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振 凡 何 金 華
(江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大片國土淪喪,為逃避戰(zhàn)亂,大量民眾輾轉向后方遷徙。其中知識分子群體比例甚高,民國社會學家孫本文就認為西遷大移民中“高級知識分子十分之九以上西遷,中級知識分子十分之五以上西遷,低級知識分子十分之三以上西遷”[1]261。之后的學者也認為內遷人口是以“工商業(yè)者、知識屆人士、工人等占大多數”[2]77。目前,學界對抗戰(zhàn)時期內遷人口的研究已有較多系統(tǒng)的探討[3]。此外,學界也以內遷知識分子為群體,對其在后方的生存狀況進行了一些個案研究[4]。從學界研究的整體狀況看,對抗戰(zhàn)時期內遷人口的研究,主體思路和框架集中于遷徙的背景、過程以及影響等方面。而對八年全面抗戰(zhàn)中內遷人口心理狀態(tài)的研究則較為少見。
通常歷史中的人都不被作為直觀意義上的生命個體進行分析,而是被“轉化成為分析的特定視角和范疇”,更多的作為“機能的分析要素”[5]126。這樣的研究視角往往忽視了人作為生命體驗的本身,這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歷史進程中的復雜性與豐富性。因此,本文擬以時人的日記、書信、文集等材料為基礎,在學界已有的研究基礎上,對抗戰(zhàn)時期后方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作進一步考察。旨在更加生動地展現后方知識分子在動蕩年代,持續(xù)戰(zhàn)爭狀態(tài)下的心理狀態(tài),也為了解戰(zhàn)時整體內遷民眾的生命經歷提供一個剖面,從而更深入地思考抗日戰(zhàn)爭對中國社會與個體的深刻影響。
豐子愷追記自己內遷經歷時曾說,“人間以飄泊為苦,比之于蓬絮”[6]197。道出了內遷知識分子遷徙時的心理磨難,而這種心理磨難在抉擇是否內遷時就早已開始。遷徙意愿是遷徙行動的前提,情感因素與現實因素是影響遷徙意愿的兩個層面。首先在共同情感上,家鄉(xiāng)對個體是具有特殊意義的。逃離家鄉(xiāng)并不僅僅只是“場所”的告別,同時也意味著將失去家鄉(xiāng)熟悉的生活經驗、人際關系以及物質積累。如有學者以“文化的喪親之痛”作為比喻:“失去家園、社會關系、日常生活的意義,就如同失去父母、配偶和孩子?!盵7]324德文翻譯家朱雯在遷徙后方近一年后寫下了對故鄉(xiāng)的懷戀:“連嫠婦對于她已故的丈夫,孩提對于他才別的乳母,以及熱情的少女對于她契闊的戀人,也難以比擬于萬一?!盵8]57朱雯所表達出的對故鄉(xiāng)的眷戀,某種意義上就是個體對家鄉(xiāng)的一種共同情感。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如清華大學教授吳宓等人,在有明確的遷徙目的和職位保障的情況下,卻依然表達出了并不愿隨清華內遷的想法。吳宓在其日記中寫道,“似清華將在長沙籌備開學,校長欲諸教授往長沙集合云云。宓則決擬留平讀書一年,即清華實行開學,亦擬不往?!盵9]206日記中還記載“與公權談,公權意正與宓同,亦擬居平讀書一年,靜待后變。且言清華留平之約50教授,赴長沙者恐不逾20人云。”[9]213從這段記述看,包括吳宓在內的部分清華教授都缺乏內遷的意愿。而這也在朱自清的日記中得到了印證,“參加S.Y.之宴會,商談是否南遷,多數人寧愿留此?!盵10]483雖然吳宓后來還是選擇了內遷,但內心依然十分糾結。吳宓在日記中記述,“宓雖欲留平,而苦無名義及理由,以告世俗之人。今似欲留而不可,故決不久南下。”“宓雖欲茍安于此,亦不獲如己意以直行。人生誠苦哉!”[9]227在日記中吳宓表達的是一種對內遷的抗拒但又無可奈何的愁悶情緒。不難看出,作出向后方遷徙的決定本已是對內遷知識分子的一次心理煎熬。就如蕭邦奇所言:“前往一個沒有關系的世界,到處是陌生人和潛在敵人,可能比起其他文化中做出的同樣決定更具風險。”[7]322—323
