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俊杰
黃河從青藏高原一路奔騰咆哮,在黃土高原拐了幾個彎兒,依然威猛不減。只是過了三門峽,平原的廣袤柔情融化了他的烈火雄心,他才開始安靜地行走在中原大地上,這時,有一條小河向他靠攏,雖然波瀾不驚,但也給黃河注入了一股清流,這條河就是伊洛河。
伊洛河是由伊河和洛河匯流而成。在伊洛河的交匯處,有個村子叫雙河村,村子小得只有三百多戶人家,村里有一所小學,叫雙河小學。20世紀80年代初,學校里有二百多個學生,八位老師原來都是民辦的,那幾年陸續(xù)轉正了幾個。學校每周一下午放學后要開例會,那天在會上,校長宣布了今年民師轉正的名單。家柱一聽沒有他的名字,當時腦袋就大了,渾身的血液往上涌,校長又說些什么他都聽不到了。在此之前,有人提醒他說,轉正可是咱民師的一件大事,誰不想丟下泥飯碗端起金飯碗?別的民師都找人活動去了,你也不想想辦法活動活動?家柱不屑一顧地說,只有沒工作能力的人才走歪門邪道呢?再說我干了那么多年,成績大家有目共睹。他說話十拿九穩(wěn)似的,可結果他連著幾年名落孫山。
家柱不后悔沒找熟人,他一肚子憤怒,真想當場拍案而起大罵一通,但家柱還是努力克制著直到散會。
出校門往右走不遠,有一家雙河飯鋪,是家柱回家的必經(jīng)之地。飯鋪生意不錯,里面經(jīng)常傳出吆五喝六的猜拳聲,那是他中學同學大圈開的。家柱平時很少去,一來是路過時常常是人家最忙碌的時候,二來是他滴酒不沾。
家柱滿腦子想的都是“我是誰?我是不是還要像以前那樣?”他恍恍惚惚走到飯鋪前,忽然覺得自己也該出乎意料地做點事。他走進飯鋪,大圈正好送人出來,忙招呼著把他讓進里間,笑著說:“老同學,天天在門前過,今天咋想起來了?坐坐坐!”
家柱勉強笑笑,說:“平時你忙我也忙,今天想來你這兒弄倆菜,喝點兒酒?!薄笆遣皇巧┳硬辉诩??”大圈邊和家柱開玩笑,邊給他安排著酒菜。家柱不置可否地敷衍著。
不一會兒,酒菜端上來了,大圈說:“柱哥你慢用,我還得去忙呢,等會兒來陪你?!?/p>
家柱點點頭,一個人喝起悶酒來。有人說“一醉解千愁”,也有人說“舉杯銷愁愁更愁”。對于平時滴酒不沾,此時愁情萬丈的家柱來說,喝三四兩正是處于似醉非醉、愁情正濃的時候。家柱幾杯酒下肚,滿肚子的牢騷像是干柴遇到了烈火,迅速蔓延燃燒起來,他邊喝邊自言自語。
大圈忙完了,挑門簾進來,正聽見家柱在那兒發(fā)牢騷,就坐下問:“柱哥,啥事讓你這么不高興?”家柱拍拍大圈的肩膀,給他倒了一杯酒說:“來,圈哥,你也來一杯……我請客,就咱們從小一塊兒光屁股長大的兄弟實在……外人算什么?他們看不起咱,咱還看不起他們龜孫呢!”
