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陵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董仲舒是儒學史上天人合一論的重要代表,他所提出的“天不變,道亦不變”論曾長期被視為維護古代社會制度的教條。但是,天與儒家的核心范疇“仁”是何關系,董仲舒之前的諸子論說,對此雖已進行了一定的思考,但總體上還處于萌芽階段,董仲舒是首先將本源性的天與儒家仁學直接關聯(lián)并為之進行系統(tǒng)論證的哲學家。
董仲舒之前,儒家對于天與仁之間的關系,一般多屬于間接性的思考?!叭省钡挠^念,不論是作為情感、德性還是境界,主要是在“人”的視域下被理解和運用的。孔子答“樊遲問仁”的“愛人”,孟子概括的“仁者愛人”,以及《禮記·中庸》講述的“仁者人也”等,都是對這一情形的典型概括。
但是,“仁”與“人”之間的關聯(lián),并不能直接過渡到“天”。作為仁學奠定者的孔子,并不以為仁的情感需要植根于一個天命或天道的淵源。在《論語·陽貨》篇中,孔子與宰我關于君子是否當守“三年之喪”的爭論,可以給我們以啟發(fā):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曰:“安?!薄芭?,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
從雙方這里爭辯的實際看,孔子主張實行“三年之喪”,出發(fā)點是人之親情,守喪“三年”是基于父母子女之“情”而立的,非此不能表達子女對父母的真切思念和悲痛。所以,在孔子心中,“仁”的基點就是人的親情,它集中體現(xiàn)了仁的“愛”的情感。宰我既然不愿意為父母盡孝而守喪三年,背離了曾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的親情,所以孔子給出的評價便是“不仁”。
可是,在宰我一方,他所以要堅持自己守喪一年的主張,在于他不是從人情而是從天道運行的規(guī)律出發(fā)的。不論是新谷替代舊谷,還是鉆燧輪流改火,天道運行、四時更替都是一年一易。“天地則已易矣,四時則已變矣,其在天地之中者莫不更始焉,以是象之也”(《禮記·三年問》)。天道自然循環(huán)就是一年,一年一更始;人道仿效依循天道,為父母守喪一年就是恰當?shù)模挥谜f君子三年不為禮樂而導致的禮樂崩壞了。
但宰我的立場在孔子并不能得到認同??鬃颖M管“畏天命”(《論語·季氏》),強調(diào)“天生德于予”(《論語·述而》),但這并不等于天與人就完全一致,人道、人情應當有自己獨立的價值。既然宰我幼年也享受了父母的三年之愛,就應該以三年之喪來回報父母,而這與天道運行的規(guī)律并不直接關聯(lián)。即在仁學的層面,孔子實際上是持天、仁相分論的。
孔子堅守仁愛的人道立場無疑有自己的理由?!叭省弊鳛槿说那楦惺澜绾偷赖聝r值的集中體現(xiàn),的確只是屬人的產(chǎn)物,它與天道的周年運行并不發(fā)生關聯(lián)。人道的“心安”與天道的“無情”是對立的關系。這在后來荀子,更提出了典型的“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天人之分”(《荀子·天論》)說。但是,人畢竟生活于天地之中,人之德性在孔子亦是來源于天命;即便人的情感,也離不開在天地寒暑變遷中生息繁育的人的物質(zhì)生命??紤]到這一現(xiàn)實,就有必要在天人或天仁之間,找到一條可以銜接和過渡的路徑。事實上,接續(xù)回答孔子“三年問”的戰(zhàn)國時期的儒者,在認識上已前進了一步,他們對之提出了“加隆焉爾也,焉使倍之,故再期也”(《禮記·三年問》)的消解天人捍格的新解釋。即所以要守喪三年,是基于人情而在天道周年運行的基礎上“加隆”,以敦厚推重仁愛自身的價值,于是倍加了守喪之年限。從而,基于人道的三年(滿兩周年)與依循天道的一年(周年)之間的沖突終得以化解。
