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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人遲德連(散文)

2022-03-22 18:34李佩紅
西部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克拉瑪依母親

李佩紅

于我而言,遲德連死得有些意外。

二〇二〇年最后一個月,我回克拉瑪依照顧母親。母親才搬了新家,四壁寂靜,白色放大了房間的空、闊。八十多歲的母親,十幾天沒下過樓,生活的基本區(qū)域在客廳衛(wèi)生間和臥室之間。母親拄著拐棍從這頭走到那頭,走過長長的客廳,如蝸牛穿越公路,每一步都險象環(huán)生。時間正加速驅(qū)趕母親,退化成一節(jié)可有可無的闌尾。

平安夜那晚,我與母親各自蝸居沙發(fā)。正看《換了人間》的母親突然說,遲德連死了。

萬物速朽,雪落屋空,有一種徹骨的寒涼。寒涼越重,越不想觸及。這其中有歷經(jīng)滄桑后的麻木、冷硬、無情,也是老之將至怕死的本能回避。

遲德連一死,和爸爸一同轉(zhuǎn)業(yè)來克拉瑪依的十四個戰(zhàn)友就剩下兩人了。

我的心一緊,像被一只手用力捏了一把。我問母親,遲叔叔咋死的。

母親搖搖頭說,不知道。

遲德連是個怪人。

第一怪是他與父親為首的老鄉(xiāng)戰(zhàn)友格格不入。

遲德連和我父親都是一九三六年生,山東省日照縣城關(guān)鎮(zhèn)人。他們是一九五五年國家實行義務(wù)兵役制后征的第二批兵。部隊番號:濟(jì)南軍區(qū)三十八軍0221師獨(dú)立三分隊高炮營。一九五九年三月,濟(jì)南軍區(qū)千余人整建制轉(zhuǎn)業(yè)克拉瑪依,支援石油會戰(zhàn)。遲德連和父親坐一列火車來到克拉瑪依,同行的日照老鄉(xiāng)戰(zhàn)友共十八人。我能記住名字的有遲德連、劉維順、王延順、呂祖同、姚長義和王照國。

遲德連在我眼里,似琥珀封鎖的三葉蟲,時光不知何時偷走他的青春,好像他從沒年輕過,也不隨時間變得更老。一張長方形臉,啥時候都像抹了一層黑煤灰,額頭一道道深而長的皺紋,延伸到發(fā)際線,像新開墾的梯田。不笑還好,笑起來嘴角紋路由短及長一圈圈向外散如漣漪,將兩排黃黑、懸崖峭壁似的牙圍攏其間。一年四季只穿兩種衣服。冬季是磨的油漬發(fā)亮的“48道杠”,余下三季是藏藍(lán)工服,同樣的油漬麻花。他走路雙手背在身后,駝背明顯,步履拖沓,看起來像包了漿的一件古董。

我曾懷疑遲德連的軍人身份。父親說,那年月當(dāng)兵體檢不嚴(yán),身體沒毛病,有點(diǎn)駝背不妨礙。他做事較真,槍法不錯,人老實。

遲德連第二怪是喜歡說歇后語和古訓(xùn),滿腦子舊思想,與建設(shè)新油田克拉瑪依盎然的時代氣息反差太大。

他會背三字經(jīng),講幾句《笠翁對韻》子丑寅卯,屬相節(jié)氣門清,動不動孔子曰、子曰。如果穿上長衫,就是活脫脫的孔乙己。遲德連家解放前有些田產(chǎn),掙得些小錢,小時上過幾年私塾。接受紅色教育、不諳世事的我,反感他滿嘴的之乎者也。

遲德連來我家串門從來不敲門。每次來,不進(jìn)門,站在外面喊,二哥(父親在家排行老二)。他從不叫我父親的大名,而習(xí)慣叫二哥,幾十年不改口。遲德連的日照口音濃重,他發(fā)“二”的音像“勒”。進(jìn)門叫聲“勒”哥“勒”嫂,見到我父母便嘿嘿笑兩聲,聲音平庸單調(diào),背后隱藏著舊式農(nóng)民的狡黠與質(zhì)樸。