大圈聽他叫自己“圈哥”,知道他喝多了,把酒杯推了推,說:“我不喝,你也少喝點兒,少說幾句,這兒人多眼雜的?!薄芭率裁??他們就是欺軟怕硬!”家柱的嗓門更大了?!爸?,你要是有啥不順心的事,給村主任說一聲不就行了?他和你們校長稱兄道弟的……”
家柱猛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酒灑了一桌子,他瞪著血紅的眼打斷大圈的話,說:“大圈,你不喝就算了,別在這兒放屁!”說完又倒酒。大圈趕緊站起來制止,家柱一把把他推開。
大圈說:“遇事你可得想開點兒。別再喝酒了,當心自己的身體,身體壞了,你連生氣的本錢都沒有了。這次飯錢算我的。”家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掏出錢來說:“看不起你哥不是?你哥雖說是民師,掙錢少,但喝酒的錢還是有的!”大圈只好收了錢,扶他到門口,說:“我送你回家!”“沒事,別的路不熟,這條路我還能不熟嗎?”說著他踉踉蹌蹌地向家里走去,路上別人和他說話他也不搭聲。
家柱到家的時候,覺得口渴得難受,他走到屋里,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有響聲,他往杯子里一倒,倒出少半杯白乎乎的滿是水垢的水。他生氣地把水潑到地上,不但覺得喉嚨要冒火,心里也要冒火了。他扶著墻又走到灶房,拿起瓢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從菜籃子里找出一根黃瓜在袖子上擦了擦,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大口嚼起來。
家柱的媳婦麗楠從地里澆地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她挽著褲腿,腳上滿是泥巴,扛著锨提著鞋走進家門,放下東西去灶房做飯。她剛邁步進到屋里,家柱就猛地站起來,嚇了她一跳,她仔細一看,原來是家柱,笑著說:“怎么燈也不開?黑咕隆咚的,嚇了我一跳!”說著把燈拉開,然后去揭煤火蓋。
“你還知道回來?家里連口水都沒有,也不知道整天在家干啥呢?”家柱見麗楠還笑,沒好氣地說。
聽了家柱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麗楠真是又氣又委屈,心想: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你也該知道我在家干啥呀?家柱背對著燈光,麗楠也沒看出他充滿血絲的眼睛。于是她就故意賭氣似的說:“我在家吃吃喝喝,扭扭轉轉,啥也沒干!咋了?”
家柱本來心里就窩著火,一聽這話更是火上澆油,他把吃剩的半截黃瓜向麗楠身上用力扔去,麗楠一閃躲開了,家柱不解恨,彎腰拿起小凳子高高地舉起來……麗楠一看這陣勢,眼淚嘩地流出來,她不但不躲,反而往前蹭,哭著說:“你砸,你砸呀!地里、家里的活你看都不看,就知道回來吃現(xiàn)成飯,我回來晚一會兒你還發(fā)脾氣,你都不問問我在家累不累?你砸吧,干脆把我砸死算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唉!”家柱把凳子狠狠砸在地上,蹲下來抱頭痛哭,邊哭邊說:“你這惡媳婦,我在外受別人欺負,回家也不得舒心,我這過的叫啥日子呀!”
麗楠看家柱也哭了,又聽了他剛才說的話,知道他在外面受了委屈,想控制住自己不哭,但哪能控制得住呢?她哽咽著走過來,蹲在家柱身邊,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不覺原諒了他。她把家柱的頭抱在胸前,哽咽著說:“家柱,家柱,你怎么了?你有什么委屈就說出來,別窩在心里?。 奔抑槃輷ё∷?,哭得更傷心了……
家柱的母親、妹子家珍、大嫂巧珠聽到哭聲都跑過來,家柱的母親從來沒有見家柱哭得這么傷心,以為麗楠怎么他了,就大聲問麗楠:“家柱剛才還好好的,怎么你一回來他就哭成這樣子?”
麗楠也不和婆婆計較她說話的口氣,勉強止住哭聲,說:“媽,我也不知道家柱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還喝了酒?!?/p>
家柱的母親厲聲說:“家柱,你給我起來!別喝了幾杯貓尿就借酒發(fā)瘋,我最見不得大男人哭天抹地的,有啥過不了的坎兒?是我兒子你就站起來好好說!”
家珍走過去,幫麗楠把家柱攙起來。巧珠似笑非笑地說:“喲——你們小兩口平時恩愛得像一個人似的,咋也會生這么大的氣呀?”
