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梅
(上饒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江西 上饒334001)
文學創(chuàng)作中運用典故的表現(xiàn)手法由來有之,讀劉勰《文心雕龍·事類》可知,而廣泛、綜合運用經(jīng)、史、子、集等典故別開天地者,當屬辛棄疾。對辛棄疾詞中的用典,前人有大量的論述,或探討辛詞的用典原因,或論述辛詞的用典作用,或總結辛詞的用典藝術,成果不一而足。在筆者看來,辛詞用典表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習慣性思維。
所謂“辛詞用典的習慣性思維”,指的是辛棄疾將典故作為一種特殊的語匯和語言現(xiàn)象,運用時呈現(xiàn)出一定的習慣性與規(guī)律性的思維定勢,典型地表現(xiàn)為典故類聚。典故類聚不同于典故堆砌,“類”即類比,也就是《文心雕龍·事類》中所言“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1]338;“聚”就是多個典故聚合?!暗涔暑惥邸笔侵笇⒛撤矫嫦嗤牡涔示倪x擇,集中在一起,將古今同類人與事通過聯(lián)想、暗示、暗喻等思維方式形成對接,從而暗示詞作的創(chuàng)作背景、內容及情感等。
讀者通過對辛詞典故類聚這一習慣性思維的解析,可以解讀稼軒的人生行跡,推知當時的創(chuàng)作情境,探尋稼軒的內心世界。這里,典故是工具,是載體,是媒介,可以為讀者提供認識和了解作者潛在的、隱含性的信息??梢哉f典故類聚是辛棄疾獨特的敘事寫心之法。
典故類聚,或切合人物姓氏,或切合人物身世遭遇,或切合人物所處地點,或切合人物所歷事件;有時只是單一類型的典故聚合,有時則是復合類型的典故聚合。典故類聚主要類型有二:紀實敘事型和婉曲寫心型。
辛棄疾不少詞作的用典往往給人紀實之感,詞中單一或復合的典故類聚,透露出辛棄疾不為人熟知的某些生平行跡與事略,為讀者開啟了一扇深入了解辛棄疾及其詞作的窗口。
用典切合人物姓氏,是古人創(chuàng)作通例,雖非辛棄疾獨創(chuàng),但疊用數(shù)個切合人物姓氏的典故,則是辛詞的特色。通過這樣的典故類聚,讀者能印象深刻地推知辛棄疾的交游。如《破陣子·為范南伯壽》中“擲地劉郎玉斗,掛帆西子扁舟”[2]63,連用范增、范蠡典,以同姓“范”切合壽主,形成類比。范增是楚漢相爭時項羽的謀士,范蠡是吳越爭霸中越王的功臣,用二“范”喻范南伯,寫出了范南伯的志向,既贊頌了人物,也交代了兩人的知己關系,典故類聚巧妙而雅致。據(jù)劉宰《故公安范大夫行述》:范南伯名如山,其妹嫁稼軒。南伯“豪杰”,“志在經(jīng)理中原”,稼軒與之“相得甚”[2]26。
在辛棄疾的題贈詞中,這樣用典的習慣性思維幾為常態(tài)。《滿江紅·漢水東流》是贈別詩,上片“人盡說君家飛將”“結發(fā)賦從戎”,連用《史記》《漢書》中李廣“漢之飛將軍”與“結發(fā)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兩典,可推知友人姓李,并能知曉其胸有抱負且頗有軍事才能[2]45?!顿R新郎·濮上看垂釣》以嚴子陵、嚴君平比友人嚴和之。鄧廣銘先生箋注該詞時說“(嚴和之)事歷未詳”[2]523,但通過典故類聚可推知嚴和之應是一位隱居高士,該詞詞序亦可證。序云:“(嚴和之)以嚴本莊姓,取蒙莊、(嚴)子陵四事:曰濮上、曰濠梁、曰齊澤、曰嚴瀨,為四圖,囑余賦詞。余謂蜀君平之高……故余以謂和之當并圖君平像,置之四圖之間,庶幾嚴氏之高潔備焉?!盵2]523
