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雯彬彬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550025)
清代文學不僅有戲劇、小說、散文、詩歌群星閃耀,其間更有災害詩歌深刻揭露社會污濁黑暗,廣泛抒發(fā)民生哀苦,他們共同造就清代文學的璀璨光芒。然而,對于清詩的評價,歷來褒貶不一,譏之者斥之為“以言夫詩,則可謂衰落至極”[1];譽者贊之是“在繼承發(fā)展前代遺產(chǎn)的實踐中,在二百六十多年的社會現(xiàn)實土壤上,開出了超明越元,抗衡唐宋的新局面”[2]。且在“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思維定式下,學界對清詩的研究較為薄弱,僅有朱則杰先生的《清詩史》和《關于清詩總集分類》等文章。從災害角度研究清代詩文者,更是見之寥寥。
據(jù)鄧拓先生《中國救荒史》所考:“清朝統(tǒng)治中國,共二百九十六年,災害總計達一千一百二十一次,較明代更加繁密。其中有:旱災二〇一次;水災一九二次;地震一六九次;雹災一三一次;風災九七次;蝗災九三次;歉饑九〇次;疫災七四次;霜災九七次?!保?]可見其災害次數(shù)不可謂不多;其災害類型不可謂不廣;人民受災程度不可謂不深。相較史書從宏觀的角度,以冰冷的數(shù)字記錄對災害做粗略的描述,災害詩又有很大拓展。詩歌作為一種長于抒情的文體,在有限的篇幅里將災害對社會、群體乃至個人的創(chuàng)傷,做出更細致、深入、動情的展現(xiàn),這正是災害詩更能夠拓展史書的地方,亦成為清代災害歷史之形象補充的關鍵所在。因此,從災害角度研究清代詩歌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和文學意義。
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往往是一幅社會生活的生動畫卷,具有很高的認識價值和欣賞價值。清代涉及災害描寫的詩歌,幾乎囊括這一時期所有的災害類型。例如水災、旱災、雹災等,有的詩歌表現(xiàn)災害來臨時氣吞山河的氣勢;有的描寫災害給社會造成嚴重的經(jīng)濟損失,導致百姓家破人亡的嚴重后果;有的展示在糧食匱乏的年代里垂死掙扎的百姓聲嘶力竭的呼喊,并對這些百姓寄予無限的同情;有的揭露賑災官員諱災不報、玩忽職守的丑惡行徑,更進一步表達作者對災害成因的思考。這些災害詩的書寫是對社會現(xiàn)實狀況的針砭,以及對災害場面的生動再現(xiàn),表現(xiàn)出清代詩人悲天憫人的情懷,這對后人崇尚真實、運用詩歌抒發(fā)真情實感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具有啟示意義。因清代災害詩書寫內容中涉及的災害種類繁多,故而對占比最大的水災、旱災、雹災相關書寫進行論述,以管窺豹,可見大略。
中國瀕臨太平洋,氣候變化差異較大,使得中華民族歷來飽受水患之災,我國水患之多世界罕有。據(jù)李向軍先生在《清代荒政研究》所考:“全國最大的災害種類是水災,占全部災況的56%。全國受災150州縣以上是特大水災有22 年次?!保?]15水災給人民帶來的巨大損失,史書也多有記載。如順治十年(1653年)的水災在《清史稿》中載:“十年六月乙卯,蘇州大風雨,海溢,平底水深丈余,人多溺死;安定、白河雷雨暴至,水高數(shù)丈,淹沒居民;陽谷大水,田禾淹沒,民舍多圮,陸地行舟;文登大雨三日,海嘯,河水逆行,淹沒廬舍,衡厭田地二百五十余頃?!保?]1536相較于史書的惜墨如金,詩歌作為一種長于抒情的文體,蘊含著濃郁的情感傾向和深刻的思想價值,又因為時代背景、詩人風格等多種因素影響,清詩中的水災描寫更顯出獨特價值。
