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昨夜風月清,夢到西湖上。
朝來聞好語,扣戶得吳餉。
輕圓白曬荔,脆釅紅螺醬。
更將西庵茶,勸我洗江瘴。
故人情義重,說我必西向。
一年兩仆夫,千里問無恙。
相期結書社,未怕供詩帳。
還將夢魂去,一夜到江漲。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七月,正在湖州任上的蘇軾大禍臨頭。他以謗訕朝廷的罪名被就地逮捕,押解至京城接受審訊。他的政敵們,欲借此將其置于死地。
經(jīng)過包括王安石、范鎮(zhèn)、張方平在內的諸多大臣的極力營救,加之皇帝的有意袒護,蘇軾最終撿了一條命。他在監(jiān)獄里蹲了一百零三天后,于臘月二十九結案并釋放。這便是宋代歷史上有名的“烏臺詩案”。
蘇軾出獄時,距離除夕夜還剩一天。但他來不及過年,即被押解上路。元豐三年(1080)二月初一,蘇軾抵達目的地—黃州。這是一座蕭條的江邊小鎮(zhèn),任何人走到這里,都不免會產(chǎn)生一種被遺忘、被拋棄的凄涼感。此時,蘇軾的正式官銜是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這是什么概念呢?水部員外郎,本是水部(工部的第四司)的副長官。但檢校則是代理或寄銜的意思,并非正任之官,而只是個虛銜;團練副使,本是地方軍事助理官,但后面“不得簽書公事”一句,已表明蘇軾無權參與公事,也只是個空頭職位。至于“本州安置”,即表明他只是由當?shù)刂菘た垂艿姆腹伲再|近似于流放。
到達黃州時,蘇軾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叵胪?,不禁令他唏噓。幼年在家鄉(xiāng),閉門苦讀;青年到京城,一舉成名?;实圩u他為宰相之才,重臣延他為座上之賓,風光無限,前途光明。經(jīng)天緯地的事業(yè),似乎唾手可成??捎衷跄芰系剑诉^中年會來到這樣荒涼的小鎮(zhèn),走進這樣難堪的境地!想到此處,蘇軾不禁苦笑,隨手寫下一首《初到黃州》,詩云: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二十余年的仕宦生涯中,蘇軾多次大談理想與抱負。今天回頭看,似乎也不過是為了謀生糊口在奔走而已。既為口食而忙,黃州就不乏魚美與筍香嘛。作為一名因言事和寫詩獲罪的犯官,這就是不錯的待遇了。梁朝的何遜、唐代的張籍,也都曾做過水部員外郎。或許這個職位,本來就是詩人的專屬呢!我蘇軾到此,沒有任何工作,還白拿朝廷一份工資,真是慚愧呀慚愧!
這就是蘇軾,無時無刻不忘幽默,隨時隨地勇于自嘲。林語堂先生曾在《蘇東坡傳》中說:“我想,若把自我嘲笑這種能力稱之為淪落的人類唯一自救的美德,該不是溢美之詞吧?!保终Z堂著,張振玉譯《蘇東坡傳》,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203頁)蘇軾在黃州的歲月之苦悶,很大程度上是靠自嘲來排解的。與此同時,朋友們的關懷,亦是蘇軾生活中的溫暖陪伴。這首《杭州故人信至齊安》,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成的。
齊安,即黃州的故稱。在黃州時,蘇軾在經(jīng)濟上相當困難。曾經(jīng)大手大腳的詩人,也必須算計著過日子了。他每月初一取出四千五百文錢,等分成三十份,然后全部掛上房梁。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用叉子挑取一百五十文錢,作為一天的全部開銷。然后再將叉子藏起來,以杜絕超額支出。沒辦法,蘇軾太缺錢了。但比起銀錢,蘇軾更缺朋友。
蘇軾,是一個離不開朋友的人。但是初到黃州,沒有他認識的人,甚至也沒有人認識他。蘇軾在這座小城里,找不到一個可以交談的對象。這時候別說來個朋友,就是有個冤家對頭也行啊。然而,都沒有。在黃州定惠院寓居時,他寫下了一首《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太寂寞了。真希望能聯(lián)系上往日的老朋友??墒?,這些老朋友,還會和自己聯(lián)系嗎?蘇軾心里沒底。烏臺詩案,他的許多朋友都牽扯其中,并受到不同程度的處分:王詵身為駙馬都尉,皇親國戚,與蘇軾往來最密,收受譏諷文字最多,案發(fā)后泄露機密,“奏事不實”,被削除一切官職爵位;蘇轍代兄受過,貶官筠州;王鞏與蘇軾交往密切,雖無具體罪狀,也被遠謫賓州。其余收受譏諷文字而不主動上繳的二十二人,張方平、李清臣各罰銅三十斤,司馬光、范鎮(zhèn)、陳襄、李常、孫覺、黃庭堅等各罰銅二十斤。朝廷中的政敵,借此放出信號:誰和蘇軾交朋友,就讓誰倒霉。
