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先秦漢傳世文獻相關(guān)文字的可信度"/>
鄒 旻
(安徽理工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安徽 淮南 232001)
“陰德陽報”說是一種宣揚現(xiàn)世行善即可造福自身乃至后世子孫的福報理論,在今本兩漢史書及先秦漢諸子著作中經(jīng)常可見,例如《漢書·雋疏于薛平彭傳》中于公說:“我治獄多陰德,未嘗有所冤,子孫必有興者?!盵1]3046“治獄多陰德”,所以“子孫必有興者”,正是“陰德陽報”說的表現(xiàn)。今本《淮南子·人間》說“夫有陰德者,必有陽報,有陰行者,必有昭名”[2]1254-1255,更為清楚地表達了“陰德陽報”的思想。漢代以后,“陰德陽報”說更是成了一種普及性的福報理論,在歷朝歷代文章辭賦、戲曲小說里都隨處可見。關(guān)于“陰德陽報”說的具體內(nèi)涵及其理論來源,現(xiàn)存古籍中罕見記載,當代學(xué)者也少有提及;而確定這一思想的確切涵義和理論根據(jù),對于深入掌握漢代官方思想乃至民間思潮的發(fā)展細節(jié),以及幫助判斷傳世文獻相關(guān)文字的可信度,都有一定的學(xué)術(shù)意義。
“陰德陽報”說中的“陰德”一詞,在兩漢史書子書中都沒有確切注解,意義不明;在宋人編撰的《太平廣記》中“陰德”又稱為“陰功”。南朝梁代陶弘景注釋《鬼谷子》“故遠而親者,有陰德也;近而疏者,志不合也”一句,說“陰德謂陰私相得之德也”,也就是“私下相得、私下相好”的意思,所以今人鄭杰文在注釋中說這里的“陰德”是指“暗中合于君心”[3]。當代學(xué)者鐘盛在《漢代陰德觀的建構(gòu)及其在司法領(lǐng)域的展開》一文中說,“所謂‘陰德’,顧名思義即指暗中有德于人的行為”[4],并引陶弘景注語為證。“陰私相得之德”與“暗中有德于人的行為”,應(yīng)該說還是有區(qū)別的;鐘盛對“陰德”涵義的判斷或許另有依據(jù),但引陶弘景注語為證,則似乎不夠充分?!瓣幍隆币辉~在先秦漢古籍中還有別的涵義?!吨芏Y·春官·大宗伯》記載:“以天產(chǎn)作陰德,以中禮防之;以地產(chǎn)作陽德,以和樂防之?!编嵄娮⑨屨f“陰德,謂男女之情,天性生而自然者……情性隱而不露,故謂之陰德”,鄭玄以為,“陰德,陰氣在人者”,孫怡讓認為,“此陰德即謂昏禮”,并引《禮記·昏義》“后治陰德”注語“陰德,謂主陰事、陰令”為證[5]。以上不論哪一種觀點,都是在用傳統(tǒng)的陰陽理論解釋“以天產(chǎn)作陰德”的“陰德”;與“陰德陽報”說中的“陰德”,不是一個概念。另外,“陰德”在漢代還是一個星名?!妒酚洝ぬ旃贂罚骸扒傲兄倍房谌?,隨北端兌,若見若不,曰陰德,或曰天一?!盵6]1290漢代以陰陽、八卦、星歷之學(xué)等為基礎(chǔ)的各類擇吉術(shù)很昌盛,這個“陰德”可能和擇吉術(shù)有關(guān),但與“陰德陽報”說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弘明集》卷三載有晉人孫綽《喻道論》,其中有“故立德暗昧之中,而慶彰萬物之上”[7]171一句。《廣弘明集》卷八載有東晉沙門釋道安《二教論》,其中《教指通局》一章寫道:“若造善于幽得報于顯,世謂陰德?!盵8]148《廣弘明集》卷三十記有梁武帝蕭衍《述三教詩》,其中有一句“密行遺陰德,顯證在長齡”[8]365。從“立德暗昧之中”“造善于幽”“密行”的說法來推斷,“陰德陽報”說中的“陰德”,是指“隱秘的、不為人知的德行、善事”?!端鍟酚涊d隱士李士謙說:“所謂陰德者何?猶耳鳴,己獨聞之,人無知者?!盵9]與“造善于幽”“密行”的說法正相符合。顯然,這種“陰德”概念的提出,與漢代儒家主流的德行觀念有所不同。