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1.旅 途
臨行前一個要好的文友跟我說,你怎么想的要去A城當保安來體驗生活?
人無論做什么事都能找出許多理由,跟不同的人說起來有不同的理由,不過大多都不是真正的理由。可以跟人說江郎才盡,出去體驗生活;跟妻子說在家應(yīng)酬多,出門躲酒局;跟兒子說他在上海買房,想替他還房貸。到底是什么原因主導(dǎo)了自己的行為,有時連我自己都說不清。
以前在機關(guān)上班,出去開會、辦事都是坐公車,多年沒坐客車了。一車人全是去A城打工的農(nóng)民工,和他們平起平坐,嗅著他們身上的煙草、土腥味覺得親切而溫暖。途中,他們掏出熟雞蛋、水果給我吃。身在疾行的客車上仿佛回到了故鄉(xiāng),感受父老鄉(xiāng)親們的溫情和款待。前天回了一趟老家,村上幾乎沒人了,多數(shù)人家門前長滿齊腰深的荊棘、荒草。讓我欣慰的是被發(fā)小大軍拉入一個叫“王灣大家庭”的微信群,一村人全在里邊。問他們都在哪里——北上廣,有的竟然在國外。腦子一熱,出去找他們。
途中,客車下了兩次高速。
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吃午飯時,已是下午三點。走進餐廳,擴音器喊道自助餐四十元一份,隨便吃。中午在一處服務(wù)區(qū)停留是讓我們?nèi)バl(wèi)生間的,我用開水泡了一桶方便面,司機吵了我一頓,就你餓。原來是讓來這兒吃飯的,我偏不吃。餐館內(nèi)還有一家小型超市,我在貨架上拿了一盒夾心餅干,標價8元。到前臺付錢時我遞過去一張面值10的票子,前臺內(nèi)站著兩個彪形大漢,其中那個接錢的人說我的錢缺了一角。我說那你把錢給我,我再給你換一張。他說缺的那個角肯定掉在口袋里了,讓我把錢掏出來找找。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在里邊翻動,找不到。他讓我把錢給他,他幫我找。你放心好了,你眼睜睜看著呢,我還能把錢卷走不成?我想就在我眼皮底下,看他咋整。他接過錢,在我兩眼圓瞪下輕輕松松地在那沓錢的夾層中找到了那個缺角。他把那沓錢還給我,把那個缺角用透明膠布粘在那張十元錢幣上,接著又找回我兩元硬幣。我還感激地對人家道聲謝謝!
客車繼續(xù)在高速上飛馳,前邊的“大塊頭”跟左右的人說,他說我給的錢缺個角,我把錢要過來,又把那兩瓶綠茶放回到貨架上,不買了。我沒敢聲張,卻在心里喊聲不妙,趕緊掏出那沓錢數(shù)了數(shù),少了五張。我不相信,再數(shù),還是少了五張。長見識,真長見識啊——在我的眼皮底下把錢順走了。
打了個盹兒,司機吆喝下車時才發(fā)現(xiàn)客車停在一家修車店門前。已經(jīng)是晚上了,店門口的燈亮得刺眼。一個輪胎癟了,上邊扎了鋼釘。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這得耗多長時間啊,到A城怕是天明了。輪胎卸下后推過去放進一個圓盤里,其他乘客們圍著觀看,我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貋頃r正在給輪胎充氣,只聽“嘣”的一聲,輪胎就飽了。他們驚奇道這么神速啊。我更驚奇了,只是一泡尿的工夫。再次印證還是出來好啊,見識了外邊多少新生事物。
到目的地已是后半夜。雖說是春天了,A城的夜風還是很涼的,廣場上的燈光也被凍得慘白。我是站在一座崗?fù)さ谋筹L處給大軍打的電話。當時是他把我拉進“王灣大家庭”的微信群里,才知道他在A城一家保安公司當班長,老家有不少人也都在A城。大軍說保安公司有老板、隊長、班長,他是最小的,負責一個寫字樓內(nèi)的安保,也管著七八個人呢。我說我退休在家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過去給你當兵吧?他說開什么玩笑,你是作家能來干這個呢?我說是想過去和你待一起,找回當年在老家時的感覺。大軍說你這歲數(shù)只能給你找個工資低的地方。我說我不在意工資多少,是想體驗一種新的生活。原想深更半夜的,誰知電話剛打通他就接了。大軍問清我當時所在的位置后,讓我走到廣場對面的火車站,左側(cè)有個五層樓的托運公司,讓我在那兒等劉須出來接我。我問劉須是誰,名字聽來好熟悉。大軍說咱老家西莊的,見了你就知道了。才知道大軍那邊眼下不缺人,他把我安排到劉須這兒了。
我背著雙肩包拖著拉桿箱形單影只地走到托運公司的五層樓下,滿懷深情地上下打量著它,這兒以后就是我的家了。劉須散披著外套從里邊迎出來,原來是他,大軍的姨家表弟,西莊“老隊伍”的兒子,記得比我小十來歲,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許多,還跟年輕時一樣帥。劉須親熱地叫聲大哥,伸手接我手中的拉桿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他了。當年在老家時對他沒什么印象,記得在我進城工作后,有次他拄著拐杖頭上纏著紗布來家里找我,說他那天晚上在鄰村看戲被一伙無賴打了,求我?guī)退フ胰藬[平。想到以后在他麾下當差,心里老大的不情愿。
劉須打開一扇鐵柵欄一樣的大門,帶我進入通往地下停車場的車道。是一條二十多米長的緩坡,開始跟黑洞似的,但身上一下子暖和了許多。越往下走,腳步發(fā)出空曠的回聲,探險一樣,感覺很神秘。走到盡頭的拐角處才看到燈光,地下停車場上停滿了大小車輛。劉須指著緊挨著電梯間的那間小屋對我說你就在那里住。我問他也在里邊住嗎,他朝樓上指了指,露出一臉的優(yōu)越感。
2.崗 亭
第二天早上八點,班長劉須到地下室給我送來一套保安制服,問我休息一天再上班還是當天就上班。我說在車上睡了一路,不累也不困,要求當天上班。他說要帶我兩天,什么車讓進什么車不讓進,幫我熟悉情況。還教我怎樣使用遙控器,哪個鍵是抬桿,哪個鍵是落桿。
我頭戴大蓋帽,身穿保安制服,脖子里系著領(lǐng)帶從地下室出來,穿過大廳,從收費窗口、收貨點走過。有只小狗從籠子里跑出來,我?guī)椭魅舜。又羁畹刈呦蛲膺叺膷復(fù)?。在單位上班幾十年沒系過領(lǐng)帶,更沒戴過大蓋帽沒穿過制服。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六十多歲的老人,以前只覺得心不老,這次才是真正的新生。眼前的一切陌生中充滿新奇感,到處眼花繚亂,這才是我要過的生活,一時信心滿滿。只是覺得領(lǐng)帶勒脖子,有點緊,正要動手松動一下,劉須大聲說別動,以后習慣就好了。
這是一家火車站下屬的托運公司,保安值班的地方有外邊的崗?fù)ず屠镞叺拇髲d,就老喬、老葉和我三個人。早上六點半老喬和老葉分別去外邊的崗?fù)ず屠镞叺拇髲d值班,我到上午十點半去崗?fù)ど咸鎿Q老喬,老喬休息到下午兩點半去大廳替換老葉,我從上午十點半值班到下午六點。
下午,發(fā)小大軍坐地鐵過來看我,劉須從我手里要過遙控器,讓我坐在崗?fù)だ锏纳嘲l(fā)上跟大軍說話,他坐在窗口給來往的車輛抬桿。大軍跟表弟劉須說看能否把我安排到大廳值班。在大廳值班比較安逸,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坐那兒僅僅是個擺設(shè)。劉須說等以后有機會吧,關(guān)系都太近了,老葉是他大舅爺?shù)呐?,老喬是趙隊長的岳父。劉須說其實在外邊值班有活動余地,不用死守在崗?fù)だ?,可以在平臺上來回走動。我說那就在外邊值班吧,在家就是呆屋里呆煩呆膩了,還是有個活動余地好,耳聞目睹大街上的人煙、喧囂,我是個好熱鬧的人。
第三天,我正站在崗?fù)み吥克鸵蝗和鈬慰?,大軍給我打電話。說他以前在這兒當班長,調(diào)到那邊后才介紹劉須過來當班長的。他說有些車擋著車道了,你讓他挪他要是不挪就算了,別跟他上硬弓;晚上要是看見有賊偷公司的財物,你站遠遠的喊有賊啦有賊啦,千萬別上前;有幾個二道販在門口搶生意,他們打架,打爛頭你都別管。接完電話,我想,這些話劉須咋沒跟我說呢?