麗楠和家珍把家柱扶進屋里躺下,家柱母親也跟了進去,好一陣勸說,家柱才平靜下來。巧珠見沒人理她,哼了一聲,無趣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雖然已到深秋,可天說陰就陰了,還刮著大風。麗楠在家看著天氣有些不對勁兒,怕風把種蔬菜的塑料大棚刮壞,也怕再下雨。那可是她的命根子呀,她和家柱是高中同學,她爹有病,高二不得不退學幫家里人干活,家柱大學沒考上回村當了民辦老師,后來兩情相悅他們結了婚,可她知道家柱家境不好:剛過門他爹就死了,大嫂好吃懶做,只會耍嘴賣乖,大哥家梁怕老婆,婆婆年紀大了,有脾氣沒力氣,只好由著她,下面還有一個上初中的妹妹。結婚后分家,家柱還分擔了家里的外債。沒辦法,麗楠就在村北的荒坡地上建了蔬菜大棚,起早貪黑專種反季節(jié)蔬菜,想早點兒把欠賬還完。
麗楠焦急地看著天空,她不記得攔水壩的開口方向了,要是向著菜地可不得了,坡上沒水,她在菜地旁依山挖了個大坑,上面修了土坎作攔水壩,澇時蓄水,旱時澆地,如果下大暴雨,就把出水口改個道,讓溢出來的水順排水溝流向別處,不會沖毀菜地。菜地前幾天剛用坑里的水澆過,雨水再沖進菜地,非把菜沖壞不可。麗楠在院子里等了一會兒,看風并沒有要停的意思,天陰得也越來越重。她坐不住了,五歲的兒子天聰讓婆婆照看著,她扛起鐵锨就往菜地跑。
到了菜地,她看到塑料大棚像鼓足了的風帆,迎風的一面被吹得深深塌陷下去,菜苗都露了出來。她趕緊跑過去,用力把塑料布伸展好,起身剛想用鐵锨鏟土壓住,塑料布卻又被風吹了起來,而且開口還更大了,試了幾次都壓不住。麗楠正在著急,趙良才來了。趙良才是她娘家村的,和她是初中同學,人很聰明就是不愛學習,初中畢業(yè)就當起了建筑工,可他腦子靈,很快就當了小包工頭,帶著十幾個人專門攬工程,沒幾年就掙了大錢,還是村里第一家買拖拉機的。建蔬菜大棚還是趙良才出的主意,說是物以稀為貴,人們蘿卜白菜早吃膩了,種反季節(jié)蔬菜,冬天也能吃上豆角、黃瓜,肯定能掙錢。為此,他借錢給麗楠,去外地請技術人員,帶工人建大棚,跑前跑后地沒少來指導幫忙。
由于來的匆忙,趙良才上衣僅穿了一件背心。他顧不得說話,上前用手按住塑料薄膜,讓麗楠鏟土,拍實,又用腳踩踩。他倆又把其他被刮開的地方壓好。看看沒啥事了,麗楠才問:“你咋想起來這兒了?”趙良才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說:“我聽收音機上的天氣預報了,正想到你家去說,可天說陰就陰了,我就直接來菜地了?!丙愰f:“幸虧你來了,家柱去學校了,要不我一個人還真弄不成呢。咱再到上面看看攔水壩怎么樣,這菜地剛澆過,不能再叫雨水沖了。”
他們到了攔水壩,看到攔水壩出水口正對著菜地的方向,如果下雨,水正好毫無阻攔地沖向菜地,后果將不可設想。麗楠仔細看了看,覺得攔水壩上的土像是有人剛填上去的,用手一摳土還很松,因為夏天經(jīng)常下暴雨,她怕雨水沖進菜地,所以攔水壩一直攔著它,而流向排水溝的口是開通著的。是誰動了攔水壩的出水口?她正在想著,趙良才說:“想什么呢?下雨了,你快把锨給我。”麗楠這才覺得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她來不及多想,把锨遞給他,趙良才用土一锨一锨地堵流向菜地的出水口……麗楠看著趙良才魁梧的身影,胳膊上隆起的鐵一樣的肌肉,黝黑健壯的膚色,敏捷利索的動作,不知怎么的,她的內心突然有一種沖動:家柱干活要是這樣該多好??!家柱只知道教書,地里的活很少動手,麗楠也不讓他干,有時實在忙不過來才讓他搭把手,可干不了多久他就沒勁兒了,可以說,還不如麗楠的力氣大。家柱的弱不禁風和良才的勇猛強悍相比,真是天壤之別。想想上初中時,趙良才給她寫過紙條,表達對她的愛慕,可麗楠一心想著學習,把紙條偷偷又還給了他,見面時,對他火熱的目光也是避而遠之??墒乾F(xiàn)在,麗楠卻看到了一種從未見過的美,這種美讓她沖動,讓她神往,但她卻毫不后悔……
趙良才堵住缺口,用锨拍拍,又用腳踩實,說:“這回保管沒事了,再大的雨也別想把它沖開?!彼严峭缟弦豢福f:“快走吧,小心雨一會兒下大了?!?/p>
麗楠這才回過神來跟著趙良才往回跑,沒跑出幾步,雨嘩嘩地下大了,天地間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天像漏勺似的往下漏著雨柱,腳下的土路立即成了泥濘不堪的水洼地。麗楠在后面摔倒了,趙良才轉回身拉著她繼續(xù)跑,倆人沒有絲毫的驚慌和害怕,有的只是手牽手的放松和快樂,麗楠又摔了一跤,卻摔出了笑聲,他們像兩個孩子,在雨地里笑著、跑著,跑著、笑著……趙良才拉著麗楠跑進了附近的一個機井房。
機井房是一間沒安門的小屋,里面有口井,澆地時既可以擋住陽光對機器的損害,又可以供看機器的人休息,不澆地時就是一間閑置的小屋。
進了機井房,倆人都是一身泥水,臉上還濺滿了泥點子,看著彼此的狼狽樣,他們不覺大笑起來,笑夠了,趙良才說:“快脫衣服把水擰干,天涼了,小心感冒?!闭f著自己就先脫了背心,看著麗楠沒動,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忙又說:“你看我這嘴,真該抽它幾巴掌。我先把衣服擰擰,正好這里有根繩子可以晾衣服。我在屋外等著,你快點啊?!丙愰獎傞_始有點兒不好意思,可秋天的雨真的是透心涼,落在身上冷得實在受不了,她一邊打著噴嚏,一邊躲在角落里沖門外喊:“趙良才,不許偷看!”