遲德連的怪就怪在不走常人道,明明我家有板凳,可他從不坐,依墻圪蹴,不抽煙不說話。每次都是沉默著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小布袋,里面裝的是莫合煙,再摸出一張兩指寬三寸長、裁好的報紙條。紙從中間凹彎,倒入莫合煙,抹勻,一只手捏住一邊,另一只手的拇指、中指和食指順時針一搓一卷,一門大炮筒就躺在他的手心里了。他伸出舌頭沿紙邊從這端舔到那端,煙卷不再松散,然后,掐掉炮筒兩頭多余紙卷,叼在嘴上,劃一根火柴點(diǎn)著,猛吸了幾口,大炮筒紅火一閃一閃,像訓(xùn)練有素,動作準(zhǔn)確地裝彈手完成一系列裝彈動作之后發(fā)射出第一枚炮彈。遲德連這才開口說話。

遲德連把點(diǎn)著的煙遞給父親,父親推讓。父親抽紙煙,抽煙不多,一天抽不到十根。父親說莫合煙勁太大,嗆嗓子。父親遞給遲德連一根卷煙,有時是飛馬,有時是大前門,過年偶爾抽海河或牡丹。遲德連從不推讓,接過煙夾到耳朵上,繼續(xù)抽他的莫合煙。他說抽莫合煙嗓子不生痰,抽卷煙像喝白開水。有時,父親給他兩根,他就一個耳朵上夾一根,出門也不拿下來,就這么理直氣壯地夾著兩根煙離開。

遲德連煙抽得兇,食指和中指中間被煙熏得焦黃,牙齒熏成了褐黃色。我母親在醫(yī)院工作,愛干凈,見不得他的兩排黃牙,勸他少抽煙,每天刷刷牙,改抽卷煙。遲德連長嘆一口氣說,俺的個娘嘞,我開大車跑夜路,困,不抽煙提神不成。二哥是領(lǐng)導(dǎo),我能跟他平起平坐?二嫂,你是豬八戒吃大肉忘本了哈。咱農(nóng)民祖祖輩輩不刷牙不是一樣。遲德連知道母親是孤兒,從小忍饑挨餓。被遲德連揭短,母親不高興,一甩身子走開。

提到遲德連用報紙卷煙的事兒,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中國石油進(jìn)入快速發(fā)展階段,好消息一個接一個。我在一篇寫我父親的文章中有一段描述:一旦哪里發(fā)現(xiàn)了新的油田,父親的戰(zhàn)友們、同事們就聚集到我家,展開一場又一場熱烈的討論。四川、大慶、江蘇、山東、遼河、河南,這些地方都被父親畫上小紅旗。貼在墻上的中國地圖像是軍事作戰(zhàn)圖,這些小紅旗大有占領(lǐng)全中國之勢。雄心壯志青草般在他們年輕蓬勃的心中瘋長。父親問遲德連想去哪兒,遲德連搔一搔頭皮,嘿嘿嘿嘿地笑著說,孔子曰,安分守己,克己奉公,別這山望著那山高。一盆涼水澆到興致勃勃的戰(zhàn)友們身上,大伙的目光壓在他身上,連我這個小丫頭片子都覺得他守舊無趣。

父親他們的話題寬泛,烈馬長風(fēng),一旦撒開便收不住,直到夜深人靜,母親催促幾次,仍意猶未盡。他們永遠(yuǎn)有說不完的話,談?wù)撃膫€國家和地區(qū)發(fā)生的戰(zhàn)爭、沖突、大事及趣事。有時竊竊私語,一個個頭挨著頭,重演電影里的地下黨召開秘密會議的鏡頭。喘氣、屏息、緊張,還有加速的心跳,使他們頭頂燈光照射的煙霧微微顫抖。連我這個孩子都覺好奇,想出各種理由接近他們,偷聽他們的談話。

遲德連從來到走,始終默默地在墻邊蹲下,與戰(zhàn)友們拉開一米左右距離,以能聽清楚談話就行。他瞇縫著眼,一口口抽煙,一團(tuán)霧氣籠罩著他,迷蒙如一口老井。遲德連對父親他們討論的問題諱莫如深,不管問到他啥事,就吐出幾個字“干好自己的活、莫談國事”。大伙便不再搭理他。往往,高談闊論的戰(zhàn)友們忘了他的存在,一轉(zhuǎn)身見墻邊那團(tuán)模糊不清的黑影不見了,不知道他啥時候走的。

