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
(貴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25)
賀雙卿出生于1713 年,終年23 歲,雖作為底層農(nóng)婦,卻為我們留下了為數(shù)不多但彌足珍貴的詩詞。對賀雙卿的研究,從她同時代的文人那里已經(jīng)發(fā)端,清代文人史振林不遺余力將賀雙卿的生平和詩詞編入《西青散記》中,這也成為后人研究賀雙卿的第一手資料。20 世紀(jì)末期,杜芳琴寫了《賀雙卿集》,對其詩詞進行校注,并附上創(chuàng)作背景,為后人解讀賀雙卿詩詞提供了很大幫助。李金坤的《清代農(nóng)民女詞人賀雙卿研究綜論》梳理了前人對賀雙卿的研究成果,并指出未來研究賀雙卿的視角;他還通過文本分析法研究賀雙卿詞,如《賀雙卿及其詞之精神世界與藝術(shù)魅力抉微》,李金坤對賀雙卿的研究,挖掘了賀雙卿詞作的價值,也引來了更多的研究者。這些研究中,有的對賀雙卿詞的藝術(shù)特色進行探析,如陳奧《淺談賀雙卿詞作藝術(shù)特色》;也有對賀雙卿的詞進行研究,如李瑩《以樂寫哀,傷春倍深——賀雙卿〈春從天上來〉(餉耕)詞品讀》。在對賀雙卿的研究中,也涉及了賀雙卿詩詞中所反映的矛盾心理,如李金坤的《賀雙卿研究綜論》,提到賀雙卿對封建制度的不滿,對美好婚姻向往但又安于現(xiàn)狀的矛盾心理,但也僅限于此,并沒有結(jié)合作品分析,也沒有深入研究造成其矛盾心理的原因。本文以賀雙卿詩詞為文本,試圖分析她詩詞中呈現(xiàn)的矛盾心理,借此窺探18 世紀(jì)中國底層婦女的生活情狀與精神世界。
如今現(xiàn)存賀雙卿詩39 首,詞14 首,完整收錄于杜芳琴《賀雙卿集》中。她的39 首詩都是酬唱應(yīng)和詩,按內(nèi)容可分為詠物詩、敘事詩和抒情詩。14 首詞包括農(nóng)事詞、詠物詞、贈答詞。通過細(xì)讀賀雙卿的詩詞,分析其中的內(nèi)容和情感,可以發(fā)現(xiàn)她的詩詞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被壓迫的心理、扭曲的心態(tài)和矛盾的情感。賀雙卿詩詞中的矛盾心理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對暴夫惡姑憤懣不滿、怨而不怒;雖有傲骨但委曲求全;向往美好婚姻卻安于現(xiàn)狀;屈從命運但又祈求解脫。
《西青散記》卷二提到賀雙卿的婚姻狀況:“雙卿嫁村夫,貧陋至極,舅姑又勞苦之,不相恤?!辟R雙卿的丈夫不僅家庭貧困而且丑陋至極,丈夫和婆婆又經(jīng)常讓她勞作,毫不體貼她。《孤鸞·病中》:“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時先忖。錦思花情,敢被爨煙薰盡!東蓄卻嫌餉緩,冷潮回、熱潮誰問?歸去將棉曬取,又晚炊相近。”這首詞直接抒發(fā)了詞人對婚姻的不滿。這輩子的婚姻太凄楚了,“拼”字道盡賀雙卿對不幸婚姻的不能忍之忍,對木已成舟的婚姻退無可退的無奈之忍?!盎鄢苫摇彼淖?,用得非常絕對,詞人并沒有詳盡描述不幸的婚姻,但只這四字,不禁讓讀者想象,到底怎樣可怕的婚姻,會讓人即使灰飛煙滅也不愿經(jīng)歷?下一句點明她憤懣的原因,錦思花情,都被日常的炊爨耗盡,拖著病體做飯給丈夫送去,他卻嫌送得太遲,可是瘧疾發(fā)作時冷時熱有誰過問呢?面對丈夫的責(zé)備,賀雙卿沒有針鋒相對,也沒有極力解釋,而是在心里獨自委屈,不對丈夫表現(xiàn)出任何怨氣。
