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片,
最珍奇,最可寶貴的一片,
而又是最使人傷心,最使人流淚的一片,
薄薄的,干的,淺灰黃色的槐樹葉。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
是在哪一個城市,哪一個園子里撿來的了。
被夾在一冊古老的詩集里,
多年來,竟沒有些微的損壞。
蟬翼般輕輕滑落的槐樹葉,
細看時,還沾著些故國的泥土哪。
故國呦,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
才能讓我再回到你的懷抱里
去享受一個世界上最愉快的
飄著淡淡的槐花香的季節(jié)?……
總有一天,我變成一棵樹:
我的頭發(fā)變成樹葉;兩腿變成樹根;
兩臂和十指成為枝條;十個足趾成為根須,
在泥土中伸延,吸收養(yǎng)料和水分。
總有一天,我變成一棵樹。
我也許開一些特別香的,白白的,小小的花,
結(jié)幾個紅紅的果子,那是吃了可以延年益壽的。
但是我是不繁殖的,不繁殖的,我是一種例外。
我也許徐徐地長高,比現(xiàn)在高些,和一般樹差不多,
不是一棵侏儒般矮小的樹,也不是一棵參天的古木。
我將永遠不被移植到伊甸園里去,
因為我是一棵上帝所不喜歡的樹。
今天是煩哀的日子,
你突然做了天國的主人,
你說夢有圣潔的顏色,
如愛人天藍的眸子。
于是你便去流浪,
學(xué)一只心愛的季候鳥。
涉過了無窮盡的川河,
越過了無窮盡的山嶺,
你終于找到了一片平原,
在一不可知的天藍之國土。
那里是自由的自由,
你可以高歌一曲以忘憂。
而你將不再做夢——
“如今的天國是我之所有。”
一連好幾天的春雨,
給大地帶來了以無限的生機:
所以我的那些玫瑰插枝。
也都相繼萌芽而生根了。
日益稀疏的我的短發(fā),
枯葉般一葉葉的飄墜;
我臉上很難看的皺紋,
也比去年更加深了。
但我確實感覺到了——
有一種新鮮而又奇妙的精力,
從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里,
發(fā)出了至極動人的歌聲。
說吧,什么是自由自在的
是那急馳的,一去不復(fù)返的彗星嗎?
對啦,彗星是自由自在的,
它有一根掃帚一般的光的尾巴。
太陽也許搖搖頭,
輕輕地罵聲:“小流氓!”
可是我卻非常喜歡它,
而且作詩熱烈地贊美它。
我還有一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一躍而騎上了它的脊梁……
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
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寫你的名字,
畫你的名字,
而夢見的是你的發(fā)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燈,如鉆石,你的名字。
如繽紛的火花,如閃電,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燒,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樹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樹上。
當(dāng)這植物長成了參天的古木時,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來。
大起來了,你的名字。
亮起來了,你的名字。
于是,輕輕輕輕輕輕地喚你的名字。
編輯/ Zilin
詩人簡介
紀(jì)弦(1913—2013),臺灣詩壇的三位元老之一,不僅創(chuàng)作極豐,而且在理論上亦極有建樹。他是現(xiàn)代派詩歌的倡導(dǎo)者,主張寫“主知”的詩,強調(diào)“橫的移植”。詩風(fēng)明快,善嘲諷,樂戲謔;極有韻味,且注重創(chuàng)新,令后學(xué)者競相仿效,成為臺灣詩壇的一面旗幟。著有詩集《易士詩集》《火災(zāi)的城》《摘星的少年》等,詩論集《紀(jì)弦詩論》《紀(jì)弦論現(xiàn)代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