遲德連第三怪是一出車就把老婆孩子鎖家里。

父親的戰(zhàn)友中,遲德連到我家最頻繁。母親說他無事不登三寶殿,還真是那么回事。

遲德連每次來我家都有事找我父親商量,或是父親給他出主意。過后,他對父親的意見基本擱置,我母親特生氣,叨叨我父親,咱搭上時間和精力,費(fèi)心巴力幫他想主意,結(jié)果是瞎耽誤工夫,何必呢。

父親說,遲德連膽小怕事,遇到風(fēng)吹草動就緊張,我是他在克拉瑪依最親近的人,遇事他不找我你讓他找誰去。

母親性子烈,只要提到遲德連,就為遲德連鎖老婆孩子的事憤憤不平:啥年代了,還干這事,運(yùn)輸處都傳遍了,我都為他丟臉。

遲德連一出車十天半月回不來,他放心不下老婆孩子。放心不下就鎖起來,用遲德連的話說就是“屎殼郎拿鼎”過分了。

事情得從頭說起。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新疆油田原油產(chǎn)量近三百萬噸,人口翻了一倍多。城市規(guī)模不斷擴(kuò)大,日益凸顯戈壁灘上建城市的弊端。城市周邊沒有任何依托,所有物資都需要從外地運(yùn)輸。上萬人的龐大運(yùn)輸隊伍,不知疲倦、日夜兼程采集油田所需要的物資,大到鉆機(jī)、鉆桿、各種機(jī)器設(shè)備,小到油鹽醬醋針頭線腦,以供養(yǎng)快速成長、蓬勃發(fā)展的新城,再把開采出的石油,通過一條條道路運(yùn)出去,為中國現(xiàn)代工業(yè)茁壯成長提供所需要的營養(yǎng)。

遲德連開大車。開大車自由,能買上油田緊缺的物資,比如雞蛋、清油、大米,但那時新疆的路況極差,綠洲和綠洲之間,戈壁與戈壁之間,路就如一條一條被牧人用爛丟棄的馬鞭。在這種又窄又爛的路上行車,方向盤時不時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大回環(huán),拐出高超的S曲線,車像放在簸箕上的一粒米,顛簸、抖動、跳躍,開車精力須高度集中,不能有絲毫懈怠。有次,遲德連精神稍一恍惚,沒看清前方有個大坑,等到跟前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猛打方向盤,卡車彈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然后沿四十五度斜角沖了出去。車上拉的是油田生產(chǎn)需要的物資,人傷了能長好,物資損壞了補(bǔ)不回來,遲德連下意識地一頭沖向路下的大沙包。等他反應(yīng)過來,人已筆直地站在五六米開外的沙包上,車?yán)锏呢浳锖退救硕己涟l(fā)無損,這是他此生最神奇的經(jīng)歷。過后,他怎么也想不起來前擋風(fēng)玻璃何時掉落,自己又如何在空中鷂子翻身的。用他的理論,是人存善心做善事,老天爺都有眼。