辛棄疾用典的習慣性思維,客觀上還可以為讀者提供他的不少生活信息。如《鷓鴣天》:
樽俎風流有幾人,當年未遇已心親。金陵種柳歡娛地,庾嶺逢梅寂寞濱。
樽似海,筆如神。故人南北一般春。玉人好把新妝樣,淡畫眉兒淺注唇。[2]54
該詞與其他三首《鷓鴣天》,鄧廣銘先生將其系年于淳熙五年(1178),認為是辛棄疾自豫章赴行在途中所作。據(jù)詞作上片一二句,該詞當是酒宴與好友別離之作。酒宴上的好友是誰? 詞作未交待,鄧廣銘先生的箋注也沒有指出。但是通過“典故類聚”這一敘事話語,我們可以推斷出其友人姓張。
試看:詞中上片“金陵種柳歡娛地”,用“張緒柳”的典?!赌鲜贰埦w傳》載:“劉悛之為益州,獻蜀柳數(shù)株,枝條甚長,狀若絲縷。時舊宮芳林苑始成,(齊)武帝以植于太昌靈和殿前,常賞玩咨嗟曰:‘此楊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時。’”[3]“庾嶺逢梅寂寞濱”,“庾嶺”在江西南部。嶺上多種梅樹又稱梅嶺,是唐張九齡開元四年(716)所開鑿。
兩個典故涉及張緒和張九齡,可以說是典故類聚,從用典切合人物姓氏這一習慣性思維推斷,該詞傳遞出的信息就是:辛棄疾當時酒宴上的友人姓張,他如“二張”一樣,談吐風流,舉止文雅,才思泉涌。詞作從酒宴寫起,寫兩人不相識時的神交,寫相識之后的歡娛,設想別后的寂寞,最后又回到酒宴。詞作將一段友情寫得跌宕起伏。
四首《鷓鴣天》寫于同時,張姓友人可能就是第一首詞序中所說的“張子志提舉”,惜無更多張子志的資料,無從坐實該推斷。盡管如此,“典故類聚”還是敘述了一段友情佳話,為我們提供了辛棄疾的一個人生片段。
辛詞典故類聚還常常切合詞人的創(chuàng)作地點,詞中典故往往與所處地點高度關聯(lián)?!赌钆珛伞の骱腿隧崱吩~中所用典故基本上切合“西湖”,這主要體現(xiàn)在詞下闋的三個典故:林逋孤山之典、蘇軾望湖樓之典及王獻之桃葉渡之典。孤山、望湖樓均在西湖,不難解釋。桃葉渡不在西湖而是在南京,它是如何與西湖產(chǎn)生關聯(lián)的呢? 應該說,王獻之與桃葉的愛情、白娘子與許仙的愛情都離不開“橋”,辛詞“斷腸桃葉消息”無疑是將桃葉渡比作了西湖的斷橋。三個典故參差錯落,重在寫友人的豪飲:處士風流不再,望湖樓醉飲可追,斷腸愛情休問。
辛棄疾這種用典習慣性思維,往往賦予典故一種紀實之感,因而,典故也或多或少透露出辛棄疾的創(chuàng)作情境,從而為讀者開啟了一扇了解辛棄疾人生行跡的窗口。如《酒泉子·流水無情》可以推知詞作創(chuàng)作地點,從而提供作品編年的佐證:
流水無情,潮到空城頭盡白,離歌一曲怨殘陽。斷人腸。
東風官柳舞雕墻。三十六宮花濺淚,春聲何處說興亡。燕雙雙。[2]38
詞中所有典故皆切合“金陵”這一地點?!俺钡娇粘穷^盡白”化用劉禹錫《金陵五題》中的“潮打空城寂寞回”[4]172;“三十六宮花濺淚”化用駱賓王《帝京篇》中的“漢家離宮三十六”[5]186;“春聲何處說興亡”化用周邦彥《西河·詠金陵》中的“如說興亡斜陽里”[6]。典故顯然是在詠金陵,駱賓王的《帝京篇》雖然詠的是長安,但其中有“未厭金陵氣,先開石槨文”[5]195的警示之句,與金陵還是有關聯(lián)的。
該詞寫作時間不能確定,但根據(jù)辛棄疾“典故類聚”這一習慣性思維可推知,《酒泉子》應是辛棄疾在金陵時感慨興亡的詠史之作。
同樣,根據(jù)辛棄疾用典的習慣性思維,《摸魚兒·觀潮上葉丞相》也可以提供作品編年的佐證:
望飛來、半空鷗鷺。須臾動地鼙鼓。截江組練驅山去,鏖戰(zhàn)未收貔虎。朝又暮。誚慣得、吳兒不怕蛟龍怒。風波平步??醇t旆驚飛,跳魚直上,蹙踏浪花舞。
