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懷 明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江蘇南京 210023)
《紅樓夢》是一部具有民族特色并享有世界聲譽(yù)的經(jīng)典之作,其思想藝術(shù)的成就體現(xiàn)在多個領(lǐng)域,其中人物形象的塑造無疑是最能體現(xiàn)該書成就與特色的一個方面??偟膩砜?,全書所寫人物眾多,形形色色,涉及社會的各個層面。只要讀過《紅樓夢》,無不對那些青春靚麗、活潑善良的丫鬟們留下深刻印象,無論是濃筆重墨、精心描繪的襲人、晴雯、鴛鴦,還是出場不多的小紅、齡官、傻大姐,無不寫得栩栩如生,過目難忘。《紅樓夢》有意識地關(guān)注這一群體,并用了較多篇幅予以精心刻畫,有著多方面的創(chuàng)新,在中國小說史上具有典范意義。對其中一些具體人物的研究已有不少,但對這一群體的探討仍有可以挖掘的學(xué)術(shù)空間,本文結(jié)合作品及相關(guān)材料,對丫鬟這一特殊群體進(jìn)行整體觀照。
丫鬟又稱丫頭,是《紅樓夢》人物群像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與那些被列入十二釵的主要人物如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王熙鳳等相比,她們可謂次要人物,具有陪襯作用。但次要并不等于不重要,陪襯并不等于沒光彩。如果沒有這些丫鬟,《紅樓夢》的藝術(shù)光輝會暗淡許多。在《紅樓夢》中,丫鬟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之所以特殊,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
一是她們的性別。她們都是女性,這似乎是一句老生常談的廢話,但只要看看《紅樓夢》里“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句話就會知道(1)《紅樓夢》第二回。本文所引作品文字皆出自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后文不再一一出注。,性別在作品中絕對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內(nèi)容,這是作者刻意著筆的一個地方。在作品中,丫鬟多指年紀(jì)較輕的女性,年紀(jì)大的則一般稱作婆子。
二是她們的身份。她們都是賈府的婢女,處在家族的最底層,不管怎么努力,怎樣反抗,都無法改變這一地位,哪怕是已經(jīng)成為姨娘的平兒、成為準(zhǔn)姨娘的襲人,也是如此。她們沒有人身自由,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包括婚姻,他們?nèi)松男遗c不幸取決于自己的主子,而非本人。
中國古代社會等級森嚴(yán),這種等級差別既體現(xiàn)在社會地位上,也體現(xiàn)在性別差異上。這些丫鬟從社會地位上說,是供主人差使的婢女;從性別身份來說,是受男人支配的女人。因而既是社會地位低下的婢女,又是受到男人歧視的女性,受到等級制度的雙重壓迫。從這個角度來說,如何描寫和看待丫鬟這一特殊群體,是衡量一部小說作品思想、藝術(shù)價值的一個重要標(biāo)準(zhǔn)。而《紅樓夢》在思想上的亮點也正體現(xiàn)在這兩個層面,在這些方面取得了突破,成為塑造丫鬟這一群體成就最高的一部經(jīng)典之作。
要探討《紅樓夢》在丫鬟形象塑造方面的成就與特色,需要將其放在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演進(jìn)的大背景下去觀照。小說作品盡管多有虛構(gòu),但它源自生活,反映生活。奴婢制度在中國有著久遠(yuǎn)的歷史,因此可以說,從小說產(chǎn)生之日起,丫鬟便成為作品描寫的對象。但在《紅樓夢》之前的小說作品中,丫鬟大多屬龍?zhí)资饺宋?,更多起著功能性的陪襯作用,性格豐滿、鮮明者并不多見,當(dāng)然也有一些作品比如《鶯鶯傳》中的紅娘、《金瓶梅》中的龐春梅等寫得較為成功的,但只是鳳毛麟角。戲曲作品中的丫鬟更是臉譜化,連名字都比較固定,比如春梅、春香之類。