遲德連說,司機(jī)都喜歡夏秋跑車,路兩邊的戈壁、草原、村莊、沙漠,一覽無遺,心情大好。就是路太差,隨時有危險,司機(jī)人人提著腦袋上路,翻山越嶺、暴風(fēng)驟雨、行夜路錯車,危機(jī)重重不輸好萊塢大片。冬季,發(fā)動車特別費(fèi)勁。遲德連說他比雞起得早,比狗睡得晚,清晨一趟趟去提一桶桶的開水,澆到結(jié)冰的油箱和水箱上,給油箱和水箱解凍。天冷車發(fā)動不著,得用搖把子用力搖,稍不注意,搖把子彈回來會打傷人。冬季最怕車在路上拋錨,出車司機(jī)有幾樣?xùn)|西不能少,噴燈和白酒,風(fēng)雪夜汽車拋錨,沒有供暖設(shè)備的駕駛室瞬間凍成冰窟窿,羊皮大衣和老氈筒很快凍透。最怕半夜車壞在路上,半天遇不到一輛車,噴燈烤火,一旦睡著了,容易引起火災(zāi);喝口白酒暖身子,還能頂一陣(那時候沒有戒酒令)。即便如此,仍有司機(jī)凍死在路上。那時,安全行車十萬、百萬公里的大車司機(jī)鳳毛麟角,單位會敲鑼打鼓大力宣傳表彰。怕下雪路滑,稍不小心就翻車。一次遲德連去伊犁新源縣拉糧食,翻果子溝盤山路,下坡剎車過猛,車屁股一甩墜落山坡,車壓斷一層層大樹,有驚無險地懸卡在四棵松樹上。事后,我母親問他怕不怕,當(dāng)時想啥了?他嘿嘿一笑,摸摸頭,當(dāng)時我腦袋是空葫蘆瓢,啥也沒想。咱干這個活,吃這碗飯,按時完成隊上交代的任務(wù)就行,想那么多沒用。不過,過后挺害怕,萬一俺死了,苦了俺老婆孩子。看來他還是挺心疼老婆孩子的,不過方式太過激。

新疆地域廣大,運(yùn)輸線長,司機(jī)出車少則三四天、多則一兩個月。遲德連怕不軌之徒覬覦他年輕漂亮的妻子張志芬,每次出車前,準(zhǔn)備好吃食,把水缸挑滿,大鎖咔嚓一聲,鐵將軍把門,老婆孩子誰也別出院門。

新社會男女平等,油田大部分家屬都出去工作。遲德連不讓他妻子工作的理由言之鑿鑿,男主乾女主坤,男主外女主內(nèi),娶老婆就是生孩子做飯的,老祖宗幾千年定下的規(guī)矩,不能變。

張志芬一人在家?guī)Т蟠笮⌒∷膫€孩子,日子過得緊張。那時克拉瑪依家家住土平房,每個新村有兩個公共廁所,她和孩子們出不去,只能在家解決,冬天還好,夏季炎熱,屎尿味大,左右鄰居就有意見。有時,遲德連比預(yù)計時間晚回幾天,家里的菜沒了。她隔著院墻求鄰居幫忙買,要命的是斷水,鄰居得登梯子給她家送水。次數(shù)多了,鄰居有意見,背后罵遲德連不是東西。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父母為這事沒少說他,他從不回嘴,嘿嘿嘿嘿笑,以后該干啥干啥。我母親很長時間不理他,遲德連也不生氣,來我家后依舊樂呵呵地取笑我媽,蒼蠅落在牌坊上,個兒不大架子不小。我媽個矮,聽這話更氣了,一掀門簾兒進(jìn)里屋不出來了。

后來,孩子大了要上學(xué),門不能鎖了。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張志芬也想工作,羨慕有工作的石油家屬。平常遲德連把錢摳得緊,存下錢給兩方父母寄回去,給兄弟們蓋房子,他說孝是天道。張志芬想工作的想法被遲德連壓了下去,為此,她郁悶了很長時間。

張志芬為遲德連生了三女一男,四個月子,三個遲德連出車不在家,她沒吃過遲德連做的一頓飯。長期營養(yǎng)不良,張志芬嚴(yán)重貧血,身體虛弱。

一天,遲德連哭著到我家,說張志芬昏倒了,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四個孩兒咋辦,我咋辦??!二嫂,快救救她。母親聽后愣了片刻,放下手里的活,跟著遲德連飛奔而去。

和遲德連妻子見面在醫(yī)院。這是我第一次見她,也是最后一次。玲瓏的臉像張白紙,一雙杏眼純凈如水、顧盼有情,講話時下巴中的凹溝如游弋的鳳尾魚,悄無聲息的生動。她是我長到十四歲見過的最漂亮的美人。我這個小姑娘見了都喜歡,別說那些男人,愛美乃人之本性。這么想,遲叔叔的鎖門行為似乎可以原諒。