憑誰問,萬里長鯨吞吐。人間兒戲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馬素車東去。堪恨處。人道是、屬鏤冤憤終千古。功名自誤。謾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煙雨。[2]39
與《酒泉子·流水無情》不同的是,該詞寫“杭州觀錢塘潮”,用典不僅僅是切合“杭州”這一地點,還切合“觀潮”這一事件。詞中南朝梁錢武肅王修捍海塘之典、吳越爭霸中伍子胥死后乘白馬、范蠡功成后泛湖典均切合地點;而“截江組練驅山去,鏖戰(zhàn)未收貔虎”“誚慣得、吳兒不怕蛟龍怒”“萬里長鯨吞吐。人間兒戲千弩”等化用蘇軾《催試官考較戲作》、范仲淹《和運使舍人觀潮》、左思《吳都賦》、蘇軾《八月十五日看潮》等作品中的語典則切合“觀潮”之事。典故與杭州、與錢塘潮相關,辛棄疾有意識地將這些典故用在作品中,暗示了作品的創(chuàng)作情境——杭州觀錢塘潮。
鄧廣銘先生將該詞編年系于淳熙二年(1175)辛棄疾在杭州擔任倉部郎官之時。辛棄疾用典切合事件、地點的習慣性思維,可為這個編年提供部分佐證。
從上面詞作的典故類聚分析可以看到,辛棄疾的用典往往與他當時所在地有關,也與當時事件有關,這種用典習慣性思維頗有紀實的意味,對于解讀其作品、了解其生平不無裨益。試看《念奴嬌·書東流村壁》,詞作是辛棄疾輾轉仕宦,途經(jīng)安徽東流時的一首懷人之作。所懷何人,不能確指。但若從辛棄疾用典的習慣性思維分析,典故切合情事,大致可推知辛棄疾年輕時的一段戀情。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jié)。刬地東風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經(jīng)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fā)?[2]52
詞上片“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jié)”既是化用李煜《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7],又暗藏“人面桃花”之典。“樓空人去”化用蘇軾《永遇樂·夜宿燕子樓》詩句“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8]209,詠唐代張愔與關盼盼之事。兩個典故寫的都是美麗而傷感的唐代愛情故事,崔護清明郊外巧遇佳人,第二年重訪,佳人卻已然不知何處去,唯有桃花笑春風。關盼盼是徐州刺史張愔的愛妾,倆人曾在燕子樓上看日升日落,在樓邊溪畔緩步慢行,張愔去世后,燕子樓風光依舊,關盼盼卻不復歌舞,獨居燕子樓十年。
辛棄疾通過典故類聚,自用兩段美麗的愛情故事比身世,敘述了早年一段美好的情感經(jīng)歷,也暗示了物是人非的情感傷痛。
下片“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化用黃庭堅《沁園春》中詞句“鏡里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見伊”[9],詞寫女子與戀人分離后的相思之情?!耙矐@問:近來多少華發(fā)?”化用蘇軾《念奴嬌》詩句“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8]357,更有蘇軾《江城子》“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8]136之感,寫別后的刻骨相思與人生滄桑。兩處用典著力寫相思,抒發(fā)的是當下故地重游的思念之情。