清詩中的水災描寫有對洪水洶涌澎湃的真實表現(xiàn),如郁汝樟《海溢歌》:“洶涌風潮帶雨來,排山倒峽誰能撼?百萬軍聲倦怒濤,天吳咆哮無忌憚?!保?]3756此詩是對暴風驟雨的真實寫照,描述了滂沱的大雨及其翻江倒海的氣勢,如同百萬雄獅咆哮著奔涌而來。在大自然的面前,人類之力如塵土般微不足道,生命似螻蟻般不堪一擊,所有的一切在自然災害面前都將頃刻瓦解,“何分良賤與妍媸,赤體隨波鳥獸散。浮尸入港積蘆洲,不飽魚蝦亦糜爛”[6]3756。還有指天發(fā)問,表現(xiàn)出“天道不可知”的宿命論觀點。孫枝蔚《流民船與吳賓賢》:“為農盡地利,福善倚天道。天道不可知,地利棄如掃。蛟龍奪人宅,汝罪誰能討?”[6]2869萬如洛《紀事》:“睹此三嘆息,難測是天謀?!保?]3989反映出清人“災害天譴觀”的災異思想,具有思想史料價值。
這些詩歌著眼于描寫災害真實的場面,讀之使人如臨其境、如目其景,令人膽戰(zhàn)心驚。對水災來臨時的氣勢洶洶、給人民帶來的經(jīng)濟上的巨大損失、精神上的巨大創(chuàng)傷皆有生動的表現(xiàn)和形象的藝術描寫。將自然災害與社會現(xiàn)實巧妙結合,在災害詩歌中體現(xiàn)出濃厚的人文關懷。運用詩歌記錄災害給人民帶來的沉痛傷害,體現(xiàn)出清代詩人直面災害、正視災害的人生態(tài)度。
“其次是旱災,占全部災況的32%。全國年受災150 州縣以上的特大旱災共有12 次?!保?]15如果說水災帶給人們的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那么旱災則有過之而無不及。旱災一旦長期持續(xù),就會導致草木枯竭,土地赤野千里,農民顆粒無收,從而導致民生凋敝、物價上漲、社會經(jīng)濟持續(xù)下滑,引發(fā)嚴重的社會矛盾,甚至出現(xiàn)“易子相食”的人間慘劇。
柳樹芳的《苦旱行》為含辛茹苦的農民發(fā)聲,講述他們在赤日炎炎之下,置身于荒野赤地,面對農作物枯竭時絕望無助的心情:“絕無微云觸石停,高張大傘空中行。草木稿死何足惜,可憐憔悴禾數(shù)莖。農人望雨如望歲,桔槔終夜無時停。大地為爐日為炭,忍看萬物同煎烹。”[7]319詩人鄭珍《雨》中,描述在農民的心里,甘霖比黃金還珍貴“點滴勝黃金”[8]。大旱會導致莊稼顆粒無收,進而引發(fā)人們的糧食危機。魯一同的《拾遺骸》中描寫?zhàn)嚮闹牮I殍載道的悲痛場景:“拾遺骸拾遺骸,遺骸滿路旁?!保?]當伏尸遍野司空見慣,人們就會不以為然,甚至變得麻木不仁:“行人見慣去不顧,髑髏生齒橫當路?!保?]當饑腸轆轆成為常態(tài),有人為了“充饑”便會不擇手段,甚至出現(xiàn)“人食人”的喪心病狂之舉!在另一首《賣耕?!分校髡呓枥先酥诘莱鋈藗?yōu)樘铒柖亲悠堁託埓某髴B(tài):“戒人食牛人怒嗔,不見村前人食人?!保?]由此可見,旱災給社會和百姓帶來的巨大影響。
清代詩人的災害詩歌創(chuàng)作既有對災難場面的細致描寫,又有對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的災民寄予的深切同情,在敘事與抒情之間達到圓融。詩歌創(chuàng)作觸景生情、一觸即發(fā),具有濃烈的悲天憫人情懷,引發(fā)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