她握著母親的手,清淚長流。很長時間才輕輕地說,我恐怕不行了,可憐我的四個孩兒……

母親陪著流淚。

那陣子,遲德連叔叔三天兩頭來我家,他說話焦灼混亂,蹲在墻邊抱著頭哭,卷莫合煙的手沉澀發(fā)抖,失了往日的云淡風(fēng)輕,茫然無措的樣子挺可憐的。張志芬一住院,四個孩子雞飛狗跳,家里亂了套。一個從來不做家務(wù)的男人,請了長假在家照顧四個娃,每天給老婆送三頓飯,忙得透不過氣。好在有戰(zhàn)友老鄉(xiāng)們相助,幫他渡過了難關(guān)。

妻子的病情剛控制住,遲德連迫不及待來找我父親商量,說他要請?zhí)接H假,把老婆送回老家,老家有治這病的偏方,偏方治大病,說啥也得把老婆的病治好。遲德連說他老婆一遍遍求他要回老家,固執(zhí)地相信只要回到故鄉(xiāng)病肯定好,似乎故鄉(xiāng)、親人是治愈一切疾病的藥。

張志芬說要死也要死在故鄉(xiāng)、死在親人身邊。我要滿足她最后的愿望,不能讓她再傷心了。

遲德連找我爸給他批假,父親答應(yīng)了。母親的暴脾氣上來了,到這個時候了,你才知道心疼小張,早干啥去了?遲德連勾著頭蹲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說。

不久,遲德連帶著妻子千里迢迢返回故鄉(xiāng)。半年后,張志芬死了,才三十六歲。三歲的兒子因疏于看護(hù),失足落井淹死了。

得知妻兒去世,出車在外的遲德連日夜兼程返回隊上,交車、請假、搭車,心急如焚地趕回老家。他看到的是一座墳塋,埋著他年輕美麗的妻子和他唯一的兒子。

他“噗通”跪倒、大喊一聲,志芬,我對不起你啊!一頭撲到墳前,雙手拼命扒土,他不相信妻子和兒子死了,試圖扒開墳?zāi)勾_認(rèn)自己的判斷,身旁的親人拉都拉不開。

中年喪妻實屬人生之大不幸,幼兒又夭折,更是不幸中之大不幸。撒手人寰的妻子撇下三個女兒,最大的上六年級,老三才四歲。一個大老爺們兒,咋養(yǎng)活三個女娃,今后的日子簡直不敢想。

遲德連從日照老家回來之后,整個人蒼老了,白發(fā)雜生,梯田式的額頭溝壑縱橫,雙眼無神,見到我爸,叫了聲二哥,眼里涌出兩行淚。

司機(jī)得跑長途,隊上照顧遲德連特意安排他跑短途。遲德連心疼三個沒娘的孩子,怕三個女娃在家害怕,他跑車快馬加鞭,爭取早點(diǎn)回家。

媽媽死后,十二歲的大女兒一下子變得懂事了。爸爸不在家,她擔(dān)起做飯洗衣照顧妹妹的責(zé)任,儼然一副小母親的樣子。

克拉瑪依每到夏季吃水緊張,需從外地拉水吃。整個夏季,遲德連的工作是每天去外地拉水送至新村。全村男女老幼人人提著水桶,車后排成長蛇。遲德連站在水車頂上,手里拿著黑色膠皮管,挨個往水桶里灌水。陽光從他的背后環(huán)圍著,灰白的發(fā)被照得根根透亮,我突然覺得他有些了不起。水管壓力大,水花老高,排在前面的人衣服濺上水,人群有些亂,女人大聲嚷嚷,對準(zhǔn)點(diǎn)好不好,豬咋死的你就咋死的。

遲德連調(diào)侃,免費(fèi)沖涼,占公家便宜還賣乖。說完故意把水管捏住往人身上呲水。車下一片大呼小叫。遲德連立在車頂嘿嘿笑。那一刻他擰成疙瘩的眉頭舒展了。

工作之外,遲德連天大的事就是找老婆。他四處托人給他介紹對象,對方聽他有三個娃,就沒了下文。遲德連一個人帶著孩子磕磕絆絆地過了兩年。我媽偶然去遲德連家?guī)兔?,回來抹眼淚,對我爸說,沒媽的孩子是根草,遲德連做的飯像豬食,家里亂得像豬窩。之后,母親改變了態(tài)度,主動幫著遲德連尋對象。

