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俏
(中國地質大學 自然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3)
北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春夏時節(jié),蘇軾先后兩次登上密州北城的超然臺,寫下平生僅有的兩闋《望江南》詞。
《望江南》一調被認為是唐宋詞壇存詞數(shù)量最多的一支“金曲”。據(jù)統(tǒng)計,唐、五代時期保留下來的作品多達753 首,其中包括晚唐時人易靜用詞體談論與傳播軍機兵法的《兵要望江南》720 首,占現(xiàn)存唐五代全部詞作的96%,這應該視為對詞體的一種特殊運用。剔除另類的《兵要望江南》,這一時期使用《望江南》詞調的文人詞和敦煌曲子詞共計33 首,按照詞調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應該排在《浣溪沙》(96)、《菩薩蠻》(86)、《楊柳枝》(82)、《撥棹歌》(39)、《酒泉子》(37)、《臨江仙》(34)之后,居第七位[1]52。
《望江南》本名《謝秋娘》,為晚唐李德裕所創(chuàng)。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有“望江南”條,曰:“始自朱崖李太尉(德裕)鎮(zhèn)浙西日,為亡妓謝秋娘所撰。本名《謝秋娘》,后改此名。亦名《夢江南》?!盵2]145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學者同意此種觀點。李德裕(787—850)任浙西觀察使是在唐穆宗長慶二年(822)至敬宗寶歷三年(829)。文宗大和九年(829)春天,白居易(772—846)閑居長安養(yǎng)病,懷念以蘇、杭為代表的江南美景,依《謝秋娘》句格作詞三首,風行一時,出現(xiàn)一批追隨者與模仿者,因而此調又因白居易第一首詞末句“能不憶江南”而有《憶江南》的別稱。①宋代留存至今的《望江南》詞有70 首,其中創(chuàng)作年代早于蘇軾的有二十多首,蘇軾的前輩張先、葉清臣、歐陽修、王安石、韓琦以及同時代的曾布等人,都曾用這一詞調進行創(chuàng)作,多以對江南風景、人物的贊美為主題。②
正如李白詩中所言,“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永王東巡歌》),安史之亂引發(fā)了人口的大規(guī)模遷徙。相比于動蕩殘破的北方,江南成為人們向往的樂土。晚唐、五代時期《望江南》詞調的流行,反映出當時人普遍存在的“江南情結”,“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韋莊一闕《菩薩蠻》,唱出了人們共同的心聲。當然,這種“江南情結”的出現(xiàn),與著名詩人白居易曾經(jīng)出任蘇、杭二州刺史并在晚年寫下深情優(yōu)美的“憶江南”組詞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白居易的江南想象和他所倡導的閑適生活方式,影響了晚唐、五代至北宋時期許許多多的人。③
對于從杭州移官密州的蘇軾來說,白居易是他由衷仰慕與效法的偶像,江南是他戀戀不忘的第二故鄉(xiāng)。熙寧七年(1074)三月,蘇軾結束半年漂泊在外的出差生活,從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返回錢塘途中,就曾寫過一首《卜算子·感舊》,寄給杭州知州陳襄,以“蜀客到江南,長憶吳山好。吳蜀風流自古同,歸去應須早”訴說自己對杭州的親切與思念之感。他在偏僻樸陋的北方山城密州登上高臺,以《望江南》詞調進行創(chuàng)作,絕非簡單的倚聲填詞,其中大有深意。
