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寶軍
明代詩人于謙在《觀書》一詩中寫道:“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边@確實道出了讀書的樂趣。如果說書卷是故人,那么其中的詩歌則勝過故人,它不僅多情,而且知心,是最易引起共鳴的最好的人生伴侶。
孔老夫子說,詩“可以觀,可以興,可以群,可以怨”,一語道出了詩歌的真諦(許多人引經(jīng)據(jù)典作了各種解釋,其實都離題萬里了)。它耐看,它興業(yè),它能群,它解怨。觀之則身心愉悅,用之則事業(yè)興隆,修之則品格超群,知之則心氣平和。終人一生,哪里還能找到這樣的伴侶?
葉嘉瑩先生一生寫詩、說詩、教詩,她是深悟詩詞之美好、高潔的,“我之喜愛和研讀古典詩詞,本不出于追求學問知識的用心,而是出于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一種感發(fā)生命對我的感動和召喚。在這一份感發(fā)生命中,曾經(jīng)蓄積了古代偉大之詩人的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yǎng)。所以中國傳統(tǒng)一直有‘詩教’之說。其實我一生經(jīng)過了很多苦難和不幸,但是在外人看來,卻一直保持著樂觀、平靜的態(tài)度,與我熱愛古典詩詞的確有很大關(guān)系?!?/p>
詩歌的美是獨一無二的。它是令人銷魂的天籟,是令人沉醉的芳醪,是令人刻骨的相思。好的詩詞宛如畫境又勝似畫境。月明風清之夜,吟誦“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幽靜絕俗的圖畫舒展眼前,桂花飄落、山鳥啼鳴的天籟之音也仿佛穿越時空來赴約。孤獨寂寞之時,攬卷“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頓生“誠知此恨人人有”的共情之感。也有這樣的偶遇,“今宵剩把銀缸照,尤恐相逢是夢中”,至此處,真的是如夢如幻,如醉如癡。徜徉在詩歌海洋中獲得的美到極致的享受是任何其他文學體裁所不具備的。
詩、騷以來,古典詩歌即有“言志”“載道”的傳統(tǒng)?!奥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茍利國家生死以, 豈因禍福避趨之!”“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詩詞承載著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理想人格、浩然正氣、圖強精神的追求。古希臘思想大師亞里士多德說過:詩是一切文章中最富有哲學意味的。林語堂甚至認為,“假如沒有詩歌——生活習慣的詩和可見于文字的詩”,甚至“中國人就無法幸存至今”。當然也有人對詩詞歌賦不屑一顧,以為不過附庸風雅而已。但詩歌確可使你在熙熙攘攘的紅塵世界里保持從容和淡定,錘煉出卓然不群的品格和意志,得意時不忘乎所以,失意時不妄自菲薄。身居高位,則時時自勵“國計已推肝膽許,家財不為子孫謀”;身陷困頓,也始終堅信“莫道浮云終蔽日,嚴冬過后綻春雷”。
“不知詩,無以言?!痹谘哉勚星‘?shù)匾迷姼瑁梢云鸬绞掳牍Ρ兜男Ч?,增加演說的魅力。習近平總書記在講話中曾多次引用詩詞。參觀《復興之路》大型展覽時,習近平總書記引句“長風破浪會有時”,表達對未來的充滿信心;在中央黨校講話時引“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表達敢于擔當?shù)臍v史責任感;在韓國首爾大學發(fā)表演講時,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比喻中韓關(guān)系發(fā)展會有新機遇、新境界,引起韓國民眾的強烈共鳴……“我很不希望把我們一些非常經(jīng)典的古代的詩詞文化、散文都給去掉,去中國化是很悲哀的。這些詩詞從小就嵌在學生們的腦子里,會成為終生的民族文化基因?!痹诒本煼洞髮W進行慰問走訪時,習近平總書記如是說。
清人葉燮云:“有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詩?!狈从^亦然,有第一等真詩的靈魂,必然有第一等的襟懷?!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薄暗で嗖恢蠈⒅?,富貴于我如浮云?!痹姼枋切撵`最好的慰藉。在詩歌高邈寬宏的意境中,情感會歸于平靜,心靈會得到安撫,詩人或者歌詠者隨之進入一種去留無意、寵辱不驚、渾然忘我、陶然忘機的境界,不再糾結(jié)于一時的得失和眼前的苦樂,不再困惑于眼前的彷徨無助。這是真的自由境界、自在境界。南懷瑾先生說:“所謂詩的文學境界,就是宗教的境界,所以懂了詩的人,縱使有一肚子的難過,有時候哼呀哈呀念一首詩,或者作一首詩,便可自我安慰,心靈得到平安,那真是上帝來個見證?!绷终Z堂先生則認為,詩歌簡直就是中國的宗教,“如果說宗教對人類的心靈起著一種凈化的作用,使人類對宇宙、對人生產(chǎn)生一種神秘和美感,對自己同類或者其他生物表示體貼的憐憫,那么依我所見,詩歌在中國已經(jīng)代替了宗教的作用?!?/p>
中國是詩的國度。詩詞,是貫穿中華文化的核心文化元素。“李杜文章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詩人詞客的各領(lǐng)風騷是自然的,不過,李杜文章在,依舊光焰萬丈長。而且,從屈原到李杜,到蘇軾,到陸游,偉大的詩人一直是中國文化中具有高度標志性和象征性的人物,甚至比帝王將相更得人心。對詩詞的熱愛,側(cè)證了中國人尤其知識分子群體對詩意生存的向往。而中國文學最獨特的成就也正是深蘊中國人審美意趣、價值觀和獨到語言魅力的古典詩詞。古典詩詞是深深烙印在中國人內(nèi)心世界的文化“積淀”的核心,是中國人“文化修養(yǎng)”的基本成分。它比儒釋道思想更為深入人心。雖然在今天,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現(xiàn)代語言的變革,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者漸少,但它在中華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從未有人懷疑過。
詩歌已經(jīng)滲透到民族的血液中,成為中華民族的基因,一代一代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中華兒女,成為中國人的精神支柱和心靈依托。旅途中如果沒有詩歌,腳步便會凝澀;生活中如果沒有詩歌,歲月便會褪色;成長中如果沒有詩歌,青春便會萎縮;生命中如果沒有詩歌,心靈便會干涸,詩歌是中國人須臾不可分的人生伴侶。
有了這位伴侶,永遠不會感覺寂寞孤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獨坐窗前,詩在左,詞在右,相濡以沫,感覺歡樂而又充實。讀幾頁詩書,啜幾口清茶,時而搖頭嘆息,時而頷首贊許,仿佛是有人在與你喁喁對話。讀到妙句或者偶得佳句時,拍一下桌子,叫一聲好,那種快樂真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就這樣,與詩歌晨昏相伴,憂樂相知,久而久之,詩歌遍布你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流淌在你的血液里,轉(zhuǎn)入到你的基因中,升華成你的靈魂,你的精神。于是詩歌已不再是你的伴侶,而是與你合二為一、融為一體了,你就是詩,詩就是你,舉手投足間皆是詩風詩韻。至此,你與誰都不爭,與誰爭你都不屑,功名對你也不再重要,一切得意失意也難以激起心中的漣漪,你已達到或者超過了宗教的境界,只是盡情地徜徉在詩情詩意中,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任憑時光流逝,亦不知老之將至——
得詩歌為伴,今生足矣。
(摘自“中國詩歌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