其次,內遷意愿還表現在現實層面上,因為遷徙也需要具備充足的財力和體力。從財力上來說,錢財的充足與否直接影響到遷徙行動的實施。1938年聞一多計劃接妻兒到后方共同生活,但苦惱“你們全來,盤費太大”[11]294。同樣豐子愷在路上也曾擔憂:“老幼十五人,盤費只剩三百元,如何走的動!”[12]205因此,財力的多寡是影響民眾戰(zhàn)時抉擇的現實因素。財力之外,再次就是逃難的體力。清華教授浦薛鳳在1937年7月底原就打算立即南下,但考慮到妻子產后身體欠佳遂放棄。他在回憶錄里記述:“本擬立即動身南下,只因佩玉產后僅滿一月,能遲則遲?!薄皨雰簝H滿月,長途跋涉能免則免,能拖,則拖”。[13]8因妻兒在身體上尚不能經受內遷的艱苦,浦薛鳳即使有遷徙意愿也難以成行,最終在當年10月中旬獨自赴湘。豐子愷一家最終決定向后方遷徙后,也曾擔憂自己的岳母“年已七十,不勝奔走之苦”[12]207,遂打算將自己的岳母留在浙西的山中,托一位朋友照顧。聞一多在給妻子的信中也說:“我自己出門的本事本不大高明,再帶三個小孩,一個老媽,我?guī)缀鯚o此勇氣。”[11]249
從上述時人的日記、書信等材料所反映的情況看,內遷知識分子在遷徙前處于一種“逃與不逃”的矛盾心態(tài),而這種心態(tài)實質上也是一種現實羈絆。在情感上個體對家鄉(xiāng)的眷戀,家鄉(xiāng)對個體的特殊意義制約著內遷意愿的萌發(fā),現實層面上遷徙需具備的體力與財力又制約著內遷的最后決心。在這兩個因素的影響下,知識分子在實際遷徙前就面臨著“逃與不逃”的心理困境。
在實際開始內遷后,遷徙中各種不確定性風險所帶來的無助感、恐慌感,也讓知識分子在心理上時刻承受著恐慌和折磨。浦薛鳳尚屬幸運,遷徙時還能依靠火車,但一路日軍的轟炸和路上的擁堵、無序,讓他在遷徙中備受心理煎熬。當浦薛風聽到火車一日曾躲避空襲六七次時,他即感到“兩腿發(fā)酸”,“心中怦怦然”,或許是因為害怕,“是夜倨坐,未能合眼”[13]33。起初,浦薛風發(fā)現自己所坐座位緊接機頭,原以為“接近司機,消息更為靈通”。但是當他經歷過一次空襲后,知道“敵機專覓機頭作為目標”,他不由感到“心頭鹿鹿,汗流溢背”[13]35。當浦薛鳳一行行至長沙時,起初還有“相當安全感覺”,但在當月連續(xù)四日都入地下室躲避日軍空襲,他頓時覺得“吾國社會與一般社會宛如離根脫地,不復鞏固”。每次入地下室躲避,心理不免“咸顰首顰額,惶惶然感覺不安”[13]48。
朱雯在其報告文學作品《烽鼓集》中,對自己一路遷徙的心理狀態(tài)有著更切實的記述。遷徙時大家都“懷著焦急的心,巴不得馬上趕到安全的大后方”[8]18。但是戰(zhàn)時交通資源的緊張與各種不確定性,使朱雯一行在遷徙中呈現出一種焦躁感。朱雯在等不到船時寫道:“焦躁的烈火重復燃燒在我們的心頭,怎么辦呢,這樣一天天在山村中行乞?然而也惟有等待下去??!”[8]8在南昌準備出發(fā)去長沙時他形容自己像“吉普賽人似地流浪著,徜徉著,游蕩著,簡直有點無可奈何的情緒了”[8]22。在朱雯的記述中,可以窺見內遷知識分子在遷徙中的焦躁、無助情緒。相似,豐子愷在桂林追記自己內遷時的一次經歷時也說,“我嘗到了平生從未嘗過的恐怖,焦灼,狼狽,屈辱的滋味”[6]192。
內遷知識分子在遷徙中所經受的心理苦痛,也如時人所描述:“幸能逃脫的同胞,雖然肉體上可免直接受著踐踏,但是他們的顛沛流離,在精神上,所受到的苦痛,也是和身受辱刑的同胞一樣的難堪?!盵14]即使內遷知識分子在遷徙中不會面對戰(zhàn)爭的直接威脅,但是遷徙中那風聲鶴唳的情景,亦是一場心理煎熬,損耗著人的心力。