“第三大災種是雹災,占災況的4%,主要集中在甘肅、直隸、陜西、山西、山東等地?!保?]16冰雹是一種強對流天氣引起的災害氣象,來勢兇猛,強度極大,并伴隨著狂風、暴雨等惡劣氣象。給人畜和農作物帶來極大威脅,是我國常發(fā)的氣象災害之一。
朱樟在《雹異》中以災害親歷者的視角記錄此次雹災。詩中先敘冰雹來臨前風起云涌、迅電流光、電閃雷鳴的氣象變化,以及冰雹呼嘯而下的場景,詩云:“煽熱云既舒,拋冰陰乃凝。驕云閃青紅,闕勞實狂逞。擘山雷軸掀,擺磨電幡整。龍君縮節(jié)迎,珠粒走無脛?!保?]3170次寫冰雹對樹木、糧食的破壞:“撒菽同貫辀,遇樹漸滅頂。蹂躪萬馬奔,狼藉只俄頃。遺穗無一存。”[6]3170最后從災害天譴觀的角度出發(fā),表達出對雹災成因的認識:“時方陰陽爭,燒夏失炎秉。”[6]3170直言地方官員的殘酷壓迫剝削人民為災害之由:“得無人事乖?未可苛政猛?!保?]3170由此顯現(xiàn)出作者對現(xiàn)實政治的強烈關注和大膽的批判精神。詩人運用“陰陽五行說”解釋災害氣象的產(chǎn)生,雖然不符合現(xiàn)代科學觀念,但是充分反映了古人的荒異思想中政治混亂導致陰陽失調的一面,使我們得以窺見清人面對天災的心理狀態(tài)。
“以下依次為蟲災,占2%;霜雪,占1%;疾疫,占1%;風災,占1%;地震,占1%;其他災種及災種不明的災害占2%。”[4]16蟲災,如劉青藜《捕蝗紀事為劉豹南明府作》等;雪災,如吳偉業(yè)《臨清大雪》等;疫災,鄭珍《疫》等;地震,如陳偉松《地震行》等;其他災種,如汪由敦《臨安災》等。由于涉及這些災害題材的詩歌創(chuàng)作占比相對較少,因此不再分類贅述。
據(jù)李向軍《清代荒政研究》統(tǒng)計,僅康雍時期各類災害就有17 970 次,其中康熙時6 161 次,雍正時1 175 次,乾隆時10 634 次。[4]66清代自然災害的頻發(fā)激發(fā)詩人的創(chuàng)作欲望。汪中曾論災害詩創(chuàng)作:“目擊異樣災,迫于其所不忍,而飾之以文藻,是《小雅》之旨也?!保?0]清代災害詩歌上承《小雅》之遺風,是我國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文學遺產(chǎn)。經(jīng)過中國兩千多年現(xiàn)實主義詩歌傳統(tǒng)的沾溉,詩人寫作技巧已經(jīng)到達爐火純青的地步。清代災害詩歌秉持“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寫實精神,既有對災害場景的真實描寫,又有對身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災民的深切同情,還有對災害感想的抒發(fā),這些都與我國古典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垂范有關。
中國古代是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蝗災一直被認為是最嚴重的災害之一。徐光啟稱蝗災為“其害尤慘,過于水旱”[11]?;认x不僅會將糧食啃食殆盡,還會毀壞土壤,數(shù)十年難以恢復,造成糧食產(chǎn)量急劇下降,這將直接影響農民的生活。自先秦起人們就開始想方設法地消滅蝗蟲,如《詩經(jīng)·小雅·大田》中人們用祈天、拜神的方式,祈求農神田祖用大火把害蟲燒死:“去其螟螣,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保?2]183這種上天主宰萬物的思想到清代也從未斷流,但是清代蝗災詩在繼承中又有革新。如劉青藜的長篇敘事詩《捕蝗紀事為劉豹南明府作》,作者運用直陳其事的寫作方法,表現(xiàn)對社會政治的思考、對人的關懷以及對蝗災成因的新探索。