《禮記·大學(xué)》開篇“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鄭玄注文說“‘明明德’,謂顯明其至德也”[10],這與“陰德陽報”說中“陰德”的隱秘涵義明顯是矛盾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卷九《身之養(yǎng)重于義》中寫道:“圣人事明義,以照耀其所暗,故民不陷。詩云:‘示我顯德行’,此之謂也。先王顯德以示民,民樂而歌之以為詩,說而化之以為俗?!本硎弧蛾栕痍幈啊罚骸皭褐畬俦M為陰,善之屬盡為陽,陽為德,陰為刑?!本硎摹督颊Z》:“王者有明著之德行于世,則四方莫不響應(yīng),風(fēng)化善于彼矣?!盵11]265所謂“圣人事明義”“善之屬盡為陽”“王者有明著之德行于世”,都是在說德行的“顯明”屬性?!栋谆⑼ā肪硭摹斗夤睢罚骸吧茞罕榷字蕮褓t而封之,以著其德,極其才?!本砹斗舛U》:“五帝禪于亭亭之山。亭亭者,制度審,道德著明也?!本硎督E冕》:“紼者……有事因以別尊卑,彰有德也?!盵12]所謂“以著其德”“道德著明”“彰有德”,都是在說德行必須彰顯在外,與“陰德陽報”說中隱秘的“陰德”有著顯著區(qū)別?!瓣幍玛枅蟆闭f中的“陰德”,不應(yīng)源自于漢代的儒家學(xué)說?!逗朊骷肪硎d有晉人郗超《奉法要》一文,其中引《異出十二門經(jīng)》“人有善,恒當掩之;有惡,宜令彰露”,并評論說:“是以行道之人,必慎獨于心,防微慮始,以至理為城池。常領(lǐng)本以御末,不以事形未著,而輕起心念。豈唯言出乎室,千里應(yīng)之,莫見乎隱,所慎在形哉?……夫君子之心,無適無莫,過而無悔,當不自得,宜其任行藏于所遇,豈有心于隱顯?……原夫天理之于罪福,外泄則愈輕,內(nèi)結(jié)則彌重,既跡著于人事,必有損于冥應(yīng)?!盵7]903-904“人有善,恒當掩之”,否則“必有損于冥應(yīng)”,所以“必慎獨于心,防微慮始”,做了好事也就不能顯露出來,必須加以掩蓋,成為“陰德”。一般認為,佛教在兩漢之際傳入中國,而晉朝距離漢代不遠,佛學(xué)在晉代又是處于特別昌明的時期,所以晉代的文獻對于分辨漢代思想,尤其是佛學(xué)思想方面,很有參考價值。這種源自釋教的“隱善”思想,應(yīng)該說正是“陰德陽報”說中隱秘“陰德”的理論根源。
“陰德陽報”說中“陰德”的具體內(nèi)容,可以從現(xiàn)存古籍的相關(guān)文字中窺見一斑?!墩摵狻じL摗酚涊d楚相孫叔敖小時候殺了一條兩頭蛇,“其母曰:‘吾聞有陰德者,天必報之。汝必不死,天必報汝?!灏骄共凰溃鞛槌??!盵13]267孫叔敖雖然迷信見到兩頭蛇就會死掉,但為了保護其他人,不惜犧牲自己而殺蛇掩埋,這樣的“陰德”是不容易做到的。但是,從另一些材料里可以發(fā)現(xiàn),“陰德陽報”的“陰德”,也可以指一些普通人力所能及的事情,例如《后漢書》卷八十一《獨行列傳》記載廣漢新都人王忳埋葬了一位旅途中病死的書生,并且不貪圖財物,把書生的錢財也埋葬在棺材下面;其后機緣巧合得到一床繡被和一匹馬,又見到了書生的父親,“主人悵然良久,乃曰:‘被隨旋風(fēng)與馬俱亡,卿何陰德而致此二物?’忳自念有葬書生之事,因說之,并道書生形貌及埋金處?!盵14]2680在這段文字里,盡管不貪圖錢財、幫人收尸,也都是很高尚的品行,但畢竟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廣漢新都人王忳也不像孫叔敖那樣有名氣。所以總結(jié)起來,“陰德陽報”說的“陰德”可大可小,而且往往與善待生命有關(guān),這一點又恰恰與釋教“十善”的理論相對應(yīng)。據(jù)郗超《奉法要》,“十善者,身不犯殺、盜、淫,意不嫉、恚、癡,口不妄言、綺語、兩舌、惡口”,又稱為“十戒”,“具十善則生天堂”;“何謂不殺?常當矜愍一切蠕動之類,雖在困急,終不害彼。凡眾生厄難,皆當盡心營救。隨其水陸,各令得所”“何謂為盜?凡取非己有,不問小大,及蒞官不清,皆謂之盜?!盵7]900-901。對照上文所引的陰德故事,孫叔敖殺死兩頭蛇,犯了“不殺”中“雖在困急,終不害彼”的戒條,但他又是為了解救他人,所以是更大的陰德;王忳為書生收尸,符合“不殺”中“凡眾生厄難,皆當盡心營救”的要求,不貪圖錢財,符合“不盜”的要求。