陰沉的天氣使人煩躁,家柱第四節(jié)沒有課,在學校里更是坐臥不安,他請了假,騎著車子往家里趕。到了家,家柱喊麗楠,母親走出屋說:“麗楠看天陰得厲害,怕下雨沖了菜地,去看菜地去了?!奔抑昧藘砂延陚戕D身就跑,在門口差點兒撞住一個人,家柱一看原來是巧珠從地里回來。巧珠說:“家柱,你慌慌張張干啥呢?快下雨了還往外跑?”
“麗楠去菜地了,我給她送傘去。”
“我剛才在地里看到趙良才開著拖拉機也往菜地方向去呢?!?/p>
“你認識他?”家柱心頭一沉,猛然停住腳步扭回頭說。“他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有錢人,誰不認識他,聽說他和麗楠還是同村的初中同學,兩個人還好過一段兒,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嫂子,你別瞎說!”家柱打斷她的話,抱著雨傘向菜地跑去。
家柱走出沒多遠就下起雨來,他撐開傘,但撐著傘跑不方便,速度慢多了,他索性又把傘合住,冒雨繼續(xù)跑著。他腦海里有兩個名字像路口的紅綠燈在不停閃爍:李麗楠,趙良才。趙良才,李麗楠……
家柱在路旁看到了一輛拖拉機,他想這肯定是趙良才的了,看來嫂子說的沒錯。他朝著拖拉機狠狠踢了一腳,站在雨地里四下張望著。透過雨簾,他朦朦朧朧看到不遠處機井房門前好像站著一個人,他跑過去看是趙良才赤著上身站在那里,心中不由得怒火中燒,他探身往屋里看見麗楠正在穿衣服,眼前一黑,傘一下子掉在地上。他感到天旋地轉,差點兒摔倒,趙良才趕忙扶住他。他慢慢緩過勁兒來,不由得兩眼發(fā)紅跟見到仇人一般,他像一只發(fā)怒的獅子猛地揮拳向趙良才打來。趙良才冷不防挨了一拳,驚叫著:“家柱,你瘋了!”
“我是瘋了,我是叫你們這對狗男女給氣瘋的。”家柱撲上去和趙良才扭作一團……“家柱,你聽我解釋……”趙良才邊躲邊說。
“你解釋個屁!大白天的,你們竟然作出這樣見不得人的事。今天……今天……我……我……我非和你們拼了不可!”家柱繼續(xù)追打著趙良才,趙良才想拉住他的胳膊,他卻順勢抱住趙良才,倆人一起在泥地里翻滾摔打……
“住手!”麗楠穿好衣服,跑出來大聲喊著:“住手!你們都快給我住手!”