辛棄疾早年的這段戀情已無史料記載,但讀這首詞,細細剖析其用典的習慣性思維,真可以讀出一段傷感而唯美的柔情。
辛詞寫心型典故類聚主要有兩類。其一是復合類型典故類聚,在敘事、題詠時,常常將切合事件、地點、時間、人物等的相關典故同時聚集在一起,在紀實中暗含自己的內心情感;其二是隱喻式的典故類聚,即將主題相同的典故聚集在一起,采用香草美人手法,以典故中的人物自比,委婉含蓄地展示自己的心路歷程。
前文說典故類聚有切合人物姓氏的,有切合所處地點的,有切合事件的,有切合主題的,復合類型典故類聚至少包含上述類型中的兩種,甚至更多。稼軒詞的抒情色彩較濃,詞中典故類聚更多地表現(xiàn)為復合類型,前文所提《摸魚兒·觀潮上葉丞相》《念奴嬌·書東流村壁》其實均為復合類型的典故類聚?!睹~兒》有切合“觀潮”事件的典故類聚,有切合“杭州”地點的典故類聚。切合地點的典故選取伍子胥與范蠡,頗有壯志難酬意味?!赌钆珛伞穭t是切合“愛情”事件與“相思”主題的復合類型典故類聚,在敘寫早年的戀情中抒發(fā)了當下的思念之情。在敘事中抒發(fā)心曲的復合類型的典故類聚以《滿江紅·漢水東流》較為典型:
漢水東流,都洗盡,髭胡膏血。人盡說,君家飛將,舊時英烈。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想王郎,結發(fā)賦從戎,傳遺業(yè)。
腰間劍,聊彈鋏。尊中酒,堪為別。況故人新?lián)恚瑵h壇旌節(jié)。馬革裹尸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但從今,記取楚樓風,裴臺月。[2]45
這是一首送別詞,詞中有切合人物姓氏的典故類聚,知友人姓李,前文已述,不復贅言。據(jù)“故人新?lián)?,漢壇旌節(jié)”,可知友人當是受命奔赴軍營擔當重任,因“漢壇”典說的就是漢高祖劉邦曾在漢中筑壇拜韓信為大將。
與此相關,詞作密集出現(xiàn)了切合戰(zhàn)爭與軍事的另一類典故,這類典故有事典:李廣戰(zhàn)匈奴、王粲賦《從軍詩》、馮諼彈鋏而歌、韓信漢中拜將、馬援馬革裹尸。其中,李廣、韓信、馬援均為漢代著名戰(zhàn)將,都曾在北方征戰(zhàn),典故又切合“北方”這一特定地點,有著特定意味。王粲自建安十四年(209)至建安二十二年(217),曾六次隨曹操出征,寫有《從軍詩》(1)王粲于建安十四年(209)、十七年(212)、十九年(214)、二十一年(216)隨曹操南征孫權;建安十六年(211)西征馬超;建安二十年(215)西征張魯。鄧廣銘先生認為:“是行也(征張魯),侍中王粲作《從軍詩》五首以美其事”,(王粲)“避董卓之亂而至荊州依劉表,其《從軍詩》即在荊山所賦”。詳詩意,鄧先生對《從軍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及創(chuàng)作地點的注釋有待商榷。,詩歌表達了建功立業(yè)的理想,詞中是借王粲典寫友人殺敵立功的志向。馮諼長鋏典似乎與戰(zhàn)爭、與北伐抗金無關,實則猶有可說之處?!恶T諼客孟嘗君》中馮諼三歌“長鋏歸來乎”[10],意欲有所作為。長鋏為兵器,辛棄疾是借馮諼歌“長鋏歸來乎”為友人壯行并對友人建功寄予厚望。