“陽報”一詞,《弘明集》等佛家典籍中無處尋覓。前文引孫綽《喻道論》“故立德暗昧之中,而慶彰萬物之上”一句,對應(yīng)到“陽報”一詞上,似乎“陽”字有著“彰顯”的涵義。一代名僧釋慧遠《明報應(yīng)論》中談到“遠尋影響之報,以釋往復(fù)之迷;迷情既釋,然后大方之言可曉,保生之累可絕”[7]353,對應(yīng)到“陽報”一詞上,似乎“陽”字又有著“闡明”“探明”的涵義。而在漢代儒家學(xué)術(shù)思想里,這種福禍報應(yīng)有時是可以暗中應(yīng)驗的,例如《論衡·福虛》中說“陽恩,人君賞其行;陰惠,天地報其德”[13]261,把人間君王對德行的獎賞稱為“陽恩”,天地鬼神對德行的獎賞稱為“陰惠”;《春秋繁露·郊語》說“不畏敬天,其殃來至暗。暗者不見其端,若自然也”“而吉兇利害在于冥冥不可得見之中”[11]396-397,與“陽報”的講法有很大區(qū)別。所以“陽報”既不是根源于釋教理論,也不是出自儒家學(xué)說。綜合判斷,“陽報”說“陽”字的使用,應(yīng)該沒有確實的理論依據(jù),更大的可能性還是出于漢人“陰”“陽”二詞連用的習(xí)慣,而對“陰德”之說的一種附會。
“陽報”的具體涵義,從現(xiàn)存秦漢古籍的零散材料中能夠總結(jié)出以下幾點:1.“陽報”可以惠及自身。前引孫叔敖除去兩頭蛇而終為楚相,王忳埋葬書生最終名顯當世,就體現(xiàn)了這樣的特點。2.“陽報”可以惠及后世子孫。前引王賀“后世其興乎”的感嘆,體現(xiàn)了這個特點。3.實施“陽報”的主體,是“天”或“鬼神”。前引孫叔敖的母親說“吾聞有陰德者,天必報之。汝必不死,天必報汝”,實施“陽報”的是“天”;《后漢書》卷四十三《朱樂何列傳》注引《何氏家傳》記何敞六世祖父比干“日中夢貴客車騎滿門,覺以語妻。語未已,而門有老嫗可八十余,頭白,求寄避雨,雨甚而衣履不沾漬。雨止,送至門,乃謂比干曰:‘公有陰德,今天錫君策,以廣公之子孫。’”[14]1480這里實施“陽報”的是“鬼神”。
釋教理論有“報應(yīng)”說,但釋教的“報應(yīng)”是不包括子孫后代的。釋慧遠《三報論》:“經(jīng)說:業(yè)有三報,一曰現(xiàn)報,二曰生報,三曰后報?,F(xiàn)報者,善惡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報者,來生便受。后報者,或經(jīng)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盵7]355郗超《奉法要》引《泥洹經(jīng)》:“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亦不受。善自獲福,惡自受殃?!盵7]906不論是現(xiàn)報、生報還是后報,除了有著現(xiàn)世或輪回轉(zhuǎn)世的區(qū)別,受報的始終是行善或作惡的自己,這是佛家的因果論?!瓣枅蟆闭f是可以惠及后世子孫的,在這一點上,它更接近傳統(tǒng)儒家學(xué)說里的“德報”觀念。儒家經(jīng)典《詩經(jīng)·大雅·抑》說“無言不讐,無德不報?;萦谂笥?,庶民小子。子孫繩繩,萬民靡不承”[15],《孟子·梁惠王下》記載孟子說:“茍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盵16]“無德不報”而“子孫繩繩”,“為善”而“后世子孫必有王者”,這都是先秦儒家“德報”觀念的內(nèi)容,而施報的主體也正是“天”。