無論是公司領(lǐng)導(dǎo)、員工,還是來發(fā)貨的客戶,在我給他們抬桿時,他們差不多都要對我點點頭或招招手,有的按下車窗道聲謝謝。心里滿是欣慰和溫暖,一天收獲的謝謝,比我在單位上班幾十年收獲的還要多。
那天大軍來看我,走時跟我說剛來這兒你可能不習慣,他說他也是,那年來這兒當保安頭一天就想走,那時還沒有崗?fù)?,刮風下雨沒處藏,也沒有電動抬桿,麻煩得很。后來慢慢習慣了,各方面都熟悉了就好了??晌腋f的不一樣,我是剛來時覺得新鮮,只是新鮮了沒幾天,就感覺度日如年。沒來前,我在電話中詢問了幾個在外邊當保安的老鄉(xiāng),他們都說在崗位上安閑自在,就跟養(yǎng)老一樣。我想要是這樣的話,不妨瀟灑走一回。既然安閑自在,肯定不影響看書寫作,既體驗生活又多份收入,三全其美何樂不為。只是到這兒后才知道,根本無法讀書寫作。盡管我習慣熱鬧,大街上的喧囂根本影響不了我,可在這兒只覺得腦子不夠用眼不夠使,不得有半點走神。寫作人又最容易走神,幾次被來車按喇叭驚醒,才在慌亂中給人家抬桿,讓班長劉須看到,又是一頓訓斥,毫不客氣。我剛來上班,他就對我這樣了。
困在崗?fù)だ锞拖褚粭l魚被扔到河岸上暴曬,很快被曬成魚干。狹小逼仄的崗?fù)?nèi)放上一桌一凳、簡易沙發(fā),公司的員工們臨時放進來的東西,還有公司領(lǐng)導(dǎo)臨時收受的禮品,空間只容下一人,轉(zhuǎn)個身都艱難。多數(shù)時間是在外邊的平臺上,無遮無攔容易看清車輛進出。也可以順著平臺的邊緣來回走動,但仍像被繩索拴著的鳥獸,飛不高走不遠。在家時去公園或野外散步,邊散步邊在手機上的文檔寫作,身邊的草木、小河,驚起一只野兔都能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那時只覺得時間不夠用,一天呼啦過去了,朋友喊吃飯都覺得占用了寶貴時間。在這里,一天真的等于漫長的一年。背著劉須看一會兒手機,這一會兒到那一會兒感覺過了一個小時,其實才幾分鐘,咋就這么慢啊。索性給一個同學打電話,最近在一個同學聚會上才聯(lián)系到他,在一家科研所工作。問他最近科學界有什么新的科研成果。沒等對方說完,我問他能否在人們難挨的時光里,把他們身上的時鐘撥快。比如那些人在值班、守夜時,讓他們的時間縮短??陀^上還是八個小時,讓他們在主觀上感覺只是一個小時甚至更短。他說照你這么說,在人們享樂的時候比如品嘗美食、觀賞舞蹈,讓他們的時間延長,客觀上還是一個小時,讓他們主觀上感覺是八個小時甚至更長?我說就是這個意思。他說值得研究。說完我們相互對著電話哈哈大笑。劉須在那邊正給公司里的一位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點煙,聽見笑聲朝我走來,板著臉問我給誰打電話,我說是在接電話。他說上班時不允許接電話,更不允許打電話。我說只要不影響工作。他看我頂撞他,厲聲道罰你50塊錢。我問,是你規(guī)定的還是法律上有這一條?上班這些天,我還是第一次和劉須發(fā)生沖突。上次我戴的領(lǐng)帶壞了,就是打的那個結(jié)開了,我不會弄,讓劉須幫我弄。他邊弄邊對我不客氣,跟你說多少次了,戴領(lǐng)帶時將拉鎖扣往上推,別硬扯硬拽,照你這樣得弄壞多少領(lǐng)帶。我忍著沒吭聲,我才來,你能跟我說過多少次?說起來是老鄉(xiāng),村挨村,還有幾層親戚關(guān)系,他在家時還去城里找我辦過事,又比他年長十多歲,怎么對我這樣!
托運公司的停車場其實是通向地下停車場的一條車道,又窄得僅容下車輛往返。一邊是托運公司門前的平臺,一邊是通往火車站廣場的馬路,用護欄隔開。上班時間里,顧客送貨的車輛占用了右側(cè)的車道,只剩下左側(cè)的單行車道。這樣就得保證單行車道上公司內(nèi)部往返地下停車場的車輛暢通無阻。如果發(fā)貨的車輛把右側(cè)的車道占滿了,得把接著來發(fā)貨的車輛擋在外面,等里邊騰出車位再抬桿讓他們進來。這樣就得分清哪是公司的車,哪是來發(fā)貨的車,不能把公司的車擋在外面。但公司的車包括領(lǐng)導(dǎo)、員工們的車加起來幾十輛,哪兒分得清。劉須讓我記下每輛車的車號,我哪兒記得住。我能清晰地記起多年前的往事以及身邊人的一言一行,卻對眼前的數(shù)字轉(zhuǎn)瞬即逝,甚至連自己的電話號碼都記不住。我把公司里每輛車的車號其中的英文字母包括顏色類型全部記錄在手機的文檔里,一有空就在上邊瀏覽,可無論怎樣努力,在我的腦子里仍是一盆糨糊。到這年齡了,別說記數(shù)字,平時連最常用的字都不會寫了,連同學、同事包括一些名人的名字都半天想不起來。比我早來幾個月的老葉向我傳授經(jīng)驗,他說光憑記車號哪能記得住,時間長了憑印象就知道哪是公司的車,哪是來發(fā)貨的車。我想也是啊,就拿我當年在計算機上學打字來說,單憑背五筆字根根本記不住,最后摸索的時間長了,憑印象哪些字該按哪些鍵,熟練成自然了。老葉還說,公司里的車開進來不一樣,轉(zhuǎn)彎時開轉(zhuǎn)向燈。來發(fā)貨的車猶豫試探,小心翼翼。盡管老葉的經(jīng)驗對愚鈍的我不管用,但公司里的人多數(shù)對我還是很寬容很客氣的,尤其是領(lǐng)導(dǎo)。他們知道我是新來的,主動按下車窗給我打招呼。不過也有例外。
這會兒發(fā)貨的車道上有空位,我卻把一輛瓦亮的車擋在外邊。上午又挨班長訓了,劉須說我昨天上午把一輛不是發(fā)貨的車放進來了,那輛車停到下午才走。有些車在外邊找不到車位,亂停亂放又怕罰款,就跟著發(fā)貨的車混進來了。劉須說以后即使發(fā)貨的車道上有空位,對來車先要詢問,再給他抬桿。多數(shù)車輛都很配合,有的按下車窗說是發(fā)貨的,有的說是公司的,尤其是領(lǐng)導(dǎo)對我特客氣。我像對待其他車輛一樣,沒有先給那輛瓦亮的上海大眾抬桿,他也沒有按下車窗向我說明什么。我大聲說你好,請問您是公司上班的還是來發(fā)貨的?車上的人無動于衷。我想外邊噪音大,是他沒聽見,從平臺上下去站在車窗前探頭問他,把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伤€是不理不睬,也不開車窗,我就這樣和他僵持著,盡管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公司里的人了。劉須飛跑過來,蠻橫地從我手里奪遙控器,邊抬桿邊沖著那輛車點頭哈腰,對不起對不起??扇思疫€是沒對他按下車窗。放人家進來后,劉須沖我發(fā)脾氣,說他一會兒不在就出事,我反問他出什么事了。他說知道你擋住的是誰嗎?我說管他是誰!劉須揮動著手臂,像趕動物似的對我說,去去去,到地下停車場把所有車號記下來,背個滾瓜爛熟再來值班。我到地下室的寢室里睡去了,心里老大不高興。
來托運公司發(fā)貨的顧客的貨物不僅有衣服、被褥、家具等,還有寵物。有貓啦狗啦,烏龜、鴿子、五顏六色的鸚鵡,有些鳥我都叫不出名字。我每次從大廳走過,都要在發(fā)貨點逗留,對關(guān)在籠子里的小動物進行親切交談。晚上快下班的時候,來辦發(fā)貨的車輛少了,接連有公司員工下班的車輛朝外出。我索性把桿升起來不再落下,接著去衛(wèi)生間方便。回來時走到大廳里,看到一發(fā)貨的美女在跟裝在她袖筒里的一只袖珍狗吻別。這只狗雖小但從體形上看顯然不是幼崽,虎頭虎腦的,很可愛。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小的袖珍狗,就問那美女它怎么這么小,小得能裝進袖筒里,美女說給它吃了縮節(jié)胺。這時劉須在崗?fù)づ源舐暯形?,老王!尾音朝上竄著火苗。我趕緊跑過去。劉須瞪視我,沒看你多大歲數(shù)了,又去大廳看美女呢。我說大街上的美女多的是,我是去衛(wèi)生間解手呢。他說早不解手晚不解手,偏等快下班的時候你解手呢。我頓時哭笑不得。劉須說到這會兒得站到崗?fù)ね膺?,目送公司領(lǐng)導(dǎo)下班回家,見人家的車輛過來得立正,恭敬地向人家敬禮呢。劉須說著,看到每過來一輛車都一臉媚笑著向人家點頭哈腰,就像那只吃了縮節(jié)胺的袖珍狗。他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照他那樣做,我說我又沒吃縮節(jié)胺,我的腰彎不下來。他突然指著從地下停車場冒出來的一輛大奔對我說,這是公司趙總,快,說著自己先向大奔立正敬禮。劉須看我無動于衷,對我好一陣狂轟濫炸,你說你沒吃縮節(jié)胺彎不下腰,對領(lǐng)導(dǎo)立正敬禮總可以吧?我跟劉須吵起來,你把保安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拿來我看看,有沒有對被服務(wù)的公司領(lǐng)導(dǎo)立正敬禮這一條?你想巴結(jié)公司領(lǐng)導(dǎo)是你的事,我做不來!老葉、老喬跑過來勸我,嘆著氣說老王啊,人家是大領(lǐng)導(dǎo),咱當保安的向人家低個頭敬個禮有什么啊。我說你們是不是也吃了縮節(jié)胺?