天災非虛降,此語信如著。若云數(shù)適然,人力政可為。為之患不早,補牢羊安追。又患策不善,弊孔千百孳。前年蝗為虐,田畝無孑遺。民食既莫辦,國課能無虧。少壯苦流亡,老弱困鞭笞。種殃蓋有由,官與民分之。官乃千金軀,白羽扇羅帷。老胥喜有事,奉令猛虎貔。里正聞差來,戶剝到毫厘。徐徐歸上報,所在絕蝝菑。薄俗昧同患,螻蟻各營私。此疆幸茍免,彼畝誰為治。東西相嫁禍,詬誶聲嘎毋。白圭巧壑鄰,翻笑神禹癡。有似玩寇兵,袖手失機宜。一朝羽翼成,輒亂靡旌旗。又恐煩官差,箝口莫聞知。初猶強驅嚇,久乃聽傷痍。男耕婦餉勞,俄頃飽肝脾。隴得蜀轉望,虞亡虢亦隨。老蝗鼓翅去,余孽布滿陂。一穴百其卵,匝月再育兒。殘苗與滯穗,蠶食地余皮。先時無良圖。噬臍空嗟悲??蓱z上與下,公然相誑詒。此事嘗眼見,雙淚墮漣涌。憶昔飛蝗至,利病稍稍窺。出言莫訾省,肉食不免嗤。譬猶人疾病,原無不可醫(yī)。一經(jīng)扁倉手,回生不盈匙。受證有根源,方法有由施。官逸吏乃縱,民愚戚自貽。徙薪苦不豫,同事心多離。是名助蝗虐,燭照理不疑。[6]3343-3344
詩中首先表達對災害成因的認識,認為自然災害的產(chǎn)生與社會政治失序有密切關系,“天災非虛降,此語信如著。若云數(shù)適然,人力政可為”[6]3343。其次論述政策執(zhí)行失誤給各年齡、各階層的人們帶來的痛苦,“少壯苦流亡,老弱困鞭笞”[6]3343。最后運用白描手法和大量篇幅描寫官吏是如何巧取豪奪、壓榨百姓利益,以及面對災情隱瞞不報、相互推諉的丑惡行徑。
劉青藜“字太乙,河南襄城人??滴醣诌M士,官翰林院庶吉士……太乙既通籍,彌刻苦自勵,乞假后補官旋卒,故發(fā)言為詩,多食薺腸苦之意”[13]。劉青藜出身細族寒門的身份以及仕途坎坷的經(jīng)歷,使他更能體察民間的疾苦和了解官僚的腐敗,造就了他詩歌中紀實性的色彩。此詩真實地再現(xiàn)了蝗災發(fā)生的真實情景和社會影響,蝗災使百姓生命危在旦夕,政治的黑暗也壓迫著人們的生存空間,觸發(fā)了詩人半生潦倒的心情,所以借自然災害表達清代社會災異思想,以及在這種思想下引發(fā)對社會政治的思考。作品不僅融入了作者對腐敗官吏的辛辣諷刺,對受災百姓的深切憂慮,更是清代社會政治腐朽墮落、統(tǒng)治者欺壓百姓的歷史見證。
清代災害詩歌體量巨大、思想豐富,不僅蘊含“緣事而發(fā)”的紀實精神,還有面對天災洋溢著信心、樂觀的達觀精神。相較于前文所述的“災害天譴觀”。乾隆時期的詩人開始從客觀唯物主義的角度看待天災,有的從人類自身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角度探尋災害成因:“往時溪壑間,林木頗郁蒼。不少百年物……比年官盡取,一一殘斧斫。慘淡風云變,彌望沙土荒?!保?4]有的則贊頌與百姓同舟共濟、共同抵御天災的地方官員:“十日沐雨多風餐,捍衛(wèi)田廬得無恙?!保?]5380這種災害思想和詩歌情感內容的轉變,表現(xiàn)出經(jīng)過康雍兩朝的休養(yǎng)生息之后,乾隆時期國力的強大給人們帶來信心和希望,詩歌也由此表現(xiàn)出面對天災時眾志成城、人定勝天的自信樂觀精神與團結一心戰(zhàn)勝天災的濃郁抒情特征。如秦大士的《江寧蔡邑侯救圩歌》記錄了一位地方父母官與百姓齊心協(xié)力共同抵御水災的事跡。