在《浣溪沙》中,她寫下“汲水種瓜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嗔遲?!比ハ叴蛩c瓜種豆,卻被婆婆和丈夫怒斥種得太早了,忍著嗆人的濃煙做飯卻又嫌飯做晚了?!捌焙汀坝帧眱勺煮w現(xiàn)賀雙卿對丈夫和婆婆過于挑剔的不滿。在《薄倖·詠瘧》一詞中說:“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藥難醫(yī)花癥。”嬌美柔弱的鮮花飽受蝴蝶蜜蜂的蹂躪,即使有藥也難醫(yī)治痼疾。賀雙卿以花喻己,而以蝴蝶和蜜蜂喻自己的丈夫和婆婆,借此訴說丈夫和婆婆對自己的蹂躪,道出自己的艱難處境?!兑患裘贰分懈侵苯诱f“最閑時候妾偏忙,才喜雙卿,又怒雙卿?!眲e人農(nóng)忙過后都閑下來了,偏偏她還在忙,丈夫和婆婆對她滿意后不久又開始怒氣相對,可見丈夫婆婆的喜怒無常。在賀雙卿的這些詞中,她常用“偏”“又”“才”等副詞,這表明她在家庭中一直是不討好的,她無論做什么都會被丈夫和婆婆嫌棄,這些副詞也表現(xiàn)了她的埋怨,但她卻沒有將怒氣表達出來。
賀雙卿對丈夫和婆婆的不滿僅是不滿,從不敢越出“雷池”半步,也從未對丈夫和婆婆表現(xiàn)出“怒從中來”。正如《西青散記》卷二中所說:“…雙卿事之善,意雖弗歡,見夫未嘗無愉色,饑倦憂瘁,言笑尤晏晏也?!辟R雙卿對待丈夫和婆婆都很好,即使心里有不平之氣,見到丈夫也不會表現(xiàn)出不愉快的臉色。再如《鳳凰臺上憶吹簫·殘燈》:
已暗忘吹,欲明誰剔?向儂無煙如螢。聽土階寒雨,滴破三更。獨自懨懨耿耿,難斷處、也忒多情。香膏盡、芳心未冷,且伴雙卿。星星,漸微不動。還望你淹煎,有個花生。勝野塘風(fēng)亂,搖曳漁燈。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減何曾?相看久、朦朧成睡,睡去空驚。
這首詞作于雍正十一年(1733)農(nóng)歷十月底,陳廷焯《詞則·別調(diào)集》中說:“雙卿諫其夫賭,夫怒,屏之炊室,倚薪而坐,對殘燈泣焉,乃為此詞”。可見此詞是為抒發(fā)她勸夫不要賭博卻被禁閉感到委屈所作,此詞上闋寫自己被關(guān)押在柴房煩躁不安又心意難平。下闋寫詞人深夜疾病纏身,寂寞難熬,渴望天明。從此詞看出,賀雙卿即使是因為勸丈夫不要賭博而被丈夫關(guān)在柴房,她也沒有一絲憤怒,一絲責(zé)備,而是怪自己太多情。正因此陳廷焯在評論賀雙卿詞時說“雙卿詞,怨而不怒,可感可泣”。從此評價來看,賀雙卿的詩詞確實流露出對暴夫惡姑的不滿但又不怒不責(zé)的矛盾心理。所以她的詩詞往往會讓人覺得酸楚感泣。
賀雙卿是一位有著嶙峋傲骨和較強人格尊嚴(yán)的女子。據(jù)史震林《西青散記》記載,雍正十一(1733)年十一月初,賀雙卿家的佃主張夢覘、張仁趾兄弟乘舟到西山一帶佃農(nóng)家收租。由于初夏天旱,莊稼歉收,張夢覘兄弟免了佃戶們一半田租,對喪、病、鰥、寡的困難戶減收十分之七田租,兄弟二人吟詩以記其事。乘舟返回綃山寓所途中路過賀雙卿家時,張夢覘將所吟的詩給賀雙卿看,讓她和這首詩,并承諾如果和詩佳妙,可贈舟中谷。賀雙卿當(dāng)即作《歲旱》一詩和之,卻拒收贈谷。雖然接受張夢覘的贈谷可免一家饑餓,但賀雙卿并沒有要張夢覘的谷物,表現(xiàn)了她不以詩易谷的人格骨氣。
