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鳳鳴
曠野有風(fēng),有時候很溫柔,有時候很暴烈。
夏日的下午,陽光熱烈,曠野里沒有風(fēng),只有紅柳樹上蟬的密集的嘶叫,間或一兩只聲音粗啞的鳥鳴。遠處突然卷起了一個風(fēng)柱,裹挾著沙石的風(fēng)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四野空曠,無處可躲,只好站在原地閉上眼睛,等沙柱卷過來沙子打到身上,再離開,眼看黃色的沙柱在遠處變小、消失。
很久沒見到風(fēng)柱了。最近一次看到風(fēng)柱,也是好幾年前了。在一大片農(nóng)田上,沙柱單薄,黃沙也很寡淡稀薄,我拿出手機想拍視頻,還沒來得及拍上,就散沒了。
我小時候就住在曠野中。
我居住的那個地方叫二處,二處是相對于一處來說的,二處在離城區(qū)十幾公里的地方,一處在城里,同屬新疆石油管理局油建公司。二處以前屬于新疆兵團工二師十三團,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從石河子派到克拉瑪依油田支援油田建設(shè),就留在油田了。不知道為什么選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距離克拉瑪依市還有十幾公里遠,距離附近的三廠、試油處、技校也都有幾公里的樣子。那個時候,油田各個廠處單位都是各占一塊,還好,基本上可以用一條公路連綴起來。路的終點是西面地勢稍高一些的克拉瑪依市,市區(qū)以外其他地方都統(tǒng)稱外探區(qū),大概就是相對于小城的外部勘探開發(fā)區(qū)的意思。
二處最初只有相對的兩排土平房、一個連隊食堂。父母的工作現(xiàn)在看來也很簡單,在磚瓦廠燒磚、篩沙子、上山打石頭,到各油田區(qū)域和水泥、蓋采油用的房子,挖一段又一段管道,全部是純手工勞動。再早以前,我家在白楊河,父母在那里建水庫,住地窩子。我媽說,我就是在白楊河的地窩子里出生的。白楊河在烏爾禾那邊,但是我毫無印象。
在二處的土平房里,為了改善生活,家家都養(yǎng)了雞或兔子,鄰居家喂過羊,我們家有一年甚至還養(yǎng)了一頭豬。豬半大的時候,我弟三四歲的樣子,有天突發(fā)奇想騎到豬背上,豬毫不客氣從院門奔出去,沒幾米就把他摔在地上,大概是那時生平最大挫折,小人滾在地上嚎啕大哭,不肯起來。房屋地面就是泥土地,兔子把洞從院子里的窩內(nèi)一直打到屋里來,在房子里一跳一跳地跑。過年的時候,我把沒吃完的黑糖吐了喂兔子,小兔子就乖乖舔糖,也過個年。后來搬到磚平房,我家兔子還把洞打到鄰居的菜窖里去了。雞白天都在外面散養(yǎng)著,晚上才回雞窩里。天上經(jīng)常有鷹盤旋,大人們說,鷹會抓雞,還會抓小孩。我們小孩子也經(jīng)常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白天父母都坐車到工地上班,平房里只有小孩子。每次看到鷹我都緊張,怕它下來抓我抓妹妹抓雞,但實際上,我沒有一次見到鷹下來抓過人或者一只雞。倒是見過一只大公雞追著啄我年僅四歲的妹妹。
爸爸在家里挖了一個地窖,真的是地窖,并沒有往里放菜,后來搬到紅磚平房,才挖了菜窖存菜、放西瓜。那時中蘇關(guān)系不好,我們距離邊境線近,在塔城當過兵的父親深知這一點,未雨綢繆地在家里挖了一個地窖。窖口在家里,用木頭蓋子蓋上遮掩,地窖主體在屋后的地下。我爸說打仗時你們就鉆進去躲著?,F(xiàn)在看,那個土地窖,沒有一點點混凝土,很難想象它可以躲避戰(zhàn)爭。真的能藏住人嗎?