但是到了《紅樓夢》,情況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據(jù)有位研究者統(tǒng)計,《紅樓夢》所寫奴婢共366人,其中丫鬟73人[1]2。像《紅樓夢》這樣如此集中來塑造丫鬟群像,寫得如此豐富多彩,寫得如此生動形象,寫得如此成功的,則是第一部,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這實際上也拓展了小說藝術(shù)的表現(xiàn)空間,其價值不僅僅是為中國文學(xué)人物畫廊貢獻(xiàn)了一批新型人物形象,而且也意味著打開了一個新的觀察視角和藝術(shù)領(lǐng)域。如果要關(guān)注性別和身份問題,丫鬟群體無疑是一個絕佳的角度和切入點,而這正是曹雪芹著力之處。
《紅樓夢》對丫鬟群體的關(guān)注既與其展現(xiàn)家族日常生活的題材內(nèi)容相關(guān),也與其獨特的觀察、思考角度有關(guān)?!督鹌棵贰吠瑯邮菍懠易迦粘I?,雖然也寫到了丫鬟,有些人物比如龐春梅、秋菊等還塑造得比較成功,但作者并沒有著力描寫這個群體,更沒有突出性別和身份這兩個問題??梢姟都t樓夢》中丫鬟群體的書寫并非無心插柳,而是作者有意為之,是出于表達(dá)思想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需要。
與同類作品相比,《紅樓夢》的丫鬟形象塑造有如下兩個特點:
首先,《紅樓夢》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面目各異的丫鬟形象。這些丫鬟并非僅作為個體單獨出現(xiàn),而是作為一個特殊群體進(jìn)行整體呈現(xiàn)。為了突出這一群體的特殊性,作者還特意寫到另一個群體,那就是婆子。這兩個群體雖然都屬奴婢,但因年齡不同而呈現(xiàn)出明顯的代際差異,而且彼此之間關(guān)系緊張,形成激烈的沖突,比如晴雯等人的被逐就是丫鬟和婆子斗爭造成的悲劇。
從人數(shù)來看,這些丫鬟的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超過她們伺候的主子。這也比較容易理解,在《紅樓夢》中每個女主人或男主人都有數(shù)量不等的丫鬟,比如賈寶玉的身邊都有七個大丫頭、八個小丫頭,她們的數(shù)量自然會遠(yuǎn)遠(yuǎn)大于主人。在作者筆下,僅僅是那些出場較多、給人印象深刻的丫鬟就有好幾十位,如襲人、晴雯、麝月、芳官、鴛鴦、柳五兒、平兒、紫鵑、鶯兒、雪雁、香菱、小紅、司琪、金釧、玉釧、齡官、傻大姐等。這些丫鬟雖然同為女性奴仆,但是出身不同,秉性不同,想法及行事自然也就個個不同,所伺候的主子不同,其命運歸宿也大不一樣,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形態(tài)。描寫如此多的丫鬟形象,同中見異,寫出各自的不同,這在中國古代小說中沒有第二部。
其次,《紅樓夢》中的丫鬟雖然身份地位卑微,但她們受到了和主子同樣的重視,其中如襲人、晴雯等人,她們在作品中所占的篇幅甚至超過作為主子的元春、迎春、惜春、巧姐等,得到了濃筆重墨的描繪。有些丫鬟雖然出場次數(shù)不多,但作者妙筆生花,寥寥幾筆,就刻畫出其鮮明的個性特征,給人印象深刻,如小紅、齡官、傻大姐等。即以金陵十二釵來說,正釵十二位都是地位較高的女主人,副冊和又副冊雖然名單不全,但從有襲人、晴雯和香菱這三位丫鬟來看,顯然里面有不少屬于丫鬟,由此也可看出作者對丫鬟這一群體的重視態(tài)度??梢哉f,在《紅樓夢》中丫鬟既是一個不可缺少也不可替代的群體,甚至可以說也是主角,這與其他小說里丫鬟只是可有可無的龍?zhí)资饺宋锵啾?,在中國小說史上無疑是一個大的突破。其意義是多方面的,對丫鬟群體的關(guān)注體現(xiàn)著《紅樓夢》的思想高度和深度,體現(xiàn)著《紅樓夢》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與成就,這是一個新開拓的藝術(shù)領(lǐng)域,具有典范意義。
在《紅樓夢》中作者是如何塑造這些丫鬟形象的?從這些丫鬟身上可以看出哪些值得注意的東西,其中有哪些創(chuàng)新和突破?以下稍做梳理和分析。
總的來看,《紅樓夢》中的丫鬟形象有如下幾個值得注意的方面:
一是作者多從正面來描寫這些丫鬟,著意突出她們的美麗純真、活潑善良。在作者的筆下,這些丫鬟大多有著出眾的美貌,特別是其中的晴雯,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作者或正面描寫這些年輕丫鬟的美貌,或通過襯托來鋪墊襯托。比如小紅剛出場時,作品正面描寫其容貌,這是一個形象相當(dāng)清新的女孩子:“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頭發(fā),挽著個,容長臉面,細(xì)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干凈?!睆馁Z寶玉的反應(yīng)可以看出來,他很喜歡這個女孩子。如此美貌竟然還是一個只能在外面干粗活的小丫鬟,而且被人秋紋、碧痕訓(xùn)斥:“……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既然敢如此貶損別人的相貌,可見秋紋、碧痕的相貌一定比小紅要更好,但這兩位丫鬟的相貌在怡紅院的眾丫鬟中并不算出眾,由此可以想見怡紅院的丫鬟們該是何等美貌,其中相貌最為出眾的晴雯又該是何等漂亮,她本人也知道自己“生的比別人略好些”。
作者不僅寫出這些年輕丫鬟們美麗可愛的外貌,更寫出她們善良、純潔的內(nèi)心。比如紫鵑,她雖然是伺候林黛玉生活起居的丫鬟,但兩人朝夕相處,感情深厚,情同姐妹,她比任何人都關(guān)心林黛玉,處處為她著想,其忠誠與厚道發(fā)自內(nèi)心,令人感動。此外作品還通過晴雯補(bǔ)裘、平兒理家等情節(jié)寫出了她們各自的才能。
更為重要的是,作者寫出了她們可貴的人格。她們雖然身份卑微,地位低下,但并不甘心接受命運的擺布,而是敢于與命運抗?fàn)帲芙^主子的凌辱,出淤泥而不染,保持自己的品格。比如鴛鴦,在她的家人及周圍的同伴看來,賈赦能看上她,娶她做姨娘,對一個丫鬟來說,絕對是個改變?nèi)松暮脵C(jī)會,許多丫鬟還得不到這樣的機(jī)會,甚至是羨慕。但這不是鴛鴦想要的生活,更不是她的人生目標(biāo),正如她本人所說的:“別說老大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盡管賈赦等人不斷威逼利誘,但她堅決反抗,不為所動,顯示出高貴的品格。
晴雯也是如此,她率真耿直的性格有意無意間得罪了很多人,特別是在抄檢大觀園時義不受辱的剛烈表現(xiàn),遭到王善保家的等婆子們的嫉恨,最后因王夫人聽信讒言被趕出賈府,但她并不求饒,絕不屈服,直至悲慘死去。其人格遠(yuǎn)比那些荒淫無恥的主子高尚,令須眉慚愧。
作者通過這些丫鬟們表達(dá)了對女性的贊美之情,反映了其可貴的女性觀,為讀者展示了人生美好的一面。他對這些身居下層的女孩子是正面肯定的,同情她們的不幸遭遇,反對對她們的玩弄、歧視和摧殘,具有平等意識,這種平等既指向性別,也指向等級,這在男尊女卑、等級制度森嚴(yán)的當(dāng)時無疑是一種另類的思想,也是一種較為超前的思想,《紅樓夢》思想的新穎和獨特也正體現(xiàn)在這些方面。
二是作者寫出了丫鬟這一特殊群體的豐富性與復(fù)雜性。
《紅樓夢》中的丫鬟形象雖然人數(shù)眾多,彼此之間的相似點也多,但同中見異,各具個性,彼此之間并不會混同,即便是一起出場,讀者也不會將她們誤認(rèn)。能做到這一點,與作者高超的藝術(shù)手法有關(guān)。這些丫鬟的生活經(jīng)歷、成長環(huán)境、稟賦性格不同,她們的想法乃至為人處世的方式各異,作者突出了這一點,讓每個人物都有很高的可辨識度,這種辨識度既體現(xiàn)在容貌儀態(tài)上,也體現(xiàn)在思想觀念上。
在這個特殊的群體中,大丫鬟有大丫鬟的不幸,小丫鬟有小丫鬟的苦惱,每個人都遇到了自己的人生困境,她們在努力地掙扎著,同時也在不自覺地沉淪著,很難用是非好壞來評價她們的言行和思想。她們的命運實際上也代表了整個賈家的命運,盡管她們不是賈府命運的決定者,但注定是決定賈府興衰的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紅樓夢》在第五十回到六十回特別寫到了這一點,這從大觀園的改革、后廚的風(fēng)波等處可以看出。
在這些丫鬟中,平兒和襲人應(yīng)該是境遇最好的兩個,她們已經(jīng)獲得了姨娘或準(zhǔn)姨娘的身份,算是半個主子了,這也是丫鬟們比較理想的歸宿,否則的話她們只能由主人去配小廝,就像王熙鳳硬將彩霞硬配給來旺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一樣,盡管來旺的兒子“在外頭吃酒賭錢,無所不至”,而且“容顏丑陋,一技不知”,誰都知道這是一個火坑,但在王熙鳳的威逼之下,也只能跳進(jìn)去。