但是朋友們并沒有怪罪蘇軾,更沒有忘記蘇軾。范鎮(zhèn)、張方平、司馬光、李常等,盡管都受到了處分,卻依然關心身處黃州的蘇軾。他們時常書信通問,李常更是利用調任之便,四年之中,兩次繞道前往黃州看望。錢塘主簿陳師仲在“烏臺詩案”中也曾受到株連。但他毫不介意,不僅一再主動給蘇軾寫信,而且熱心地收集蘇軾的詩文,并將其中密州、徐州時期的作品分別編為《超然》《黃樓》二集。連蘇軾自己都感嘆說,陳師仲真是敢于“犯眾人之所忌”啊。
蘇軾在杭州任職三年,也結交了很多好朋友。這一日,杭州老友王復、張弼、辨才、無擇等人,托人給蘇軾寄來了一件“快遞”。蘇軾打開一看,不禁大為感動,于是動筆寫下了這首《杭州故人信至齊安》。杭州故人到底寄來了什么好東西?我們來讀正文。
第一部分,自“昨夜”至“吳餉”,講的是好茶的來歷。
蘇軾自從在杭州任職起,就深深愛上了這座城市。他甚至相信,自己前生可能就是杭城人。所以到黃州后,他經(jīng)常夢回杭州。這一夜,他又做了一個游覽西湖的美夢。沒想到,醒來以后竟然就收到了杭州朋友寄來的土特產(chǎn)。真可謂好夢成真。
第二部分,自“輕圓”至“江瘴”,講的是朋友的饋贈。
這份來自杭州的“快遞”里,都有什么好東西呢?蘇軾打開一看,簡直樂得合不攏嘴。又大又白的荔枝干,又脆又香的紅螺醬,這都是在黃州吃不到的美味?,F(xiàn)如今天南地北的美食,您只要動動手指下個單,沒幾天就寄到家門口了。當年既沒有方便的網(wǎng)購,也沒有發(fā)達的物流,想吃到這些美食全靠朋友惦記。蘇軾收到“快遞”的高興程度,是習慣網(wǎng)購的今人無法真切體會的。
最讓蘇軾高興的是,朋友寄來了好茶,這可是他的最愛。好茶,有錢也不見得能買到。何況,蘇軾根本沒錢。所以初到黃州的兩年,蘇軾自己很難弄到好茶,幾乎全靠朋友接濟。元豐四年(1081),蘇軾在給好友吳復古的信中寫道:“寄惠建茗數(shù)品,皆佳絕。彼土自難得茶,更蒙輟惠,慚悚!慚悚!”
蘇軾宦海半生,結交了不少茶友?,F(xiàn)如今,這些朋友有了好茶還能惦記著他,這讓蘇軾倍感溫暖。
第三部分,自“故人”至“無恙”,講的是友人的惦念。
現(xiàn)如今從浙江杭州到湖北黃岡,坐火車大約五個小時。古代可沒這么方便,人們的出行成本極高。一來一回,起碼幾個月,談何容易。所以杭州的王復、張弼、辨才、無擇等人,雖然想去黃州看望蘇軾,卻遲遲不能成行。但是他們每年都會專程雇人,挑著精心挑選的禮物,到黃州看望蘇軾。一年兩次,風雨無阻。平時在杭州聊起蘇軾,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向西眺望。因為黃州在杭州之西,蘇軾正在那里受苦。實話實說,蘇軾的朋友真夠意思。
第四部分,自“相期”至“江漲”,講的是友情的可貴。
蘇軾之所以被審查、被貶官,皆是詩文惹的禍。僅是在杭州任職期間的作品中,接受審查的就有數(shù)百首。所以,蘇軾就將這些惹禍的詩,戲稱為“詩帳”了。
時至今日,杭州的那些朋友,竟還期待著和蘇軾結社吟詩。蘇軾感嘆道:你們膽子太大了,就不怕這些詩句又被人拿來做文章嗎?你們膽子太大了,就不怕以后又要被我牽連嗎?你們,膽子實在太大了。
其實,不是膽子大,而是友情深。這首詩中,蘇軾用層層遞進的手法,贊頌了朋友之間的高情厚誼?!案鼘⑽麾植瑁瑒裎蚁唇巍眱删?,是友誼的第一層級,即物質上的饋贈?!耙荒陜善头?,千里問無恙”,是友誼的第二層級,即情感上的惦念。“相期結書社,未怕供詩帳”,是友誼的最高層級,即精神上的支持。
蘇軾身為貶官,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蘇軾擁有友誼,精神上富有四海。
元豐六年(1083),王鞏遇赦北歸,繞道來黃州與蘇軾相見。隨行有一位侍妾名叫柔奴,眉目秀麗,歌喉美妙,從小生長在京城。王鞏南遷,家屬都留在南都岳父張方平家,柔奴毅然陪同前往。三年來與王鞏同甘共苦,無怨無悔。來到黃州后,蘇軾問她:“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奴回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碧K軾十分敬佩這位品格超凡的女子,感激她在生活上、精神上給予密友王鞏的照顧與慰藉,于是熱情地寫了一首《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有好茶,有好友,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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