從我家出來往北走,穿過公路和樹林不多久,就有成片的雅丹地貌,只是地勢平緩,不如魔鬼城那般深峻、規(guī)模宏大。在那些彩色的土山包里,也能看到有幾個如同窯洞一樣四壁整齊的洞,只是廢棄了無人居住,搞不清楚到底是誰挖的,用來干什么。我看了一些克拉瑪依油田歷史資料,都沒人提到過這個窯洞。我猜想,是不是那個窯洞也和父親挖的地窖一樣,擬被賦予同樣的功能。
二處人在周邊種了很多樹。中學(xué)周圍尤其多,校園里外幾乎都圍了圈。我上學(xué)時偶爾幾天發(fā)奮圖強早起去學(xué)校操場跑步鍛煉的時候,周日假日早晨到學(xué)校教職工房子那邊的圍墻外游蕩的時候,都能聽到男聲或女聲“咪咪咪”“啊啊啊”練唱的聲音,顯得格外熱鬧。離開學(xué)校以后,我再也沒聽到熱鬧的美聲練嗓的聲音,至今也不知道是哪位老師或者學(xué)生練唱。多年以后我畢業(yè)到電廠工作,單位上的師傅問我是哪里人,我回答是二處的。他們說,二處呀,就是那個坐班車路過時,種樹最多最綠的地方。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油建一分公司也就是所謂的二處整體搬進城,我家也搬到市里,從此二處這個地方被廢棄,現(xiàn)在克拉瑪依的年輕人已經(jīng)沒幾人還知道二處了。我有時候想,當年父母在油田的那些工作都是重體力勞動,那是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工都不肯干的活兒。二處人的貢獻和功績在油田建設(shè)過程中幾乎微不足道,不像勘探、鉆井、采油那么引人注目,有著轟轟烈烈的故事。二處父輩們的勞動和生活的印記,在時代的歷史中幾乎無從留下,正像那句泰戈爾的名詩“天空中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然而我已飛過”。即使風(fēng)沙湮沒了歷史,它仍然存在。
兩排土平房臨近公路,公路北側(cè)種植著樹林,樹林挨著一條水渠。除了低矮的灌木,周邊什么都沒有。
曠野的風(fēng)從遠處吹來,又奔向遠方。
那時候的風(fēng)可真多,刮大風(fēng)的時候,父母也不用上工地,全家人緊閉門戶酣睡,直到風(fēng)停了才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小時候的記憶里,風(fēng)好像總是在傍晚停,而長大以后遭遇的風(fēng)都是下午或晚上起,第二天早上停?;蛘咭驗槟菚r刮風(fēng)以后黃色沙塵漫天顯得像是黃昏,讓我以為是傍晚。風(fēng)停后我們開門掃院子,媽媽給爐子生火做飯?,F(xiàn)如今,日日忙于工作和家務(wù),真是懷念那時,睡覺中途醒了,聽風(fēng)在呼嘯又繼續(xù)呼呼大睡的時光。
大概是一九八〇年,我家搬到離土平房幾百米遠的紅磚平房,那時二處人已漸漸多了,分出三連、四連、五連、六連、磚瓦連,甚至有了小學(xué)、中學(xué)、俱樂部、醫(yī)院。
每個人都隨身帶著一條紗巾,記得我的是深粉色,起風(fēng)時立刻用紗巾把頭包住往家走。不包紗巾的話,沙子打在臉上疼,眼睛也睜不開。多少次上學(xué)或者放學(xué)路上,我都包著那條粉色紗巾,低頭弓腰頂著風(fēng)走路,或者被風(fēng)刮著跑,實在不行,就找個地方躲一會,等風(fēng)稍小點再走。有時候也有老師帶著學(xué)生手挽手一起放學(xué),每個人都包著紗巾。我那條深粉色紗巾現(xiàn)在看起來土氣得要命,我卻非常喜歡,包頭蒙眼睛的時候,目之所及皆是粉色的世界,粉色的曠野戈壁,粉色的土墻院子,粉色的風(fēng)。