用遲德連的話說,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火柴棍都能把人絆個大跟頭。白天出車在外,晚上回家劈柴做飯。有次劈梭梭柴,眼里崩進(jìn)一根刺,頓時疼得他捂著流血的眼快速跑去醫(yī)院。醫(yī)生給他打了麻藥取刺,從此他瞎了一只眼。醫(yī)生建議他去北京或上海安只狗眼。遲德連從椅子上跳起來,狗眼看人低,人咋能裝狗眼。再說,挖狗眼補(bǔ)我眼,這缺德事兒俺不干。

好在他是瞇縫眼兒,瞎了的眼露出一條魚肚皮白,講話時一翻一翻,不大顯眼。丟了一只眼,司機(jī)沒法干了,隊上安排他看大門,這下找女人更是難上加難。

別看遲德連只有一只眼,大門被他守得牢。他的聰明才智全都用在和這些司機(jī)的斗智斗勇上了。司機(jī)出身的遲德連了解司機(jī)偷東西的那些道道,誰也別想從他眼皮底下拿走公家的物件,哪怕幾顆釘子。有一次,一個司機(jī)把兩塊木板藏在油罐車?yán)?,遲德連跳進(jìn)油罐車?yán)锱脻M身油污、臉像黑鬼,硬是把兩塊板子給掏了出來。那個司機(jī)臉上掛不住,從此對他恨之入骨,人前人后罵他瞎眼怪。遲德連聽到也不生氣,咧嘴一笑,該檢查的檢查,該沒收的沒收,誰都拿他沒辦法。

不惑之年,遲德連不知用何手段找到一女子,四川人,不能生孩子,離過婚。遲德連樂顛顛跑到我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父母,卷莫合煙的手又煥發(fā)了生機(jī)。

遲叔叔結(jié)婚了,結(jié)婚第二天媳婦跑了。遲德連再來我家又成了霜打的茄子,唉聲嘆氣又口氣倔強(qiáng)地說,結(jié)婚當(dāng)天晚上,女子看到床上擺放著好幾個白色的紙剪烏龜,氣不打一處來,一夜沒理他。第二天穿衣服掏口袋,發(fā)現(xiàn)所有的衣服口袋里全是紙烏龜,女人氣呼呼地往外走,一抬腿摔個跟頭,胳膊破皮出血,睜眼一看,房前地上釘了好些木楔子。問明原因,女的罵了一句,你封建迷信,迂腐!二話沒說,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揚(yáng)長而去,白色的紙烏龜雪片似的飄散一地。

父親問他,咋回事?

遲德連說他找人算了卦,說女的和他八字不合,這樣能化解。

父親哈哈大笑,人家女的沒說錯,你可不迂腐嘛!人被你氣跑了,這下真是八字不合了。

這件事引發(fā)的轟動效應(yīng),不亞于發(fā)現(xiàn)一口油井,舌頭掀起的浪濤一年后才漸漸平息。

時間走到了一九七七年,改革開放,江河迎春,遲德連也迎來第二春,他又結(jié)婚了。這回他找的是貨真價實的黃花大閨女,山東人,初中畢業(yè),性格開朗、潑辣能干,唯一的缺點(diǎn)是個矮、面黑丑。她在農(nóng)村老家找不到對象,跟姐姐來到克拉瑪依,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遲德連。二十八歲在當(dāng)年是極為少見的老姑娘,姐姐著急天天催婚。

那女子感覺自己是一棵熟過的大白菜,再沒人收割馬上要爛在地里,不管好孬快點(diǎn)把自己嫁出去??赡膫€姑娘愿意一進(jìn)門給人當(dāng)后媽,姑娘起初百般不同意,架不住遲德連三天兩頭往她姐家跑,殷勤有加,次次不空手。遲德連耍心眼兒,騙她說只有倆孩子。結(jié)婚后女人告訴我媽,她上當(dāng)了,遲德連還有個小三子放在老家。為此,她耿耿于懷卻沒勇氣離婚。進(jìn)門聽沒娘的娃叫聲媽,心一下軟了。