漢武帝之后盛行天人感應(yīng)及鬼神之說,“天者,百神之大君也”[11]398,凡是人間有什么善惡德行,“天”就相應(yīng)降下災(zāi)異或瑞祥。所以在漢代儒家的“德報”觀念里,“天”和“鬼神”是施報的主體,惠及的對象可以是后世子孫?!墩摵狻じL摗分姓f“世論行善者福至,為惡者禍來。禍福之應(yīng),皆天也,人為之,天應(yīng)之?!盵13]261這是很典型的基于天人感應(yīng)理論的儒家“德報”觀念?!稘h書》卷七十四《魏相丙吉傳》記載太子太傅夏侯勝說:“臣聞有陰德者,必饗其樂以及子孫。”[1]3144反映的就是這種觀念。
除了漢代儒家的“德報”觀念和釋教理論中的“報應(yīng)”說之外,漢代道教經(jīng)典《太平經(jīng)》中又記載了“承負”的思想,這是一種與儒釋兩家都不盡相同的報應(yīng)理論。任繼愈《中國佛教史》指出,“承負”說認為“一個人的善惡行為可帶來兩種不同結(jié)果:一是決定自己是不死成仙,還是死而為鬼;宣稱有神鬼在空中持簿籍記錄世人的善惡……二是會給他子孫后代帶來或好或壞的影響”[17]132。因為在“承負”思想中,前人的行為會影響到后代子孫,在這一點上,“承負”說與儒家“德報”觀更為接近。任繼愈還認為“承負”說“有報應(yīng)而無輪回,不能認為是受佛教因果論影響,它是中國固有的一種宗教思想”[17]133,而湯用彤則認為“佛家之因果,流及后身。《太平經(jīng)》之報應(yīng),流及后世。說雖不同,而其義一也。經(jīng)中言之不只一處,為中土典籍所不嘗有。吾疑其亦比附佛家因報相尋之義”[18]81。應(yīng)該說,漢代道教逐漸發(fā)展的時期,也正是西方佛教大規(guī)模傳入中國之際,道教理論很大可能受到相對完善的佛教理論的影響,“承負”說自然也不例外。與儒釋兩家不同的是,道教“承負”學(xué)說特別重視行善反得惡果或行惡反得善果的不公平現(xiàn)象?!短浇?jīng)鈔乙部·解承負訣》:“凡人之行,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惡,或有力行惡,反得善,因自言為賢者非也。力行善反得惡者,是承負先人之過,流災(zāi)前后積來害此人也。其行惡反得善者,是先人深有積畜大功,來流及此人也。能行大功萬萬倍之,先人雖有余殃,不能及此人也?!盵19]22在這一段話里,就特別指出了“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惡,或有力行惡,反得善”的反?,F(xiàn)象,并把這種現(xiàn)象歸結(jié)為后世對于前世的“承負”。這種特別重視“承負之厄”的傾向,可能與道教創(chuàng)世之初與底層民眾關(guān)系十分緊密有關(guān)。總結(jié)起來,道教“承負”思想的產(chǎn)生,既有和漢代儒家思想一脈相承的地方,也受到了佛教理論的啟發(fā),同時又有著自己獨特的一面,本身就是儒釋道三家思想融合的產(chǎn)物。“陽報”說與之相比,二者除了在“不死成仙”或“死而為鬼”,以及在重視“承負之厄”等方面有所不同之外,其他的內(nèi)容也都相近。
綜上所述,漢代以來逐漸流行的“陰德陽報”說,其中“陰德”的概念源自釋教的“隱善”思想,“陽報”的理論接近于儒家“德報”思想和道教“承負”觀念,體現(xiàn)了儒釋道三家思想在漢代的交互影響與融合。