家柱和趙良才只顧在泥水里扭打,加上嘩嘩的雨聲,隆隆的雷聲,他們絲毫沒有聽到麗楠的喊叫,或者是聽到了也不住手,但家柱畢竟不是趙良才的對手,不一會兒,趙良才就把家柱壓在身下,騎在了他的背上,家柱在他下面拼命掙扎著……
麗楠看家柱被壓在地上,不顧一切地沖進雨里,一把推開趙良才,想把家柱拉起來,家柱卻不肯起來,爬在雨地里號啕大哭,麗楠也掉起了眼淚。
趙良才站在一邊,用手把臉上的雨水擦了一下,指著家柱大聲說:“魏家柱你聽著,麗楠可是全世界都難找的好姑娘,實話告訴你,我上初中的時候就喜歡她,當年要不是你爹有病,你有點文化,麗楠提前嫁過來沖喜,咱倆還指不定誰能娶上她呢。我這幾年沒結婚,就是心里還放不下她。不過想歸想,我趙良才也是堂堂七尺漢子,決不干那偷雞摸狗的事。今天,你不但侮辱了我,侮辱了麗楠,也侮辱了你自己!告訴你,麗楠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她沒日沒夜拼命干活還不是為了你們這個家,可你呢?你給過她幸福,給過她快樂嗎?我今天真想狠狠揍你一頓,但我忍住了。不過你記住,從今以后,你要是再讓她受委屈,我決不會饒過你。你不知道疼她,有人知道疼她!”
家柱聽了,哭聲更大了,不住地用拳頭捶著地,地上的水花四處飛濺。
麗楠站起來大吼一聲:“趙良才,你滾!我跟著家柱吃苦受累,我愿意!你操的哪門子心?你快給我滾!”見趙良才不動,麗楠彎腰抓起一把泥向他扔去,趙良才這才轉身進機井房拿起衣服往肩上一搭,走過家柱身邊用力“哼”了一聲,大步走了。
過了好一會兒,家柱才止住哭聲。麗楠把他扶進機井房,用自己的濕衣袖把他臉上的泥水擦了擦,見外面雨停了,麗楠拾起地上的雨傘,扶著家柱一步三滑地向家里走去……
到了家,麗楠趕緊找衣服幫他換上,自己也換了一身。麗楠體質好沒事,家柱就不行了,連凍帶氣,躺在床上不想動,麗楠給他說話他也不理,只是閉著眼睛。麗楠一摸他的額頭——燙手,一定是感冒了。麗楠喊家珍,幸好家珍在家,她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村衛(wèi)生室上班。家珍用體溫計給家柱量了體溫,39.5攝氏度,趕緊說:“二嫂,我去衛(wèi)生室取點退燒藥,你先用毛巾給我哥降一下溫?!奔艺鋭傄鲩T,麗楠想起來說:“你去衛(wèi)生室路過校長家,順便給你哥請個假,要不他又要帶病上課了。”家珍答應了一聲,出去了。
晚上,麗楠喂家柱喝了藥,家柱感覺好多了。麗楠讓他多喝一些水,他卻把頭扭到一邊不理她。麗楠說:“家柱,你還生我的氣呢?”家柱把眼睛閉上,身子也扭向了床里面。
麗楠說:“家柱,你真的是誤會我們了。結婚都幾年了,你還不了解我嗎?這幾年,家里、地里活有多少,我有多累?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從沒說半個‘累字。前幾年,你媽處處偏向你大嫂,天天挑我毛病,對我啥樣你也知道,可我從來沒有嫌棄過,照樣一心一意地過日子,為啥?不就是因為我心里只想著你,想著這個家。我相信只要你對我的心不變,理解我支持我就知足了,再苦再累再委屈,我都是眼淚往肚里咽。我相信只要咱倆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苦日子總能熬到頭的??涩F(xiàn)在眼看著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了,你卻……”麗楠的眼里不由地流出了眼淚。
家柱睜開眼,哽咽著說:“你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有多重,我真怕失去了你呀!”麗楠用手把家柱的頭扳過來,說:“家柱,你看著我的眼睛。我現(xiàn)在好好地在你面前,現(xiàn)在是這樣,將來是這樣,一輩子都是這樣,你攆我都攆不走?!?/p>
家柱拉住麗楠的手,緊緊地攥著,說:“麗楠,有時候我是多么自卑,你漂亮能干,里里外外都干得那么好,對誰都是那么寬容、熱情。當初追求你的人那么多,你只選擇了我,而我卻只是一文不名的教書匠,除了教學生,我一無所長,有時脾氣卻還那么大,讓你受委屈?!薄安唬〖抑?,你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最好的?!丙愰檬纸o他擦著眼淚。
家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把摟住麗楠,激動地說:“對不起,麗楠,真的對不起。今天是我太沖動了,我一看到你們在一起我就嫉妒得要命,我的頭腦就發(fā)熱了,我不該……”麗楠搶著說:“家柱,快別說了,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的。”