遲德連領(lǐng)著新媳婦來我家。遲德連的臉刮得干干凈凈,頭發(fā)理得平平整整,人看起來精神多了。那女子是丑了點(diǎn),但講話落落大方,很有禮數(shù)。女子和遲德連去世的妻子同姓,也姓張,叫張澤華,看來他倆命中有緣。

我媽給我爸說,這女子心眼好。

運(yùn)輸處的人見到遲德連,夸他有福。嘿嘿,嘿嘿,遲德連臉綻開一朵秋菊,別瞧咱歲數(shù)大,那也要吃白菜心,不吃白菜幫。此話一出,比戈壁灘上的野風(fēng)跑得快。很快,戰(zhàn)友老鄉(xiāng)們都知道了,在我家見到遲德連,動不動就問:你今天吃的啥?遲德連不搭腔,旁邊的叔叔馬上接話:吃白菜心,要又白又嫩的。別看你嘴大,腮幫子大,你可沒他有福氣。去,回去啃你的老菜幫子。哈哈哈!

等我成人后,終于品咂出這些話隱含的內(nèi)容。原來,他們話里話外是男人的羨慕嫉妒恨、酸澀苦辣咸。

遲德連好幾個月沒來我家。再見,他一反常態(tài),幾乎是跑進(jìn)我家院子的,很有“竹杖芒鞋輕勝馬”的翩然感。一進(jìn)門大聲喊,二哥二哥,我老婆有了。

在遲德連心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全靠男人,女子是男人背后的影子,是配角。唯一的兒子淹死后,遲德連落下一塊心病,像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常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掛在嘴邊,對我兩個弟弟和對我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那臉變得和川劇里的變臉差不多。閨女是給別人家養(yǎng)的賠錢貨,沒用。這是他對女兒的一貫態(tài)度。寫到這里我想笑,如果他知道幾十年后,我將把他的一生變成文字,還敢不敢當(dāng)我的面說閨女無用?時光倒轉(zhuǎn),或許他會對我和藹些。

這世界可以改變的事物太多,唯獨(dú)不能改變時間。所謂命運(yùn),不過是時間早有預(yù)謀的埋伏。

事實證明遲德連慧眼識妻。作為油田的編外人員,張澤華只能干邊角料活,當(dāng)了一名清潔工。她天天早晨六點(diǎn)起床清掃街道,下午回家篩瓜子、炒好,晚上拿到夜市上賣。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在動一動就能掙錢的八九十年代,賣一個月瓜子至少掙七八百元,她全部用來補(bǔ)貼家用,盡全力支撐起家的天空。誰都知道,后媽不好當(dāng),二十八歲的張澤華進(jìn)門就給三個孩子當(dāng)媽,自己又接連生了兩個女孩,生活中的雞零狗碎、酸甜苦辣自不必提。

遲德連沒盼來日思夜想的兒子,三年里兩個閨女呱呱墜地,失望的情緒刀刻在他苦大仇深的臉上。五個丫頭,五朵金花,在遲德連的心里是五個磨盤,無情碾碎了他的希望。他見到我兩個弟弟總愛摸摸他們的頭對我父親說,真好,你有福氣。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啥時候再有個兒子,這輩子就圓滿了。

遲德連生不出兒子不罷休,哪怕生一個班也在所不惜。他說,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再說了,毛主席說“人多力量大”,克拉瑪依有好多母親為生兒子,連生七八個女兒直到生出兒子。這一點(diǎn)遲德連沒夸大,我同學(xué)中,家里四個孩子算少的,八九個孩子的很平常,最多的有十四個孩子。

遲德連這方愈敗愈戰(zhàn),張澤華卻背著遲德連做了絕育手術(shù),徹底斬斷了遲德連的念想。張澤華告訴遲德連,五個女兒夠了,我不想再生了。兒子是插在遲德連心尖的鋼針,稍微觸碰鉆心疼。得知真相的遲德連氣急敗壞,你這是叫我斷子絕孫呀!我,我這輩子完了,毀在你手里。兒子?。∥铱蓱z苦命的兒??!遲德連抱頭痛哭。一連好幾天罵張澤華,張澤華撂下一句話,要生你生!之后該干啥干啥,根本不理遲德連的茬兒。遲德連拿這個比她小十幾歲的媳婦沒轍。我媽在飯桌上不止一次跟我爸說,他這個榆木腦袋就得小張這種潑辣女子才能收拾住,這叫一物降一物。