一般認為,“佛教傳入中國的可靠年代,是在西漢末年和東漢初年的時候”[17]67,而“最初佛教傳入中國之記載,其可無疑者,即為大月氏王使伊存授《浮屠經(jīng)》事”[18]36,時值漢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任繼愈《中國佛教史》還指出,“博士弟子景廬之所以愿意接受大月氏使者伊存口授《浮屠經(jīng)》,說明這種宗教信仰已引起當時社會上某些人們的注意”[17]90-91,也就是說,漢哀帝元壽元年之前,佛教可能已經(jīng)流入中國并在民間口耳相傳。前引夏侯勝說“臣聞有陰德者”,大約發(fā)生在漢宣帝地節(jié)三年(公元前68年),可能說明了當時佛家思想已經(jīng)流傳到了宮廷階層。湯用彤根據(jù)《漢書·西域傳》“謂大月氏共稟漢使者”判斷,“是則張騫之后,漢頗有使者至大月氏”[18]38。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歸來是在漢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而“大月氏至遲在公元前一世紀已開始信仰佛教”[17]78,也就是說,當佛教在大月氏開始普及之前,漢朝已經(jīng)建立了與大月氏的聯(lián)系。根據(jù)這些材料作一個最粗略的推測,有可能在公元前100年左右,隨著佛教在大月氏的流行,其中的一些思想就開始零星傳入中國,此時正值漢武帝天漢元年,上距張騫第一次出使歸來26年,下距伊存授《浮屠經(jīng)》88年。據(jù)此判斷,先秦漢傳世文獻中涉及“陰德陽報”說的時間上限,最早不會早于漢武帝天漢元年;在此之前,凡是關(guān)于“陰德陽報”說的文字,可能都是出自后人的增入或改寫。
今本《史記》中明確涉及“陰德陽報”說的文字共有6處,分別是:1.示瞇明為趙盾搏殺惡狗,“盾曰:‘棄人用狗,雖猛何為。’然不知明之為陰德也”[6]1674,見于《晉世家》。2.“太史公曰:韓厥之感晉景公,紹趙孤之子武,以成程嬰、公孫杵臼之義,此天下之陰德也。”[6]1878見于《韓世家》。3.“田釐子乞事齊景公為大夫,其收賦稅于民以小斗受之,其稟予民以大斗,行陰德于民,而景公弗禁?!盵6]1881見于《田敬仲完世家》。4.《李斯列傳》記載趙高說:“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此則陰德歸陛下,害除而奸謀塞,群臣莫不被潤澤,蒙厚德,陛下則高枕肆志寵樂矣。計莫出於此?!盵6]255255.《淮南衡山列傳》:“淮南王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盵6]308266.《太史公自序》:“韓厥陰德,趙武攸興?!盵6]3310另外,《索隱述贊》有一處:“綰無他腸,塞有陰德。”[6]2774見于《萬石張叔列傳》。《史記》自問世以來,“乃《漢書》已云其缺,于是續(xù)者紛起,見于本書者曰褚先生,見于《七略》者曰馮商,見于《后漢書·班彪傳·注》及《史通》者,有劉歆等十六人……至若年代懸隔,章句割裂,當是后世妄人所增,與鈔胥所脫。其幸免乎此,又有誤衍、誤倒、誤改、誤解諸弊”[20],有許多經(jīng)過后人修改的文字。仔細加以揣摩,可以發(fā)現(xiàn)今本《史記》上述六處文字,多少都有一些疑問。首先就是司馬遷作《史記》的年代與“陰德陽報”說可能傳入中國的年代無法對應(yīng)。司馬遷作《史記》開始于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基本完成于漢武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而釋教思想開始傳入中國,最早也是漢武帝天漢元年之后的事。加上從民間流傳到為學(xué)界所熟知,也需要一段時間,所以從知識背景的角度來看,司馬遷是不太可能把“陰德陽報”說寫進《史記》的。