家柱在家休息了三天,雖然感冒還沒有痊愈,但他想著學生還等著他上課,就堅持去學校。麗楠知道攔不住他,只是勸說他多注意休息,多喝點兒水。
麗楠要去縣上參加蔬菜種植技術培訓班,一星期后才能回來。家柱只好白天上課、做飯,晚上照看兒子天聰洗臉洗腳,然后哄著睡覺。天聰比較淘氣,家柱又沒有耐心,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晚上,家柱給他洗完腳,擦腳時想起毛巾還沒拿,就把他的腳放在盆兩邊,剛一扭身,天聰就一腳蹬空,一盆水“嘩”地一下全灑了出來,屋里頓時成了一片汪洋。家柱怒火蹭蹭往上冒,二話不說把兒子小雞似的從凳子上抓起來,掄起巴掌就往他屁股上打。天聰連嚇帶疼,“哇哇”大哭。家柱的母親走到窗下,說:“家柱,你這是干啥呢?別老拿老婆、孩子當出氣筒?!?/p>
“就他整天不安生。我剛離開他就把洗腳水蹬灑了,不打他打誰?”“你才帶了幾天孩子,就發(fā)這么大脾氣。人家麗楠把孩子從小帶到現(xiàn)在,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你把門開開,讓天聰跟我睡?!?/p>
睡覺的時候,家柱躺在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我這是怎么了?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小學教師而已,平凡平庸,除了上課教書,其他連一點兒謀生的本事也沒有??杉依镉宣愰?,有天聰,雖算不上嬌妻貴子,但總也算妻賢子愛呀,應該知足了,這個家確實不能沒有麗楠,也許正是因為我太在乎這個家庭,害怕出問題而疑神疑鬼,常發(fā)一些無名之火吧?因為世上的很多事做起來不可能像買東西一樣,能用秤稱一稱,多去少補。如果破例有秤的話,那也是在心里,是一個人的良心。做事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凡事想開了,看淡了,就不會生氣了,麗楠是個千里難尋的好妻子,好母親,平時她又帶孩子又種地,也確實夠難為她了,我不但沒有給她理解和幫助,反而在她和趙良才的關系上無中生有,真是太不應該了。
第二天上午,家柱放學回來,正在灶房切菜,突然聽到大門外有拖拉機響,他走出屋門,趙良才已經(jīng)提著半編織袋東西進了院子。家柱想到以前對他的種種誤會,人家不但不記恨,而且一如既往地幫助他,心里也覺得有點兒對不住。見趙良才進來,他急忙迎上前去,接過編織袋,叫著“哥”說:“這是菜種吧?我聽麗楠說了。捎個信讓我去取得了,還麻煩你親自送來?!?/p>
趙良才拍拍身上的塵土,說:“麗楠不在家,你忙著上課,哪兒有時間?我開著拖拉機,跑一趟也不值啥?!?/p>
家柱熱情地給他讓座倒水,趙良才說:“你別忙了,我一會兒就走。這豆角種是我托農(nóng)科站的一個朋友弄的,他在那兒當技術員,聽他說這是剛研究出來的新品種,耐寒,對光照要求條件不高,結的豆角卻又大又肥實,最適合在大棚里種了,只要水分、肥料跟得上,保證長出咱縣最好的豆角來。我跟他說了好幾次才弄來這么一點兒,先種上,不夠我再想辦法?!?/p>
家柱臉上堆著笑,說:“你看,我們家種菜,老是讓你費心、費力。我常給麗楠說咱們家多虧了良才哥,世上真難尋找第二個像你這么熱心的人了,等將來我們的菜地有了大發(fā)展,一定好好謝謝你。你看這種子多少錢,我給你取?!?/p>
趙良才擺著手說:“沒啥大不了的,謝啥呢。這菜種錢不急,人家還沒要。聽天氣預報說這幾天要下雨,這可是種菜的好時機,千萬別錯過了?!?/p>
他們倆又說了幾句話,趙良才正準備走,巧珠出來搭衣服,看到他笑著說:“喲,這不是良才兄弟嗎?你可是貴客呀,麗楠可沒少提你幫了她的大忙?!?/p>
趙良才笑笑,說:“原來是嫂子呀!今天沒去賣菜?一定掙了不少錢吧?”“掙啥呢?!鼻芍檠劬νw良才身后瞄,看到凳子旁邊的編織袋,猜想那里邊一定是他送來的什么東西,就說:“每天起早貪黑,賣菜喊得嗓子疼,也不過是掙個油鹽錢。哪能跟你這個老板比。”
“嫂子凈說笑話?!壁w良才轉身要走?!扒芍椋业难澴幽阆戳藳]有?”屋里傳來家梁的聲音。“你每天在工地上干活,洗衣服水能抵二畝地的肥料,我可給你洗不了。”巧珠沒好氣地說著,“良才,你怎么不多坐一會兒?麗楠不在家?”巧珠明知故問地問。
“我來給家柱送菜種子,回去還有事呢?!壁w良才發(fā)動了拖拉機,走了。家柱聽了剛才嫂子說的話,看著趙良才開車的麻利動作,不知怎么的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晚飯后,巧珠嗑著瓜子來到家柱屋里。天聰正在翻看著小人書,家柱趴在桌子上寫著什么。她給天聰掏了一把瓜子,來到桌子旁邊,問:“家柱,寫啥呢?”