蔡侯治行時少雙,頌聲時時聞此邦。攝篆三月百務舉,士民遠邇咸心降。昨聞父老歌且謠,神君救圩多賢勞。寸忱能格高天高,一手驅將萬頃濤。今年江濤勢莫比,諺語早憂船入市。腴田十萬付波巨,僅有存者沙洲耳。無何蟻漏潰大堤,奔騰涌出千鯨鯢。滄海倒注大聲發(fā),怒勢直欲無遺黎。萬人鼠避棄南畝,覆巢之鳥喪家狗,齊向縣門拜稽首,疾痛會應呼父母。侯聞倉皇出郭視,浮天一望連江泛。野水不通舟楫行,菱盆撐入煙波里。萬民見侯來,望救情孔哀。侯為掩面泣,下令如風雷。鳴金聲高振江上,指搗夫役如將將。老民提管幼荷鉬,堵御邪許走丁壯。須臾負土成城墉,巨簿小筏供保障。蛟龍戢角不敢前,陽侯卷旆不敢抗。十日雨沐兼風餐,捍衛(wèi)田廬得無恙。無恙已欣戴二天,金錢滿船廉俸蠲。排門計口散摩肩,濕突破灶一一噓炊煙。仁人之政利實多,感人為作救圩歌。愿侯長蒞茲土兮,召年豐而時和。[6]5380
此詩運用虛構夸張的手法描述大水沖垮堤壩時澎湃洶涌的氣勢,猶如上千頭鯨鯢奔騰而出,緊接著通過描述海浪的聲音和災民四處逃竄的慘狀,調動讀者的聽覺和視覺,由此引出百姓對賑災官員的渴望,增加作品的視覺沖擊力和思維活力,強化了作品的主題。
值得注意的是,此首水災詩的表現(xiàn)主題較之以往的災害詩有所轉變和突破,從重點表現(xiàn)災害破壞之大、人民受災之慘轉變?yōu)閺睦硇缘膽B(tài)度審視災害的原因和歌頌與百姓患難與共的官員:“仁人之政利實多,感人為作救圩歌。愿侯長蒞茲土兮,召年豐而時和?!保?]5380此種轉變與乾隆時期人們懷有盛世情節(jié)有關,乾隆時期的強大、文明和昌盛極大拓展了清代人民面對天災的氣魄,激起他們奮力抵抗災害的熱情。如實地反映了乾隆時期的精神和氣象,為當時災害詩歌的創(chuàng)作風格帶來一股清新的空氣。但即便是盛世之作,也絕非是粉飾太平、潤色鴻業(yè)之品,而是記錄在官民勠力同心的條件下戰(zhàn)勝天災的事跡,充滿積極達觀精神。
晚清災害詩歌較乾隆時期而言,不僅數(shù)量更多,而且在書寫的情感內容上又有了新的轉變。除了描寫天災降臨的慘狀之外,極少出現(xiàn)歌頌勤政為民的地方官員,以及面對自然災害表現(xiàn)出達觀精神的作品,更多的是對窮途末路的封建社會的揭露和黑暗腐朽的統(tǒng)治階級的鞭撻,以及展現(xiàn)對處于水深火熱、朝不保夕的人民的同情。晚清時期的詩人身處哀世,當時內憂外患,民不聊生,所以這一時期,詩人創(chuàng)作災害詩的創(chuàng)作意圖主要在于諷刺時政,而不在于歌頌朝廷和弘揚民族信心,由此形成諷刺時政、勸世諷世的主題傾向。如高旭的《甘肅大旱災感賦》,將天災與人禍、災害和污吏一并書寫,進一步深化災害詩歌主題。
天既災于前,官復厄于后。貪官與污吏,天地而度有。歌舞太平年,粉飾相沿久。匿災梗不報,謬冀功不朽。一人果肥矣,其奈萬家瘦。官心狠豺狼,民命賤雞狗。屠之復戳之,逆來須順受。況當賑災日,更復上下手。中飽貯私囊,居功辭其咎。甲則累累印,乙則若若綬?;乜答I殍余,百不存八九。彼獨何肺肝,亦曾一念否?[15]215
此詩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描寫這個極端黑暗、國力衰竭、貪官污吏橫行、百姓朝不保夕的哀頹之世,記錄了官吏面對天災是如何匿災不報、粉飾太平、置百姓生死于不顧的丑惡嘴臉,反映了救災的拖延以及救災延誤導致的“回看餓殍余,百不存八九”[15]216的嚴重后果。尤其是詩中對執(zhí)行抗災救災官員追名逐利、中飽私囊、搜刮民脂民膏等行徑的揭露,以及對人民痛苦生活的關照,無疑反映了作者憂時憂世、悲天憫人的情懷以及匡正時弊的愿望?!皩ψ匀粸暮χ蟹N種不幸的悲憫,高度集中在民生之苦難和生命之逝去上,這是清代災難詩歌的重要主題?!保?6]