具體分析起來,今本《晉世家》示瞇明為趙盾搏殺惡狗一事,又見于《左傳卷二十一》和《呂氏春秋·報更》。清人梁玉繩《史記志疑》引《索隱》“又《左氏》桑下餓人是靈輒,示瞇明是嗾獒者,瞇明斗而死,今合二人為一人,非也”,指出“誤從《呂覽·報更篇》來”;又引《滹南集辨惑》說:“(示瞇明母)存否且不知,顧安所遺乎?《左傳》有‘今近焉’三字,于理乃通,遷鹵莽而失之耳。”[21]《左傳》中與惡狗相斗的人叫“提彌明”,《索隱》認為司馬遷把《左傳》中的“靈輒”與“提彌明”“合二人為一人”,梁玉繩認為“誤從《呂覽·報更篇》來”,《滹南集辨惑》認為司馬遷“鹵莽而失之”。司馬遷寫《史記》,不根據(jù)《左傳》而根據(jù)《呂氏春秋》,又因為“鹵莽”而搞錯了人名,漏掉了幾個關(guān)鍵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更有可能的是,《晉世家》里的這一段經(jīng)過了后人的改寫。《左傳》《呂氏春秋》都沒有提到“陰德”;《左傳》說靈輒“不告而退,不望報也”,《呂氏春秋》說“此書之所謂‘德幾無小’者也。宣孟德一士猶活其身,而況德萬人乎”,“不望報”“德一士”“德萬人”,正是傳統(tǒng)“德報”說的講法;而提彌明“斗而死”,靈輒和示瞇明“亡去”,也都沒有得到“陰德陽報”說應(yīng)有的福報,今本《晉世家》“然不知明之為陰德也”一句,無疑經(jīng)過了后人的竄改。今本《韓世家》說“韓厥之感晉景公……此天下之陰德也”,《太史公自序》又說“韓厥陰德”,這里也存在邏輯問題。韓厥全程參與了保護趙氏孤兒的過程,又當著晉景公的面“稱趙成季之功”“于是言趙武”[6]1866,其作用是盡人皆知的,并不符合“陰德”隱秘的要求。《田敬仲完世家》田釐子“行陰德于民”而“由此田氏得齊眾心”,《淮南衡山列傳》“行陰德拊循百姓”而“流譽天下”,與“陰德”隱秘的內(nèi)涵也都矛盾。而秦二世聽從趙高的建議,“于是群臣諸公子有罪,輒下高,令鞠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財物入于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shù)”[6]2552,這樣殺人無算而驚動天下的事情,既不符合“陰德”善待生命的要求,與“陰德”隱秘的特點也相去甚遠。綜合起來判斷,今本《史記》這些涉及到“陰德陽報”說的文字,可信度都有問題,出于后人改竄的可能性很大。
《淮南子》的寫作時間大約為漢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到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遠在漢武帝天漢元年之前,本不應(yīng)該包含任何佛家思想,但今本《淮南子·人間》中有一段文字卻涉及“陰德陽報”說:
圣王布德施惠,非求其報于百姓也;郊望褅嘗,非求福于鬼神也。山致其高,而云起焉;水致其深,而蛟龍生焉;君子致其道,而福祿歸焉。夫有陰德者,必有陽報;有陰行者,必有昭名。古者,溝防不修,水為民害。禹鑿龍門,辟伊闕,平治水土,使民得陸處。百姓不親,五品不慎,契教以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妻之辨,長幼之序。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后稷乃教之辟地墾草,糞土種谷,令百姓家給人足。故三后之后,無不王者,有陰德也。周室衰,禮義廢,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導(dǎo)于世。其后嗣至今不絕者,有隱行也。