家柱嚇了一跳,抬頭一看是巧珠,就笑著說:“是嫂子呀!嚇我一跳。你啥時候進來的?”“我剛進來。你寫啥呢?那么認真?!薄班蓿以趯懡贪改?。麗楠這幾天不在家,我得早點兒回來哄孩子、做飯,教案在學校寫不完?!薄澳銈儺斃蠋煹囊舱鎵蛐量嗟?,你教書教得挺好的,不少學生和家長都夸你呢!說你課上得好,對孩子也關心。麗楠又會種菜掙錢。真的家柱,要不了幾年你肯定會成為全村首富,到時候也讓你哥嫂沾沾你的光。”
家柱無奈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巧珠話題一轉,說:“家柱,嫂子今晚來想請你幫一個忙……”“一家人還客氣啥,說吧嫂子,只要我能幫上?!奔抑患偎妓鞯卣f。聽了嫂子剛才夸獎他的話,家柱有些昏昏然而不知所以然了,作為一個窮教書匠,他仿佛一下子有了成就感。
“我賣菜時,捎帶批發(fā)了十幾斤菜種子,銷路剛開始還不錯,不過我可能批得多了些,這幾天買的人又少了,也就是還剩個五六斤的樣子,我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誰叫咱們是一家人呢?剩下的我白送給你?!薄吧斗N子?”“豆角。”“哎呀,嫂子,真不巧!良才哥今天來送的正好也是豆角種子,也有五六斤的樣子,我們肯定要不了那么多?!?/p>
“我這種子可絕對是好種子,你還信不過你嫂子嗎?我騙誰也不能騙你呀?至于趙良才送的種子……他是什么人,他和麗楠不清不白的,恐怕只有你一個人還蒙在鼓里呢?這樣的人送的東西,我看了都惡心……”
“你別說了,嫂子,我聽你的?!鼻芍榈膸拙湓捳f到了家柱的痛處。剛剛愈合的傷口又被人撕裂開來,那種痛感比最初的傷痛還要疼十倍、百倍,但家柱沒有痛恨撕傷口的人,而是百倍、千倍地痛恨最初給他造成創(chuàng)傷的人,這種痛恨現(xiàn)在完全占領了他的大腦,趙良才送的菜種,對他來說現(xiàn)在變成了一袋鹽,這袋鹽一粒不留地撒在了他的傷口上。他急于得到巧珠的菜種,哪怕那是世界上最壞的菜種,都比趙良才送的好。
“我現(xiàn)在就把趙良才的菜種送給你,你想咋處理就咋處理。把你的種子給我,就當是換換。”巧珠心里樂開了花,她忍住笑,說:“你幫我的忙哪能讓你送呢?我把它掂走,一會兒把我的種子給你送來?!?/p>
對農(nóng)民來說,最難得的是及時雨,家柱想到對趙良才恨歸恨,但種菜的事不能耽誤,再加上嫂子巧珠主動來幫忙,又叫了家珍、家梁,所以只用了半天工夫菜就種上了。至于趙良才送的菜種,早被巧珠在下雨前賣掉了,每斤一塊六,而她批發(fā)的菜種零售價也不過九毛錢。
蔬菜種植培訓班終于結束了,麗楠回到家里和兒子天聰親熱了一番,從提包里取出一把玩具手槍,天聰接過槍高興地跑出去玩了。她又從提包里取出一包酥糕,給家柱的母親送去,并取出一塊給她吃,家柱的母親咬了一口,連聲說好吃,說城里的東西就是比鄉(xiāng)下強。
麗楠說:“媽,我還給你扯了一塊兒布,你看顏色相中相不中?”家柱的母親接過來看了看,說:“挺好,難為你還記著我,我以前做了那么多對不起你的事,你不但不記恨我,還給我捎吃捎穿的,我以前真是瞎了眼?!闭f著,不由得老淚縱橫。麗楠趕緊給婆婆擦眼淚,安慰她說:“媽,你看你,過去的事說它干啥?再怎么說,做兒媳的孝敬老人也是應該的?!丙愰獎窳似牌乓粫?,看她的情緒穩(wěn)定了,就說要到菜地去看一看。