詩人面對社會現(xiàn)實具有強烈的不滿,對人民生活賦予巨大同情,發(fā)而為詩,其詩就會如有源之河,奔騰不息,又像沸騰之氣,蒸騰不止。晚清的災害詩歌書寫從某次具體災害入手,深入討論災害反映的社會問題,“貪官與污吏,天地而度有。歌舞太平年,粉飾相沿久。匿災梗不報,謬冀功不朽”[15]215。注重分析時政,集中關注災害引發(fā)的民生和社會問題,“一人果肥矣,其奈萬家瘦:官心狠豺狼,民命賤雞狗”[15]216。表現(xiàn)了詩人正面關切社會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體現(xiàn)對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下層人民的同情,具有懲惡勸善的教化意義,體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
《新唐書·杜甫傳》:“善陳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保?7]清詩中的災害詩歌多為詩人所處災害環(huán)境的真實寫照,詩人以史家筆法記錄這一時期重大自然災害,具有與史互證的史料價值。史書對災害史有粗略記載,紀錄片也能透露出若干信息,而由災害親歷者所寫出的詩歌卻更為生動、具體、細膩,具有史書和紀錄片無法替代的價值。有的災害詩甚至記錄了史書中并未收錄的災害,因此,清詩中的災害書寫既可證史亦可補史,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一方面是與史互證??滴跏四辏?679 年),中國多地發(fā)生嚴重地震,涉及今北京、河北等地。此次地震,不僅有史書為證:《清史稿·災異志五》“七月初九日,京師地震;通州、三河、平谷、香河、武清、永清、寶坻、固安地大震,聲響如奔車,如急雷,晝晦如夜,房舍傾倒,壓斃男婦無算,地裂,涌黑水甚。二十八日,宣化、鉅鹿、武邑、昌黎、新城、唐山、景州、沙河、寧津、東光、慶云、無極地震”[5]1633。詩人江闿的《己未七月廿日京師地震紀異》亦可為佐證。詩云:
四方苦兵革,茲地殊堪喜。造化本至仁,奮怒曷何為?沙土忽掀騰,跬步迷舉止。京城十萬家,轉盼無完壘。震蕩及禁廷,摧殘連堵雉。比鄰哭喪亡,狼藉雜犬豕?!嬖滓馊绾危窬┚谷舸?通州達三河,城郭盡傾圮。莊堡瓦礫多,所向無不毀。水火更為災,白骨溝渠委。斃者成丘山,存者愁卵累?;秀苯浣K朝,啼號救百里。最憐幾輔地,皇居尤密邇。直疑坤軸折,相顧呼天只。……[6]2474
此詩的題目首先交代地震發(fā)生的時間為己未年七月廿日,地點是北京,便可知曉此詩記錄的是康熙十八年的這場震天撼地的地震。詩中不僅描寫在地動山搖之中倒塌的數(shù)十萬房屋、聲淚俱下的百姓和四處逃竄的家禽生靈涂炭之景:“京城十萬家,轉盼無完壘。震蕩及禁廷,摧殘連堵雉。比鄰哭喪亡,狼藉雜犬豕。”[6]2474更是在開篇僅用“四方苦兵革”[6]2474五個字交代了這場天災的時代背景,寥寥數(shù)語便將人禍與天災交織在一起,將百姓水深火熱的生活和對地震毀天滅地的恐懼之情,以及地震造成的滿目瘡痍之境刻畫得入木三分。由此可見,江闿的《己未七月廿日京師地震紀異》正是這場地震的生動詮釋,具有與史料互證的獨特價值。