但平兒和襲人并不感到幸福,相反她們各人有各人的煩惱。平兒雖然是妾,而且是王熙鳳的助手,參與榮國府的管理,但作為一個女人來說,她不能享受到一個女人應(yīng)該享受的權(quán)利。王熙鳳的妒忌和提防讓她無法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賈璉與其說是她的丈夫,不如說是一個主子和調(diào)戲者。平時看起來還有一點主子的派頭,一旦和真正的主子王熙鳳發(fā)生沖突,其丫鬟的卑微地位一下顯露出來。作品第四十四回,王熙鳳捉奸時的一頓毒打證明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相比之下,襲人的日子也不比平兒好過到哪里去,她雖然被王夫人看中,成為準(zhǔn)妾,但這個地位并未獲得正式認(rèn)可,仍存在著變數(shù),正如鴛鴦在第四十六回里所說的:“你們自為都有了結(jié)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jù)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隨心如意?!边@讓她心里感到不踏實,缺少安全感。對她來說,煩心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賈寶玉出格的言行特別是不愛讀書、整天和女孩子混在一起、毀僧謗道等讓她難以理解,也為此憂心忡忡。且不說賈寶玉與林黛玉時不時發(fā)生的爭吵讓她無所適從,還有晴雯、芳官等人直爽的言行同樣讓她感到不自在。表面上看起來她溫順賢惠,其實內(nèi)心里充滿焦躁和憂慮,只是別人無法體會到而已。
地位較高的大丫鬟尚且如此不順心,那些地位更低的小丫鬟更是各有各的煩惱。以小紅來說,她雖然相貌俊俏,聰明靈巧,但只能做個干粗活笨活的丫鬟,連和主子賈寶玉接觸的機(jī)會都沒有,偶爾有一次表現(xiàn)的機(jī)會,也被秋紋、碧痕一頓訓(xùn)斥,弄得灰心喪氣。好在后來遇到王熙鳳,算是得到了一個攀高枝的機(jī)會。而別的丫鬟,連小紅這樣的機(jī)會都沒有,只能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熬下去,然后配個小廝,最終在時光的流逝中成為她們曾經(jīng)嘲笑的婆子。
俏麗姣好的美貌背后隱藏著一顆顆焦躁不安的心靈,《紅樓夢》對這些丫鬟的描寫從外貌到內(nèi)心進(jìn)行了全方位的描寫,這種描寫真實可信,也是有深度的,它觸及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靈魂。這些儀態(tài)不同、個性各異的人物形象構(gòu)成了丫鬟這個特殊群體,其復(fù)雜性和豐富性通過具體人物的描繪展現(xiàn)出來。
三是作品寫出了這些丫鬟的不幸命運,對她們的悲慘遭遇給予同情。對這些身份卑微、沒有人身自由的丫鬟們來說,受人擺布的人生結(jié)局大多是以不幸結(jié)束的。當(dāng)賈府走向破敗乃至衰亡時,作為賈府命運共同體的一員,她們同樣也是苦難的承受者。
在作品前八十回,雖然還沒有寫到賈府被抄家,還沒有寫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但是一些丫鬟已經(jīng)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比如瑞珠,比如金釧,比如晴雯,正值妙齡的她們都是不幸夭折的,雖然死亡的具體原因各有不同,但都與她們的奴才身份有關(guān),與她們的主子有關(guān)。還有一些丫鬟被趕出賈府,比如茜雪,比如司琪,比如芳官,她們命運的悲慘也是可以想見的。這些丫鬟的不幸并非紅顏薄命一詞所能概括,在其背后有著深刻的社會內(nèi)涵。這不是一個人的悲劇,而是一個群體的悲劇,乃至一個時代的悲劇。
從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來看,《紅樓夢》所寫丫鬟數(shù)量眾多,但并不是平均用力,而是采取點面結(jié)合的方式。對其中一些重要人物,如襲人、晴雯、香菱等,采取濃墨重彩的方式,精心描繪,人物形象豐滿,展示性格的各個方面,寫得非常逼真。對于那些出場不多的丫鬟,則采取白描的手法,寥寥幾筆,畫出人物性格的鮮明特征,給人留下印象至深。比如那位傻大姐,出場不多,而且很晚,作者用筆不多,卻寫出其憨態(tài)可掬的形象。她盡管露面很少,卻是一個不可缺少的人物,沒有她,抄檢大觀園等一系列故事便無法展開,或只能以另一種方式進(jìn)行。
