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
赤日炎炎的夏日里,是會遇見七月半的。
七月半,農(nóng)歷七月里月亮最圓的一天。生活中正忙碌著的我們,應(yīng)該會停下自己的腳步,因為,這一天是要想起自己逝去的親人的。小時候,就有年長的人告訴我們說:這是逝去的爺爺奶奶在過年哩。就有小伙伴們叫起來:這一天是“鬼節(jié)”?!肮砉?jié)”,就是鬼的春節(jié)了。但即使是年幼的我們,對“鬼節(jié)”也并不害怕。
因為這一天,是我們逝去的親人們的節(jié)日。
我還只是讀到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剛進七月,父親就張羅開了:“今年你來給爺爺奶奶寫袱包吧?!钡诙欤赣H就上街買來了錢紙(專門用作紙錢的紙張),小心地裁成書本大小,整理成一小疊一小疊。然后,拿出紙戳(鐵制的,一端有鋒利的圓形小口,是做紙錢的工具),用根木棒敲打紙戳,一下一下地戳在一疊一疊的錢紙上。我呢,就在一旁將戳好的紙錢一張一張地撕開。父親說,這就是爺爺奶奶們的錢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撕,生怕撕破了,讓爺爺奶奶不好使用。有了紙錢,得包上封皮,像包新書一樣,用錢紙做成的封皮將十來張紙錢包成一小包,這樣就成了袱包。袱包是有數(shù)量的,父親心中有數(shù),會計劃著寫給逝去的親人,誰幾封誰又幾封。
我不知道怎樣寫袱包,父親就先寫好影本,然后讓我照著他寫好的袱包寫。我的毛筆字也寫得不夠好,就想用圓珠筆來寫。父親說,圓珠筆寫的爺爺他們看不懂哩,這下正好又可以練習毛筆字了。父親是個教師,字寫得好,當然不會放過訓練我寫字的機會了。袱包上是有人名的,我記得給爺爺奶奶寫得最多。父親寫:孝男均柏(父親名)寄,故顯考……中元,上奉袱錢二十八包。袱包反面是個大大的“封”字,當然只能是收信人收了。我最喜歡寫這個“封”字,還像父親一樣寫成草書的樣子。父親寫什么,我就寫什么,內(nèi)容不懂,我就問。那時,才讀二年級的我,就知道什么是“孝男”,什么是“故顯考”,什么是“中元”,在伙伴面前也是一番炫耀。父親說,明年就署上你的名吧,寫“孝孫金虎寄”(“金虎”是我的小名),我心里甭提多高興了,爺爺奶奶在天有靈,知道他們的孫兒在給他們寫袱包,送紙錢,他們肯定會保佑我們?nèi)移桨?,保佑我學業(yè)有成的。后來的我,能讀書走出去,應(yīng)該和爺爺奶奶的保佑有關(guān)吧。
父親有個哥哥,名叫明武,不到十歲就夭折了,父親說:每年得為你明武伯寫幾封。他就自己寫起來,邊寫邊對我講明武伯的故事。同族的親人中也有去世的,父親也一一寫來,寫多寫少由父親決定。末了,父親說,還得寫兩封。一封寫給那些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讓他們也有錢用;一封寫給“車夫”,爺爺奶奶這么多的錢了,不請車夫怎么行呢?
過了七月初十,到七月半之前,每天傍晚時分,就是燒紙錢的時候。這一天,家人得吃過晚飯,晚飯必須有煎冬瓜這碗菜。母親說,冬瓜是逝去親人們的美味佳肴哩。我當然相信這句話,燒紙錢的時候,我就會按母親的吩咐,用只飯碗,盛半碗飯,夾上幾塊煎冬瓜,倒點兒茶,做成“水飯”,這是供給逝去親人們的。
燒紙錢的地點一般在自家房前。我們從谷草堆里拉過一大把干草,墊在地上,然后在谷草上將袱包端端正正在擺成方格形。先點燃零散的紙錢,再用燃燒的紙錢點燃袱包。烈火熊熊,父親仍然擔心那些袱包燒不過心,拿了小樹枝,輕輕地撥弄。端來做好的“水飯”,灑在錢堆的正前方。點燃三炷香,插在錢堆的正后方。在夏日的高溫里,我們用虔誠與逝去的親人們對話。
接下來,每年七月半,我總會按父親的要求寫好袱包,我的毛筆字也大有長進。后來,漸漸長大的弟弟也參與進來了。我和弟弟讀完了中學,每年七月半時,實在抽不出空回到老家,但我們知道,父親仍然堅持著每年寫袱包,我也見過人寫袱包。那紙錢,已不是用紙戳戳成的,是買來的冥鈔,用薄薄的紙封著;那封皮,居然有用鋼筆或圓珠筆寫成的;燒袱包的時候,沒有擺成方格形,沒有那“水飯”。我就懷疑,他們對親人的思念之情能否送達呢?
袱包是我們寫給逝去親人的書信,上面寫著我們滿滿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