自那天和班長劉須發(fā)生爭吵后,我就非常瞧不起他厭惡他,只要一看到他,就像看到蛆蟲和蒼蠅一樣,尤其看不慣他在公司領(lǐng)導(dǎo)面前的那副奴顏婢膝。像劉須這種人,可想而知他會怎樣對待自己的手下。從那天開始,劉須變本加厲跟我找事,甚至連一個小動作他都不肯放過。我愛揣手抱臂與天冷無關(guān),是一種習慣,幾十年都這樣。劉須這也要管,用那種命令的口氣跟我說,把手放下來,你這樣跟罪犯一樣,讓樓上的領(lǐng)導(dǎo)們看見成何體統(tǒng)。他說如果垂手垂得時間長了可以把手背到身后,挺胸凸肚,這樣才像個保安的樣子。那會兒當著劉須的面我突然來了靈感,顧不得接受他的訓話,趕緊掏出手機記到文檔里,要不轉(zhuǎn)瞬即逝。劉須要沒收我的手機,我哪兒肯給他,少不了又是一番爭吵。
那天在老家的二弟有事給我打電話,當他得知我在A城,埋怨我怎么受劉須的委屈,他算什么東西。我才知道劉須當年在老家時,曾因偷盜耕牛被判刑。這樣我對劉須就不僅僅是瞧不起了,被一個偷牛賊管制,欺壓,心里別提有多不甘有多窩火了。
在我值班時,極不情愿劉須在場。他不在時,我讓車輛該進的進該出的出。就是偶爾一時疏忽,把不該進的車放進來了,我也能處理好,不影響公司里的車輛通行。要是劉須在,他藏在崗?fù)?nèi)指揮我。有車來,他推開窗戶或?qū)ξ艺f抬桿,或說慢,下去問問他是干什么的。待我問清是來發(fā)貨的,即使里邊明明有空位他還是不讓進。那天被堵在外邊的是一輛面包車,里邊裝了滿滿一車貨,可能是下邊的一家私人辦的托運點來送貨的。押車的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有幾根紅胡須,眼珠突暴,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凹t胡子”從副駕駛位上跳下來,先是沖我發(fā)飆,我對他朝崗?fù)だ锸沽藗€眼色,他才把火力集中在劉須身上。劉須開始上硬弓,但看“紅胡子”暴怒讓司機闖桿,只好示意我抬桿?!凹t胡子”對劉須罵了幾句,漸漸熄火了。這事本來算完了,可我意猶未盡。我走近“紅胡子”,悄聲跟他說不知你哪點得罪了俺班長,凡是你的車來,里邊就是有空位也不讓進——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紅胡子”像被點燃了火藥桶,轟然發(fā)出爆炸聲,追著劉須就打。劉須哪兒敢還手,拔腿就跑。“紅胡子”邊追邊罵,老子曾經(jīng)是什么身份知道不知道?這時我又充好人,攔住“紅胡子”說算了算了,你看都把他嚇尿了。末了,我跑進衛(wèi)生間扇了自己一嘴巴,你他媽真是個小人!
3.寢 室
地下停車場到處亮著燈,我們住的那間寢室在一個角落里,門口漆黑一團。里邊有10平方米大小,兩張鐵架子床分上下鋪,一張床靠后墻一張床靠東墻。三組一人高的鐵柜,里邊狹窄得僅能掛下一件冬天穿的保安制服。還有一組平柜,分上下三格,每格放每人的日用品,牙膏、牙刷、香皂之類。老喬睡靠后墻的下鋪,老葉睡靠東墻的下鋪。我來得晚,只有睡上鋪了。班長劉須說兩個上鋪任我選,我想還是離門口遠點,就選了靠后墻的上鋪。
活到六十多歲,還沒上過這么高的床呢。終于爬上去了,直不起腰,屋頂碰頭。床板跟石板似的硬得硌腰,不禁讓人懷戀家里的席夢思。鋪一床薄被,蓋一床薄被,也沒有床單。被子不知被多少人鋪過蓋過,上邊有股難聞的怪味。床寬不過1米,床邊連個遮擋都沒有。緊挨著墻睡,不敢翻身,生怕睡著后一骨碌掉下去。離地這么高,人又這年齡了,就是要不了命也跌成瘸腿斷胳膊。我家里那張床寬兩米長兩米二,在上邊打滾橫睡豎睡,做舞臺都可以。因怕從床上掉下去,睡不著,當然睡不著還有其他原因。默默地數(shù)數(shù)吧,可是數(shù)到一百、一千還是睡不著。那就默默地唱歌吧,索性唱孩提時的兒歌——月奶奶黃巴巴——竟然睡著了。
人老了夜尿頻繁,地下室有衛(wèi)生間,離我們住的寢室有二十多米遠。出去時雖說披著棉衣,還是有點冷。在家時我一個人住在河西的單元房里,里邊有兩個衛(wèi)生間,就像網(wǎng)上流傳的段子上說的一個解大手一個解小手。河東還有個獨家院,想住河西住河西,想住河東住河東。那天夜里我?guī)е謾C去衛(wèi)生間,妻子給我發(fā)微信。在家時沒跟妻子住一起,說不上分居,總歸是老了,她睡覺打鼾我也打鼾,我來這兒這些天和她彼此沒有聯(lián)系。她在微信上問我在那兒行不行啊,不行就回來吧。我哽咽了一聲,一把辛酸淚唰地流到臉上。
白天值班時劉須嚴禁串崗,只有到晚上,老葉老喬我們才能在寢室里坐一起說會兒話。只是開始和他倆還不太熟悉,大多是他倆說話。他們說的話我沒注意聽,只記得老葉說地下室別看冬天暖和,到夏天潮濕,不是人住的地方。從他們的言語中感覺他們在世事上比我通達老練,無論哪方面都比我強。來這兒的第二天晚上,我要去超市買日用品,他倆都說你剛來別慌買,我們的你先用著,我不聽。去超市買了香皂、洗衣粉、洗發(fā)精、碗筷、鏡子、拖鞋、一雙運動鞋,后來離開時倒成了累贅。
開始和老葉說話多些,知道他是劉須大舅爺家的女婿,想必是老家附近村上的,再遠也遠不到哪里。他愛吃零食兒,床頭柜的抽屜里放有瓜子、核桃、餅干、花生米。老葉邊吃零食邊跟我說話,說話時抓起零食兒讓我吃,我說腸胃不好吃了怕鬧肚子。不過我有時在飯?zhí)贸燥垱]吃飽,偶爾會自個兒溜到地下室偷吃他的零食兒。交談中得知老葉是二郎廟村的,離我老家的村莊十來里,隔一條河。1974年我在他們大隊的學校里上過半年初中,原來我們是同學。他說咋沒一點兒印象呢?我說幾十年過去了,都老了——不過之后一直沒見到你。老葉說他初中畢業(yè)后也沒上高中,跟外鄉(xiāng)一個戲班子跑湖北唱了幾年戲。接著向他問起班里的一些能記起的同學,還跟他拐彎抹角扯出些親戚來,一時感慨萬千。老葉跟我同歲,但看上去比我年輕,沒我胖,個子比我高,膚色滋潤光亮,加上舉止言談?wù)凑Σ幌駨霓r(nóng)村來的農(nóng)民工。交談中得知他來A城多年了,一直干保安,沒在工地上下過苦力。我還以為他家里沒什么負擔。誰知老葉說他有兩個兒子,早年大兒子來A城也要跟他一起當保安,他打了兒子幾巴掌。大兒子開始在一家裝修公司打工,后來自立門戶,小兒子也過來跟他干。那時A城房價便宜,哥兒倆各自買了一套,放到現(xiàn)在,買不起呢。三環(huán)以外的房價都漲到一平方6萬了。