另一方面是補史之闕。如前文所引朱樟《雹異》即可補史之失載。朱樟在詩中自注“丙辰四月澤州紀災”[6]3170。但是所記錄的此次雹災在《清史稿》等史冊中并未見記載。由此可見,詩人以災害親歷者的角度記錄了經(jīng)歷此次雹災的全過程,涉及雹災發(fā)生的緣由、雹災帶來的危害以及自己當下最真切的感受,可補史之失載。此外,由于史書的簡略讓后人難以想象這個時期災害形勢之嚴峻、災民生存環(huán)境之惡劣,通過災害詩,人們得以重新認識這一切。綜上所述,清詩中災害詩歌題材的證史與補史的價值不可小覷。
首先是以賦家筆法入詩。“賦者,敷也,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保?2]3劉熙載《藝概》:“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御,故為賦以鋪陳之,斯與千態(tài)萬狀層見疊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保?8]清代詩人以賦家法入詩,鋪排災害場面。這些災害詩中有不少長篇敘事的作品,如劉青藜的多達百韻的長篇敘事詩《捕蝗紀事為劉豹南明府作》,描繪蝗蟲對社會生產(chǎn)和生活的破壞:“老蝗鼓翅去,余孽布滿陂。一穴百其卵,匝月再育兒。殘苗與滯穗,蠶食地余皮。”[6]3343陳維崧的《地震行》記錄其在地震中的所見所聞:“填溪塞坑須臾耳,蒿里何從辨妻子。長平之坑四十萬,積尸未必甚于此。骸骨撐拄如山高,陰陰鬼伯求其曹?!保?]2852這些詩歌在篇幅擴大的同時,將宏大的敘事、細致入微的描繪、深沉的感嘆融入其中,使讀者宛如置身于那個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經(jīng)濟凋零、國力衰竭的歷史旋渦之中,讀后久久不能平靜。
其次是以議論入詩。清代災害詩文題材為當代實事,表現(xiàn)手法以敘事為主干,兼有議論和抒情。廣泛反映了災害給社會和百姓帶來的沉重災難,觸及社會政治等敏感話題。如劉青藜的《捕蝗紀事為劉豹南明府作》中,詩人不加以華麗的辭藻,而是以白描的手法極力鋪寫百姓命如螻蟻,這不僅是對受災民眾表示同情,更是批判賑災官員的不作為?!坝兴仆婵鼙?,袖手失機宜。一朝羽翼成,輒亂靡旌旗。又恐煩官差,箝口莫聞知。初猶強驅嚇,久乃聽傷痍?!保?]3343顯得急切而直白。郁汝章《海溢歌》更是對封建統(tǒng)治階級倒行逆施、魚肉百姓的鞭撻:“掩骸設賑即神君,定許陰功等霄漢。倘教膜視不相關,清夜捫心顏有汗?!保?]3756這些災害詩中流動著正如屈賦中強烈的批判精神和濃厚的抒情色彩,將議論與抒情敘事相結合,以此來聚焦社會現(xiàn)實,展現(xiàn)世態(tài)萬象。
最后是增強了詩歌的社會功能?!墩撜Z·陽貨卷十七》:“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保?9]清代詩人深受儒家詩學觀念的影響,充分發(fā)揮詩歌可以激發(fā)情志、觀察社會、情感交流和怨刺不平的社會作用。曹楙堅《拆屋行》:“水連床,床連屋,大兒小兒盡匍匐。床前漸米床上炊,那有干薪一兩束?黑夜沉沉兒墮水,夫叫妻號救兒起,不聞兒啼兒已死!”[6]9701這沉重的水災使得本就窮困潦倒的家庭更加不堪重負,凄慘景象使人潸然淚下。詩人在其作品中記錄下水災給百姓造成的深重災難,這說明詩人不再將詩歌視為社會政治的附庸,而是重視其記錄史實的作用和價值,使詩歌可以容納復雜的政治與社會與百姓的關系,使文學貼近現(xiàn)實生活,強化了詩歌的教化作用、諷諫作用和社會功能。