但是,《禮記》對天人矛盾的消解,說到底還只是一種取巧的解釋。天道與人情、仁愛究竟是何關系,還須有進一步的理論發(fā)明。先秦時期直接考量天與仁關系的,其實不是儒家而是道家,最典型的語句,就是《老子·五章》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生長發(fā)育萬物是一種客觀的自然過程,天地不以生養(yǎng)為意,萬物亦無所謝答,每一物的生存價值,就體現(xiàn)在它當用就用,用畢自然被遺棄,并無任何仁愛恩德存在于其間。天地如此,道家的圣人也是如此。圣人效法天地引導百姓,非有心施恩于萬民,百姓萬民依循其稟性各取所用,其間同樣不存在仁愛的情感。
圣人與天道在老子是合一的,所以“不仁”成為天與人的共性。但老子所以以“不仁”作為天人的共性,在于“仁”本為大道離散之后消極的后果,是有為而非無為,是以“人”意(私意)去干擾天地自然的常道。就此而言,孔子基于親情區(qū)分開人道與天道,為的是維護仁愛情感的自身價值;老子基于“不仁”合一天道與人道,目的則在否定有違于天道自然的仁愛的價值。在后者,“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這與宰我立足于天道運行規(guī)律而質(zhì)疑不合時宜的三年之喪,所遵循的實際是同一的思路和原則。而且,老子判定,“夫子(孔子)亦放德而行,遁道而趨,已至矣”——這符合孔子對天人關聯(lián)的認可和對天意的敬畏,那么,既然孔子自己也仿效和依循“道德”,就不再應該“偈偈乎揭仁義”,其講仁愛或兼愛就完全是“亂人之性”了①參見《莊子·天道》所述孔與老的“仁義”之辨:“孔子曰:‘要在仁義?!像踉?‘請問,仁義,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為矣?’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像踉?‘意,幾乎后言!夫兼愛,不亦迂乎!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亂人之性也!’”(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肚f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78-479頁)。。
那么,儒家仁學要發(fā)展,就必須要回應老莊從反方面提出的質(zhì)疑或曰啟示:這就是倡導仁愛離不開對天道運行規(guī)律和“人之性”問題的認識。與莊子同時的孟子,對此已有了自己的思考。在《孟子》書中,隨處可見對人性問題的討論,人心中所具仁義禮智“四德”即是性體存在的證明。仁德不再與天道相分離,“夫仁,天之尊爵也”(《孟子·公孫丑上》)。在仁學史上,孟子以“尊爵”之稱突出宣示了仁的價值和地位,直接將天與仁聯(lián)系在一起。但天道和仁德之間具體如何過渡,則沒有提供進一步的解說,畢竟“六合之外”的問題不是孟子關注的重點。但是,天人一致的信念和思考,的確有助于仁學理論的發(fā)展,時人對此已逐漸形成共識。在實際的理論進路上,這表現(xiàn)為諸子合力對此課題進行解答,以為仁愛提供宇宙論的根源。這一方面的努力,明顯地表現(xiàn)在戰(zhàn)國時期成書的《易傳》上。
《易傳》作為儒道各家學者共同貢獻的成果,其中不少篇目涉及天與仁的關系?!墩f卦傳》以為,圣人作《易》為了“順”性命之理,確立起了天道陰陽、地道柔剛和人道仁義的“三才”。如此天地人“三才”雖然是并立的關系,但天道(含地道)的陰陽柔剛與人道的仁義實際已發(fā)生關聯(lián),因為他們都整合在“六畫而成卦”的一卦的卦體之中,盡管相互間還是并列而非融合的關系?!段难詡鳌废鄬η斑M了一步,它提出了“元者,善之長”和“君子體仁足以長人”之說?!霸弊鳛楸娚萍丛嗬憽八牡隆敝L,可以“統(tǒng)天”,天與仁在正面意義上關聯(lián)起來。在這里,君子以此仁為體則足以“長人”,而君子以仁德長養(yǎng)人又是由乾元(天道)開始的。《文言傳》還提出了“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的著名“天人合德”說,此天之“德”可以融會在“四德”的界域中并因之與“仁”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圣人的諸般德性和制作既都與天德相符,其長人化民統(tǒng)屬于“仁”之中就可以理解了。