熙寧七年(1074)十一月下旬,蘇軾在由杭州調任密州途中,寄贈弟弟蘇轍一闋《沁園春》,深情回憶他們曾經(jīng)懷抱“致君堯舜”的高遠理想、希望能在政壇上有所作為的青年時代。然而在神宗熙寧初年,由于蘇軾屢言新法不便,主政的王安石對他頗為不滿,御史謝景溫誣陷他曾借運送父親靈柩歸蜀之便,在官船中夾帶私貨牟取利益。蘇軾“懼禍乞出”,自請外放,從熙寧四年(1071)到熙寧七年(1074),在杭州做了三年通判[3]3374。
離京南下,蘇軾其實是被擠出了政治中心,心情頗為頹廢落寞。十一月二十八日抵達杭州后,他給弟弟寫了兩首詩,說自己“眼看時事力難勝,貪戀君恩退未能”(《初到杭州寄子由》其一),對于時局深感無能為力,卻又因為留戀皇上的知遇之恩,不忍心絕然退隱。若說蘇軾當時即有棄官歸隱之意,當然并非實情,但是來自政敵的陰狠打擊,著實讓他心有余悸,萌生了“衰病摧頹自畏人”(《初到杭州寄子由》其二)的消極心態(tài)。所幸江南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舒適的物質條件、相對平和的政治環(huán)境以及優(yōu)雅的文化氛圍,讓他逐漸放松下來,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矛盾畏懼的心情,更由衷地愛上了這片能夠讓他安頓心靈的湖山。
杭州是中唐著名詩人白居易曾經(jīng)留下聲名與政績的地方。白居易年輕時因為卓越的文學才華而受到皇帝的賞識與提拔,所以他勉勵自己盡職盡責以報答知遇之恩,頻繁上書言事,終被政敵彈劾,貶為江州司馬。中年時期的這場宦海風波,促使白居易從“兼濟天下”轉向“獨善其身”。唐穆宗長慶二年(822),51 歲的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不僅造福一方百姓,而且使自己修養(yǎng)成優(yōu)游不迫的境界,最終選擇了在閑散官位上“中隱”的人生姿態(tài),還寫《中隱》詩大加宣揚:“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松幰皇?,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盵4]1765當蘇軾帶著一身疲倦來到江南,面對250 年前白居易曾經(jīng)深情觀望的這片湖山,仰慕這位先賢,認同他的人生態(tài)度,明確將其視為效法的典范。就在抵達杭州的第二年夏天,蘇軾寫下著名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組詩五首,其中第五首說:“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边@是對白居易“中隱”姿態(tài)的明確效仿。
無奈仕宦之人,身不由己,杭州通判任滿,蘇軾不得不惜別江南,任由命運的風將他像飛蓬一樣吹向北方。他不僅帶走了對杭州湖山的無限眷戀,也帶走了白居易教給他的閑適態(tài)度。在前往密州的路上,他對弟弟說:既然我們無法憑借“筆頭千字,胸中萬卷”的才華,達成“致君堯舜”的理想,就讓我們保持“用舍由時,行藏在我”的驕傲與從容,袖手站在閑處“優(yōu)游卒歲”吧。
對于此時的蘇軾來說,“優(yōu)游卒歲”的魅力,既來自春秋時期晉國名賢叔向“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的智者風范[5]972,更直接來自白居易的“歌酒優(yōu)游聊卒歲,園林蕭灑可終身”(《從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分司》)生活狀態(tài),優(yōu)游卒歲、瀟灑終老的白居易是蘇軾在這一時期的人生偶像。在細雨微風中站在密州超然臺上飲酒賦詩的蘇軾,何嘗不是重疊著白居易的視線,遙望“風景舊曾諳”的江南?
