù)眼力的。他以前者為底本,以后者為參校本,詳細(xì)比較了此二本的異同,以批語的形式(以下簡稱為“黃批”)寫在前者的天頭上。為便于治陶詩者參考,茲將黃氏批語迻錄于下:
第一冊(cè) 《陶淵明詩》
《停云》,“枝條一作葉載榮”,黃批:旌德縮刻宋本“一作頁”三字在“載”字下,誤。“斂翮閑上”,黃批:“上”,縮宋本作“止”。
《榮木》,“脂我名車,策我名驥一作鑣,千里雖遙,孰敢不至名車,一作行車?”黃批:縮宋本“車”上“名”下有“一作行”三字,無末六字。
《贈(zèng)長沙公族祖》,“長沙公于余為族一作余于長沙公為族,一無公字祖”,黃批:縮宋本“一作”在“祖”字下?!熬烊卉P躇”,黃批:“躇”,縮宋本作“踟”,誤。
《答龐參軍》,“棟宇惟鄰”,黃批:“惟”,縮宋本作“唯”,古通?!笆膶⒎蛛x”,黃批:“分離”,縮宋本作“離分”?!柏M忘宴安”,黃批:“忘”,縮宋本云“一作妄”?!叭菀峤小?,黃批:縮宋本作“與”?!熬雌澚汲健?,黃批:“辰”,縮宋本云:“一作晨”
《勸農(nóng)》,“資待靡因”,黃批:靡,縮宋本云“一作無”。
《歸鳥》,“卷已安勞”,黃批:縮宋本此上為卷第一。
《神釋》,“立一作主善常所欣”,黃批:“立”,縮宋本云“一作至”。
《歸園田居》,“復(fù)得返自然復(fù),一作安”,黃批:縮宋本“一作安”在“復(fù)”字下。
《示周掾祖謝》,一作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時(shí)三人同在城北講《禮》校書,黃批:縮宋本云“夷,又作仁”。
《怨詩》,“夏日長抱饑”,黃批:縮宋本“一作抱長饑”五字即在“饑”字下。
《答龐參軍》,“相知何必舊一作早”,黃批:“一作旦”,縮宋本作“一作早”,是。
《贈(zèng)羊長史》,“左軍羊長史,銜使秦川,作此與之。羊名松齡愚”,黃批:按五字應(yīng)提行。
《和胡西曹示顧賊曹》,“不駛亦不遲”,黃批:“駛”,縮宋本作“駃”。
《悲從弟仲德》,“步,惻惻悲襟盈一作衿涕盈”,黃批:縮宋本此上為卷第二。
《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一首,黃批:縮宋本此詩下尚有《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二首。
《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yuǎn)》,“平津茍不由”,黃批:縮宋本“一作申”,在“由”字下。子燁按:宋刻遞修本陶集此詩“茲契誰能別”一句,下有“茍不由,一作茍不申”八字,是為縮宋本之依據(jù)。
《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庶無異患干”,黃批:縮宋本作“交”。
“斗酒散?顏”,黃批:“?”,縮宋本作“襟”,下仍注云:又作“襟”。度必有一訛。子燁按:宋刻遞修本陶集此句下有“一作劬,又作矜,又作襟”九字,縮宋本簡擇之。
《飲酒》,“應(yīng),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饑寒況一作抱當(dāng)年。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dāng)誰傳!空立言,一作立空言”,黃批:“空立”下,縮宋本云“一作立空”,無末八字。
《四時(shí)》,“秋月?lián)P明暉”,黃批:“暉”,縮宋本作“輝”。黃批又云:縮本此上為卷第三。
《擬古》,“被服常不完”,黃批:縮宋本“完”字缺末筆?!坝罏槭佬χ?。伊懷難具道,為君作此詩笑之,一作笑嗤”,黃批:縮宋本“一作笑嗤”在之下?!案杈归L嘆息”,黃批:縮宋本“竟”字缺末筆。
《雜詩》,“正一作政爾不能得”,黃批:“正”,縮宋本作“止”?!般皭澞畛o{”,黃批:“?!保s宋本作“長”?!斑呉蛔鼬D鴈悲一作照無所”,黃批:“一作鳧”三字,縮宋本在“雁”字下,是?!皢炭潞慰梢幸蛔骺聴l何滓滓”,黃批:縮宋本“又作即”,在“滓”字下。
《詠貧士》,“何以慰吾懷”,黃批:“吾”,縮宋本作“我”。
又《讀〈山海經(jīng)〉》其十三,詩后附錄曾纮說曰:
余嘗評(píng)陶公詩,語造平淡,而寓意深遠(yuǎn),外若枯槁,中實(shí)敷腴,真詩人之冠冕也。平生酷愛此作,每以世無善本為恨。因閱讀《山海經(jīng)》詩,其間一篇云:“形夭無千歲,猛志固常在?!鼻乙缮舷挛牧x不甚相貫,遂取《山海經(jīng)》參校,經(jīng)中有云:“刑天,獸名也,口中好銜干戚而舞。”乃知此句是“刑天舞干戚”,故與下句“猛志固常在”意旨相應(yīng)。五字皆訛,蓋字畫相近,無足怪者。間以語友人岑穰彥休、晁詠之之道,二公撫掌驚嘆,亟取所藏本是正之。因思宋宣獻(xiàn)言“校書如拂幾上塵,旋拂旋生”,豈欺我哉!親友范元義寄示義陽太守所刊陶集,想見好古博雅之意,輒書以遺之。宣和六年七月中元臨漢曾纮書。