二處往南有很多開發(fā)的農(nóng)田,農(nóng)田中間種了一排一排的樹間隔擋風(fēng),有的還把葦把子糊上泥做成一堵墻,用來幫農(nóng)作物擋風(fēng)。麥子收割以后,我媽和鄰居阿姨們約著撿麥穗,撿回來烤著吃,搓了皮和大米混著煮粥,一屋子香氣。當然小孩子喜歡的,是嚼生麥粒,抓一把塞進嘴里,嚼著嚼著變成了泡泡糖,可以“叭叭叭”響亮地吹泡泡?,F(xiàn)在想來,小孩子為什么會喜歡吹泡泡這么短暫幻滅的事情呢?我為了吹好泡泡學(xué)了好長時間。后來我見過很多農(nóng)田,種楊樹、榆樹、柳樹、沙棗樹用來分隔擋風(fēng)的不少,但再也沒見到真的砌一堵墻擋風(fēng)的,除非那是冬季用來搭建大棚的。我猜那大概源于才到油田上的人們對于克拉瑪依的風(fēng)的恐懼,認為農(nóng)作物們需要這么一堵墻擋風(fēng),實際上,大多植物自己就能抗風(fēng),樹招風(fēng)容易吹歪了,搭架子保護一下就好。
上學(xué)以后,才知道克拉瑪依還有個名字,叫風(fēng)城,因為風(fēng)又多又大,電視里、廣播新聞上都這么說?,F(xiàn)在風(fēng)城只是特指有魔鬼城的烏爾禾區(qū),那兒有一個以采集稠油為主的單位就叫風(fēng)城作業(yè)區(qū)。記得有份雜志就叫《風(fēng)城》。一九八四年一場大風(fēng),刮倒了電廠半面圍墻,全市停電三天。我也曾經(jīng)站在陽臺上看到風(fēng)暴起時,把小區(qū)林帶里的樹刮斷。我媽是家屬工,也上油田挖管溝掙錢,她說有一次下班回家路上遇到大風(fēng),她們坐的東風(fēng)汽車側(cè)翻,一車的家屬工都掉落到地上,竟然沒人受傷。記得來煉油廠工作沒多久,上班時間遇到一場大風(fēng),我正好奉命坐單位皮卡車出去辦事,一路看到有人抱著大樹,還有人把自行車捆在電線桿上。
大概因為樹多了、人多了、房子多了,又引來了水,曠野上長出了城市和鎮(zhèn)區(qū),風(fēng)也沒以前那么多那么大了,也沒人再隨身都帶著一條紗巾,哦,不,現(xiàn)在也有夏天喜歡圍紗巾的,那是為了裝飾或者拍照好看,和防風(fēng)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而在這曠野生活的人們,不管是生活還是生產(chǎn),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風(fēng)。我查過克拉瑪依大風(fēng)的資料,近四十年來克拉瑪依年平均大風(fēng)天數(shù)是六十七天。不過同事們接到抗風(fēng)值班的通知,經(jīng)常不以為然地哼哼:“六七級風(fēng)有什么可抗的?,F(xiàn)在系統(tǒng)都是抗十二級風(fēng)的,十級以下的風(fēng)真不用抗?!辈贿^偶爾,還是會刮大風(fēng),最大風(fēng)力甚至到十二級、十四級。
曠野空曠,天空如蓋。
我漸漸長大,越走越遠。往南是大片的戈壁灘,有一些梭梭、紅柳、沙拐棗之類的植物,早些時候沒有煤,父母要在周日推上平板車,到南戈壁上去打柴。父親說梭梭最好,耐燒。后來有了煤,冬季來臨時,家家在院門邊砌上磚囤煤,家里要燒火墻。我們喜歡在爐盤上烤饃饃片,烤出來又酥又脆面香味十足。這兩年我忽然想起,也學(xué)起從前,早餐時用電餅鐺烤饃片,很受先生歡迎,每次都吃好幾片,兒子倒是一般般,大概是因為他沒有舊可懷吧。等我上初中的時候,既有燃氣罐和又通了暖氣,連煤都不用了。