因所寫人物較多,不可能每個人都重點詳細(xì)描寫,作品較多地使用了“特犯不犯”的藝術(shù)手法,對于這一點,脂硯齋在批語中也屢屢提及。所謂的犯就是相似乃至重復(fù),這些丫鬟們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她們都很年輕,美麗,善良,純潔,這就是“犯”;但作者更能寫出她們的不同之處即其獨特的個性,即便是一群丫鬟出場,只要聽聽她們說話的語氣,看看她們做事的風(fēng)格,就可以比較容易地將她們彼此區(qū)分出來,這叫“不犯”。
事實上,作者已經(jīng)在回目中點出了她們各自的特點,比如“俏平兒” “賢襲人”“癡女兒”“慕雅女”“勇晴雯”“慧紫鵑”“呆香菱”“癡丫頭”“俏丫鬟”“美香菱”等,“俏”“賢”“勇”“呆”既體現(xiàn)了這些丫鬟各自的特點,也是作者對她們各自的評價,正是這些特征一下將平兒、襲人、晴雯、香菱等與其他丫鬟區(qū)分開,成為具有鮮明個性的自己。
在眾多的丫鬟形象中,有幾位是寫得最有深度,也是最為成功的,如襲人、晴雯、鴛鴦、香菱等。這些人物形象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的,在此前的小說作品中是沒有的,屬于《紅樓夢》的獨創(chuàng),體現(xiàn)著《紅樓夢》的創(chuàng)新與成就。以下以襲人、晴雯兩人為例稍做分析,以彰顯《紅樓夢》丫鬟形象塑造取得的巨大藝術(shù)成就。
先說襲人。襲人是《紅樓夢》里著墨最多的丫鬟之一。她原先是賈母身邊的丫鬟,本名珍珠,后來送給賈寶玉,取名襲人。她服侍寶玉極為盡心,并得到王夫人的肯定,雖然沒有姨娘的名分,但已與賈寶玉有過云雨之事,賈府上下也都將其作為姨娘看待。對這位出場較多的丫鬟,不少讀者并不喜歡。歸納大家不喜歡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她經(jīng)常勸賈寶玉讀書,留意功名,并不惜以自己要離開為借口進(jìn)行要挾;二是她是一位告密者,晴雯的死與她有關(guān)。應(yīng)該說,持這種看法的人還有不少,這里稍做辨析。
首先,襲人確實經(jīng)常勸賈寶玉讀書,博取功名,收斂自己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作品里有很明確的描寫,比如第十九回,這是毋庸置疑的。問題在于該如何評價她的這些言行,對這個問題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看。
第一,襲人勸賈寶玉的動機(jī)何在?是出于真心愛護(hù)賈寶玉嗎?答案無疑是肯定的,如果她只是為了討好賈寶玉,其實可以不必這樣做,她可以順著賈寶玉,縱容他的言行,不必那么苦口婆心地勸他,而且惹得他不開心,這樣苦口婆心的規(guī)勸對她并沒有實際的好處。
第二,襲人規(guī)勸賈寶玉的做法錯在哪里?要知道不光襲人一個人這樣勸賈寶玉,賈政、薛寶釵、史湘云甚至就連那位出現(xiàn)在夢里的警幻仙子,也都是這樣來規(guī)勸賈寶玉的。這些關(guān)于科舉功名的思想也不是只屬于這些人,在中國古代,學(xué)而優(yōu)則仕是社會上最為流行的普遍認(rèn)知。賈寶玉在賈府享受著最大的好處,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他應(yīng)不應(yīng)該為家族做出貢獻(xiàn)呢?過去只要一說到讀書、參加科舉,就指斥為封建思想,愚昧落后,這個看法過于武斷,也過于簡單。賈寶玉拒絕讀書,不愿意參加科舉,這是很明確的,至于他想做什么,有什么目標(biāo),從作品的描寫來看,實際上連他本人都不清楚,一直處在迷茫和困惑之中。襲人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丫鬟,沒有什么文化,更不可能有什么新穎、深刻的思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能不切實際地要求襲人也能具備賈寶玉那種帶有叛逆色彩的另類思想嗎?