白居易以“憶江南”為名,從記憶中調取江南印象,濃縮到最樸實無華卻又無以復加的“江南好”;蘇軾以“望江南”為調,除去詞牌名稱的要求,從構思上看,重心確實也是要落在這個“望”字上的,詞曰:“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p>
在密州,蘇軾望見的是什么呢?是一片尚未流逝的春光?!按何蠢?,風細柳斜斜”,春風細柔,柳條在風中飄飛舞動,“斜斜”二字展現(xiàn)了柳枝重返生機的柔美姿態(tài),不僅化用唐代詩人韓翃“寒食東風御柳斜”(《寒食》)的詩句以描繪時景,在風中輕揚的柳枝似乎也像是他逐漸松弛下來的神經(jīng)。所以才有了“試上超然臺上看”的閑逸心情。此處“試”字用得極好:一方面,超然臺熙寧七年秋冬方才修葺完工,弟弟取《老子》“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以“超然”為之命名(蘇轍《超然臺賦并敘》)[6]331,這是蘇軾站在超然臺上迎來的第一個春天。超然臺上的景致能令人滿意嗎?超然臺上的心情會是怎樣?其實都不知曉,沒有辦法篤定,只能說“試”。另一方面,自從熙寧七年冬天蘇軾來到密州,工作上,由于蝗災、旱災接連不斷,“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蘇軾《超然臺記》),生活上“齋廚索然,不堪其憂”(蘇軾《后杞菊賦敘》),加之身體狀況不佳,常有老病之嘆,總體狀態(tài)比較低沉。因此,“試上超然臺上看”,也反映出勉勵自己提振情緒、超越困境的主觀意愿。
超然臺建于密州北面的城墻之上,向外可以俯視城壕,向內可以眺望全城。蘇軾站在臺上,看到護城河中的水位已經(jīng)漲到一半,整個山城處處鮮花盛開?!霸嚿铣慌_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望江南》詞調的兩個七言句通常要求對仗,蘇軾此處不用對仗,卻通過“半壕水”與“一城花”的數(shù)量關系,使得“半壕春水一城花”形成了“句中自對”的獨特效果。蘇軾曾經(jīng)夸贊盛唐山水詩人王維“詩中有畫”,其實他的詩詞也有同樣效果:半壕碧綠的春水,一城艷麗的春花,在空間上高低錯落,在色彩上對比強烈,寫景極具層次感。最后輕輕宕開一筆,讓視線投向遠方,流連在彌濛春雨籠罩下千家萬戶的屋瓦之上,作為超然臺所望之景的收束,給明亮的色彩蒙上一層暗淡的色調,仿佛心頭揮之不去的悵惘。
下片首句“寒食后,酒醒卻咨嗟”,透露出以下幾個重要信息:登臺的時間,是在寒食節(jié)之后;從“酒醒”二字,可以推知蘇軾在超然臺上四處眺望時的狀態(tài),其實是在醉中;“咨嗟”直接點明酒醒后的慨嘆之情;一個“卻”字,透露出竭力遏制情緒而終歸失敗的過程。
寒食節(jié)是冬至之后的第105 天,在清明節(jié)前的一日或二日。熙寧九年二月二十九日是清明,這一天應該就是《望江南》的寫作時間。唐宋時期,寒食節(jié)是盛行于民間的重要節(jié)令,典型習俗是禁止生火,只吃冷食,“寒食”之意即是如此。這個節(jié)日起源甚早,據(jù)說與春秋時期晉文公為紀念介子推被焚死綿山而命令全國民眾禁火有關,在后世發(fā)展中逐漸增加了祭祖掃墓的重要活動,一度成為中國民間第一大祭日。
蘇軾酒醒之后油然而生的慨嘆,內容會是什么呢?答案正在下一句“休對故人思故國”。古典詩詞中的“故國”常指故鄉(xiāng),蘇軾所思的“故國”,是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眉山,那里有父母與妻子的墳墓,寒食節(jié)理應祭掃。然而自己仕宦漂泊,遠隔千山萬水,回鄉(xiāng)掃墓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愿望。蘇軾站在超然臺上極目眺望“煙雨暗千家”之時,視線盡處、心靈深處,必然浮現(xiàn)故居的影像。他之所以喝酒喝到沉醉,也就不難理解,那無非是借酒澆愁而已??墒钱吘共荒苡肋h陶醉在朦朦朧朧的狀態(tài),酒醒之后,終是免不了一聲長嘆。