南戈壁幾公里的地方,已經(jīng)靠近沙漠,戈壁草甸與沙漠參差交錯。那兒的紅柳、梭梭年深日久,沙子堆積,形成了一只只巨大的沙包。再住里,就是大沙漠了。我后來才知道那兒就是大名鼎鼎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疆內(nèi)第二大沙漠,可以說,是沙子的家鄉(xiāng)??墒俏覜]有走那么深遠,每次走路到沙漠與戈壁交錯的地方,已經(jīng)花掉大半天的時間,因為前面很多路程里,沒有車也沒有路,我已經(jīng)盡我所能走到了最遠。有時候是和小伙伴一起、有時候是帶了弟弟妹妹,更多時候,只有我自己。現(xiàn)在想想,膽子可真大。
在南戈壁見到很多白色的螺旋形小貝殼,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了,輕輕一捏就成粉末。我就猜想,很久很久以前,南戈壁就是一片大海吧,這些貝殼就是那時候留下來的。大概是為了和遠古的大海相呼應(yīng),南戈壁以南就是沙漠了。南戈壁有很多很大的沙坑,里面的沙子一波一波像波浪。我特別喜歡脫了鞋子在沙浪上踩,風(fēng)吹過細沙升騰氤氳猶如輕柔的浪花。這樣在沙的層層漣漪里,想象大海的樣子和腳下層層海浪的體驗。在小小的我的心里,大海是終極向往。我甚至不知道這世間還有游泳這么回事,畢竟光腳踩著沙子的層層波浪,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滿足感了。
早先父母從事油田建設(shè)工作,有一項工作就是篩沙子,一鍬一鍬把戈壁里的沙子,拋到細網(wǎng)篩子上,篩出大小均勻的沙子。偶爾也能在戈壁上看到砂廠,地面被挖出一個巨大的深色大坑來,只為采這些沙子。
那時屋后也堆了很多沙子。早先的土平房是東西朝向的。新磚房則是坐北朝南的。也沒過兩三年,最后一排南北朝向的磚房后面,竟然堆了半個房子高的沙坡。個子高身手好的哥哥姐姐們手一撐,輕松地就爬到房頂上跑來跑去,而我只能站在沙坡上,仰頭一臉羨慕地望著。人形的屋頂兩面都是斜的,我總擔(dān)心我們會掉下去。
我有時會忽然想起那個高高的沙堆,那個坡度一直都傾斜在我的心里。如今的小孩子再也無法想象,房子后面怎么會有這么高的沙子堆。
四野空曠,大聲呼叫的時候,能聽到回聲。大概因為四周毫無遮擋,而北面,有一座長長的山,聲音大概被反彈回來,所以有了回聲。后來克拉瑪依在這個曠野之中漸漸繁榮、擴張,再也沒聽到回聲了。
山一直是灰藍色,雨雪或者大風(fēng)以后,山會顯得格外清晰,一溝一皴都能看清。
我不斷地拓展范圍行走,想要知道周圍的秘密。山對我來說有著極大的誘惑力,我想知道,山到底是什么樣子。我父親有段時間的工作是進山打石頭,實際就是采花崗巖,用于修路蓋房子。看了武打電視劇、武打小說后,我想象山中有遺世高手、修道高人隱居。后來才明白,這里冬天太冷、夏天酷熱、降水稀少,生存條件惡劣,任是武功高手、得道高人,都不會待在這里修煉,只有土著、石油工人、兵團人等開發(fā)建設(shè)者才會來到這里。
從二處往北,公路和樹林過去,仍是戈壁,除了低矮的灌木,周邊什么都沒有。再往北稍走一點,是大片的雅丹地貌,都是一些低緩的彩色山坡和溝谷。再往北,就是山了,大家都叫它成吉思汗山。后來,廣播里播報,說那不叫成吉思汗山,考證和成吉思汗毫無關(guān)系,更名為青喀絲山。再后來,青喀絲山也沒人叫了,更規(guī)范的叫法是加依爾山?,F(xiàn)在,克拉瑪依人簡單粗暴地叫那座山為后山。