內遷知識分子顛沛流離到后方,心理上有抱著在后方暫時建立起新生活的期望。但事實是后方生活環(huán)境與生活水平的不斷惡化,貧困與疾病成了知識分子在后方揮之不去的陰霾,生存壓力使他們長期處于心理焦慮之中。1942年10月陳寅恪在給浙江大學歷史學家張蔭麟的挽詩中就寫道:“九儒列等真鄰丐,五斗支糧更殞軀?!盵15]34將知識分子“列等鄰丐”,道出了內遷知識分子生活的心酸。
讓內遷知識分子陷入貧困最直接的原因是戰(zhàn)時的通貨膨脹,1941年重慶批發(fā)物價指數比1937年增長了90多倍,1945年則比1937年增長了1 792倍[16]401。但是時人記錄的一些生活片斷或許比統(tǒng)計資料上的物價指數更為生動。浦薛鳳在描述戰(zhàn)時重慶的情況時就說:“一般公教人員而言,關于衣食住行四者,無一不屬困苦狼狽?!本鸵露裕瑑冗w知識分子一路輾轉流亡只能攜帶少許衣服,年復一年,則“新者已舊,舊者已破,破者已補,補者已捉襟見肘”[13]239。在昆明的西南聯大教授馮至也曾打趣自己,“百孔千瘡衣與襪,不知針腳為何下?!盵17]79同為聯大教授的鄭天挺在后方也曾為女兒的棉衣發(fā)愁,“連日甚寒,下午又雨,雯兒棉衣尚未成,彷徨無計?!盵18]759在食上,“戰(zhàn)前任何大學教授,必不會談到柴米油鹽醋,今則彼此見面常談柴米油鹽醋?!盵13]239聞一多在信中也曾說,“快一個月了,沒有吃茶,只吃白開水,今天到夢家那里去,承她把吃的不要的茶葉送給我,回來在飯后泡了一壺,總算開了葷。”[11]305再則是住的問題,浦薛鳳回憶戰(zhàn)時重慶一般公教人員所住不僅“因陋就簡”,并且一間房擠住一個家庭,或者一個小房間住有三四人是普遍情況[13]240。在戰(zhàn)時的昆明,房荒問題同樣突出,費正清目睹昆明教授們的生存狀況時,他感到了吃驚。清華大學的政治學家張奚若租住在“供滿靈位的大廳當中”,時任西南聯大圖書館館長嚴文郁租住在需要“越過補鞋匠攤位的頂樓房中”[19]223—224。這些生活片斷的記載,均揭示出后方知識分子在衣、食、住的基本生活問題上所面臨的窘境。
貧窮之外,疾病也是知識分子在后方長期面臨的問題。由于后方長期營養(yǎng)不足與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的惡劣,使知識分子頻受疾病的困擾。竺可楨在日記中頻頻記載自己的朋友、學生、同事受瘧疾、胃疾等疾病的困擾。他無奈感喟,“何病之多也”[20]6。陳寅恪在給友人的信中也常提及“家人多病,亦頗為累”[15]246。后方多病的原因一是因為生活困苦,營養(yǎng)不足。費正清就曾表達清華大學教授常因“營養(yǎng)不良而患病”[19]229。1943年陳寅恪在給傅斯年的信中則直白地說:“弟所患為窮病,須服補品,非有錢不能愈也,奈何奈何。”[15]94其次,后方衛(wèi)生條件與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也是其重要原因。竺可楨記載:“身上、頭上之虱,下等社會均人人有之。即學校中學生亦十之七八藏污納垢之所?!盵20]147他還將傳染病的危害直比于敵人的威脅,“傳染之可怕尤甚于敵機之炸彈也”[20]376??梢?,戰(zhàn)時后方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使后方知識分子頻受病痛的困擾。
貧苦與疾病所帶來的生存焦慮,直接影響到了知識分子在后方生活的心態(tài)與行為。最為常見的是變賣衣物,馮至的夫人記載他們“把隨身帶來的留聲機、照相機連同一切零件,以及結婚時法國朋友送我們的禮品都一件一件的賣掉了”[17]96。聞一多也在信中寫道:“前二三年,書籍衣物變賣殆盡,生活殊窘,年來開始兼課,益以治印所得,差可糊口。”[11]321從這兩段材料看,馮至一家變賣具有重要意義的結婚禮品,聞一多也不得不變賣衣物書籍,來緩解生活上的困窘,足見其經濟緊張所帶來的心理壓力。鄭天挺的一段記述,則更能說明經濟壓力給教授們心理上的重壓。1943年5月西南聯大的教師們曾草擬了一份涵件準備上報教育部,以求教育部改善他們的經濟狀況,涵件寫道:
近來本市物價上漲,情形異常險惡,六年以來同人等隨身衣物變賣一空,現狀已接近崩潰,前途更難設想。為此請求教育部改善待遇,以戰(zhàn)前俸給十分之一,乘當地物價指數為最低標準,俾學校得以保全。如教育部對此問題不能有解決辦法,勢難繼續(xù)維持[18]691。
并且當日日記還記載,“今甫、樹人……則皆謂以保護學校為第一要義。反對絕食、募捐、辭職一類行動”。據此,為了能夠使教育部改善教師的生活狀況甚有教師提出以絕食罷課的極端方式相抗衡。竺可楨也記載浙大教師“近來往往以爭薪為能事,數十元、百元均斫斫相爭,校量錙銖,亦以經濟狀況逼人太甚之故?!盵21]81聯大教師欲采取的極端行為,浙大教師的校量錙銖,反映出經濟狀況的緊張對原本衣食無憂的教授群體心態(tài)的影響至極,已到了斯文掃地,謂死爭利的地步。
陳寅恪給傅斯年的信則表現得更為直接,信中寫道:“弟目近日似略有進步,但全視營養(yǎng)如何而決定,營養(yǎng)之有無又以金錢之多寡為決定,弟此生殘廢與否,惟在此時期之經濟狀況,所以急急于爭利者,無錢不要,直欲保全目力以便工作,實非得已,區(qū)區(qū)之意,諒?!盵15]112陽翰笙的一段經歷則更表現了后方生存壓力下知識分子的絕望與無奈。1944年8月陽翰笙的父親去世,在考慮到是否回去為父親奔喪的問題時,他在日記里記載:
我坦白地告訴他們我內心的矛盾。我說我很想立刻回去,可是因為我一回去奔喪葬父,以今天的物價來說,便至少也得花費二十萬元才能勉強完事,在今天這種情形下,我連買藥的一兩萬元都成問題,哪能有這樣一大筆款子來用呢!然而如果我真不回去,對我父親,那簡直就是生不能養(yǎng)死不能葬,那又是何等深重的罪孽啊!因此,我很悲痛,我很矛盾,因為矛盾,也就使我不能得出一個較好的決定[22]296-297。
隔日他又在日記中記述道,“我既無錢財來葬父,又無自由去奔喪,一個人到了這種不幸的田地,悲慟之深重,真非筆墨所能述其萬一了!”[22]297因為經濟窘迫,在后方的陽翰笙竟不能為父親奔喪,陽翰笙將其形容為“深重的罪孽”,可以想見此時陽翰笙心理處于何等的悲哀與無奈。
后方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與戰(zhàn)時通貨膨脹的不斷加劇,后方沒能暫時成為知識分子的庇護所,反而生活是日漸艱難,使知識分子在后方長期處于生存焦慮之中。在這種長期的生存焦慮下,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在后方就逐漸開始發(fā)生了變化。
流亡后方的困苦現實與戰(zhàn)爭的曠日持久,使后方普遍處于一種苦悶的氣氛中。在這種氣氛下,后方知識分子逐漸顯露出一種對自身命運的迷茫與絕望感。1942年在后方流亡近五年的馮至在日記中記錄:“戰(zhàn)爭把世界分割成這么多彼此不通聞問的地方。兩三年來,到過這山上來的朋友其中已經有一些不能通音訊,而且有的已經死亡。對著和風日麗,尤其是對著風中日光閃爍著的樹葉,使人感到一個人對著一個宇宙?!盵17]94由此可看出身處后方的馮至精神狀態(tài)的孤寂。朱雯在描述自己后方生活時也寫道:
仿佛一場夢境,這一年的日子又在艱苦的流亡生活中逝去了。看著這一份撕剩一頁的日歷,心里不免浮起無限的惆悵。何嘗不是一個飄渺的夢呢,這個在我眼前逝去的年頭?時間永遠是一個謎:對于未來的日子,固然有點兒飄忽。便是過去的日子,看來也有點兒渺茫。甚至這個現實的今天,我覺得好象也并沒有把握[8]51。
惆悵、飄渺、飄忽也顯露出了朱雯同馮至一樣在后方心理的苦悶與對生活的悲觀。