所幸熙寧九年(1076)在密州的這個春天,有位“故人”陪伴在他的身邊。此人名叫趙庾,字成伯,曾經(jīng)擔任眉州丹棱縣令,該縣距離蘇軾的出生地只有幾十里。英宗治平四年(1067),蘇軾回蜀中為父親守喪,趙庾尚在丹棱,與蘇軾相識。蘇軾外放杭州通判之時,趙庾恰好被派往臨淮做通判,同一天上殿辭別皇帝,在殿門外相見,曾經(jīng)握手聊天。蘇軾南下之時路過臨淮,趙庾招待他在先春亭“劇飲大醉”而別。熙寧八年(1075)初冬時節(jié),趙庾來到密州,接替劉庭式擔任通判。蘇軾見到趙庾,倍感親切,稱其為“故人”。趙庾為人“簡易疏達,表里洞然”(蘇軾《密州通判廳題名記》),酒量好,有詩才,蘇軾與他雖為上下級,性情相投,相得甚歡,你唱我和,不亦樂乎。蘇軾每次去趙庾家,都會登堂拜見趙庾的母親,趙庾則讓自己的兒女們站在蘇軾旁邊,行晚輩之禮。
清明時節(jié)漂泊異鄉(xiāng),酒醒后涌上心頭的故國之思,要不要向這位曾經(jīng)與自己走過同一片土地、看過同一片風景的故人傾訴?是否可以和他聊聊岷江碧青的江水、綿延千里的雪山?蘇軾分明很想這樣做,卻用理性提醒自己不要這樣做,不能一味沉浸在個人情緒之中,不能讓自己的心情影響了今日的歡聚。寒食固然因為祭掃而成為思念的節(jié)日,寒食之后改用新火,卻也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既然一切都是新的,何不調整心態(tài),迎接新的開端,姑且試著用這新火烹煮新茶,看看能否品出一種全新的滋味?“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對仗極為工穩(wěn)的兩個七言句中,分別嵌入醒目的“故”和“新”兩個字,在句中重復使用,上句以“故人”對“故國”,下句以“新火”對“新茶”,天然工巧,既表現(xiàn)眼前實景,又凸顯復雜心境:時間總在流逝,生活總要繼續(xù);“故”與“新”在此刻強烈對照而又重疊交纏,“故”與“新”也必然在此際漸行漸遠,讓人無能為力。人所能做的,最好是從理性上自我調整:“休對”,暗示所有的過去都不曾在人的心中真正離去;“且將”,強調要努力用新的自我迎接新的未來。這樣做誠然是勉為其難,但這也許才是古人設置寒食節(jié)日的真正用意。
在情境中寫作,用意志力寫作,而不是一味被動地跟隨情感走向,沉浸在情緒的宣泄之中,這是蘇軾的一個特點。既然登上超然臺,就要努力做到“超然”。因此,雖然他將“咨嗟”這個帶有消極色彩的情感詞匯置于《望江南》“過片”的重要位置,但是經(jīng)過理性調適,最終為整首詞安排了“詩酒趁年華”的上揚結尾:既然徒思故國無益,那就趁著眼前的好時光,飲酒作詩吧。
蘇軾對時序流轉有著特殊的敏感,“時間”是蘇軾生命與文學的重要課題。他曾在寫給好友李公擇的信中說:“人生唯寒食、重九,慎不可虛擲,四時之變,無如此節(jié)者?!盵3]5619寒食節(jié)在暮春,春花盛放之后旋即凋零,天氣迅速轉暖;重陽節(jié)在暮秋,秋葉染成燦爛金黃之后迅速飄落,很快進入蕭瑟寒冬?;趯Α八臅r之變”的強烈感受,蘇軾強調寒食與重陽這兩個節(jié)日一定不要虛度,要用詩與酒去填滿生命中這些美麗的時光。這不僅是在勉勵自己,更是在勸慰“故人”。趙庾比蘇軾年長十余歲,已屆花甲之年。蘇軾曾在和作趙庾的詩中說“我擊藤床君唱歌,明年六十奈君何”,趙庚每次醉酒高歌,唱完之后,都會油然而生遲暮之悲,感嘆一句:“明年六十矣!”(蘇軾《和趙郎中見戲二首》其一)[3]1495蘇軾面對這位“故人”,不但自己不能陷入“思故國”的悲感,還要勸勉趙庾“趁年華”呢。至此,回味首句“春未老”,不僅可以看到蘇軾對衰老情緒的積極消解,還能感受到他作為朋友的體貼與溫暖。