詞中尚有語典“金城”“玉帳”“蛾眉”“伐性”“論兵”等?!敖鸪恰薄坝駧ぁ被妙佒啤队^我生賦》“守金城之湯也,轉絳宮之玉帳”[11]537,“玉帳”為兵書,該典是對友人軍事才能的稱頌?!罢摫钡涑鎏K軾《浣溪沙》“論兵齒頰帶風霜”,依然是對友人才能的肯定?!岸昝肌薄胺バ浴?,典出枚乘《七發(fā)》“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12]1560,辛棄疾用此典是對友人的規(guī)箴,目的是希望友人以抗金大業(yè)為重,不要貪圖享樂。
上述“典故類聚”傳達出的信息如下:李姓友人有從戎立功志向,有出色軍事才能,受命前往軍營赴任;辛棄疾借李廣、韓信、馬援、馮諼等典激勵友人殺敵抗金;借“蛾眉”“伐性”典對友人諄諄告誡;借馮諼典對友人寄予殷切期望。整首詞雖然用典密集,但卻彰顯著殺敵報國的男兒血性和諍友的交往之道。
詞最后“但從今,記取楚樓風,裴臺月”中“楚樓”“裴臺”典故切合詞人的創(chuàng)作地點,詞句用典所要表達的是:希望遠赴軍營的友人記住“此地”的他,記住他的期望?!按说亍奔丛~中的“楚樓”“裴臺”,那么“楚樓”“裴臺”到底何在? 有研究者認為楚樓是楚臺,用的是宋玉《高唐賦》的典;也有學者認為楚樓就是庾樓,裴臺就是庾臺?!俺恰薄芭崤_”用的是東晉庾亮在武昌的典。鄧廣銘先生進行了考證,他根據(jù)辛棄疾同時代人袁說友《詠楚樓》題下自注“樓在沙市”等資料,認為辛詞中的楚樓亦為江陵沙市,而非楚臺、庾樓;庾臺,當為荊臺[2]46—47。王兆鵬、吳瓊《稼軒詞五首系年考辨》認為:“庾臺”應是“裴臺”,“楚樓”“裴臺”均在長沙,詞中友人很可能為郭杲[13]。根據(jù)辛棄疾典故類聚的習慣性思維,“楚樓”“裴臺”為稼軒送別友人所在地當無異議;“楚樓”“裴臺”在湖北還是湖南,根據(jù)王粲的典故,筆者傾向于湖北。能確定典故所指地點即能判斷本詞的編年;反之,若能確定本詞的編年,亦能推知“楚樓”“庾臺”之所指。目前似乎無解,只能期待今后有更多具有說服力的材料。
用典是一種修辭手法,其主要作用就是典雅含蓄地表達思想、抒發(fā)情感。辛詞的“典故類聚”,在委婉含蓄的基礎上增強了詞作的隱喻性,大大強化了表達效果。這種隱喻性往往以典故人物自比,在典故共同主題的聚合中完成自我心路的展示。試以《賀新郎·琵琶賦》為例分析之: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fā)。記出塞、黃云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
遼陽驛使音塵絕?,嵈昂?、輕攏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云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2]137
整首詞“用事最多,然圓轉流麗,不為事所使,稱是妙手”[14],幾乎句句用典,其中語典包括對石崇、王昌齡、李白、白居易、元稹、歐陽修、蘇軾的詩詞及唐代鄭處誨的筆記史料《明皇雜錄》的引用和化用;事典涉及的主要人物有楊貴妃、商人婦、王昭君、班婕妤、秦娥等。乍看“網(wǎng)羅臚列,亂雜無章,殆如一團野草。惟其大氣足以包舉之,故不覺粗率”[15]。這里,梁啟超從“以氣馭典”的角度肯定了辛棄疾的用典。用“以氣馭典”評論辛詞的批評家不在少數(shù),如清陳廷焯《云韶集》評本詞“運典雖多,卻一片感慨,故不嫌堆垛”[16],評《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說“拉雜使事,而以浩氣行之,如猊之怒,如龍之飛,不嫌其堆垛”[16],都看到了辛詞中“氣”對典故的駕馭作用。