去后山的路難行,要爬過無數(shù)雅丹地貌的小土丘,我試過很多次,山看著近,走起來卻很遠,都無功而返,望山興嘆。唯一成功的一次是上初中,和一個女同學(xué)約了,背上書包、帶了件外套和水壺,趁父母上班以后,一起向北行進。翻過一個又一個土山包,走了很遠的路,書包都成了累贅,我倆把書包放在一個山包下面,還特意記了下地方。誰知等我們返回時根本找不到,無數(shù)的紅的黃的白的小山包,哪哪都一樣,就這樣丟了新書包,我同學(xué)丟的襯衣也是新的。這一次,我們是真的走到了山的跟前,還爬了上去。山并沒有想象中的神奇美好,就是純石頭山,整個山體全是藍紫色的礫石,連草都不長。我倆爬上一個山頭,又爬上一個山頭,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更高的山頭,眼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只好返程。一路極渴,水早已喝完了,碰見油井房邊水管漏的水,直接嘴對上去喝了。直到天黑以后我才回到家。我媽下班回來聽弟弟妹妹說我去后山了,遲遲不見回家,也受了場不小的驚嚇,就沒怎么罵我。只是過去好長時間都和我說,那個新書包太可惜嘍,都沒背一天。同伴的媽媽也和我抱怨過幾次,“那件襯衣新新的”。
多年以后我有了一輛奧拓小汽車,無數(shù)次開著車進山。201省道剛修好,我就幫著試路,開著車一路穿山跑到托里縣的鐵廠溝鎮(zhèn)。從三坪水庫后面的一條簡易路進去,能看到石灰廠,往山里多走點,就有了低矮的灌木,紅柳、琵琶柴之類的,植被還是很少。后山雖然不高,但很寬闊,里面有山也有平地,還有一條達爾布特河,春天時水不算小,平時看,只是略大點的小溪流。河道挺寬,兩岸有樹,樹上爬著野生的東方鐵線蓮,也有很多的野薔薇、小檗之類的灌木。山里很多采石廠,有金礦、水晶礦,據(jù)說還有鉻礦。我只看到過有很多水晶碎片的廢棄水晶礦洞,還有采金礦石的井,窄口,斜伸進山體。山中有個地方,就叫寶貝。山里是真有寶貝的。不過,山里大部分,都屬于托里縣的地盤了,只是離克拉瑪依更近。這里氣溫相對溫暖,雪也薄,有很多的野生動物。盤羊、黃羊(鵝喉羚)、石雞都很常見,路邊就有。山里還是冬牧場,雖然大多數(shù)地方植被并不豐富,但強于在戈壁里被厚厚的雪覆蓋,動物們根本沒法找食物。在山中平闊的地段里,馬、駱駝、牛、羊都有。馬最可愛,親近人,你靠近,它們跑,你走遠點,它們又跟上來,眼巴巴地。
二〇二〇年,我和先生開著SUV跑了趟卡因地??ㄒ虻鼐驮谶_爾布特河邊,以前是新疆石油管理局的一個職工療養(yǎng)所,夏天管理局各個單位廠處會派工人來休假,還組織大齡青年來這里活動??上覜]趕上那個好時候,沒有去過。一九九八年國企改制以后,這個地方被漸漸放棄、遺忘。我們開車過橋進去的時候,路又破又險,有個大陡坡車險些沒爬過去,掛了二檔才爬上去。療養(yǎng)院只留了兩個人在那里看房子,門庭冷清,雜草瘋長。正好野薔薇盛開,療養(yǎng)院后面沿河沿路都開了很多的野薔薇,粉的、白的、黃的,美麗又熱鬧。還有大棵的開滿黃白花的忍冬樹,以及野山楂、樺樹。再往里,是一片美麗的山地草原了??上]有路,時間也有限,不能再進去繼續(xù)往深處走。
去卡因地的進山路口左手,有一個山窩子,克拉瑪依人叫小西湖,是市區(qū)的一個墳場,后來因為拍了電視劇《西圣地》,也有人把這叫西圣地。我的父親就長眠于此,每年我們都要進山祭拜。每到清明節(jié)、大年三十那幾天,進山路上車擠車排成長龍,交警每次都提前設(shè)置好路線,早早在各個路口設(shè)點值勤。
加依爾山的背面是托里縣的鐵廠溝鎮(zhèn)和烏雪特鄉(xiāng)。從鐵廠溝沿路往和豐縣方向走,右手有一條水流湍急的小河,河過去即是加依爾山。有個叫白楊山莊的地方,在河與山之間,據(jù)說那里是一個廢棄封閉的鈾礦。我和同事以前還開車進去玩過,晚上就搭帳住在河邊的樹林里。白楊山莊里的房屋久已無人,只有牧羊人還去那里放羊,很多棵杏樹掛滿了金黃的杏子,同事們把傘倒過來然后搖樹,接了很多的杏子帶回家。