再說老喬,比我和老葉小幾歲,瘦小但人很精神。早上沒見他刷過牙,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在飯后將滿嘴假牙取下來在水里沖洗。三個女兒,大女兒在A城開手機店,開始他給女兒看孩子,年初小外孫在幼兒園辦了全托。那天老喬去衛(wèi)生間,老葉跟我說你要早來一天就能睡下鋪了。老喬和我們不是一個地方的,再說我睡老喬上鋪,夜里失眠在床上翻燒餅或接連去衛(wèi)生間,盡管小心翼翼仍難免弄出些動靜來,驚了他的好夢。雖沒怎么對我不友好,但還是感覺有點冷??晌铱傆X得老喬有點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那晚跟老葉一起去公園散步,在報刊亭買本雜志。老喬正在手機旁對著話筒唱歌,看帶雜志回來,一連打量了我?guī)籽?,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沒有直說。他說他年輕時也喜歡看雜志,后來顧不上了。當年像我們這年齡的青年大都做過文學夢,不過多數(shù)人的夢想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我把雜志給他看,他遲滯了一下還是接住了。老喬雖說沒興趣看雜志,卻逐漸對我熱情起來。我的記憶也在一點兒一點兒地復(fù)蘇,盡管依然有些模糊。20世紀80年代,我在省內(nèi)外的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了幾篇小說,也是適逢當時文學熱,不僅收到了幾麻袋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友們的來信,還有他們不遠千里的來訪。其中有個就是從湖南來的,會不會就是眼前跟我同居一室的老喬?記得他帶的路費不足,走時還向我借了100塊錢。估計他也認出我了,雖沒明說,卻要跟我調(diào)換床位,讓我睡下鋪他睡上鋪,說畢竟比我小幾歲,又身材瘦小上下方便。我說好不容易在上鋪睡習慣了,再挪下鋪怕是還要失眠呢。來A城雖說沒有跟同村的鄉(xiāng)親們待在一起,也沒時間去看望他們。但機緣巧合,和老同學以及多年前造訪過我的文友相聚并同居一室,覺得特親切、特溫暖。
我竟然在老葉、老喬面前自愧弗如。他倆都活得比我好、比我新潮、精神上比我充實。我來時帶了手提電腦,想到即使白天值班時無法寫作,晚上下班后在寢室總可以吧?誰知寢室屁股大個地方,連行李都放在床底下。沒有桌椅板凳,計算機放哪?放我睡的上鋪沒有充電的地方,也直不起身子。屁股大的寢室倒成了老葉、老喬的廣闊天地。老葉愛唱戲,白天值一天班,晚上來幾段《西廂記》《白蛇傳》眉飛色舞。老喬喜歡在手機上K歌,自配無線麥克風,對著唱歌時話筒會閃光,整得室內(nèi)五彩繽紛。我躺在床上聽他倆唱戲、唱歌,一會兒就睡著了,也不起夜了。
老葉晚上還愛去芙蓉湖公園,那里不僅有跳廣場舞、交誼舞的,還有人在涼亭上唱戲,老葉是去那里唱戲的。老葉有時約我一起去,路上跟我說,那晚有個中年婦女帶著行李本來要坐火車回河南呢,聽見公園里響起鑼鼓琴弦腿都走不動了,也要上去唱兩段,這一唱就走不了啦,把火車給耽誤了。芙蓉湖公園在火車站廣場那邊,我一個人去的時候是從廣場上走的,在人流中穿行左顧右盼看靚姐麗妹一飽眼福。老葉是帶我從地下商場走的,這樣近了許多。有個禿頂老男人在教一個女人跳舞,那女的個頭很高,但瘦得跟燈桿似的。有幾個男女圍在一起踢毽子。老葉問我在家時這會兒在做什么,我未及開口手機響了,是朋友們約我去藍灣大酒店,還說喝了酒去唱歌、洗腳。接完電話,老葉說你呀,在家放著福不享,來這兒受罪呢。我說我要是窩在家里不出來,哪能再見到你還有老喬。涼亭上聚集了一群河南老鄉(xiāng),鄉(xiāng)音鄉(xiāng)情讓人心里暖融融的。里邊有個女的唱“黑頭”,嗓音渾厚高亢,一段《包公辭朝》博得陣陣掌聲。老葉唱了一段《南陽關(guān)》,我發(fā)現(xiàn)他跟那個剛才唱《斷橋》叫小倩的關(guān)系曖昧。回去的路上,老葉跟我說老喬也有相好的,還不止一個,都是他直播間里的粉絲。
回到出租屋,老喬正對著閃光的麥克風跟他的粉絲們說話。老葉去衛(wèi)生間洗泡在膠盆里的衣裳,我從衛(wèi)生間端來一盆熱水坐門口泡腳。門外的空間被停放的汽車逼得異常狹窄,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公司廢棄的電腦椅上,生怕椅背撞到車身上。班長劉須來了,這時老葉在往懸在墻邊的一根橫鐵上掛衣裳,劉須喚他進屋,也喚我進屋,說要開會。我跟劉須說我在門口坐著呢,你開會我聽得見。劉須說不行,非要我穿上鞋坐屋里。我用毛巾擦腳、穿鞋,又去衛(wèi)生間倒洗腳水,故意磨磨蹭蹭。劉須先向我們嚴明紀律,上班時不準玩手機,以前就算了,以后再發(fā)現(xiàn)誰玩手機罰款50元,罰的錢晚上咱們在這兒喝酒。接著目光在屋里四下游走,說老葉上邊空著的床上是誰放的衣裳,收起來。又說到我,床上放的書也收起來,看你的被子疊得連泡牛屎支棱都沒有。又說到屋里的衛(wèi)生,一天一打掃,早上上班前先把地拖干凈。要不你們輪番值勤,一人十天。我站起來說我早上上班晚,屋里的衛(wèi)生我來打掃。劉須又征求我們的意見,是按照現(xiàn)在每人值班的秩序固定下來,還是輪流調(diào)換?老葉和老喬相互對視了一眼,都沒吭聲。在大廳值班相對安逸,他倆都想就這樣固定下來,又礙于我不好意思開口。這樣只有我表態(tài)了,我說我在外邊的崗?fù)ど现蛋嗔晳T了。劉須說那好吧,就這么定了。劉須還要與民同樂,要過老喬的麥克風唱了一首當下最流行的歌曲,還別說,唱得真好聽。
老葉也許是感謝我剛才的“與世無爭”,在劉須走后他出去買了幾瓶啤酒。把兩個床頭柜并到一起,用塑料袋當餐具,放上他平時的零食瓜子、花生米、小餅干、核桃。嗑著瓜子喝啤酒,還真別具一番風味呢。沒有酒杯也沒有筷子,我們對瓶吹,下酒菜用手抓。老葉用酒瓶跟我“碰杯”,說委屈你了,比你以前啥感覺?我說還是咱們在一起熱火呀,都喝成親兄弟了。
我從火車站地下商場的那家網(wǎng)吧回來,發(fā)現(xiàn)老葉不在,都十點多了。老喬說老葉找班長劉須結(jié)算工資去了,那會兒接到老家電話,他母親突發(fā)腦梗住院了,好像很嚴重,他要回去照顧他母親呢。這么說老葉回去后不來了,心里不由得一陣失落。不一會兒老葉回來了。老喬比我口才好,跟老葉說咱們之間相處這么好,你走了還真舍不得呢。我只說了些祝他母親早日康復(fù)之類的話。但老喬更關(guān)心的是老葉的工資劉須是怎么給他結(jié)算的,給多少。老葉坐床上嘆道,關(guān)系近沒法說。上上個月不是才28天嘛,他是按28天給我結(jié)算的工資。老喬從床上坐起來,哪有這樣弄的,要是遇到一月31天他該怎么算?老葉邊收拾行李邊說之前我和老喬沒來時他加7個班,加一個班才給30元,少給5元呢。老喬說不對,他接著算了一筆賬,加一個班是4個小時,應(yīng)該給咱36.55元才對呢。老喬接著跟我說老葉走后,在新人沒來之前,我倆肯定得加班。劉須這樣弄肯定不行,到時候咱得跟他爭,就算零頭咱不要了,加個班他得給咱36元。老王,到時你也得跟劉須說。我都快睡著了,勉強睜開眼睛,好好,我也說我也說。
老葉是當晚走的,火車站十二點半有趟發(fā)往河南方向的車。老王,你可以睡下鋪了。你這么大年紀了,每次看你艱難地往上鋪上爬,我都擔心死了。我趕緊說謝謝,不是老喬提醒,我還沒意識到老葉走了,我可以下來睡他床上了。說心里話,我在這上邊還真睡習慣了,不愿再挪窩了。不過一想到睡在老喬的上頭,晚上起夜從上而下鬧出動靜影響他休息,就下來了。睡到老葉的床上,頭對著前窗。我將玻璃窗推開一條縫,夜間有清涼的空氣透進來,很爽朗很愜意。夜里去衛(wèi)生間,不用再鬧出動靜了。
第二天早上,老喬在手機上設(shè)置的鬧鐘剛響,班長劉須進來了,是他給我們開的燈。你們還不起床?我沒應(yīng)聲,老喬說正要起來呢,說著起身披上衣裳。我起身穿衣裳時劉須盯著我的后背出神,沒見過,你還是雙脊梁骨呢。老喬也看到了,難怪你對公司領(lǐng)導(dǎo)低不下頭彎不下腰。