然而有著嶙峋傲骨的賀雙卿,面對家庭的壓迫甚至暴力時,她卻選擇放下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一味地委曲求全。《西青散記》卷三中記錄了賀雙卿被丈夫和婆婆虐待的場景:“一日雙卿舂谷,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壓于腰,有聲,忍痛起,復(fù)舂。夫嗔目視之,笑謝之:‘谷可抒矣?!吨喟?而瘧作,火烈粥溢,雙卿急沃之以水。姑大詬,掣其耳環(huán)曰:‘出!’耳裂環(huán)脫,血流至肩,掩之而泣。姑舉杓擬之日:‘哭!’乃拭血。畢炊,夫以其溢也,禁不與午餐。雙卿乃含笑舂谷于旁?!睆倪@段文字來看,賀雙卿在家庭里所受的是非人的折磨,這種折磨不僅摧殘她的身體,也在侵蝕著她的心理。但即使這樣,賀雙卿還是委曲求全,逆來順受,甚至刻意逢迎。此事發(fā)生在雍正十一年(1733)農(nóng)歷十月末,之后十一月初賀雙卿所作的《和白羅詩九首》卻表達了對丈夫的關(guān)懷和體貼。
如其一:
今年膏雨斷秋云,為補新租又典裙。留得護郎輕絮暖,妾心如蜜取嫌君。
此詩寫天旱收成不好,詩人為了交田租把自己的裙子都賣了卻為丈夫留下又輕又暖的棉衣,丈夫穿著暖在身上自己暖在心里。這首詩盡顯其為人妻的溫柔和體貼。又如其三:
細(xì)紉麻鞋線幾重,采樵明日上西峰。乍寒一夜風(fēng)偏急,莫向郎吹盡向儂。
再如其七:
思屏山影遠如臺,郎負(fù)寒薪下幾回。歸后勸郎晨晏起,日高私禁外人催。
這兩首詩都寫賀雙卿寧愿犧牲自己也處處心系丈夫。丈夫?qū)R雙卿沒有憐憫和疼愛,反而只有暴力和嘲諷。即便遭到毒打,備受屈辱,她仍忍氣吞聲、溫柔體貼,沒有尊嚴(yán)地活著,這與之前怒斥錢磐郎的她全然不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讓賀雙卿沒有機會自主選擇婚姻,婚后痛苦的生活讓她更加渴望擁有美好的婚姻。對美好婚姻的渴望,她在詩詞中表現(xiàn)了出來?!豆蔓[·病中》一詞中感嘆自己今生凄涼,若有來世,待嫁之前一定要慎重考慮。經(jīng)歷不幸婚姻的賀雙卿,把對美好婚姻的向往寄托于來世?!段鋵幭嵸x七言古詩七首》(其二)中賀雙卿“手捻香絲”向神明詢問自己的婚姻,可憐自己如今的婚姻狀況如此糟糕。正因為對現(xiàn)實婚姻如此不滿,在認(rèn)識史震林、段玉函等文人之后,賀雙卿渴望自己能與他們有更多的交往,也更加期待自己能有幸福美好的婚姻。
據(jù)《西青散記》記載,雍正十一年(1733)夏四月,史震林通過張夢覘的弟弟童子齡認(rèn)識了賀雙卿,并請童子齡將自己未完成的《西青散記》給賀雙卿看。賀雙卿看了《西青散記》后,對書中的文人士子非常崇拜,并盼望與文人才子作詩唱和。她將用粉寫在花葉上的《浣溪沙》詞交給史震林、段玉函、張夢覘看,號稱“情癡”的段玉函讀了《浣溪沙》后,每每“玩月古澗旁,坐雙卿浣衣石,愛屋及烏,難以釋懷?!睘榱讼蛸R雙卿表示歉意,特地請人為她畫像,賀雙卿由此作了《玉京秋·自題〈種瓜小影〉》。女詩人在與文人才子的文字交往中,得到了感情上的慰藉,心靈上的感通。但賀雙卿又竭力排拒文人和自己的交往,她壓抑內(nèi)心對幸?;橐龅南蛲?。面對“情癡”段玉函,她寫下《望江南》委婉表達自己渴望與文人交往但又止乎于禮的矛盾心理:
春不見,尋過野橋西。染夢淡紅欺粉蝶,鎖愁濃綠騙黃鸝。幽恨莫重提。人不見,相見是還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無淚可沾衣。山遠夕陽低。
這首詞上闋寫春季已過,時令已是初夏,但自己的心境就像被春光拋棄的粉蝶和黃鸝那樣悵然若失。下闋寫詞人猶豫到底要不要繼續(xù)和文人來往。到底還要不要和你見面呢?還是不見吧,相見之后怕會引出更多的是非。賀雙卿揣摩著文人與自己交往的目的,他們對自己是真的憐惜,還是在挑逗自己呢?況且當(dāng)時的人們很看重女子的貞操,賀雙卿自然很容易產(chǎn)生渴望與文人交往而又止乎于禮的矛盾心理。
賀雙卿一方面婉拒和文人交往,一方面又壓抑內(nèi)心對美好婚姻的向往。明明是自己婚姻不幸,丈夫?qū)ψ约簺]有體恤之情,她偏偏自欺欺人說“家雞雙宿笑棲鸞,比翼齊肩并紫冠,”她把自己與丈夫比作比翼齊肩、紫冠相并、同宿雙棲的“家雞”,而嘲笑那些為求“高枝”棲棲惶惶、棲宿在外的“鸞鳳”。她多次表明自己在家中過得平靜安然:“書生漫負(fù)憐才癖,妾在家中靜安怗”,書生們因為我有才華而憐惜我的身世處境,其實我在田家生活得很安靜。“縱教化為孤飛鳳,不到秦家弄玉臺,”即使是丈夫死去,成了單飛之鳳,也不會效秦穆公家的弄玉跟蕭史乘鸞升天,背叛丈夫與文人私奔而去。
由以上可見,賀雙卿的詩詞中有著對美好婚姻的向往,但這種向往只是她對來世的一種希冀,因為現(xiàn)實中她不可能拋棄世俗的貞潔觀念,大膽地和文人才子交往,所以她安于現(xiàn)狀,寧愿過著自認(rèn)為安靜的農(nóng)家生活。
賀雙卿把自己經(jīng)歷的不幸執(zhí)拗地歸結(jié)為宿命,她在《和白羅詩》(其五)中自認(rèn)命薄:“命如蟬翼愧輕綃,舊與鄰娥一樣嬌。”她自嘆命比蟬翼和絹絲還要薄,少女時代備受父母嬌寵喜愛,如今卻嫁到這樣的人家天天受折磨。在《與舅氏書》中她提到自己下輩子愿為男兒身:“兒則愿來世為男子身,參斷腸禪,說銷魂偈,足矣。”來世若是男兒身,禮佛參禪,這樣就足夠了。賀雙卿也深知,姻緣天注定,一旦姻緣定,那就不可能再改變,在《秋荷十首》(其十)中,她已經(jīng)屈服于命運:
香丸燒盡碧煙多,萍水姻緣簿豈訛。從此并頭分不得,裂紅裁翠補漁蓑。
賀雙卿善用比喻,這首詩用并蒂蓮形象地表現(xiàn)了自己與丈夫不能分離不得分離,人生如萍荷寄水,盡管不幸,卻也無可奈何。
賀雙卿深信命運不可改變,但她又希望自己能早日擺脫痛苦的處境,所以她通過禮佛誦經(jīng)來求得解脫。如《春從天上來·梅花》:“夜深偷誦《楞嚴(yán)》?;辍蛴^音稽首,摯遍靈簽?!币股盍艘粋€人偷誦《楞嚴(yán)經(jīng)》,排解內(nèi)心的苦悶。在觀音菩薩面前稽首卜問求福佑,不惜將所有的靈簽抽遍?!独銍?yán)經(jīng)》是著名的佛教經(jīng)典,核心教義是教人“遏欲防私”,“獎善誅淫”,賀雙卿認(rèn)為今生積德行善,那么來世定能得到解脫。