其中“有陰行者”一句,王念孫注文說“‘陰行’本作‘隱行’”,根據(jù)是“陰與陽相對,隱與昭相對”[2]1254。今本《說苑》《文子》中也有類似的段落,其中“有陰行者”一句均作“有隱行者”。除此之外,今本《淮南子》再沒有提到“陰德”一詞。對比“陰德陽報”說的涵義和這一段文字的內(nèi)容,可以發(fā)現(xiàn)這里同樣存在自相矛盾的情況。今本《淮南子》對于“三后之后”和“孔子”的“陰德”都有具體的描述,大禹治理天下水害,契教給大家倫理秩序,后稷令百姓吃飽肚子,孔子傳播教導(dǎo)三代之道,這些都是世人皆知的大德顯德,怎么會是“陰德”“隱行”呢?推測起來,很有可能是竄入這些文字的人,自己并沒有搞清楚“陰德”的確切意義,把“陰德”“陰行”誤認作儒家的“顯德”“明德”,又附會“陰陽”的觀念,制造出“陽報”“昭名”的說法。王念孫說“‘陰行’本作‘隱行’”,其實這段話里的“隱行”應(yīng)作“陰行”。寫作“陰行”,還有可能是竄改者對于“陰行”概念的誤會;如果寫作“隱行”,那與“三后之后”和“孔子”的顯德明德就肯定對不上了。今本《說苑》《文子》的訂正者修改《淮南子》的“陰行”為“隱行”,恐怕也是出于和王念孫同樣的考慮,而沒有考慮到“隱行”與“顯德”的矛盾。
此外,從整體來看,這段文字旨在強調(diào)福報的水到渠成,隱含著對“求報”“求福”的批評,這與晉代佛學(xué)的觀點很相似。孫綽《喻道論》寫道:“夫佛也者,體道者也。道也者,導(dǎo)物者也。應(yīng)感順通,無為而無不為者也?!幮嘘栮?,自然之勢?!盵7]170-171釋慧遠《明報應(yīng)論》寫道:“惡積而天殃自至,罪成則地獄斯罰。此乃必然之數(shù),無所容疑矣?!盵7]347-348所謂“自然之勢”“天殃自至”,就是在說福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不是“求報”“求?!钡慕Y(jié)果。孫綽、慧遠是公元三、四世紀時的人物,距離《淮南子》已有四、五百年,從思想發(fā)展的角度來考慮,孫綽、慧遠仍在反復(fù)闡明的道理,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淮南子》那里。綜上所述,《淮南子》的這一段文字,也應(yīng)出于后人的改竄,可信度不高。
晉人談佛,經(jīng)常引用《易傳·文言》里的一句話:“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盵22]87《易傳》又稱《十翼》,“其下限似當在楊雄法《易》以著《太玄》前”[22]3。楊雄開始寫《太玄》是在公元前3年,這時候《浮屠經(jīng)》已經(jīng)傳入中國了,所以《文言》里的這句話,是有可能受到釋教影響的,反映出的未必是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固有的思想。儒家也講“善”,但主要集中在探求“善”的本質(zhì)屬性,例如《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天生民有六經(jīng),言性者不當異,然其或曰性也善,或曰性未善,則所謂善者,各異意也。性有善端,動之愛父母,善于禽獸,則謂之善,此孟子之善。循三綱五紀,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愛,敦厚而好禮,乃可謂善,此圣人之善也[11]303-304。
董仲舒總結(jié)了孔子、孟子關(guān)于“善”的學(xué)說,目的是闡明內(nèi)在之“性”與外在之“名”的關(guān)系,所謂“性比于禾,善比于米”“善與米,人之所繼天而成于外,非在天所為之內(nèi)也。天之所為,有所至而止,止之內(nèi)謂之天性,止之外謂人事”[11]297,把“善”歸結(jié)為內(nèi)在天性的外在表現(xiàn);戴震《原善》開篇寫道:“善:曰仁,曰禮,曰義,斯三者,天下之大衡也?!盵23]“仁”“禮”“義”,這是儒家“善”的具體內(nèi)容,與釋教的“十善”有著根本區(qū)別。荀子雖然講“積善成德”[24]7“積善不息”[24]443,但重點是在“積”字上,所謂“積善而全盡謂之圣人”[24]144“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24]443,立論的角度在于“勸學(xué)”,與福報沒有關(guān)系。