而這樣的心態(tài)在時人的日記中屢有表現,吳宓曾在日記里感嘆“瞻念前途,憂心如焚”[23]77。更為可駭的是他在日記中還表達過想要自殺的悲觀厭世情緒,“近來恒想到死,且以死去為樂。恐吾之壽命垂盡矣!”[23]163而大學教授自殺也確在后方發(fā)生過。竺可楨曾在日記里記錄,“據云復旦大學教授洪深月薪250元,不能養(yǎng)活其一家四口。至于飲紅藥水以自盡。結果洪夫妻遇救,而一子斃命,可云慘矣!”[21]23此事件在當時屢有報道,從報道中得知洪深自殺是因為生活困苦,愛女又患肺疾無錢醫(yī)治,心灰意冷,遂窘困自殺[24]。1943年3月梅貽琦的母親不幸去世,梅貽琦在日記中卻說:“目前戰(zhàn)局如此,今后之一二年,其艱苦必更加甚,于今解脫,未始非老人之福?!盵25]64可見知識分子在心理上對前途的惆悵。葉圣陶在七七事變后的第四年也在日記中寫道:“與日本交戰(zhàn),今日滿四年矣,后更須幾時,結果復如何,殊不可知。”[26]314在這種普遍對前途感到惆悵、迷茫的氣氛下,就不難理解后方知識分子在心理上漸漸呈現出的對自身命運的絕望感。
陽翰笙的一段日記,則淋漓盡致地呈現了知識分子在后方心理狀態(tài)的變化,他寫道:
這次去城市,目擊文化界的現象,使我感慨特多。許許多多的文化人都失去了抗戰(zhàn)初期的生動潑辣的精神,大都陷入了極度的苦悶狀態(tài)中。有的常常愛醉酒,有的常常亂發(fā)脾氣,有的無緣無故地對愛人痛苦,有的不管在什么地方一碰著人就大發(fā)牢騷,有的甚至打老婆,娶戲子,濫賭狂喝,好像從一個常態(tài)的人竟變成了一條變了態(tài)的獸去了的樣子。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誰使這些國族的精英變成了這種可怕的光景???[22]159
這段日記寫于1943年5月,已是抗戰(zhàn)的第六年,知識分子遷徙到后方近五年左右。五年的光景讓他們從抗戰(zhàn)初生動潑辣的精神狀態(tài)陷入了極度苦悶中,在生活上也變得紛亂,甚至是染上惡習。從這段材料分析,此時后方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已經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陽翰笙還記載戰(zhàn)時的話劇《重慶二十四小時》意外地得到很多觀眾的喜愛,他分析其原因認為是該劇充滿了“出氣主義”,因為“在這悶人欲死的后方,只要能夠當場‘出氣’,小市民們自然就會哈哈大笑的了”[22]24。從這段記述看,后方市民喜歡“出氣主義”的戲劇,那他們自身或許就處于內心苦悶、壓抑的心理狀態(tài)。因此,不難推測后方應該是普遍存在悲觀、苦悶的情緒。
上述知識分子心態(tài)的變化,還尚處于個人的情感范圍內。而后方國民黨腐敗的現實,則將知識分子自身心態(tài)的變化進一步推向了對國民黨政權認同感的疏離??箲?zhàn)之初,大多數人甘愿背井離鄉(xiāng)隨“國府抗戰(zhàn)”,本想“可以洗滌多年來的民族恥辱,大家情緒高漲,不惜付出任何犧牲”[17]63。抗戰(zhàn)時期曾在西南聯大任教的英裔作家羅伯特在日記里就記載,“南京戰(zhàn)役之前,人們對這場戰(zhàn)爭懷有極大熱忱,對政府信心十足。那時,有一熊熊的精神之火燃遍全國。人們深信,中國會站起來,真正的革命會在戰(zhàn)爭所孕育的同仇敵愾的烈焰中誕生。”即使大批知識分子輾轉流徙,“忍受挨餓,衣著襤褸,走遍了整個中國大地,都為自己所遭受的苦難而感到欣慰?!盵27]278但是這種精神并沒有一直持續(xù),反而在后方逐漸轉變成了對國民黨的抱怨、指責。