春去夏來,時間的軌跡一路向前。一個多月以后,蘇軾在超然臺寫下另一闋《望江南》:“春已老,春服幾時成。曲水浪低蕉葉穩(wěn),舞雩風軟纻羅輕。酣詠樂升平。微雨過,何處不催耕。百舌無言桃李盡,柘林深處鵓鴣鳴。春色屬蕪菁?!辈煌谇耙辉~的情景交融,此詞幾乎不做正面的情緒抒發(fā),主要描繪人物活動場景與“望”中景象,著意表現(xiàn)太平歲月的優(yōu)雅與從容。詞的上片重點寫人物活動,主要涉及流杯亭宴飲和常山雩泉亭立石兩個重要事件,并且賦予現(xiàn)實場景以“孔門言志”與“蘭亭雅集”的歷史縱深,既體現(xiàn)了作為文人的蘇軾對古圣先賢的追慕與仿效,也體現(xiàn)了作為太守的蘇軾仁愛百姓、與民同樂的思想與作為。
《論語·先進》記錄孔子晚年與學生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各言其志”的場景,曾晳最后發(fā)言,最為另類,不同于前面三人從軍事、政令、財政、外交等角度介紹自己的邦國之志,他只是描繪了一個優(yōu)雅歡愉的場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笨鬃勇牶筻叭婚L嘆:“吾與點也。”[7]281蘇軾這首詞中的“春已老,春服幾時成”和“舞雩風軟纻羅輕”,即來源于此。
孔子是春秋時期魯國人。魯莊公二十九年(公元前665 年),魯國在石屋山(今諸城廟山)東北、濰河之南創(chuàng)立了一座城,取名諸邑,故址在今諸城市枳溝鎮(zhèn)喬莊村,距離東北方向的諸城(密州)只有十幾公里。蘇軾是儒家的信徒,服膺孔子推行的“仁政”主張。他到密州擔任知州,是真真正正來到了自己最仰慕的這位偉大圣賢的邦國,從其在密州的施政表現(xiàn)來看,蘇軾是在自覺踐行著儒家的“仁政”理想。
蘇軾生活的年代,正是宋代自然災害的多發(fā)期,而且災害鏈現(xiàn)象十分明顯,典型的就是旱災與蝗災之間的關聯(lián)。蘇軾在密州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率領民眾捕蝗和抗旱祈雨。熙寧七年(1074)冬天,他剛剛走馬上任,就在寫給朝廷的《論河北京東盜賊狀》中說:“臣優(yōu)見河北、京東比年以來,蝗旱相仍,盜賊漸熾。今又不雨,自秋至冬,方數(shù)千里,麥不入土?!背耸墚敃r的歷史大氣候影響,密州的旱災還有特殊的地理原因:當?shù)亟6囡L,地表水蒸發(fā)很快,溝渠中的水也難以留存,所以常鬧旱災。大旱之年的溫度和濕度條件使得蝗蟲極易孳生,旱災成為蝗災的觸媒,蘇軾通過走訪老農,了解到“從來蝗旱必相資”(蘇軾《次韻章傳道喜雨》)的內在規(guī)律,知道抗旱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減少蝗災。
蘇軾的時代,人類抵御氣候災害的能力很弱,求告神靈是重要舉措。密州城南二十里處有一座山,原名臥虎山,當?shù)厝肆晳T祈禱山神降雨,據(jù)說非常靈驗。民眾認為山神“可信而恃,蓋有常德”,所以稱其為“常山”(蘇軾《雩泉記》)。熙寧八年(1075)四月以來,旱情嚴峻,蘇軾多次以太守身份祈雨常山,作《密州祭常山文》,苦口婆心勸說山神解救人民的苦難,居然時獲甘霖,蘇軾特意寫下《次韻章傳道喜雨》長詩詳細記述經(jīng)過。當年密州獲得“中熟”,蘇軾重修常山神祠,親自寫了謝雨文。正是在祭祀常山神廟回來的路上,蘇軾會獵于鐵溝,寫下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獵》。
常山神廟西南不遠處有一眼天然泉水,“汪洋折旋如車輪,清涼滑甘,冬夏若一”,滿溢成溪,北流而下,注入扶淇河中。蘇軾認為常山之所以能夠“出云為雨,以信于斯民”,原因即在此泉,所以對泉水加以保護,“琢石為井”,并在上面加蓋了一座亭子,命名為“雩泉”(蘇軾《雩泉記》)。古人稱祈雨為“雩”,曾晳所說“風乎舞雩”的舞雩臺就是魯國求雨的祭壇,蘇軾因祈雨應驗而將常山泉水命名為“雩泉”,正是取義于此。熙寧九年(1076)四月十八日,蘇軾將自己寫的《雩泉記》勒石成碑,立于常山,《望江南》詞中“舞雩風軟纻羅輕”,應該是對當時景況的描繪:站在雩泉亭上,軟軟的風拂過苧羅質地的春衫,從身體到精神都倍感輕盈。當年曾晳向往、圣人贊嘆的祥和怡悅景象,大約就是這樣吧?