同時,《周易》復卦《彖辭》有“復其見天地之心乎”的贊嘆,這個“天地之心”就是初六陽爻。一陽于眾陰之下復生,體現(xiàn)了天地(生生)的本性,這也就是“仁”,所以,復卦六二《象辭》謂“休復之吉,以下仁也”?!皬汀蹦苄菝蓝谟诤挽汴枤獾膹蜕侨实膼垡獾男蜗笳宫F(xiàn)。所以,六二要下到初九之仁,親仁善鄰而關愛他人,從而體現(xiàn)出“復”的美好[1]。那么,從“復(生)”的角度看,天地之心已開始發(fā)揮出支撐仁愛的一定宇宙論效力。
可以說,從《論語》《孟子》到《易傳》,其所敷陳的天與仁的關聯(lián)思考,為董仲舒系統(tǒng)性地以天意釋仁做了基本的鋪墊。
漢代流行“天人感應”論,董仲舒是一位主要的代表。董仲舒強調(diào)天人感應,既是理論的創(chuàng)設,也是現(xiàn)實的需要,后者即在借天意制約君權,體現(xiàn)了明顯的愛民導向,仁學精神也在此體現(xiàn)出來。
董仲舒釋“仁”,從天之仁開始,人之仁是由天之仁贈予的結果。他說:
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萬物,既化而生之,有養(yǎng)而成之,事功無已,終而復始,凡舉歸之以奉人。察于天之意,無窮極之仁也。[2]329
仁所以美好,實在于天之美好。天之美好,就體現(xiàn)在天生育、撫養(yǎng)和成就萬物上。天生育撫養(yǎng)萬物,在《老子》已有,天地陰陽和氣生物。但《老子》的生養(yǎng),在體現(xiàn)“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玄德”(《老子·十章》),突出的是無為和自然;董仲舒卻相反,他強調(diào)的是天有意識的作為。天生養(yǎng)萬物不止不息,勞苦功高,但天卻把它所做的一切舉歸于人,天之仁也就成為人之仁。而且,如果認真去考察天之意,就會發(fā)現(xiàn)此乃無窮無盡的仁德!
董仲舒將《老子》的無為整個倒轉為有為,天地的“不仁”被根本轉為天地之仁。但是,《老子》的天人一致卻得到完全繼承,而且還大大推進,天之仁直接成為人之仁。這一轉換之所以可能,根據(jù)就在董仲舒的“人副天數(shù)”:“人之形體,化天數(shù)而成;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盵2]318人之仁的存在和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精神的層面,它也隨著天數(shù)、天志和天理的降而在人,固化為人的形體、血氣和德行,仁已內(nèi)化為人的現(xiàn)實生命。
本來,天覆育化生萬物,只是天道流行的自然過程,無關乎價值。因此,《老子》對天道運行規(guī)律的概括,是具有真理性的知識。董仲舒以“仁”來概括天意,實際是把人世間的仁義忠信之德,抬高到了天“尊”的地位,從而增強了仁德的威嚴。至于天本身的權威性,在董仲舒的時代是不需要論證的,天就是當然和絕對。要在社會推行仁愛,借助于天的權威就既必要也迫切。
有鑒于此,董仲舒強調(diào),人世的仁德都是摘取和仿效天意而來。他說:
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是故人之受命天之尊,父兄子弟之親,有忠信慈惠之心,有禮義廉讓之行,有是非逆順之治,文理燦然而厚,知廣大有而博,唯人道為可以參天。[2]329-330
人既是天的副本,自然就要受命于天。但人之受命并非被動地等待天的賜予,而是主動地索取,以成就人世之仁。這從天索取來之仁,包括父子兄弟的親情、忠孝慈惠的愛心、禮義廉讓的品行,社會秩序的規(guī)范治理等整個人世間的情感、德性和價值??鬃赢斈瓿庳熢孜摇安蝗省睍r相對無力的窘境,在董仲舒這里已不再存在。因為此時的人道仁愛,本來就是基于天道變化而來,上天成為推行仁愛的內(nèi)在驅力。因此,人便能夠憑借其廣大博厚的文理智慧,與天相參。