災害詩中所展現(xiàn)的防災、抗災、救災舉措是人們與災害長期斗爭的思想文化成果的重要體現(xiàn)。尤其是火災詩,不僅可以深入展現(xiàn)清朝人民消防文化思想,更對現(xiàn)實具有啟示意義,具有重要的思想價值。如汪由敦的《臨安災》中表現(xiàn)了嚴峻的火災形勢,詩人面對這場燒毀杭州城內數(shù)十萬人家的漫天大火時,從傳統(tǒng)的天譴觀出發(fā),直言“五行炎異言紛拿,地形雜占粗而遷”[6]4322,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清人“災害天譴觀”的災異思想。后又表達日后如何預防的觀點:“上章交議公日諏,長虹一道金錢輸。或者又云吳山廟貌蒿萊蕪,庀之丹臒新前除。傴僂紛若用史巫,賄以椒醑神或娛?!保?]4322進一步展現(xiàn)了清代人民防災救災思想。
諫諒出出妖烏呼,融風簸蕩炎官趨。絳旃朱纛轟雷車,祝融下視紛揶揄。古杭之會吾其徂,古杭之會南宋都。煙火十萬環(huán)闔閶,魚鱗鱗次排蝸廬。雄哉夏屋何渠渠,繚垣潦草何其愚?!煤諝H若揚洪爐。頃刻镕冶黃金鋪,倉皇列隊奔水夫?!硬s伏愁天吳,使相行臺俄已墟。籃簋碎雜瓴甌瓿,中丞惴恐持官符。望風角崩禱且膜,東偏杰閣庋賜書,其幸勿燼蒙濟濡。……上章交議公日諏,長虹一道金錢輸?;蛘哂衷茀巧綇R貌蒿萊蕪,庀之丹臒新前除。傴僂紛若用史巫,賄以椒醑神或娛。我聞鶉火粲白榆,火房灼灼心之虛。……五行炎異言紛拿,地形雜占粗而遷。神遠人邇捷鼓桴,神豈好諛胡獻諛?公孫不作子服殂,瓘斝玉瓚何為乎![6]4322
受到天譴和鬼神觀念的影響,詩中出現(xiàn)了祝融、河伯等與水火相關的神魔形象,從而增添了災害詩中新異的文學形象。魚鱗、洪爐、黃家鋪以及將房屋瓦舍頃刻化為烏有的熊熊烈火和四處逃竄的百姓等,構成一個個特殊的意象群,火勢迅猛而兇狠,加之以對神魔虔誠的禱告與敬畏之心,迥異于其他災害詩中常見的慘不忍睹的災難現(xiàn)場和流離失所的受災百姓形象,豐富了清代災害詩文的表現(xiàn)領域。
這種災異天譴的思想在多首災害詩文中都有反映,如朱樟的《雹異》中,詩人將統(tǒng)治階級嚴苛的剝削政策看作是天降雹異的原因,“時方陰陽爭,燒夏失炎秉”[6]3170,直言“得無人事乖?未可苛政猛”[6]3170。此外,有的災害詩還揭露了人類亂砍濫伐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破壞:“不少百年物……比年官盡取,一一殘斧斫。慘淡風云變,彌望沙土荒?!保?4]總之,清詩中的災害描寫不僅體現(xiàn)了清人根深蒂固、自上而下的“災害天譴”的思想和豐富的消防文化,還展現(xiàn)了清人面對人為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反思,彰顯清人的環(huán)保意識。這是清代災害歷史的形象補充,具有重要的思想文化價值。
清詩中的災害書寫比較全面地反映了災害發(fā)生時社會生活的各個側面,不僅詳細記錄災害發(fā)生的眾多場景和各種災害類型,深入細致地展現(xiàn)災害給社會帶來的物資損害和底層百姓撕心裂肺的呼喊。作品聚焦個體人物的命運,展現(xiàn)個人在歷史巨變中的動蕩;還揭露動蕩不安、風雨飄搖的社會背景下,貪官污吏巧取豪奪、魚肉百姓的丑惡嘴臉,展現(xiàn)社會黑暗面和民生疾苦,使詩歌容納復雜的政治、社會與百姓的復雜關系,寄托詩人匡正時弊的愿望,強化了詩歌懲惡揚善的社會功能;更進一步開辟了災害詩歌政治批判、諷刺時政的主題傾向;藝術上較為全面地繼承了中國古典詩歌現(xiàn)實主義傾向,運用直陳其事的紀實性手法記錄災害史實。詩歌所及,具有補史之失載和與史互證的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