父親去世之后,遲德連很少來我家了。

春節(jié)前我回克拉瑪依探親。大年初二,遲德連來給母親拜年,說二哥給他托夢了,讓他來看看二嫂過得好不好。遲德連一身簇新,棉衣里面居然穿著西裝,深藍(lán)色、衣料挺闊,穿在他身上,衣服前長后短,很不合時宜。他自己可能也覺得別扭,不時用手拽拽衣角,仍是頻率單一的笑,嘿嘿、嘿嘿。

我和母親驚訝于他的變化。母親和他開玩笑,你這老古董,財迷了一輩子,想開了?

遲德連不好意思地?fù)蠐项^,一只眼里閃著光,女兒買的,女兒買的。邊說邊從口袋摸出雪蓮煙,悠然地點(diǎn)上,坐在沙發(fā)上。

我故意逗他,遲叔叔,您不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了?“小棉襖”暖不暖和?

嘿嘿,暖和。

女兒好不好?

好,女兒孝順,比兒子強(qiáng)。

連沒兒子這件讓他痛苦糾結(jié)了一輩的大事兒,他都釋懷了??磥?,他真的老了。

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遲德連叔叔。遲德連的五個閨女長大工作,成了新一代石油人。妻子張澤華每晚炒仨小菜,遲德連呷兩口小酒,日子在心滿意足的煙火中飛逝。

快八十歲時,女兒們開車?yán)ビ^看克拉瑪依新市區(qū),林立的高樓,寬闊的公路,飛馳的車輛,樹茂花鮮……遲德連眼前一亮一亮,一遍遍嘟囔,這就是我們剛到克拉瑪依時領(lǐng)導(dǎo)給我們描繪的美景,現(xiàn)在全在眼前,像走在電影里?,F(xiàn)在的孩子幸福呀,我們的苦沒白吃。

說著說著,他哭了,哭得老淚縱橫,念著我父親和他那些去世戰(zhàn)友的名字,你們要活著多好,看看現(xiàn)在的克拉瑪依。

八十四歲那年,遲德連突然癡呆了,病情發(fā)展像橫掃克拉瑪依的颶風(fēng),迅速而猛烈。

母親去看他。他的記憶一片狼藉,生活無法自理,吃喝拉撒全靠妻子張澤華。

母親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我?遲德連一只渾濁的眼直勾勾盯著母親搖頭,嘿嘿、嘿嘿。

母親傷感地對我說,他出了車禍?zhǔn)軅?,半夜被人抬到醫(yī)院,我在急診室上夜班,配合醫(yī)生搶救他,現(xiàn)在他連我這半個救命恩人都不認(rèn)得了。

為照顧他,張澤華累病了,把他送進(jìn)克拉瑪依養(yǎng)老院。克拉瑪依養(yǎng)老院全疆有名,設(shè)備和服務(wù)非常不錯。油田許多老人,在這個養(yǎng)老院里走完了最后的生命旅程。

二〇二〇年五月,遲德連在療養(yǎng)院悄然去世,死于阿爾茲海默癥。

兩年后,我特意去檔案館查閱資料,在庫房角落找到一九五九年濟(jì)南軍區(qū)轉(zhuǎn)業(yè)部隊的花名冊。水浸、蟲蛀、日曬,劫后余生的油印花名冊字跡模糊,紙張發(fā)黃變脆。我既興奮又傷感,小心翼翼翻開,查找遲德連和父親的名字。遺憾的是,花名冊已殘缺,沒找到他們的名字。

淹沒于歷史的洪流是每個平凡人逃避不了的結(jié)局和宿命。我們只需要記住,一座城市是靠無數(shù)平凡的人鑄就的,他們是這座城市的地基,是這座城市精神的起點(diǎn),而我們的身體來源于他們,他們也長久地活在我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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