鄭天挺在日記中記述:“今日財政上種種政策,凡利于國而無害于少數富人者,能實行。利于大眾,利于國家,而有害于少數富人者,必不能實行?!盵18]759時任中央大學教授的朱希祖也在日記中對政府屢有怨憤:“官僚家屬奢侈亦駭人聽聞。”“貪官污吏盈朝而國不亡,實未前聞。監(jiān)察院委員充耳不聞,噤若寒蟬,直比為朋奸矣?!盵28]1032馮至也在其《伍子胥》的后記中寫道:“當時后方的城市里不合理的事成為常情,合理的事成為例外,眼看著成群的士兵不死于戰(zhàn)場,而死于官長的貪污,努力工作者日日與疾病和饑寒戰(zhàn)斗,而荒淫無恥者卻好像支配了一切。”[17]98鄭天挺、朱希祖、馮至都是隨高校內遷的知識分子,他們對國民黨的指責頗為激烈,但同時期國民黨政府高官也對后方政府的腐敗屢屢抱怨,則說明知識分子的抱怨、批評并不是他們個人主觀化的情緒表達,而是后方社會的現實。唐縱就記載,“現在還在資本家官僚者把持得勢之時,凡是違背他們利益時,任何主張意見,均無法實施?!盵29]186在抗戰(zhàn)勝利的前一年他還在日記中寫道:“在東南走私經商的不是黨政機關就是軍隊,今日犯科作奸的都是有力量的人,如果不能徹底有所改革,社會真是不可收拾。”[29]439唐縱作為蔣介石侍從室組長,此時對國民黨的觀感尚且如此,那社會其他群體則不言而喻。
并且,對政府的指責、抱怨不僅僅只是在時人的個人記述中,在1944年前后這種指責、抱怨已經公開化。1944年《時代記錄》雜志特別推出一期“公教人員自述特輯”,公開批評政府。一位教授作《教授十不歌》以自嘲的方式指責政府,該文寫道:
一付苦臉,不笑。兩條瘦腿,不停。三本破書,不舍。四季西裝,不換。五口米貼,不飽。六門親戚,不靠。七課連堂,不多。八面兼課,不夠。九面設法,不笑。十年窗下,不妙[30]。
1944年12月《大公報》也發(fā)表社論批評貪污腐敗、毫無操守的政府官僚,“我們抗戰(zhàn)所以那么艱苦,到現在還難關重重,一大部分原因,就因為有這類官僚在那里鬼混的緣故”[31],指出政府“貪污中飽松懈茍且等等毛病,都表面化,嚴重化”[32]。
在長期流亡后方的困苦現實中,知識分子不僅僅顯露出了對自身命運的迷茫與絕望感;加之國民黨的腐敗,也將這種心態(tài)進一步延伸到對時局的失望與對國民黨的怨憤。內遷知識分子由抗戰(zhàn)初對國民黨的熱忱與認同,再到抗戰(zhàn)中后期對國民黨的屢屢指責、抱怨一定程度上就反映了知識分子心態(tài)的逐漸變化。
內遷知識分子心態(tài)的變化,在當時就已產生了直觀的影響。在時人的記述中被概述為“中產階級的殞落”,“有識之士的思變”。唐縱在1941年就注意到,“社會在動了,青年們的苦悶和怨望,在無數的聚餐會座談會中顯示出來。街上到處的拍賣行,更是露出中產階級和士大夫們殞落的苦象,事雖小,問題卻大?!盵29]188葉圣陶與張治中分別作為知識分子、國民黨高官的代表也對此現象作了詳盡的闡述,葉圣陶認為:
國家的盛衰,國運的隆替,都系于中上層的知識分子。在中國,因為文盲特多,公職人員和自由職業(yè)者(包括工程師、會計師、律師、記者等)對于國家的貢獻和影響尤其大;現在除了極少數的例外,都已經憔悴,消瘦,生病,甚至于死亡。說得具體一點。??啃浇疬^日子,而又沒有枉法經商、旁行斜上的正常階層,都已經掙扎得很吃力,油干燈熄,等待著那個并不遙遠的末日。從他們本身來說,容或是求仁得仁,不以未發(fā)國難財而引為遺恨;從國家的立場來看,這個損失未免太大,情況也實在太可慮了[33]331。
葉圣陶在這段闡述中,提到了中上層知識分子對國家的重要性。同時說明了知識分子在抗戰(zhàn)期間群體性的頹唐將是對國家的損失。此時駐華的美國《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也觀察到通貨膨脹所引發(fā)的生活困苦掃蕩了城市和大學里中產階級“所有的忠誠”[34]161。據此,不管是政府組織內的政府高官,還是知識分子,又或是駐華人員,都意識到了抗戰(zhàn)中內遷知識分子低落的氣象。