劉須坐我的床沿上,跟我和老喬說,在新人沒來之前我倆頂上老葉空出的崗。讓我在里邊大廳值班,從早上六點半到晚上六點;讓老喬在外邊崗?fù)ぶ蛋啵瑥脑缟狭c半到晚上六點。老喬從床上下來,端端正正地戴上大蓋帽,不卑不亢地問劉須加個班給多少錢。劉須說30元,老規(guī)矩了。老喬說30元絕對不行,咱們都是明白人……劉須瞅瞅我又瞅瞅老喬,沒再說什么。劉須走后,老喬埋怨我,老王你太好臉面了,剛才你咋不說呢?哎呀,為幾塊錢張不開嘴,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后來在我辭工離開這里時,在公交車上收到老喬從微信上一連發(fā)給我的五個紅包。我好奇地打開第一個,不禁陡然一驚,竟然是200元。我不敢再點下邊的紅包了,打電話問老喬怎么回事,相處這些天你沒向我借過錢啊。老喬說幾十年前的事,可能你忘了。當年那個曾拜訪我的湖南青年,如果真是老喬的話,我只借給他100元路費啊。我又給老喬發(fā)回個200元的紅包,他拒收。這個老喬啊。幸好我沒把那余下的四個紅包都點開。
4.大廳
大廳跟集貿(mào)市場似的,成了貨物及動物流通的集散地。來發(fā)貨的顧客不時與工作人員爭執(zhí)幾句,有時激烈爭吵,只有那些貓啦狗啦及鳥類安靜待在籠子里。擴音器不知疲倦地從早響到晚:顧客同志們你們好,請到大廳內(nèi)辦理托運手續(xù),請不要與外邊的閑雜人員接觸,以免上當受騙。
我值班的地方在大廳一側(cè)通往樓梯的走廊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我的工作是簽收分發(fā)郵遞員送來的報紙雜志,讓去樓上的客人在來客登記簿上留下姓名電話事由。劉須每天數(shù)次到我這兒查崗,有時站一邊暗中觀察。我總是當著劉須的面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他不知道是諷刺他的,一臉的不耐煩,別給我整些詞兒哩詞兒的。劉須先檢查報刊簽收簿,我每天把收到的報紙雜志逐項逐份登記在上面。當前那一頁寫滿了,我舍不得翻到下一頁,把余下的登記在最下邊空白處。就這也要挨他批評,你是以為公司窮得揭不開鍋是嗎?節(jié)省也不是這個節(jié)省法。我沒跟他說什么,他哪里知道我們這種人惜紙如金。劉須接著檢查來客登記簿,剛來大廳值班,不知道還有這項工作,之前劉須也沒跟我說。劉須看上邊兩天沒有來客登記,先批評了我一頓,然后翻開前幾頁讓我看老葉值班時每天的來客登記。之后我把來客登記簿在桌沿上攤開,放上圓珠筆,只是來人分不清是公司員工還是來客,也沒法問。不過有些來客自覺,主動填寫。有時當天只有一個或兩個來客登記,怕又挨劉須批評,就翻到前幾頁模仿來客的筆跡填上幾個人。
我值班的地方挨著窗戶,郵遞員隔著窗戶給我遞報紙雜志。我隔著窗戶看馬路上的行人,更多的是看站在崗?fù)ね膺叺睦蠁淌窃趺粗蛋嗟摹O啾绕饋硐仁怯蟹N優(yōu)越感,接著被他的舉動感染、感化了。每有公司的車輛出入,老喬先左手按遙控器,右手接著揚到與腦門平行的地方。那情形可以說成是向?qū)Ψ秸惺种乱?,也可以說成是敬禮。不過敬禮是要先立正的,他的站姿不是立正。不過這種折中的做法讓劉須看到無話可說。接著我對自己進行了反思,就像老喬老葉之前說的那樣,對領(lǐng)導(dǎo)們表示個敬意有什么啊,能傷你多大的自尊?
公司趙總在二樓辦公,不常出現(xiàn)在我值班的地方。我值班的地方通向步梯間,趙總上班把車開進地下停車場,是乘電梯上下樓的,只是偶爾從步梯間上樓或下樓。趙總大塊頭,臉也特別大,臉上的和藹可親就顯得特別大。我每次起身向他點頭致意時,他都要微笑著向我點點頭或招招手。后來趙總每次都按著我的肩膀說,別起來了,以后別起來了,記住沒有?我說記住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趙總愈是不讓我起來,我愈是要起來向他點頭致意,而且對他大幅度地點頭哈腰,那樣子簡直是鞠躬了。直到有一次,我在夢里追著劉須向他要縮節(jié)胺吃,劉須白了我一眼,你可是雙脊梁骨啊,吃了怕也不頂事。趙總再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只是坐著向他點點頭。那天讓劉須看到了,大搖大擺地走到我面前,說,剛才過去的是趙總你不認識嗎?我說認識啊。他說認識怎么不起身向人家打招呼?我說趙總不讓我起來。他說不讓你起來你就不起來了?我說不讓我起來我還起來干什么,犯賤?。?/p>
郵遞員送報紙雜志一般是在上午。一樓的清潔工老白總要過來兩次或三次詢問報紙來沒有,他蹲在墻根看報紙感覺只是走馬觀花。一份報紙十多個版面呼啦呼啦幾下就翻完了,接著來要下一份。他臉白得沒一絲血色,身體寡瘦,感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時常有氣無力地按著肚子跟我說那里不舒服,要出去買藥??次椅宕笕指阼F塔似的,總說我身體好。我說到這兒來也經(jīng)常鬧肚子。他多次跟我說在外掙不完的錢,熱了冷了就回去,咱們這年齡了,身體要緊。說得我心里熱乎乎的。
我把收到的報紙雜志分成兩摞,有二樓和三樓的清潔工來取,在登記簿上簽名。三樓的清潔工名叫高從響,名字粗糙人也長得粗糙,簽名時寫的字也粗糙。二樓的清潔工名叫李秀云,名字秀氣人長得也秀氣,簽名時寫的字也秀氣。看來名字是有講究的,可我從來不講究。
在二樓當清潔工的李秀云經(jīng)常下來跟我聊天。她四十出頭,雖衣著簡樸,人長得出水芙蓉一般,只是她的四川話聽著很費勁。讓她用手機給我拍幾張全身照,發(fā)到我的微信群里,戴大蓋帽系領(lǐng)帶穿保安制服,挺胸收腹樹樁一樣杵在那里,連我自己看了都忍俊不禁。
李秀云從二樓下來不全是找我聊天的,那天她問我會不會在手機上打字,才知道她不識字,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有個新加她的網(wǎng)友叫“真誠”,我說叫真誠的人往往不真誠。有個叫“唐伯虎點秋香”,還有個叫“美人累”的,顧名思義,你注意就是了。我說替你聊天可以,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婚姻狀況。她凄然地低下頭,老公去年死于一場車禍。對不起,可我接著又問她是打算在網(wǎng)上尋找終身伴侶還是為了消磨時光。如果是前者我會幫你把關(guān),要是后者那就跟他們閑扯了。她說二者兼有,我心里有數(shù)了。
聊天時讓班長劉須看到了,過來要對我開罰單。李秀云跟他說是她找我?guī)退奶斓模|蜜找她有急事,她又不會打字,在公司值班又無法用語音,才來找我的。劉須就跟李秀云說,再遇到這種情況找他,他可以幫她跟網(wǎng)友聊天,沒看他正值班呢。
在里邊值班雖說安逸些,但長時間枯坐還真受不了。在這兒盡管不讓玩手機,好在沒禁止在大廳里走動,那里就成了我的動物園。我平時不愛吃零食兒,到大廳值班后,晚上去商店里買些瓜子、干果、花生米、小餅干之類裝在口袋里,投給籠子里的那些貓啦狗啦。我小時候喜歡養(yǎng)小動物。長大后尤其進城工作后沒那心情了,看見孩子們養(yǎng)些貓啦狗啦心里就煩。沒想到在這兒找回了我的童年,重新喜歡上了這些小動物。那只小花狗眼珠骨碌碌轉(zhuǎn),接我投給它的花生米接得很準,引來不少人圍觀。連劉須都看樂了,樂著樂著沖我一聲呵斥,坐那邊值班去!