從小到大,我已經(jīng)竭盡所能地探索了后山。我和朋友們幾乎每年夏天都會約一次去山里篝火晚會。山中有很寬曠的平地和花崗巖石堆,我們找一塊平地,和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吃吃喝喝。夜幕降臨時圍著火堆開心玩樂,孩子們表演吹塤、武術(shù)、模擬彈琴,一起唱歌。我學(xué)跳舞不成干脆手舞足蹈亂跳??刺焐系脑铝痢⒄矣⑾勺?,偶爾會看到流星……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這遼闊無邊的曠野之中,其實也是有水的。
最初的二處,只有水房一個水龍頭,家里用水要去水房挑水。碰上人多時要排一會兒隊,洗衣服也是大多到水房,冬天洗衣服冷到骨頭里。要是停水,只有靠拉水車拉水,然后,一家家排隊接水。我四年級時,趁著爸媽上班不在家,試著學(xué)挑水,后來從半桶漸漸增加到滿桶?,F(xiàn)在想想,仍是覺得幸運,能夠稍許減少父母的辛勞和負擔(dān)。上小學(xué)五年級還是六年級的時候,我家搬到中學(xué)附近,家里通了自來水,就再沒有挑過水。我工作以后看了些油田歷史資料,才知道這條水龍頭也是來之不易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三千多石油工人花了兩年時間,通了長達百公里的“百克”水渠,才解決了油田生活和生產(chǎn)用水。
玩水的地方,只有那條樹林邊的水渠,水應(yīng)該也是來自百克渠。我至今仍記得中午不睡覺在樹林里抓小魚的情景。
除了處置生活污水的污水坑,少年時的我沒見過這兒有任何河水溪水湖水之類的水系,雨雪也少,天然冒著油泡的小油坑倒是見過,說明我們這里真的是油比水多。我從電廠調(diào)到煉油廠工作第一年,還在派出所見到有人從油坑里救出來的幾只天鵝,天鵝在天空中飛行的時候,錯把油坑當成了水坑飛進去,被人救出來的時候身上裹著很多黑油。派出所的警察叔叔們想盡辦法幫它們洗油污,還是死了兩只??蓱z的天鵝!
少年時,不止一次往曠野深處行走,想知道這曠野戈壁有多遠多深。剛工作那幾年,騎自行車加步行,從煉油廠的南面繼續(xù)往里走,看到老油田柏油公路邊的標識有大拐、中拐、小拐的字樣。往里走仍然是荒涼,沙包、沙地也越多,沿著疑似是干枯的河道前行,看胡楊、梭梭的根在河道里露出一條一條很長的細線,我試著拉出來,想看看它到底有多長,但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看著浮在沙土之上,拉起來卻越來越長,沙土被掀起來,細細的根被拉斷,還是沒法知道到底有多長。那些根就是這樣在大漠戈壁里橫縱伸展,尋找可以汲水的一切可能的機會,我不由從心底生出對生命的敬意。
工作以后,我翻閱石油史籍,才確認那個古河道就是瑪納斯古河道,下游即是魔鬼城背面的鹽湖。真是沒有想到,瑪納斯河是這么長的一條河,竟然橫穿過克拉瑪依境內(nèi)。可惜的是,瑪納斯河由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修建水庫以及洪水決口改道,導(dǎo)致下游枯竭,空余干枯的河床。我騎車路過的小拐、中拐、大拐,實際上都是針對這條古河道取的名字。
從古河道繼續(xù)往深處走,有時可以看到半只青花碗、幾片碎陶罐殘片,從兩岸走,還可以看到古代土夯驛站的地基,被沙掩埋一半的斷墻殘垣,附近地面上殘存的碎瓷陶片在烈日下閃著光。從撿到的銅錢上的“康熙通寶”“嘉慶通寶”來看,這應(yīng)該就是清代的驛站。