至于“曲水浪低蕉葉穩(wěn)”,則與東晉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會稽內史王羲之、謝安等人的山陰雅集有關?!短m亭序》描繪當日景象,“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上巳祓除與流杯的歲時之俗源自先秦,盛行于魏晉至隋唐時期,宋代以后比較少見,但在密州仍然保留。在蘭亭群賢盛會與密州古老習俗的雙重影響下,熙寧九年(1076)三月初三,蘇軾也和僚友們在密州南城外舉行了一次“流杯”活動,還為此寫了一闕《滿江紅》詞。蘇軾此舉除了有意踵繼前賢,也關系著引河水入密州城的一項民生工程。密州城南有一條邞淇河(現(xiàn)名扶淇河),水有二源,東源水為邞河,西源水為淇河,二源于密州城南的三里莊匯合,稱為邞淇河。自從熙寧八年夏秋之間,蘇軾發(fā)動百姓,在城南紅土坡下筑起長堤,將邞淇河水引入城中,供生產、生活之需,并在堤上栽紅植綠,美化環(huán)境。正如《滿江紅》詞中所說:“東武南城,新堤就、漣漪初溢。微雨過、長林翠阜,臥紅堆碧?!贝藭r新堤筑就,蘇軾等人“相將泛曲水”,修禊祓災且兼巡視新堤之意,在城南南禪小寺的流杯亭中飲宴,全城百姓爭相出城觀看,場面非常熱鬧,“酣詠樂升平”說的就是當時場景。在酒喝到最酣暢時盡情歌唱,盡享太平歲月,這已不單純是蘭亭雅集的高士之樂,而是蘇軾做為一方太守的“與民同樂”。
詞的下片重點描寫超然臺上望中所見春末夏初的景色,著意表現(xiàn)密州百姓忙于農耕、作物蓬勃生長的情景。
蘇軾上任以來,干旱少雨一直是密州的嚴重問題。就在熙寧八年的春天,蘇軾首次禱雨常山,在《祭常山祝文》中沉痛地說:“熙寧八哀我邦人,遭此兇旱。流殍之余,其命如發(fā)。”熙寧九年春天,卻見“微雨后,何處不催耕”,雨潤泥土,松軟宜犁,處處都有農人抓緊時間耕種。中國自古以農立國,地方官員肩負著勸農的使命,“何處不催耕”,寫的是密州官員們勤勉履職、下鄉(xiāng)勸農的場景,應該也是蘇軾的經(jīng)歷。此時的密州鄉(xiāng)野已是一派夏初景象,“百舌無言桃李盡,柘林深處鵓鴣鳴”是非常細致準確的描寫:百舌又名反舌,形似八哥,立春開始啼鳴,夏至后就不再發(fā)出聲響;鵓鴣就是斑鳩,天要下雨或剛剛放晴的時候,常在樹上咕咕地叫。枝上的桃花和李花凋零凈盡,啼音婉轉的百舌鳥也已靜默無言,春天真的走遠了,但是有什么關系呢?在柘樹林的深處,鵓鴣開始發(fā)出悅耳的鳴叫呼喚伴侶,民間認為這是天將下雨的預兆。也許正是腳踩密州大地之時,蘇軾真正聆聽到大自然內在的節(jié)奏,看到生命悄然延續(xù)的軌跡。春天的確已經(jīng)老去,但是放眼田疇,蕪菁伸展著茂盛的綠葉,開出明艷的黃花,春天的色澤已經(jīng)轉移到了這里。