可以說,對天人之際的思考,在董仲舒理論的核心,就凝聚在一個“仁”字上。當然,能夠承擔起與天相參的責任的“人”,不是普通的庶人,而是王者:“天常以愛利為意,以養(yǎng)長為事,春秋冬夏皆其用也;王者亦常以愛利天下為意,以安樂一世為事,好惡喜怒而備用也?!盵2]330“愛利天下”,可以解釋為王者承接天意而愛民利物,長養(yǎng)百姓,這本身屬于儒家仁學的內(nèi)涵,尤其是在孟子闡發(fā)他的王道仁政學說之后更是如此。但董仲舒相較孟子,更強調(diào)王者的責任,提醒王之好惡喜怒,源自天之春夏秋冬:天運適時則歲月美善,王者喜怒哀樂之發(fā),需要像寒暖暑清一樣適時變化。盡管天也有寒暑“惡歲”,但基本點在“天常以愛利為意”,“常愛”是常數(shù),是根本,是天人之際的主題。所以,王者治國,應當堅守仁義,因此才能走向“與美歲同數(shù)”的“治世”。這可謂本質(zhì)層面的“人理之副天道”[2]330。
在董仲舒,天是為民以立王的,而不是相反:“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盵2]220天既是仁德的化身,仁德的基點就在愛民,如果不能使民安樂,則王本身的設立便失去了意義,害民者受到天的拋棄,也就成為必然。天人的一致,是天道和人道的一致,是宇宙論和道德論的一致。當然,天是愛民也是愛君王的,天所以會出現(xiàn)災異和懲戒,既是在維護天的權威,也是上天珍愛君王不得已而施行的手段,“以此見天意之仁,而不欲陷人也”[2]259。這里,也可以幫助我們從反面去體會天意的“無窮極之仁”,即為了使民安樂和珍愛君王,天真的是“窮極”了一切手段去鋪陳其仁德。
“仁者愛人”的命題一經(jīng)孟子概括,后來成為儒家釋“仁”的基本見解?!皭邸睙o疑是人的情感,但此情感能得以持續(xù)和深化,又離不開理性的支持。情感的深化,可以有內(nèi)化和外化兩個面向,內(nèi)化即為愛的情感尋找人性的根源,在孟子即我固有之的仁義禮智,也即所謂“天爵”,在后來這被發(fā)展為仁性愛情說;外化仍按孟子,則由愛的情感衍生推廣和落實為君王的愛民政治即所謂“仁政”,最終表現(xiàn)為親親-仁民-愛物的博愛仁說。一言以蔽之,“仁者,愛人之名也”[2]251。
從“愛人”的“名”來看,由于“我”也是“人”,“愛人”在邏輯上就應當包括“愛我”。但在董仲舒,“人”特指“他人”而不包含自我,“仁”是“愛人”而非“愛我”之“名”。這是符合孔子“愛人”是愛他人的基本蘊含及其價值指向的。進而,董仲舒對此仁愛,從內(nèi)在人性的剖析和外在仁德的推廣兩個方面向前推進。
首先,從內(nèi)在面看,重在對人性貪仁兩面的剖析。董仲舒的人性說,后被通稱為“性三品”。但嚴格地說,性只有“一品”即“中民之性”,因為上之圣人之性和下之斗筲之性都不可以名性?!懊哉?,中民之性”[2]312也。那么,作為仁善根據(jù)的人性,也就只能是中民之性。他分析說:
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于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亦兩有貪仁之性。天有陰陽禁,身有情欲栣,與天道一也。[2]294
貪仁二氣在人是事實存在(誠)。天施陰陽二氣,人成身遂有貪仁兩性,這是人身“受氣”而形成的必然。但不論天還是人,又都有自己的價值追求。在天是禁陰而不使干陽,在人就是禁御情欲而不使傷善,從而使?jié)撛诘娜市越K成就為現(xiàn)實的善德。
同時,天性屬于潛在,故為內(nèi);人事則是現(xiàn)實,故為外。人身“取諸天”,實際又具有雙重的意義:一是被動意義的“人副天數(shù)”,人是天的副本,這是“天所為之內(nèi)”;另一則是主動意義的人繼天成事“而成于外”:“天之所為,有所至而止,止之內(nèi)謂之天性,止之外謂人事,事在性外,而性不得不成德?!盵2]297由此內(nèi)外看,董仲舒并不把一切都歸于天,人世的價值、仁善的意義終究還是靠人自己去造就。他又說:
性有善端,動之愛父母,善于禽獸,則謂之善。此孟子之善。循三綱五紀,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愛,敦厚而好禮,乃可謂善。此圣人之善也。是故孔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得見有常者斯可矣?!庇墒怯^之,圣人之所謂善,未易當也,非善于禽獸則謂之善也。使動其端善于禽獸則可謂之善,善奚為弗見也?[2]303-304
孟子善言人禽之辨,人高于禽獸在于有仁義,似乎對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有較深刻的揭示。但在董仲舒看來遠不充分。因為,人若基于自身的品性而超越于禽獸,那禽獸也可以基于自身的品性而超越于草木;圣人還可以自身的品性超越于常人①余治平說:“孟子將人與動物比較,原則是‘就低不就高’‘下質(zhì)于禽獸之所為’,所得出的結論當然是‘性已善’。而董仲舒卻積極把凡人往高處送,要求‘就高不就低’‘上質(zhì)于圣人之所為’,所鼓吁與主張的是‘性未善’?!币姟段ㄌ鞛榇螅阂娀谛拍畋倔w的董仲舒哲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76頁)。!因此,人不能因為善于禽獸就稱名為“善”,就如同禽獸不能因為比草木聰明就稱名為“智”一樣。所以,基于人性論基礎的孟子之善是不周全的。
董仲舒所揭示的問題非常值得人們思考,即思考仁的價值和善的德性,需要有量的尺度在其中,善是相對性的范疇,仁其實也一樣??鬃铀苑Q未見有善人或仁人②善人與仁人在孔子的語匯中,大致屬于同一的范疇。參考《論語·堯曰》篇“周有大賚,善人是富。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等言說。,就在于孔子不是從人禽之辨而是從人自身之辨去著眼的,是“人道之善”而非孟子之善。所以善才是“未易當”的③對于如何判斷“仁人”,董仲舒提出了一個經(jīng)典的鑒別標準:“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奔唇^不能以功利為先務。所以,他決然否定膠西王(江都王)“越有三仁”之說,而認定“越本無一仁,而安得三仁!”見《春秋繁露·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為仁》,蘇與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268頁。?!安唤讨?,莫能當善”。董仲舒反問道:“使動其端善于禽獸則可謂之善,善奚為弗見也?”如果認定善端發(fā)動而優(yōu)于禽獸就可謂之善的話,孔子就不會認為他沒有見過善人了!因此,把“善于禽獸”意義上的“人性善”作為一般命題,其實是不成立的。
在董仲舒,孟子之善只應當放在善之發(fā)端或曰“善質(zhì)”的意義上去看才有意義。因為它揭示的,是人之善端發(fā)動而呈現(xiàn)出的對父母的親親之愛情感。在此之后,民在受教的情況下,“循三綱五紀,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愛,敦厚而好禮,乃可謂善”。在儒家的名言系統(tǒng)中,性與善與仁的聯(lián)系,是在圣人的仁德教化下才真正得以打通的,所謂“先之以博愛,教以仁也”[2]319。博愛固然緣起于愛親之情,但在境界和程度上又高于愛親之情。重要的其實不在于潛在的善性,而在于現(xiàn)實的善行。董仲舒作為儒家王道政治及其治國理想規(guī)范化的關鍵性人物,將三綱五紀和八端之理都融入了善的德行,以期民眾能“忠信而博愛,敦厚而好禮”,這也是他推崇圣人之善的真實目的所在。同時,董仲舒從《孝經(jīng)》而來倡導“博愛”,因為只有博愛才能最充分地展現(xiàn)仁的情感和境界。