前些年,我開車沿油田公路繼續(xù)往南,發(fā)現(xiàn)除了有大片梭梭林,那兒的梭梭都長得非常高大,造型漂亮,棵棵天然成景。還有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湖,他們并不固定,隨著雨水多少依地勢成形,克拉瑪依人叫這些湖無名湖。有白色的水鳥、蘆葦和魚。自然也有垂釣愛好者跑到這里釣魚。從這個無名湖可以理解當年的瑪納斯河是怎么來的了,河水改道,古河道沒有了來水,那些水無處可去,就在戈壁里低洼之處,順勢形成了湖。我想起了那條很久沒有去過的古河道,它們有好幾米寬,甚至有的地段超過十米寬。沒有水以后,古河道會很寂寞吧。河中間的胡楊樹,也生長得異常艱難,多少年也沒再長粗長大。能不能重新恢復(fù)河道呢?如果恢復(fù)河道,橫穿戈壁直到鹽湖,整個曠野會因為這條河格外生動。大概除了我,從來也沒人這么想過。不過有無名湖也不錯,戈壁荒漠之中,總算是有了水。
克拉瑪依現(xiàn)在是不缺水了,有了水庫有了湖,一條人工河穿城而過,一個城市都顯得生機勃勃。人們最愛到河邊散步,鍛煉、賞景、養(yǎng)心一舉三得。
近年來地下水位上升,老國道兩側(cè)出現(xiàn)大片濕地,有時候開車路過時看到濕地里許多水鳥。因為隔離護欄不好靠近,每次都遠遠地望一望。有回和同事聊天,聊到克拉瑪依哪個角度看最美,同事說,他覺得從濕地看一幢幢高樓最好看。我當然也看過,想了下,點頭同意。老小區(qū)都在市區(qū)地段,都是以前的多層老樓,四五六層高就打住了。南部的新區(qū)多是高層建筑,從地勢低的老217國道看過去,樓群拔地而起,明麗而有氣勢,再倒映在鏡面般的水里,有飛揚向上的感覺。
有車以后,去哪里都近。從沙漠公路去南戈壁,也就十來公里。我從家到小拐鄉(xiāng)附近的沙漠看開花的異翅獨尾草,一個下午的時間就足夠。從二處到后山如果算直線距離,估計最多也就二十公里的樣子。從市區(qū)穿過整個后山到鐵廠溝,也就九十公里的樣子,就算是走201山路,最多就一個半小時,如果是從G3014高速過去,要不了一個小時。然而,曠野并沒有因為這些路而變小,站在后山往下望,整個克拉瑪依市,有煉油廠和儲油罐區(qū)的金龍鎮(zhèn),也就只占了一小塊地方。曠野茫茫,四極八荒,大著呢。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曠野了。
那天下午我一個人撲入曠野寬廣的胸膛,站在長了很多梭梭柴、沙拐棗的荒漠極目四望。秋天來了,那些郁郁青青的低矮灌木上暈染著一團團深深淺淺的黃與紅,已經(jīng)干枯的小甘草在風(fēng)中輕搖,一切都在斜陽的照耀下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暉?;宜{色的后山在金色夕陽的照耀下,變成了濃重的紫金色。
久違了,曠野!久違了曠野里風(fēng)的歌吟,久違了曠野的蟲鳥低鳴,久違了這穿過我身體的風(fēng)。天高地遠,曠野寬闊而莊嚴,雄渾而壯美。
前兩年流行起海來阿木的歌《別知己》,我聽了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月亮冷冷地掛在天上,它也知道明天將是一場離別,我們生起火堆,唱起歌兒跳起舞來,趁著酒意訴說這一生的悲與喜?!?/p>
這欲悲欲喜,是我的,是篝火的,也是曠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