說完第二個問題,第三個問題也隨之而來,如果按照現(xiàn)代人的要求,他們會希望襲人怎么做呢?是不是覺得襲人也鼓勵賈寶玉不讀書,鼓勵賈寶玉整天混在女人堆里呢?如果作者把沒有什么文化、沒讀過書的襲人真的寫成這樣,這個人物還真實可信嗎?還符合生活的邏輯嗎?作為一個丫鬟,襲人不過是遵從社會上通行的思想觀念行事,她不可能具備賈寶玉那樣的另類思想。因此,作為一個現(xiàn)代讀者,一定要像陳寅恪所說的,對古人“應(yīng)具了解之同情”[2]279,對歷史人物如此,對古代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也應(yīng)如此。你可以不贊成襲人的言行和理念,但要理解她為何這樣做,其動機(jī)究竟如何,只有這樣才能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
其次,襲人確實和王夫人講過有關(guān)賈寶玉的事情,也深受王夫人的信任,但不能由此就判定她就是一個告密者。晴雯之死是全書的一個重要情節(jié),按照作品的描寫,此事就連賈寶玉對襲人都有所懷疑,這也成為襲人告密說的一個理由。襲人是不是一個告密者,要根據(jù)作品的實際描寫來看。根據(jù)作品文本提供的信息,晴雯被攆確實是因為告密,這在作品中有明確的描寫:“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jī)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對于告密的具體內(nèi)容,作品也有較為詳細(xì)的描寫:“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 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biāo)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qiáng)。 一句話不投機(jī),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tǒng)。’”
很明顯,這里的告密者絕非襲人,而是另有其人,那就是王善保家的,自然還有一些嫉恨晴雯的婆子們跟著添油加醋,落井下石。事實上,當(dāng)初賈寶玉要趕走晴雯時,襲人一再相勸,而且?guī)ь^下跪,為晴雯求情。從作品的描寫來看,這并非襲人在作秀,而是有誠意的,否則她完全可以虛張聲勢,僅僅做個樣子而已。晴雯當(dāng)時沒有像茜雪那樣被攆走,襲人的苦苦相勸還是起到很大作用的。王夫人在驅(qū)逐晴雯時確實如賈寶玉所說,挑了很多人的毛病,就是沒有挑襲人的不是,這也是賈寶玉懷疑襲人的重要理由。但懷疑歸懷疑,還是要以作品的實際描寫為據(jù)。在筆者看來,這是作者在故意使用險筆,屬于一種創(chuàng)作技法,這樣的險筆在《紅樓夢》中還有不少,因非本文論題,這里不展開討論。
對襲人這個人物,我們可以不贊同她的思想,可以不喜歡她的性格及言行,但對其好壞是非的評判應(yīng)當(dāng)建立在文本的基礎(chǔ)上,應(yīng)客觀公正,將其放在作品所涉及的社會文化大背景下進(jìn)行考察,而不能僅僅憑著自己的好惡來評判,盡管文學(xué)作品的閱讀和賞析往往帶有鮮明的個人色彩。從上述對襲人這個丫鬟形象內(nèi)涵的分析可以看到,《紅樓夢》對丫鬟形象的塑造是有深度的,也是非常成功的。作品面世后讀者對這個人物形象評價爭持不下的爭議恰恰證明了這一點,一個臉譜化的人物形象是不會引起讀者如此大興趣的。
再說晴雯。她無疑是《紅樓夢》中最受讀者喜愛的人物形象之一,也是這部作品寫得最為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讀者喜愛晴雯,主要出于如下幾個理由:
一是她的美貌?!都t樓夢》中的年輕女性容貌美麗的有很多,比如林黛玉、薛寶釵、薛寶琴、秦可卿等人的長相都是相當(dāng)出眾的,如果將這些女性放在一起進(jìn)行比較,晴雯未必一定是第一,但肯定是最為出眾者之一,這是毫無疑問的。
二是她的才能。這可以從第五十二回病中勇補(bǔ)雀金裘那段描寫看出來。她不僅容貌出眾,而且針線工夫在賈府里也是數(shù)得著的,這也是賈母將她送給賈寶玉的重要原因。
當(dāng)然讀者最為看重的是第三個方面,那就是晴雯的性格十分潑辣,直爽率真,疾惡如仇,任性而為,具有獨立的人格精神。從她身上絲毫看不出逆來順受的奴性,她不僅敢于和賈寶玉頂撞,鬧到差點要被趕出怡紅院的程度,而且還在王善保家的帶人抄檢大觀園時,以實際行動表達(dá)自己的不滿。正是這種敢于反抗的品格使她受到讀者的喜愛。
但是,晴雯潑辣、外露的性格也正是導(dǎo)致她悲劇命運的重要原因。她的特立獨行、率性而為出于天性,但也為自己樹立了敵人,這些敵人不僅僅是那些婆子們,還包括那些受過她傷害的小丫鬟,直至最后受到別人的讒言,被趕出賈府,由此殞命。晴雯之死,固然是由于王夫人的刻薄愚鈍,固然是王善保家的等人有意的構(gòu)陷,但晴雯自身剛烈乃至有些尖刻的性格也是其致死的重要因素,只要看看她如何對待有偷竊行為的丫鬟墜兒就可以看出端倪。
對晴雯的性格與言行,很難用好和壞這種簡單的二分法來評判。對晴雯如此,對襲人乃至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人物也都是如此。作者寫出他們性格中的各個方面,這些性格都是讀者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隨處見到的,自己本身也具有的,這些人物仿佛讀者在生活中結(jié)識的朋友一樣,他們不是壞人,也不能簡單的稱作好人,屬于那種優(yōu)點、缺點兼具的人,唯其如此,才真實可信,才鮮活生動。這也是《紅樓夢》與此前的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的不同之處。以《三國演義》為例,作品人物的性格非常鮮明,往往寫到極致,卻給人一種虛假的感覺,比如劉備,作者極力寫其忠厚,寫得過火,反倒讓人覺得有些虛偽。諸葛亮為了極力寫其多智,結(jié)果寫得像個妖道一樣?!都t樓夢》避免了這種夸飾的寫法,多用寫實手法,因而帶來逼真的效果。晴雯、襲人等人物,雖然不過是作者虛構(gòu)的人物,但給讀者的印象比史書中記載的歷史人物更為真實,仿佛就生活在自己身邊。
從襲人、晴雯這兩位丫鬟形象的描寫可以看到《紅樓夢》在人物塑造藝術(shù)上取得的重要突破和進(jìn)步,將她們與此前小說中的同類人物如紅娘、龐春梅等進(jìn)行比較,可以很明顯地看到這一點。魯迅認(rèn)為“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3]306-307,這一觀點從丫鬟群體書寫這個角度可以得到非常充分的證明。
襲人、晴雯之外,作品中塑造得較為成功的丫鬟形象還有平兒、香菱、鴛鴦、紫鵑、小紅等,這些人物形象鮮明、性格獨具,都有值得深入探討的必要,限于篇幅,這里不再一一介紹分析。
丫鬟這一特殊群體只是《紅樓夢》人物群像的一部分,但由此可以透視《紅樓夢》藝術(shù)成就之一斑。這一群體固然不如賈寶玉、金陵十二釵等核心人物重要,但不可缺少,也不可替代,作者并沒有僅僅將其作為陪襯人物進(jìn)行臉譜化處理,而是使用較多篇幅精雕細(xì)刻,著意描繪,成功塑像了一系列性格鮮明、獨具特色的新型丫鬟形象,既寫出這一群體的共同特征,又寫出每個人物的獨特個性,為其注入豐厚的內(nèi)涵,富有深度,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這種對中國小說的創(chuàng)新及其取得的巨大藝術(shù)成就有著多方面的意義和價值,值得深入探討,《紅樓夢》這部小說被尊為中國文學(xué)乃至世界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