可以說,“博愛”充分擴展了“仁者愛人”的蘊含,這在董仲舒的一個典型表現(xiàn),就是他提出統(tǒng)治者愛人當“以仁厚遠”和“遠之為大”?!昂襁h”觀念從孟子“推恩”而來,“推恩者,遠之為大,為仁者自然為美”[2]52。春秋時期,宋楚兩國大夫華元和子反私下會面結盟而休兵止戰(zhàn),后人有不同的評價。董仲舒從孟子的不忍人之心出發(fā),肯定子反“為其有慘怛之恩,不忍餓一國之民,使之相食”[2]52,故其立場和決策具有正當性。人的愛心和仁德的推廣是出于自然的情感,故應當跨越諸侯與諸侯、人與人之間的界限,以普遍的人道關愛即“遠”為王者治理天下的優(yōu)先選項:“故王者愛及四夷,霸者愛及諸侯,安者愛及封內(nèi),危者愛及旁側,亡者愛及獨身,獨身者,雖立天子諸侯之位,一夫之人耳,無臣民之用矣,如此者,莫之亡而自亡也”[2]252。愛及“獨身”并非是真正的愛身,因為它背棄了“仁者愛人”的基本精神,最終只能被人民所拋棄④張立文先生說:“董仲舒主張仁愛要厚遠,而把愛的遠近、親疏分成五個等次:‘王者愛及四夷,霸者愛及諸侯,安者愛及封內(nèi),危者愛及旁側,亡者愛及獨身?!ā洞呵锓甭丁け厝是抑恰罚┦塾诓煌臻g范圍內(nèi)的人,所產(chǎn)生的效應也不一樣。梁亡和秦亡都是愛及獨身而不愛人的效應?!币姟吨袊軐W范疇發(fā)展史(人道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71頁)。。因而,對國家的統(tǒng)治者來說,愛及天下而保有萬民,才是真正的自得和自好。董仲舒如此的講法,既是立足于思想家的遠見,闡明越是普遍之愛,越能保統(tǒng)一國家長遠的道理;同時也在于通過他所高擎的“仁義法”對統(tǒng)治者進行規(guī)勸。
在這里,“以仁厚遠”的“遠”,在董仲舒不僅是一種空間距離的擴展,也是一種時間先知的遠見。他以為:“夫救蚤而先之,則害無由起,而天下無害矣。然則觀物之動,而先覺其萌,絕亂塞害于將然而未形之時,《春秋》之志也,其明至矣。”[2]252先覺其萌,絕亂害于未形之時,是有遠見的王者應該具備的智慧,這是孔子修《春秋》所要特別彰明的心志。董仲舒論仁,注重愛的情感與智慧辨識的統(tǒng)一?!肮嗜收咚詯廴祟愐玻钦咚猿浜σ病盵2]257。“仁”是愛“人”這個類的,這是董仲舒普遍仁愛觀或曰博愛的典型反映。但仁愛的施行也當考慮是非曲直,秉持興利除害的原則,而這就是智慧的預見和指導作用了。所謂“故救害而先知之,明也。公之所恤遠,而《春秋》美之,詳其美恤遠之意,則天地之間然后快其仁矣”[2]252。空間與時間之“遠”,由于智慧的作用又統(tǒng)一了起來。
不過,如果將董仲舒“是以知明先,以仁厚遠”[2]252的主張繼續(xù)向外推,則愛及四夷、愛及百姓又不夠了。從孟子到董仲舒,都強調(diào)重民和愛民,但僅僅如此,還不能算是仁的完全實現(xiàn):“質(zhì)于愛民,以下至于鳥獸昆蟲莫不愛。不愛,奚足謂仁?”[2]251僅僅“愛民”還不能算是“仁”,需要將“愛”擴展到“鳥獸昆蟲”等自然萬物。即人不是“善于禽獸”,而是“愛禽獸”,才真正可謂之善,謂之仁?!巴贫鳌本筒粦斨褂谌?,還應當及于物:
恩及草木,則樹木華美而朱草生;恩及鱗蟲,則魚大為,鳣鯨不見,群龍下。……恩及于火,則火順人而甘露降;恩及羽蟲,則飛鳥大為,黃鵠出見,鳳凰翔?!骷坝谕?,則五谷成而嘉禾興;恩及倮蟲,則百姓親附,城郭充實,賢圣皆遷,仙人降。[2]371-375
天人感應在這里固然是一個基本的架構,但統(tǒng)治者行仁和推恩也是核心的內(nèi)容。而且,如果“恩及倮蟲”,兼及于鳥獸昆蟲,結果自然是“百姓親附,城郭充實”,愛物與愛民統(tǒng)一了起來。
因此,講善行和仁德,就需要從狹隘局限的人性擴展到寬闊廣大的物性和物類,擴展到整個天地。可以說,這是將孔子的“泛愛眾”和孟子的“仁民愛物”觀做了更徹底的推廣。在此天地人一體的意義上,仁與天打通,就不僅僅是提高了仁德的權威性,同時,也能夠利用至尊至大的上天,幫助落實博愛或仁德的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