“光頭”弄來一只大白狗,我分不清是大白熊還是薩摩耶。狗有一米高,長毛,顯得威風凜凜。是只公狗,直起身子抱著光頭的大腿,臀部歡快地抖動,逗得圍觀的人們哄然大笑。公司那幾個美女從各自的辦公室出來,朝大白狗投干果。大白狗也是投桃報李,迎上去要抱她們的大腿,嚇得她們尖叫著一哄而散。
“光頭”打開那只鐵籠的門,一手按著大白狗的頭一手推著它屁股要把它裝進去。大白狗的前蹄死死地抓著鐵籠下邊的邊沿擰著身子不就范,整得半晌都沒把它裝進去?!肮忸^”裝狗時,籠子不時向前滑動,當時我去衛(wèi)生間正走到他跟前,他讓我?guī)退醋』\子,我說等籠子滑到墻腳下就不再滑動了。可他非讓我?guī)退椿\子,我偏不給他按。其實給他幫幫手有什么啊,可我就是不情愿。剛來時大軍來看我,走時對我鄭重交代,指著“光頭”跟我說千萬別惹那個人。他不是公司里的人,也不是下邊來發(fā)貨的顧客,是附近的一個無賴,地頭蛇。守在大門外,見有發(fā)貨的來上前跟人家搭訕,說他幫人家辦托運手續(xù)能讓人家省一半的錢,其實是他要從中牟利。公司開始干涉“光頭”,幾個回合下來知道惹不起,只好對他睜只眼閉只眼。大軍又說了,不過他不跟保安找事,你不惹他他也不惹你。當時我走近“光頭”,對他仔細觀察,穿件暗紫色的棉襖,敞著懷,里邊套件灰毛衣。中等偏下個頭,上身渾圓跟石磙似的,額頭光潔明亮,嘴唇肥厚,下巴光溜溜沒一根胡須。咋看咋像個安分守己之人。只是打電話時說話嘣嘣響,跟放炮仗似的。我在崗?fù)ぶ蛋鄷r跟“光頭”相處安好,他那輛紅轎車擋著道了,或是停在發(fā)貨的車道上一天不挪窩,我也不管。只是我對這種人心里始終保持著一種敵對情緒。“光頭”跟我較上勁了,開始威脅我,上前扯我的衣裳,這時劉須插進來了。劉須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這人你不知道,我?guī)е粷M的口氣說大軍早跟我說了,就你沒跟我說。劉須說知道你還這樣?我說他還能把我怎樣!那邊,老白要幫“光頭”按籠子,“光頭”不讓。劉須過去對“光頭”說他來幫他按籠子。“光頭”說滾一邊去,今兒我就認定了那個黑大個!僵持不下時,李秀云從二樓下來了,她要幫“光頭”按籠子。光頭色瞇瞇地看了她一眼,這才同意了。
上次劉須要取代我,跟李秀云說他有時間幫她跟網(wǎng)友聊天,李秀云有些天沒找我了。這天她從二樓下來取報紙雜志,先左顧右盼了一番,看劉須不在,才把手機遞給我。我問她是不是沒找到劉須,才讓我暫時幫她跟網(wǎng)友聊天的。她說不是,以后再不讓劉須幫她聊天了。原來劉須幫李秀云跟她的網(wǎng)友聊天時,向多人索要紅包,還讓要求見面的網(wǎng)友先發(fā)見面禮。劉須接著要跟李秀云平分那些錢,李秀云不干,她是讓我替她把那些錢再一一退還給人家。這時“光頭”過來了,竟然沒鬧出半點兒動靜來,直接伸手朝我奪手機。他說他來幫李秀云跟網(wǎng)友聊天,他知道怎樣對付他們。又說他是本城人,可以替李秀云遮風擋雨?!肮忸^”一臉囂張,說話嘣嘣響,震得耳孔漲疼。李秀云沒理睬“光頭”,朝我要過手機,上樓去了。
這事過去沒幾天。那晚要下班時,李秀云在微信上給我發(fā)語音,下班后別去飯?zhí)贸燥埩?,來我這兒吧。坐地鐵到吳莊,我在地鐵口接你。我以為她又遇到什么難纏的網(wǎng)友了。我說那我下班后去超市買些熟食。她說你別買,我把飯菜都準備好了。她是下午三點下班的。我到地下室脫下保安制服,換上黑毛呢外套,走到樓梯口又轉(zhuǎn)回去到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大廳辦收貨業(yè)務(wù)的到八點才下班,“光頭”在外邊正攔著辦托運鴿子的顧客談價錢,看我沒去飯?zhí)贸燥?,有事的樣子朝外走,狐疑地看了我一眼?/p>
李秀云換裙裝了,脖子里圍著彩色絲巾,在夕照下顯得神采奕奕。我問她冷不冷,她臉紅了一下向我靠近了些。胡同里全是民房,李秀云的那間出租屋,一張簡易柜式床占去了大半個空間。我問一月租金多少,她說500元。我說夠狠的,沒衛(wèi)廚沒空調(diào)。抻開的折疊桌一邊靠墻一邊靠床,她讓我坐床上,她坐馬扎上。她從桌下摸出一瓶酒,飯?zhí)美锏幕锸衬憧隙ǔ圆缓?,看看,才來幾天你都瘦了。我看了她一眼,更誘人的是桌上的酒菜。在家和朋友們花天酒地,來A城這些天真的沒吃過一頓如意飯,滿腹清湯寡水。更沒想到的是這些全都是我最愛吃的菜。她把一次性塑料手套遞給我,先吃豬蹄吧,這東西涼了不好吃。怕她笑話,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吃相。她把酒倒進她平時喝水的玻璃杯里,倒了小半杯,讓我喝。我問她會喝酒嗎,她說會喝,但喝不多。我說那你先喝。她很實在地喝了一口,竟然喝嗆了,低頭對著垃圾簍咳了半天。我乘機輕拍她的背,手感竟是那么的好,才意識到我來A城這些天欠缺的不僅僅是飲食,還有男女。我沒看是什么酒,一口氣喝干,就像一杯水澆進干裂的地縫里,連地皮都沒濕透。她又給我倒了一杯,這一杯才有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她問我好喝嗎?我說人美酒也美。
突然間,門上的布簾子被人掀動了,掀動一下卻不見來人。我起身時被李秀云按住,別理他,是“光頭”。我突然明白她請我來的用意了,頓時感到局促不安,好在壯著酒膽。李秀云對我說“光頭”這些天對她死纏爛打,幾乎每晚都來騷擾她。正說間忽見門簾洞開,“光頭”搬一箱紅星二鍋頭闖進來。我起身給他讓座他不坐,倒是很禮貌地跟我握手,說話的口氣卻很強硬。他要跟我拼酒,今晚誰先喝倒誰睡到門外,以后滾遠遠的永不再來。我腿一軟先膽怯了,面對李秀云鼓勵的目光,只好硬著頭皮指著桌子上那多半瓶酒跟“光頭”說,你也看到了?!肮忸^”抓起那瓶酒,好像是直接從喉嚨里灌進去的,這公平了吧?太匪氣了,我和李秀云面面相覷。我在家時喝酒實在,不想為杯酒跟對方磨嘰,干脆喝個痛快,但往往喝高,不過這陣勢我還從來沒見過。正膽怯時,李秀云突然握緊了我的左手,只好對自己說喝吧,喝!喝第二瓶時我慫了,手一松酒瓶掉了下去,幸好被李秀云接住了。李秀云重新把酒瓶遞到我手上,喝到嘴里時我才知道是水。我頓時雄壯起來,一口氣喝個底朝天。再看光頭時他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呈土灰色的臉上粘著那會兒我丟棄的一次性塑料手套。我和李秀云跟抬死豬一樣把“光頭”抬到對門的那家小診所,剛給他掛上點滴他醒了,不論分說拔掉針頭,起身時一個趔趄差點栽倒,接著踉踉蹌蹌地朝外走。我追到門外,他回頭說別管我!重回出租屋,幫李秀云收拾完殘局,我也要走,她死活不讓,說她害怕。酒勁上來了,我一頭倒在床上,當晚做了很多夢。第二天早上開門時只見“光頭”和衣躺在門口,我趕緊叫醒他,昨晚你不是走了嘛?“光頭”說他說過誰先喝倒誰睡到門外。我說敬你是條漢子,上屋坐會兒吧?!肮忸^”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拍去身上的灰揚長而去。
5.武 生
武生是在老葉走的第七天來的。
是上午,頭發(fā)像雞窩似的武生扛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風塵仆仆地隨劉須從大廳走過,把行李放到地下室后又上來了。
武生不是誰介紹他來這里的,是他自己從這兒路過,看到外邊崗?fù)ど腺N的招保安的廣告了。武生向我問了一些值班的情況,以及在哪兒吃飯,工資一個月多少錢。我掏出手機看時間,快十二點了,從抽屜里拿出老葉走時留下的碗筷給他。吃飯你一會兒跟我上二樓,至于工資多少,班長沒跟你說嗎?他說一月2200元。武生又遲疑著問,聽他們說保安的工資是四千多至五千呢。我說那是被服務(wù)的公司對準保安公司給每個保安開的工資。我這兒只有一把椅子,起身讓武生坐,他撓著頭皮說不坐,就靠在桌沿上跟我說話。面對武生,心里難免生出些疑問來。凡是來這些工資低的地方當保安的,要么像我和老喬年齡大,要么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那些年輕力壯養(yǎng)家糊口的人絕對不會來這兒的。武生四十多歲人高馬大正值壯年,棗紅臉不帶半點病態(tài)。手上結(jié)滿老繭,像是干過粗活的人,絕對不是那種游手好閑的二溜子。按常理,這里不是武生來的地方??墒墙酉聛砦野l(fā)現(xiàn)武生的目光有些飄忽游離,給人一種不正常的感覺。恰在這時,樓梯上響起一串腳步聲,我還沒注意到下樓的人是誰,武生頓時兩眼放光,呼地迎了上去。李秀云嚇得一聲尖叫,武生后退著趕緊道歉,說他認錯人了。
午飯后,劉須讓武生到地下室休息,明天開始上班。才知道武生已來A城月余,一直四處游蕩,晚上就睡在立交橋下。直到帶的錢花完了,才開始找活做。聽劉須這么說我突然擔心起來,趕緊去地下室。推開寢室門打開電燈,只見武生仰躺在我的床上,赤腳,穿著黃毛衣灰毛褲,外罩零亂地搭在上鋪的床沿上。我說這是我睡的床,他才坐起身,要去老喬的床上睡。我說你應(yīng)該睡上鋪,我來時也是睡上鋪,武生最終挪到老喬的上鋪了。
我從床下拎出拉桿箱,打開后從幾件疊放著的衣服夾層里摸到我放到里邊的錢,這才放下心來??晌疫€是有點小人之心,又把那沓錢取出來放進口袋里。剛進屋時里邊臭烘烘的,不僅僅是腳臭,還有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惡臭。我上來后到崗?fù)ど细蠁陶f了,老喬說咋整?我說你看咋整?他說一會兒跟班長說說。不一會兒,我看到劉須帶著武生一前一后去外邊了。老喬說是帶他去浴池洗澡去了。我說地下室的衛(wèi)生間就能洗澡,干嗎要帶他去外邊?老喬說誰知道呢。接下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卑鄙,誰身上沒有味道?不該在老喬面前出賣人家。況且人家武生一開始就信任我依賴我。
武生頂我來時的崗位,上午十點半到崗?fù)そ永蠁痰陌?,直到下午六點??伤刻煸缟媳任液屠蠁唐鸬眠€早,一般只去火車站廣場上轉(zhuǎn)悠,多次錯過去飯?zhí)贸栽绮汀N沂且驗閼曰谀谴螌λ某鲑u,去飯?zhí)贸燥垥r看他沒回來,帶上他的碗筷幫他打飯。飯?zhí)靡话悴灰姳救瞬粫o其打飯的,好在我跟做飯師傅是老鄉(xiāng)。還有,武生每晚都要單獨行動,有時我和老喬約他一起去公園,他不去。每晚過零點才回來,那晚下雨了,渾身淋得水淋淋的。問他去哪了,他只說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焖鴷r,武生冷不丁來一句:
“小麗呀!”