這種狂熱的宗教情緒確實能緩解心中的痛苦,但這只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消極逃避,并不能改變丈夫和婆婆對自己的惡劣態(tài)度,她禮佛誦經(jīng)的方式反而遭到婆婆的反對,“元夜偶持《楞嚴(yán)經(jīng)》就灶燈誦之,姑出游歸,奪而罵曰:半本爛紙,秀才覆面上且窮死,蠢奴乃考女童生耶?!逼牌乓姷剿磿瑠Z了書并破口大罵:“半本破書,秀才讀了也還只是窮困到死,你這個蠢奴難道還想當(dāng)個女書生嗎?”力圖解脫不成,反而使自己陷入更大的痛苦,如此困境,何以擺脫?賀雙卿對自己的命運感到無能為力,受盡百般苦難凌辱欲皈依神佛以求解脫而又受到阻撓,這是才女賀雙卿的不幸,也是封建社會千千萬萬不幸婦女的縮影。
由上可以看出,賀雙卿的矛盾心理是極其復(fù)雜的,她的矛盾心理表現(xiàn)她欲掙脫現(xiàn)實而不得的極度無奈。丈夫和婆婆的行為縱使萬般刁蠻,但作為妻子和媳婦必須順從,所以她只將怨氣深藏于心,而不表現(xiàn)出任何怒色;她把詩作為最高潔的追求,即使饑餓難耐也不以詩易谷,對外人的無禮她也能表現(xiàn)得異常剛烈,但丈夫婆婆踐踏她尊嚴(yán)時她忍氣吞聲,極力討好;心有“才子佳人夢”卻麻痹自己田家生活平靜安然;一面已經(jīng)屈從現(xiàn)實,一面又渴望從命運的泥淖解脫。結(jié)合賀雙卿詩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可以發(fā)現(xiàn),她之所以產(chǎn)生這些矛盾心理,既有她自身性格的原因,也與當(dāng)時的封建制度以及宗教信仰有關(guān)。
關(guān)于賀雙卿的性格,史震林在《西青散記》中是這樣記述的:“雙卿性瀟灑,而意溫密,飄飄有凌云氣,無女郎鎖窄纖昵態(tài)?!笨梢?,賀雙卿是一位自然大方但又不失溫柔的農(nóng)家女子,她心思細(xì)膩,但又無深閨中女子的忸怩嬌柔之態(tài)。
也因為她性瀟灑,愛詩詞,所以在認(rèn)識史震林、段玉函等文人后,她的情思便被調(diào)動起來了,現(xiàn)存的39 首詩都是唱和酬贈文人士子之作。但當(dāng)段玉函在給她的唱和詩中表露出挑逗之意時,她便作詩嘲諷段玉函,不敢再與文人交往,“妾生長山家,自分此生無福見書生,幸于《散記》中識才子,每夜持香線望空稽首,若籠鳥之企翔鳳也。田舍郎雖俗,乃能婉轉(zhuǎn)相憐,何忍厭之!此生不愿識書生面矣?!辟R雙卿渴望和這些才子交往就如同籠中之鳥希望成為自由之鳳一樣,但自己家有丈夫,所以不敢再和書生有交集。賀雙卿瀟灑多情的性格讓她渴望能與文人有更多的交往,期待自己能擁有美好的婚姻,但善良的她還是不忍拋棄丈夫,跟文人私奔,所以她才陷入向往美好婚姻但又安于現(xiàn)狀的矛盾中。
賀雙卿美麗聰慧又知文達理,嫁個文人才子才算佳配,但因她出生農(nóng)家,到了該出嫁的時候,還是得遵循“門當(dāng)戶對”的禮教傳統(tǒng),嫁入一般的農(nóng)家。賀雙卿長到十八歲,父母聽了媒人的話,將她嫁給綃山周姓人家。媒人沒有告訴賀雙卿的父母,周家兒子大他們女兒十幾歲,目不識丁、性格暴戾,其母刁鉆跋扈的事實,賀雙卿不幸的生活也就開始了。