張治中在1941年與1943年對國民黨的政治、黨內風氣提出過書面的陳詞,其中關于知識分子的低落及此時社會人心的變動有細致的闡述。他在1941年的陳書中說:“竊以此時一般人士,對國家政治之觀感,類成麻痹狀態(tài),失望愈多,怨言愈多?!盵35]281在1943年的陳書中他又指出:“現在有識之士,莫不痛感當前之人心,已越過‘望治’之界限轉而‘思變’,此種心理之形成,實由于對現實過度之失望?!盵35]286這里張治中指出了人心思變的局勢與可能的后果,而后方困苦的現實則是心理變動的原因。1944年12月昆明《自由論壇》也公開發(fā)表社論,認為國民黨的腐敗將“腐化到作戰(zhàn)的中產,知識分子放棄主持正義,督責政府的責任,輿論寂然,衹馀消極的喟嘆”[36]。
在抗戰(zhàn)中后期時人的私人記述中,則進一步顯現了知識分子心態(tài)的低落。內遷知識分子因抗戰(zhàn)而流亡后方,那抗戰(zhàn)勝利后本應是“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的豪情。但在時人的記述中,不但沒有出現抗戰(zhàn)勝利后一切都解脫的激情,更多的是對現狀的麻木與對戰(zhàn)后的憂慮。葉圣陶在1945年8月10日寫道:“日本雖敗,而我國即非勝利。庶政皆不上軌道,從政者無求治之誠心,百端待理,而無術以應之,去長治久安,民生康樂,為期固甚遠也。”[26]739對抗戰(zhàn)勝利后的前途感到并不樂觀,隔日他又在日記中記述:“諸友聞昨夕之訊,類多不成安眠。思念已往,瞻望未來,憂思正多,歡欣尚遠,宜期如此?!盵26]739此處諸友,說明對前途的憂慮尚不只是他個人的感受,葉圣陶的朋友多為知識教育界人士,因此可推測此種情緒蔓延的群體。吳宓在戰(zhàn)后與朋友談及時局時也說:“民德何衰落,國魂早喪亡?!盵23]495羅伯特則直接點明抗戰(zhàn)并沒有將民眾從苦痛中解救出來,他在日記里記述:“令人痛心的腐敗現象依然存在,悲慘的景象和動蕩的情緒依然隨處可見”。[27]741羅伯特記載的地方是昆明,此時在成都的葉圣陶也有相似的記載?!八娦辛薪砸律啦徽?,雜以小兒甚多,與新年間游行無異。如此慶祝,實可傷慘?!盵26]741陳寅恪在聽聞日本投降后也表現出的是一種喜憂參半的心態(tài),他在詩中寫道:“念往憂來無限感,喜心題句又成悲?!盵15]49抗戰(zhàn)勝利后時人所表達出的消沉情緒恰與張治中陳書中所說的“麻痹狀態(tài)”“無限彷徨之情緒”[35]286相印證。
更為警醒的是,此時有的知識分子并不認為是國民黨自身取得了抗戰(zhàn)勝利??箲?zhàn)勝利前夕,日本發(fā)動豫湘桂戰(zhàn)役,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國民黨的腐敗無能暴露無遺。吳宓在日記中記述:“此次豫湘戰(zhàn)敗,至于不支,全由將帥走私營利自肥,兵士長受剝削,病餓死者累累。以故士無斗志,望風奔潰?!盵23]283將戰(zhàn)爭的失利歸結為國民黨軍隊的腐敗。葉圣陶也嘲諷國民黨牽累了盟軍的整體局勢,“外瞻歐洲與太平洋,則盟方節(jié)節(jié)勝利。我不克與配合,致成牽累,何以對己,何以對人?!盵26]626聞一多也曾對羅伯特說:“我們心里也清楚,我們對于贏得這場戰(zhàn)爭并沒有什么功勞?!辈⒈磉_了對內遷戰(zhàn)略的質疑,“打一開始戰(zhàn)略上就有錯誤,遷逃到四川從來就是一種冒險行為?!盵27]279
內遷知識分子在后方表現出的低落氣象,使知識分子早已沒有了抗戰(zhàn)初期的熱忱,轉而在抗戰(zhàn)中后期顯現出“思想與行動的逐漸衰退”[19]223。后方知識分子心態(tài)的衍變既是自身心理創(chuàng)傷的反映,從時局上來說,也逐漸表現出了對國民黨政權認同感的疏離。