嚇人一跳。是那種沉重的滿懷深情的呼喚,帶著哀怨和憂傷,痛徹心扉。即使深更半夜在睡夢中仍多次被他那情不自禁的呼喚驚醒,在漆黑的寢室里讓人心驚肉跳。即使在白天,也能聽見他在衛(wèi)生間傳出那痛楚的“小麗呀”!開始問武生怎么回事,他不說。我嚇唬他,你要再不說我可要跟班長匯報了,你這樣經(jīng)常半夜三更把我們驚醒,還要不要人活了?武生這才跟我說小麗是他老婆,三年前來A城某醫(yī)院當清潔工,后來失去了聯(lián)系,電話打不通,也不給家里捎個口信兒,家里兩個小孩兒整天哭著要媽。武生說著頭直往墻上撞。我聽了心里頓時酸溜溜的,趕緊從床上坐起來安慰他,早知道是這樣我也出去幫你找了。我接著問武生他老婆長什么樣,手機上有她的照片嗎?他從錢夾里取出他老婆的靚照讓我看,長得跟李秀云有些相像。
以后每天晚上,我和武生到大街上分頭找他老婆,有時他往南我往北,有時他往東我往西。在茫茫人海中不時遇到跟武生老婆相像的女人,每到這時我都要情不自禁地來聲“小麗呀”,面對她們的置若罔聞,我并不氣餒。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那晚一聲“小麗呀”換來那美女的回眸繼而對我橫眉冷對,干什么?更糟糕的是她老公在身邊,對我揮拳便打。我躲閃著跟人家解釋半天,你看我這把年紀,胡子都白了,像是那種調(diào)戲你老婆的人嗎?
久之,武生愈發(fā)不正常起來。夜里正睡著覺,呼隆坐起身沖我喊,老王,小麗找到了!有時絕望地對我說小麗死了,說完失聲慟哭,都把地下停車場里的聲控燈全給哭醒了。我懷疑武生是否因他老婆的失蹤,患有精神分裂癥。他飯后吃藥,不像我和老喬那樣把藥放在明處。他的藥始終放在行李箱里,吃藥時取出來,吃藥后再放回去。
白天我在大廳值班,關(guān)注最多的是在外邊崗?fù)ど现蛋嗟奈渖?,擔心他會惹出什么亂子來。武生很少在崗?fù)だ?,幾乎全部時間待在外邊的平臺上指揮車輛通行。他比我強,才來不久就能識別哪是公司的車,哪是來發(fā)貨的車。看到公司的車無論是領(lǐng)導(dǎo)還是員工,武生一視同仁先立正后敬禮。他是來真的,不像老喬那樣鑒于敬禮和招手兩可之間。停車場里邊哪里堵車了,武生趕緊過去處理,馬上被他處理得井井有條。人高馬大的武生穿上保安制服戴上大蓋帽,任誰都聽他的指揮。這樣我就放心了??晌液雎粤艘粋€人——“光頭”。
“光頭”一天到晚守在這里,他的那輛紅色轎車在停車場一整天不挪窩,把顧客來發(fā)貨的車擋在外邊進不來。有時停得不規(guī)范,占兩個車位。之前他的車亂停亂放沒人管,無論是劉須或是保安,甚至公司領(lǐng)導(dǎo)都對其熟視無睹,不管不問,不過武生要管了。武生一臉責任感地走到“光頭”面前,請問那輛紅色轎車是你的吧?請你挪出去。此時“光頭”在平臺上攔住一位顧客要替他發(fā)貨,正在討價還價,才沒工夫理會武生呢。武生上前一步又大聲說對不起,請把你的車挪出去。“光頭”這才白了武生一眼,你是新來的吧?武生說新來的怎么了?“光頭”說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以后多請教你班長。武生說你的車亂停亂放才不懂規(guī)矩呢?!肮忸^”說你以為你是誰。武生說我是保安?!肮忸^”罵了一句。武生一怒之下?lián)]拳砸到“光頭”臉上,“光頭”被打蒙了,直到鼻血快流過嘴唇了,才伸出舌頭把血舔進嘴里?!肮忸^”說你等著,轉(zhuǎn)身要走時又被武生扯住了胳膊,你先把車開走?!肮忸^”說我要不開走呢?武生架著“光頭”的膀子強行把他往車前推?!肮忸^”惡聲道,找死啊,擰身一跳八丈高。武生抓著“光頭”的胳膊用力一擰,只聽咔嚓一聲,把他的胳膊擰斷了。民警來了,我悄聲跟那個領(lǐng)頭的民警說武生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癥。民警瞪我一眼,警告我作偽證要追究法律責任的。我只是說有可能,他天天在吃藥。民警這才問武生平時吃的什么藥,武生拍著腦袋想了半天,說他吃的藥是利培酮和奧氮平。民警用手機在網(wǎng)上查了,這兩種藥還真是專治精神分裂癥的。民警又帶武生到地下室的寢室里,從他的行李箱里找出他平時吃的那兩種藥,包裝盒上顯示果真是主治精神分裂癥的藥物。接著又從行李箱里找出一張精神病院出具的間歇性精神分裂癥診斷書,上邊是武生的名字。
“光頭”住院了,公司外邊的停車秩序正常了,來發(fā)貨的顧客可以直接到大廳辦理托運手續(xù)。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是沒半月“光頭”又出現(xiàn)了,當時他說胳膊被擰斷了是裝的,其實是關(guān)節(jié)脫臼。只是武生一看到“光頭”來不論分說追著就打,“光頭”拔腿就跑。
晚上我和武生照例分頭去大街上碰運氣,幻想著總有一天能找到他老婆。不僅在大街上的人流中尋覓,走到商店、餐館、超市門口總要探頭朝里邊張望,看看他老婆是否在里邊。走到那家卓美亞酒店門口,多天沒沾腥葷的我雖抵制著從里邊飄散出來的酒香和美味佳肴,兩眼卻不住地朝里邊瞄,看那些清潔工、服務(wù)員里邊是否有小麗的影子。只是沒看到要找的人,無意中看到劉須、老喬、“光頭”他們?nèi)齻€在里邊喝酒。他們在臨窗的一個雅間里,當時我和他們之間只隔著一道玻璃墻。劉須看見了我就轉(zhuǎn)身跟“光頭”說話,老喬看見了我扭頭讓服務(wù)員給他倒水,他倆都裝著沒看見。這些天我跟老喬有些小隔閡,其實全是因為武生。武生在老喬的上鋪睡,因他夜間經(jīng)常鬧出動靜來,老喬對他很不滿意,總吵醒他。我讓武生過來睡我上鋪,就為這老喬幾天沒跟我說話。當時“光頭”正在給劉須敬酒,我快步從窗口走過,但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肮忸^”追出酒店喊我進去,那時我早走遠了。記得我來這兒的頭一天,發(fā)小大軍來看我,劉須跟他說到“光頭”。還說“光頭”多次要請他喝酒,他都推說他平時滴酒不沾。大軍也告誡他,千萬別跟這種人攪混在一起,有害無益。劉須還一臉得意,同行們都高看我一眼,問我咋弄的,跟黑白兩道上的人都玩得來。
早上起床時,武生從床上撓著頭跟老喬說天熱了,得給班長建議在崗?fù)ね膺呏洗髠?,光窩在崗?fù)だ锊恍?,看不清外邊的來往車輛。老喬半天才嗯了一聲。武生又跟老喬說,你在值班時遇上“光頭”來,電話告訴我,我過去收拾他。老喬又半天嗯了一聲。我正覺得不對勁兒,劉須推門進來了。劉須跟武生說他不用上班了,武生有精神病,之前他一直瞞著保安公司老板,后來老板知道了,怕再鬧出什么意外公司擔當不起。你先回去,等病痊愈了再過來,崗位我給你留著。說著掏出一沓錢遞給武生,這是你一個半月的工錢,你數(shù)一下。武生接過錢也沒數(shù)就裝進口袋里了,只說那好吧。我去上班走到樓梯口又轉(zhuǎn)回來,進屋對正在收拾行李的武生說,聽著,不是老板要趕你走的,是“光頭”昨晚請劉須喝酒了。這會兒我的小人行為又開始作怪了,我的意思是讓武生逮住劉須打一頓,打他個生活不能自理。武生意外的表情只是曇花一現(xiàn)接著露出一臉的溫順來,他說劉須是班長,是咱們的領(lǐng)導(dǎo),不能打人家。我聽了很不高興,你是不是也吃了縮節(jié)胺?再說你都瘋了還怕什么。我不死心,拍著武生的肩膀說你不能走,還沒找到小麗呢。武生渾身一震,抬頭問我那該怎么辦?我說你先別走,我上樓找托運公司趙總?cè)?。武生問趙總管得了嗎?我說牽扯到托運公司的利益呢。