“春色屬蕪菁”,這是蘇軾對生命的嶄新發(fā)現(xiàn),也是宋詞中前所未有的題材開拓。南宋傅幹傅干《注坡詞》于此句注釋說:“蕪菁,《本草》以為蔓菁也。方春易盛,梗短葉大,連生地上,故諸葛亮所止,必令人種此,以其才出可食,其利亦博,今三蜀人呼蔓菁為諸葛菜。韓退之詩云:‘黃黃蕪菁花,桃李事已退。’”蕪菁是二年生草本植物,性耐寒涼,適合在春天生長,梗短葉大,塊根類似蘿卜,可以熟食或做泡菜,葉片也可以食用。蜀人蘇軾對這種名為“諸葛菜”的植物應該有特別的親切感。蕪菁與蜀主劉備也頗有淵源,裴松之引胡沖《吳歷》注《三國志·蜀書·先主傳》:劉備依附曹操時,曹操懷疑他有異志,派人暗中查看,見“備時閉門,將人種蕪菁”[8]652。白居易晚年在夏五月吃長齋,劉禹錫寫詩調侃他“黍用青菰角,葵承玉露烹。馬家供薏苡,劉氏餉蕪菁”(《樂天少傅五月長齋,廣延緇徒,謝絕文友,坐成》),晚唐詩人溫庭筠“劉公春盡蕪菁色”(《寄分司元庶子兼呈元處士》)的詩句,所用都是劉備種蕪菁的典故,還是文人“掉書袋”的作法。將這種粗糲蔬菜寫進綺羅香澤、綢繆宛轉的宋詞中,蘇軾是第一個人。
蘇軾的第二首《望江南》以“春已老”起筆,卻已完全沒有傷春嘆老的情調,一切都在自然而然之中發(fā)生:氣溫逐漸回升,春服不知不覺間穩(wěn)妥地地穿在身上。曲水泛起低低的細浪,形似芭蕉葉片的淺杯在水面上漂浮得穩(wěn)穩(wěn)當當;舞雩臺上,柔軟的風吹拂著細薄的衣衫,讓人感覺通體輕快。在這樣的太平時光里酣飲詠歌,盡享歡樂,都是適宜的。這份歡樂不只屬于太守蘇軾,同樣屬于密州人民。連年蝗旱之后,幸得雨水及時,農事活動繁忙有序,萬物生長各自有時。蘇軾崇拜的唐代大詩人韓愈看到“黃黃蕪菁花,桃李事已退”(《感春三首》其二),曾經(jīng)感慨春去難留。蘇軾懷著超然的心態(tài),從望江南舊夢,轉到用悅納生命變化的眼睛,觀望眼前的一切,在生機勃勃的蕪菁葉片上,在明艷耀眼的黃花中,欣賞春天遠去的背影。
注 釋:
①相關論述可參見趙李娜《〈憶江南〉詞調探微》(《衡水學院學報》2011年第6 期)、劉尊明《試論唐宋〈望江南〉詞的藝術風格》(《學術研究》2012 年第8 期)、李定廣《唐代蘇杭二州與“第一金曲”〈望江南〉》(《學術界》2014 年第3 期)等。
②北宋時期,蘇軾之前用《望江南》詞調創(chuàng)作者,張先有“江南柳”一首,寫離情相思;葉清臣僅有殘句“丞相有才裨造化,圣皇寬詔養(yǎng)疏頑。贏取十年閑”,頌揚君圣臣賢、國家太平;韓琦有“維揚好”二首、“安揚好”二首;曾布有“江南客”一首,贊美“三世文章稱大手,一門兄弟獨良眉”的江南才士;王安石的四首詞有“歸依三寶贊”的標題,均與佛教有關,大約作于晚年。
③關于中國歷史與文學中的“江南認同”和“江南情結”,可參見胡曉明《“江南”再發(fā)現(xiàn)——略論中國歷史與文學中的“江南認同”》(《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