而在佛家思想里,與“隱善”思想相聯(lián)系,有著明確的“積善”“勸善”的說法?!斗罘ㄒ罚骸疤煅晡锢?,終必頓集,蓋由不防萌謀始,而匿非揚善故也……意始雖微,漸相資積,是以一善生巨億萬善,一惡生巨億萬惡?!庇忠墩S經(jīng)》:“但得說人百善,不得說人一惡?!盵7]906“頓集”“資積”,這是“積善”;“說人百善”,這是“勸善”。這種“積善”“勸善”的說法,與釋教弘法的需要是一致的,所以晉人戴安《釋疑論》質(zhì)疑說:“然則積善積惡之談,蓋施于勸教耳?!盵8]229總之,與福報相聯(lián)系的“積善”,與釋教思想更為接近,《文言》中出現(xiàn)“積善”一詞,很有可能是受到釋教的影響,或是出于后人的竄改。
東漢王充在《論衡·福虛》中說“有陰德天報之福者,俗議也”[13]267,且只字未提佛教影響,可見在王充的時代(公元27年—約公元97年),“陰德陽報”說仍然主要在民間流傳,傳統(tǒng)的學(xué)者對于這種理論僅有耳聞,并不熟悉。從《福虛》的文字來看,其中既有“陽恩”“陰惠”等儒家“德報”說的內(nèi)容,又有“修善”“陰德”等“陰德陽報”說的內(nèi)容,說明王充也沒有意識到源自釋教的“陰德陽報”說與儒家“德報”說之間的區(qū)別,這可能也代表了當時普遍把這兩種報應(yīng)理論混為一談的情況。晉代名士經(jīng)常與釋教僧人辯論“陰德”問題,大德高僧也反復(fù)闡明“陰德”道理,見于前引孫綽《喻道論》、道安《二教論》、郗超《奉法要》等,說明晉代學(xué)界仍沒有完全接受這一學(xué)說。《史記》三家注只在《索隱述贊》有一處提及“陰德”,而《索隱》的寫作已是唐代?!端问贰ぬ煳亩罚骸瓣幍露恰^施德不欲人知也?!盵25]把星名“陰德”與“陰德陽報”的“陰德”混淆在了一起。直到明末清初學(xué)者王夫之那里,“陰德陽報”說才得到學(xué)界關(guān)注,他在《讀通鑒論》里說:“乃流俗復(fù)有陰德之說……而先為此說者史氏也,則王賀陰德之說是也……史氏以陰德稱之……”[26]但王夫之以后,盡管“陰德陽報”說在小說、戲曲乃至詩詞歌賦里早已鋪天蓋地?zé)o處不在,但是學(xué)界的見解依然罕見,這可能和“陰德陽報”說的理論根據(jù)主要源自釋教,而一般學(xué)者往往關(guān)注的重點在于儒學(xué)有關(guān)。
《讀通鑒論》說的“王賀陰德之說”見于今本《漢書·元后傳》,在今本《資治通鑒》列在《漢紀十三》,都只記載了王賀“后世其興乎”的嘆語,而沒有王夫之說的“史氏以陰德稱之”。今本《漢書·張湯傳》贊語中有“賀之陰德,亦有助云”一句,但指的是張湯之子張賀,與王莽之祖王賀不是一個人。今本《資治通鑒》“陰德”二字共出現(xiàn)四次,只有兩次是在漢代以前。一次是趙高以“陰德”進諫秦二世,又見于今本《史記·李斯列傳》;一次是夏侯勝說“臣聞有陰德者必饗其樂,以及子孫”,又見于今本《漢書·魏相丙吉傳》。其余今本《史記》《漢書》中涉及“陰德”的內(nèi)容,例如淮南王“以行陰德拊循百姓”,于公說“我治獄多陰德”,都不見于今本《資治通鑒》。王夫之讀的《資治通鑒》,恐怕和今本之間又有許多差別。今本《史記》中涉及“陰德”最早是在春秋時期,而王夫之把“先為此說者”定位在王賀那里,可見他讀的《史記》也和今本不同。古人妄改前書,又有根據(jù)錯誤的文本相互訂正的情況,以任何一條單一的材料作為立論的根據(jù),可能都會存在問題,給今天判定古籍文本的可信度帶來很大難度。但是文字可以改竄,反映出的思想觀念卻是可信的,而一種思想觀念的生成和發(fā)展,有著一定的規(guī)律可尋。通過深入研究“陰德陽報”說的發(fā)生發(fā)展情況,可以給先秦漢文獻厘正帶來一定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