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思想反映在婚姻中則為妻子必須順從丈夫,不得違背。賀雙卿的丈夫粗劣暴躁,對妻子不知體恤,處處以“夫權(quán)”之威對她施暴,逼其勞作。如上文提到的賀雙卿丈夫在她舂谷時因為休息一會兒就被罰不準(zhǔn)吃午飯,婆婆因為賀雙卿煮粥時粥溢出來就扯她的耳環(huán),把耳骨都扯裂了。封建社會女子出嫁從夫,即使丈夫虐待自己,妻子也只能默默接受。在封建禮教這種無形的束縛下,賀雙卿即使對丈夫婆婆心有不滿,也不敢表現(xiàn)出任何怒氣,所以她的詩詞往往怨而不怒,讀來總讓人感到壓抑苦悶。封建社會的夫權(quán)制要求已婚婦女無條件地順從丈夫,賀雙卿顯然一直遵守著這個規(guī)矩,所以丈夫暴打她、嘲笑她,婆婆罵她“蠢奴”,踐踏她尊嚴(yán)時,她仍言笑晏晏,逆來順受,委曲求全。另外,封建社會的貞操觀要求已婚的女子必須忠于自己的丈夫,女子的貞操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所以在面對錢磐郎的挑逗時,她表現(xiàn)為凜然不可侵犯,維護著自己的尊嚴(yán)。
賀雙卿最先接觸佛教是小時候舅舅給她看佛家經(jīng)典《心經(jīng)》,《西青散記》卷二記載賀雙卿“能以一桂葉寫《心經(jīng)》?!狈鸾绦叛鍪侵钨R雙卿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是她屈從命運但又祈求解脫的原因。佛教講求因果輪回,今生去惡為善來生可得好報。賀雙卿也相信自己今生不幸是因為前世宿業(yè)未償,“此宿業(yè)也,未盡償,來生當(dāng)復(fù)不免,”宿命論讓賀雙卿甘于屈服命運,不做任何抗?fàn)?。《春從天上來·梅花》中,她把解脫痛苦命運的希望寄托于來世和觀音菩薩:“與蝶招魂,替鶯拭淚,夜深偷誦《楞嚴(yán)》……?;?,向觀音稽首,摯遍靈簽?!绷硗庥终埲水嬘^音相夜間膜拜,“乞張石鄰畫白衣大士,供清水,夜靜禮之?!边@種消極避世的思想其實是一種自我麻痹,對因果輪回深信不疑的賀雙卿,想用今生所受的苦來換后世美好的人生,以得到解脫。
由以上可以看出,賀雙卿瀟灑善良的性格讓她向往美好婚姻但又安于現(xiàn)狀;封建禮教的束縛讓她不滿丈夫婆婆卻怨而不怒,有嶙峋傲骨又不得不委曲求全;佛教思想的熏陶讓她在屈從命運時又祈求解脫。
賀雙卿是清朝底層社會中難得的女詞人,雖然她留存于世的詩詞并不多,但每一首都是對農(nóng)村生活的真實寫照以及內(nèi)心凄苦的由衷表達,她的詩詞代表著封建社會末期被壓迫農(nóng)婦的心聲,也是研究清朝后期底層婦女問題的歷史材料。本文通過分析賀雙卿的詩詞,發(fā)現(xiàn)賀雙卿的矛盾心理是復(fù)雜的,包括了時代背景和道德倫理諸方面。封建禮教的束縛讓她對婆婆和丈夫的百般折磨怨而不怒,久積于胸的幽怨使她的詩詞給人悲涼之感;瀟灑善良的性格造就了她的詩情,同時也讓她陷入該不該與文人交往的矛盾中;佛教思想的熏陶讓她渴望解脫的同時又相信命運本該如此。賀雙卿的矛盾心理含蓄地表達了她對現(xiàn)實的不滿,她的詩詞具有特殊的藝術(shù)價值和思想價值,這對于研究清代詞學(xué)以及婦女史都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