“史學便是史料學”,申明了史料對于歷史研究的基礎性。而時人的日記、書信、詩文等所記錄下的文本,實際也是當事人的一種心態(tài)體驗。這給以心態(tài)史為視角的研究提供了史料支撐,從而“將歷史的觀察深入到無法直接探知的精神和心理層面,解釋人們的動機、情感、及其細微的變化”[37]?;谶@種研究理念,本文圍繞后方知識分子的遷徙經歷與流亡后方的疾苦,從心態(tài)層面探討了他們在戰(zhàn)時心態(tài)的衍變及影響。
抗戰(zhàn)時期后方知識分子心態(tài)的變化以及戰(zhàn)后政治立場的轉變學界早有注意。學界主要認為這種變化與轉向是源于戰(zhàn)時通貨膨脹所帶來的連鎖反應[38]。通貨膨脹固然是造成后方知識分子心態(tài)轉變的現實原因,但如勒高夫認為,心態(tài)史“是各種對立因素的較切點,各種對立因素系指個人與集體、長時段與當天、無意識與有意識、結構與時局、個別與一般”[39]270。這啟發(fā)我們的研究也需要去探討在某一歷史時期物質環(huán)境與人的意識和心態(tài)的關聯問題。
因此,本文認為內遷知識分子遷徙時所經歷的心理苦痛與長期流亡后方的心理磨難也是其戰(zhàn)后轉變的一個重要因素。因為內遷不僅僅是空間尺度上的移動,也是知識分子在心態(tài)上的一次流亡。從內遷抉擇的心理困境、遷徙時的心理磨難、再到后方長期的生存焦慮,知識分子的生活與心理都長期處于一種不安狀態(tài)之中,與戰(zhàn)前知識分子舒適的生活形成極大的反差。而個體的行為又受其情感、心理狀態(tài)的驅動、牽引,所以在現實環(huán)境之下,心理因素也應是內遷知識分子轉向的重要因素。
心態(tài)衍變的結果,使內遷知識分子最終趨于一種個體“失序”[40]狀態(tài),即“個人對社會依附感的斷裂”[41]。一部分人對政府不再抱有期待,如竺可楨記載自己的朋友,“仍欲赴美國,據其經驗,謂社會上貪污太多,故易灰心云”[21]52。而另一部人則開始尋求變革,因為“八年后的今天,他們已經真正認識了現在社會的不合理”[42]。也如清華教授李濟同、費正清所說:“他表示知識分子并不介意挨餓(所有人都在挨餓),他們只是希望被動員起來,希望所有階層能夠團結在一起。但是他們看到的卻是上層人士過分的鋪張浪費和各種不公平現象。因此大量的知識分子迷失方向,其中一些快要死去,另一些則將變成革命者?!盵19]288
八年全面抗戰(zhàn)的勝利,是近代以來對中國極富意義的一個轉折點。但對國民黨來講,或許也是一個開始衰敗的轉折點??箲?zhàn)初期因為堅持抗戰(zhàn),國民黨所建立起來的廣泛認同,在飽受磨難以及后方赤貧化生活的煎熬后,對國家極具影響與貢獻的知識分子群體大為失望。國民黨并沒有通過抗戰(zhàn)持續(xù)凝聚社會人心,八年全面抗戰(zhàn)反而使中國社會國貧民乏,精神疲敝。黃炎培于1943年就說:“中華元氣,凋敝已極,逐寇難,寇去而有以善其后則尤難?!盵43]194同時,長期流亡后方的疾苦經歷對知識分子亦是難以愈合的心理創(chuàng)傷。國民黨敗退大陸前夕,一部分知識分子并沒有再隨國民黨轉移,而這樣的選擇許紀霖就認為并不是知識分子的“政治選擇”,也不是他們對“新政權有多少認識,實在是國民黨讓他們傷心了,不愿為它而陪葬”[44]225。加拿大學者戴安娜·拉里也認為選擇留下來的人他們并“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但是卻認定將來的日子一定比他們才剛經歷的歲月更好”[45]339。浦江青在日記中記載自己選擇留下來,即因為“不愿再有遷動的狼狽情形”[46]224。這既是內遷知識分子心態(tài)衍變所導致的“失序”結果,也是戰(zhàn)爭對內遷知識分子所造成的隱性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