我上二樓吃早飯時,趙總的辦公室沒開門,飯后從飯?zhí)贸鰜硪娳w總開門了,探頭朝里邊張望,有公司的員工在跟趙總匯報工作。一連去了幾趟,趙總屋里都有人。我在等待中看到武生扛著行李從地下室上來了,看他那副慫樣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攔住他說先別走,我再去趙總辦公室一趟。武生剛把行李放到窗戶下邊,劉須陰著臉過來了。劉須是沖我來的,大哥你是不是也想跟他一起回去呢?我說真想讓武生揍你一頓,不過他不敢。我和武生意氣相投,他要走呢,跟他說幾句送別的話都不行嗎?劉須說一會兒火車站沒車了。我說我在網(wǎng)上查了,下午還有兩趟車呢。武生復(fù)又扛起行李,大哥,我還是走吧。我說你先把劉須打一頓咱倆一起走。武生只是沖我苦笑了一下,但劉須害怕了,趔趄著身子說武生才不打我呢,我對他多好啊,讓他回家養(yǎng)病,病好了再來。我再次上樓,看趙總屋里還有人,轉(zhuǎn)身走到樓梯口,趙總從屋里出來把我叫住了。我把情況跟趙總說了,他沉吟著說保安的去留是保安公司的事,他們管不著。我說可武生能管住“光頭”,這些天公司的收益是不是增加了?他一走,“光頭”又來欺行霸市呢。趙總立馬醒悟過來,緊握住我的手連聲說謝謝,說他現(xiàn)在就跟劉須打電話。
6.別干了
剛才在大廳轉(zhuǎn)悠,看到玻璃墻與鋁合金框連接處,不知誰在密封的膠帶上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別干了別干了”,豎行,字很小,不細心看不出來。下班了,公司的員工們陸續(xù)朝外走,我趕緊回到崗位上坐定。班長劉須背著手走到我面前,陰沉著臉說大哥你是不是想讓這個保安點給撤銷呢,弄個點不容易知道嗎?我起身問他什么意思。劉須說領(lǐng)導(dǎo)們下班從你身邊走過,你對人家不理睬,大腿蹺到二腿上。聽他這么說我又重新坐下了,大腿不蹺到二腿上,能蹺到桌子上嗎?趙總跟我說了多少次不讓我起來,你憑什么非讓我起來?劉須嘆道,大哥呀,我也領(lǐng)導(dǎo)不了你,這里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來我歡迎,你走我歡送。我說早等你說這句話呢,不過歡送就免了。
其實我早跟一個叫黨中海的保安隊長聯(lián)系好了,還是老葉介紹的。老葉沒走前那晚跟他一起去公園散步,他說后悔來這兒了,劉須尖酸刻薄,在飯?zhí)贸缘挠侄际鞘o?。他來這兒也才幾個月,以前在白水區(qū)一家大型修車廠當保安。里邊有幾個崗?fù)?,在那里上班才真正是個擺設(shè),可以在里邊看書、玩手機。飯?zhí)美锸亲灾?,葷素十幾樣菜,主食有油條、包子、米飯,隨便吃。兩人住一個房間,里邊兩張高低床,人睡下鋪,上鋪放行李和日用品,有的房間里邊還有衛(wèi)生間。保安隊長黨中海也是咱們老鄉(xiāng),對人寬厚、仁義。老葉最后說,那里還真是個養(yǎng)老的好地方。不過我又問他咋又來這兒了。老葉說當時劉須這兒招不來人,又是親戚,再說這邊比那邊工資高。我說其實我早不想在這兒呆了,受一個偷牛賊的氣,想想總覺得窩囊。吃飯?zhí)美锏氖o埥?jīng)常拉肚子,長此以往把身體拖垮了是大事。我給黨中海打電話,他說他那兒工資低,我說工資低我不在意,老葉說你人好,又是老鄉(xiāng),就想跟你干。他說那你現(xiàn)在過來吧,我這兒剛走個人。我卻猶豫了,在老家跟劉須村挨村,現(xiàn)在無緣無故離開,有點張不開嘴,也心疼他招不來人。我跟黨中海說我才退休不久,單位有些手續(xù)還要交割,過些天再過去吧。黨中海說那好吧,你什么時候來給我打電話。其間黨中海又給我打過兩次電話,我仍說單位的事還沒處理完。有時候我真的恨自己,我這種性格往往把自己處于被動局面,該走的時候猶豫不決,非得等人家趕我走,弄得多沒面子啊。
我把碗遞給做飯師傅,用那種留戀的目光看他。他似乎也預(yù)感到了什么,撈面條給我撈了一尖碗,里邊還臥了一個雞蛋。飯后我到外邊一個背靜的地方給李秀云打電話,謊說我以前上班的單位還有事讓我回去處理一下。李秀云帶著不舍的口吻說,哥你還是回去好啊,在外邊多遭罪啊,有一線活路就別出來。她讓我這會兒去她那兒,我說給你打電話就是想過去看看你,不過我吃過飯了。她說她也吃過飯了,過來喝杯水吧。
我不知道李秀云喜歡什么牌子的香水和化妝品,去超市買了一箱牛奶一盒草莓。上次在她那兒過夜,雖說喝多了但我很清醒,對她秋毫無犯。她以為我是正人君子,從此更加信任、依賴我了。但那晚其實我在裝,過后一直很后悔。我想今晚不能再裝了,明天要走呢,再裝就沒有機會了。到那兒后李秀云讓我坐床上,我說你也坐床上吧,她猶豫了一下挨著我坐下了。我把手放她腿上,她的表情連整個身子都僵住了,接著她哭了。怎么回事?那晚她分明有那個意思,可能是此一時彼一時吧??晌乙邥r她又可憐巴巴地把我叫住了。她說我走后,怕以后再受“光頭”的欺負,想找個男人的肩膀靠一靠。她問武生靠得住嗎?我說武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當然靠得住。我還告訴她武生說她長得像他老婆呢,可他老婆失蹤了。只要你愿意,武生沒說的。
回到托運公司,在大廳里恰遇武生風塵仆仆地從外邊回來。此時我很替他高興,如果李秀云真能和他走到一起,他的精神分裂癥會不治而愈的??晌也桓覍ξ渖f我明天要走了,怕他一時接受不了,只說以后劉須再趕你走,你就找趙總。武生點點頭。我接著又問武生今晚找到他老婆沒有。武生疲憊地搖了搖頭。
“我?guī)湍阏业搅??!?/p>
“在哪?”
武生一下子把我的手攥得生疼生疼。
我把李秀云的想法跟武生說了。
“哥你開什么玩笑,她又不是我老婆?!?/p>
“可她長得像你老婆?!?/p>
“像我老婆不等于是我老婆,我老婆叫小麗,我是來A城找她的!”
武生又痛楚地叫聲“小麗呀!”撇下我自顧朝樓下走去。望著他的背影,聯(lián)想到我來這兒后的一些所作所為,突然覺得自己很卑微很渺小,渺小得像那天在大廳里遇到的那只吃了縮節(jié)胺的袖珍狗。
責任編輯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