這些評論不無中肯之處,但用“雜亂無章”“堆垛”“拉雜使事”等詞語,則是沒注意分析辛棄疾用典的習慣性思維,實則這些典故都經(jīng)過辛棄疾的精心選擇:典故有共同的主題——“離別”。顧隨先生分析本詞用典時說得好:“看他將上下千古與‘琵琶’有關的公案,顛來倒去,說又重說。難道是幾個典故在胸中作怪? 須知他只有個道理在。”“稼軒此作,用了許多故實,恰如獅子滾繡球相似,上下,前后,左右,獅不離球,球不離獅?!盵17]顧先生這里的“球”即本文所指的典故類聚中的相同主題。詞中楊貴妃琵琶弦斷的生離死別,商人婦琵琶遮面、獨守空船的等待,王昭君懷抱琵琶的黯然去國,班婕妤冷宮不見日的隔離,秦娥音信杳無中的望斷秋月,無不與“離別”相關。稼軒詞中用典實則繼承了《離騷》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借這些離別中的女子隱喻自己的身世,明寫男女戀情實寫君臣之義。
在離別主題下,辛棄疾選擇的典故人物有如下兩個特點:
其一,這些女子,她們大都有著盛極而衰的人生經(jīng)歷。楊貴妃曾與唐玄宗沉香亭共賞牡丹,卻死于馬嵬坡;王昭君出塞身死異國;班婕妤曾是漢成帝寵妃,終被打入冷宮;商人婦曾名屬教坊第一,老大卻嫁為商人婦。辛棄疾還巧妙地用男性人物作為陪襯,見證了這些美麗女子的人生際遇。江頭客聽聞了琵琶女的自述,連昌宮邊老翁講述了以楊貴妃為代表的宮中生活的興盛衰亡,唐代樂師賀老(賀懷智)也印證了開元的宮廷盛世。
其二,這些女子多與宮廷相關,楊貴妃、王昭君、班婕妤自不必說。商人婦,曾是宮廷教坊歌女。即便是秦娥,也在漢代宮殿的遺址邊苦苦守望與等待。
綜上,辛棄疾并非是隨意堆積典故,而是有意識地選擇典故,通過宮妃、宮女、宮廷歌女及宮外女子的盛衰人生,展示離別的悲苦,并以此暗喻自己的人生處境——盛極而衰,遠離朝廷、遠離抗金事業(yè),書寫自己的心境——思歸而不得。對照辛棄疾的人生經(jīng)歷,“盛極而衰”應該指的就是他首次賦閑上饒。鄧廣銘先生將這首詞編年于淳熙九年(1182),是很有道理的。
淳熙八年(1181)末,辛棄疾遭彈劾落職,居家上饒,對于南歸有為、渴望收復北方中原的辛棄疾而言,這不啻是一次重大的打擊。有為不能為,有家不能歸,辛棄疾的傷痛就在“離別”這個主題下,通過這些女子的人生遭遇呈現(xiàn)出來。陳廷焯《云韶集》說此詞“心中有淚,故筆下無一字不嗚咽”[16],對這首詞的情感解說是極到位的。這種強烈的痛心,應該是發(fā)生在遭受打擊之初。慶元元年(1195),辛棄疾再次罷職,回到上饒帶湖居住。慶元二年(1196),他有詞《沁園春·靈山齊庵賦時筑偃湖未成》,其中寫道“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2]376,賦閑帶來的打擊與傷痛依然,但他“潛氣內轉”,多少能借自然風光加以排解了,不類此首《賀新郎》“恨難說”“為嗚咽”[2]137。
《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詞中的典故類聚,與《賀新郎·琵琶賦》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是以宮廷中的女子自比,典故同是“離別”主題的聚合。陳廷焯《白雨齋詩話》,認為此詞為稼軒詞之冠,全詞“沉郁蒼涼,跳躍動蕩,古今無此筆力”[18]23。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2]526