黃批:縮宋本無此注。子燁按:此文見曾集本陶集本詩后,又見縮宋本陶集和宋刻遞修本陶集末尾之附錄,但“曾纮書”三字下,此二本均有一“刊”字,系明人作偽之結(jié)果,曾集本反映了此文的原貌。
《聯(lián)句》,黃批:縮宋本此以上為卷第四。
第二冊(cè) 《陶淵明雜文》
《感士不遇賦》,“坦至公而無猜”,黃批:“無猜”,縮宋本作“蒙猜”。
《閑情賦》,“并固觸類”,黃批:“固”,縮宋本作“因”。“何歡寡而愁殷”,黃批:縮宋本“殷”字不缺筆。
《歸去來兮辭》,“足以為酒”,黃批:縮宋本缺“為酒”二字。末句,黃批:縮宋本此上為卷第五。
《桃花源記并詩》,黃批:《記》《詩》之間,縮宋本另有“詩”字一行?!巴E寖復(fù)湮”,黃批:“寢”,縮宋本作“浸”。
《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仕吳,司空”,黃批:縮宋本作“司馬”?!叭⒋笏抉R長沙桓公陶偘弟十女”,黃批:“偘”,縮宋本作“侃”?!耙杂^其舉止”,黃批:“舉止”,縮宋本作“居止”。
《五柳先生傳》,“亦不詳其姓字”,黃批:“字”,縮宋本作“氏”?!皹O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黃批:縮宋本無“極”字?!爸駳e葛天氏之民歟”,黃批:縮宋本此下有《扇上畫贊》《讀史述》九章,為卷第六。又有《孝傳贊》,為卷第七。
《與子儼等疏》,“自恐大分將有恨也”,黃批:“恨”,縮宋本作“限”,是?!案呱窖鲋埂?,黃批:“止”,縮宋本作“之”。
《祭從弟敬遠(yuǎn)文》,“樂勝朋髙”,黃批:“高”,縮宋本作“交”?!跋目势昂劇?,“瓢簞”,縮宋本作“簞瓢”。
《自祭文》,“絺绤冬陳”,黃批:“绤”,縮宋本作“絡(luò)”,誤。“嗚呼哀哉”,黃批:縮宋本此以上為卷第八,又此以下《圣賢群輔錄》上為卷第七,以《圣賢群輔錄》下合《誄》《傳》為卷第十。
《靜節(jié)征士誄》,“有晉征士”,黃批:縮宋本“征”字缺末筆。“文取旨達(dá)”,黃批:“旨”,縮宋本“指”?!疤幯杂娖浜佟保S批:“嘿”,縮宋本作“默”?!办捍遂o節(jié)”,黃批:“靜”,縮宋本作“靖”。
《傳》,“值其酒一作釀熟”,黃批:縮宋本作“釀”?!叭霃]山事釋慧遠(yuǎn)”,黃批:“慧”,縮宋本作“惠”。
從黃氏的以上批校情況看,光緒重刊本陶集與縮宋本的差異,實(shí)際就是曾集本和宋刻遞修本的差異,可惜這兩種宋本陶集,黃氏無緣寓目。清代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十九集部一著錄“《陶淵明集》二冊(cè),宋刊本”,且云:
宋曾集刊,每半葉十行,行十六字,不分卷,無序目。首詩,次雜文,《感士不遇賦》《閑情賦》《歸去來兮辭》《桃花源記》《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五柳先生傳》《與子儼等疏》《祭程氏妹文》《祭從弟敬遠(yuǎn)文》《自祭文》凡十篇。后附顏光祿《誄》、昭明太子《傳》,并曾氏《自題》一篇,共七十篇。其所以去卷第與夫《五孝傳》以下《四八目》雜著,具詳《自題》中。雖云非敢有所去取,實(shí)則別具鑒裁。伏讀《四庫全書總目》云“《五孝傳》及《四八目》所引《尙書》自相矛盾,決不出于一手,當(dāng)必依托之文。今《四八目》已經(jīng)睿鑒指示,灼知其贗,別著于錄。其《五孝傳》文義庸淺,決非潛作,今并刪除”云云。曾氏蚤見及此,不可謂非先覺者矣。書中殷、敬、恒、貞、桓、構(gòu)、慎、敦等字皆缺末筆,小注“一作”,比時(shí)本尤備,其稱宋本者,蓋即宋元憲所傳江左本也。毛氏《汲古閣珍藏秘書目錄》有宋本陶集云:《桃花源記》“欣然規(guī)往”不同,俗本“規(guī)”誤“親”;《五柳先生傳贊》“黔婁”下注“一有‘之妻二字”,正與《列女傳》合。是本并同,與毛氏所藏雖非一刻,要皆所謂與世本夐異者也。(清光緖常熟瞿氏家塾刻本)
可知瞿鏞見到了這兩種宋刊陶集的原本。無論如何,黃再周的批校成果都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工作是值得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