該詞是一首贈別詞。詞中典故的共同主題是“離別”。上片連用昭君出塞、漢武帝陳皇后失寵及莊姜送戴媯三典,寫出君王妻妾永別宮殿之痛;下片連用李陵送蘇武、荊軻易水別燕太子兩個典。五個寫離別的典故,恰好緊扣“別茂嘉十二弟”之題中的“別”,似乎這樣理解即可。其實,若如此,倒真有類堆垛典故了。
五個典故盡管均是寫離別,其實還是有所不同的。上片典故采用香草美人手法,用宮廷中女性不幸遭遇的典故喻指自己,即以昭君、陳皇后、莊姜隱喻身世,其重點在于寫離別之后的“哀”,一種思而不得的傷痛:思收復北方失地而不得,思歸北方故國而不得。下片的典故重在寫別離時的“壯”,借蘇武與荊軻事跡寫一份誓死不悔的忠義。詞下片的李陵送蘇武及荊軻易水之別的典故,不像《賀新郎·賦琵琶》典故中用男性作陪襯,而是以這兩個典故為茂嘉弟壯行,因其時,其弟茂嘉赴桂林之官上任。
這首詞典故類聚的同時,又巧妙構思。上片用典隱喻自己,寫自己賦閑鉛山瓢泉(2)詞作編年見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530頁。鄧先生認為此詞作于辛棄疾賦閑瓢泉時期。的無奈與悲慨;下片用典送行,一腔壯志寄希望于兄弟。辛棄疾用典寫心,以典明志,典故真是曲盡了他的赤膽忠心:即便自己落職居家,不能壯心報國,也不忘激勵他人效忠國家。這種拳拳的報國之心,辛詞中隨處可見,前文《滿江紅·漢水東流》,辛棄疾同樣是用典為友人壯行,對友人寄予期望。
當然,詞作在別離之時,也傳達出英雄的失路之悲,所以,結尾暗用杜鵑啼血之典收束全篇。陳廷焯論此詞沉郁蒼涼,這一風格從其用典上可以得到很好的詮釋。辛棄疾一生事業(yè)是抗金,但反正歸來的坎坷遭遇讓他識盡愁滋味,卻又欲說還休,這便形成了其詞作的沉郁頓挫之風,最能表現(xiàn)辛詞沉郁特色的創(chuàng)作手法莫過于這種隱喻式的典故類聚了。除前兩首《賀新郎》外,早期作品《新荷葉·和趙德莊韻》也能從典故類聚中見其沉郁之風。該詞是辛棄疾與友人趙德莊的唱和之作。據(jù)鄧廣銘先生箋注,詞作寫于淳熙元年(1174),時辛棄疾出任江東安撫使參議,重歸建康,友人趙德莊則閑退故鄉(xiāng)余干。辛棄疾在詞中含蓄交代了往來建康的經(jīng)歷,抒發(fā)了別后的思念之情。
人已歸來,杜鵑欲勸誰歸。綠樹如云,等閑借與鶯飛。兔葵燕麥,問劉郎、幾度沾衣。翠屏幽夢,覺來水繞山圍。
有酒重攜。小園隨意芳菲。往日繁華,而今物是人非。春風半面,記當年、初識崔徽。南云雁少,錦書無個因依。[2]30
上片典故多切合“歸”這一主題,滿是身世之感。首句用師況《禽經(jīng)》“杜鵑”典,明代彭天翼考證杜鵑是否為子規(guī)時引文道:“或曰春夏有鳥若云‘不如歸去’,乃子規(guī)也?!盵19]本句用典意在表明自己再次回到建康。第二句化用丘遲《與陳伯之書》中動以鄉(xiāng)情、勸說陳伯之的文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12]1896,仍寫自己來到建康。第三句“兔葵燕麥”典,借劉禹錫之典,寫自己的身世遭遇。第四句“水繞山圍”,鄧廣銘先生注以黃庭堅《次韻石七三六言詩七首》其七,原詩寫到“欲行水繞山圍,但聞鯤化鵬飛。女憂鬢發(fā)盡白,兄嘆江船未歸”[20]350,仍然緊扣“歸”字?!吧絿币部捎脛⒂礤a《金陵五題·石頭城》中的“山圍故國周遭在”[4]172為注。
上片四句,句句用典,典故均扣“歸”字,通過典故類聚這一習慣性思維可知,辛棄疾之“歸”是多么艱難與無奈。首句淳熙元年(1174)再回建康,歸來感慨萬千。次句用丘遲勸降陳伯之之典,當是寫自己紹興三十二年(1162)奉表南歸,初到建康。第三句借劉禹錫典,寫自己南歸后的遭遇。元和十一年(815),劉禹錫因八司馬事件,貶朗州十年始得回洛陽,一首《戲贈看花諸君子》再次外放連州。寶歷二年(826)奉調回洛陽,大和元年(827)再次寫下《再游玄都觀絕句》。從貶連州到回洛京,歷時10年,其間雖曾短暫回京,但基本上處在貶謫外放中。辛棄疾紹興三十二年(1162)南歸至建康,到淳熙元年(1174)再回建康,其間12年,輾轉江陰、廣德、建康、滁州、臨安等多地任職,其不被信任、備受打擊的游宦遭遇堪比劉禹錫。
劉禹錫寶歷二年(826)回洛陽,途經(jīng)建康,寫下《金陵五題》,“山圍故國周遭在”[4]172,深深慨嘆六朝的興亡與人事變遷,這又何嘗不是辛棄疾對南宋國事的慨嘆! 上片第四句用劉禹錫典可如是解。若用黃庭堅的典“兄嘆江船未歸”[20]350,則“未歸”寫盡辛棄疾“南歸”之后的痛:人已歸卻不被用,真是實同“未歸”。這種“歸如未歸”之痛,正是他輾轉漂泊的游宦生涯寫照。典故類聚,就這樣傳達出他生命不自由、壯志難酬的傷痛。這樣的生命磋磨,也難怪他會在《鷓鴣天》中感嘆:“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 浮云出處元無定,得似浮云也自由?!盵2]339
下片寫友情,寫對趙德莊的思念,用典重在“離別思念”。下片兩個典,其一是曹丕《與吳質書》典,其二是崔徽與裴敬典。兩個典故都含有往日溫馨、今日傷感的內容。曹丕曾與建安諸子游樂清談、詩酒唱和,但最終“節(jié)同時異,物是人非”[11]1943,友人或離別,或辭世,帶給曹丕的是無盡的傷感與懷念。崔徽與裴敬中相識相戀,卻不免離散,最終相思而亡。辛詞借這兩個典故表達出昔日的相聚之樂與今日的相別之傷,抒發(fā)了對友人趙德莊的思念之情。
乾道四年(1168),辛棄疾通判建康,曾與趙德莊交游,淳熙元年(1174)再到建康,趙德莊已經(jīng)退居故鄉(xiāng),兩人無緣再見?!澳显蒲闵伲\書無個因依”[2]30,或許是思念過深,辛詞的用典過于沉重,冥冥中是否是不祥的預感? 事實是,趙德莊在辛公作詞的第二年,即淳熙二年(1175)便已辭世(3)趙德莊卒年參見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二十一《直寶文閣趙公墓志銘》,中華書局,1985,第429頁。。
辛詞用典,往往一詞多典,甚至一句數(shù)典,拉雜運用,但在雜亂中卻有章法可尋,這章法就是“典故類聚”。辛公愛書成癡,他說“細讀離騷還痛飲”[2]401、“百藥難治書史淫”[2]417,博學如是,典故在稼軒筆手下自然是信手拈來,但炫耀才華并不是他用典的主要目的。更多的時候,辛棄疾是用典故婉曲寫心,記載自己的生命體驗,記錄自己的人生行藏。“不妨舊事從頭記,要寫行藏如笑林”[2]417,該詞句為其用典做了很好的注解。
作為失路志士,辛棄疾有太多的愁苦、憤懣、不滿需要宣泄,大聲疾呼固是人之常情,但于辛棄疾的胸襟與遭遇而言,卻是欲說還休;于文人的作詞之法而言又未免粗率。辛棄疾于是借古人澆胸中塊壘,一典不足以寫懷復疊而加之,于是就有了典故類聚,就有了沉郁蒼涼。陳廷焯《白雨齋詩話》說:“大抵稼軒一體,后人不易學步,無稼軒才力,無稼軒胸襟,又不處稼軒境地,欲于粗莽中見沉郁,其可得乎?”[18]38以此評辛詞的典故類聚,亦十分得當。
辛詞“掉書袋”固然有逞才學的一面,給讀者帶來了不少閱讀困惑,但當我們沿著辛棄疾用典的思維習慣去品讀他的作品,成為他詞作的合格讀者后,就可以在典故類聚中聆聽到他的心曲,了解到他的身世行跡和創(chuàng)作情境,就能更立體地感知他的生命歷程與人生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