來到菜地,她看到滿地的豆角綠油油的,葉子一片片伸展著,像是等待媽媽擁抱的小孩子??粗说厣鷻C勃勃的景象,麗楠仿佛看到了收獲的情景,她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在以后的幾天里,麗楠真的把豆苗孩子似的看待,她幾乎天天往菜地里跑。誰知好景不長,一星期后,麗楠發(fā)現(xiàn)豆苗有些泛黃。又過了兩天,情況越來越嚴重。她坐不住了,剜了一棵用土包好,放進提籃里騎上自行車就去找趙良才。趙良才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和麗楠一塊兒去了農(nóng)科站。他們氣喘吁吁地找到那位技術員,聽了他倆的訴說,又仔細看了看豆苗,技術員說:“走,你們到我的實驗田里看看。我們用的種子和給你們的種子可是從一個袋子里倒出來的,這是良才親眼所見。”
趙良才點點頭。
他們來到實驗田,那里的豆苗果然和麗楠的截然不同。
“問題會不會出在土壤和管理上?”麗楠問。
技術員又仔細比對了一下豆苗,說:“我看不會。土地不是新開墾的,這種豆角也很好管理,你們看秧苗都不一樣,這一定是別的品種?!?/p>
晚上,麗楠把情況給家柱說了,家柱有些心虛,可他仍然倔強地說:“種子有啥問題?有問題也一定是趙良才送的有問題?!薄拔叶伎催^了,也問清楚了。你敢發(fā)誓你種的就是趙良才給的種子嗎?家柱,你知道這塊地可是咱一家人的希望??!你就不能說句實話嗎?”
家柱沒辦法,只好說出實情,到最后,他像要挽回面子似的,非要去找巧珠討個公道。麗楠說:“算了吧,就算是買了個教訓認清了一個人。說來說去,都是一家人,在一個院子里住著,你還能把她怎么樣?‘家和萬事興,一家人吵吵鬧鬧的,讓外人看著笑話?!丙愰穆曇羰瞧届o的,但家柱知道她的心在流血。他嘆了一口氣,照自己的臉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
世界上任何動植物,后天的環(huán)境可以無限制地給予照顧,但遺傳基因卻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麗楠當然也知道這些,但她還有一股韌性,一種永不服輸?shù)臍馄?,她相信“堤內損失堤外補”的道理,面對劣質種子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損失,她以十倍的辛苦來管理,始終想著功夫不負有心人、多收一點是一點,但又應了“屋漏偏逢連陰雨,行船又遇頂頭風”,雖說處暑過了很多天,但“秋老虎”還很厲害,再加上剛種上的菜特別需要管理,麗楠也忙不過來,所以就遲遲沒有給大棚加蓋塑料膜。誰知晚上一場大風,氣溫驟然下降了七八度。
第二天一大早,麗楠就出了家門,大部分人還沒有起床,村里冷冷清清的,蕭條了許多。麗楠看到路兩旁樹上的葉子前幾天還郁郁蔥蔥,可寒風一到,它們一夜之間就七零八落,只有縱橫交錯的樹枝像布滿天空的蜘蛛網(wǎng),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這場戰(zhàn)斗,只有寒風在歡呼勝利。
麗楠來到菜地,看到地里更是狼藉一片。一尺來高的菜苗像剛出生的嬰兒一般嬌嫩,枝葉一掐都能流出水來。它們受到主人的精心呵護,嬌生慣養(yǎng)無憂無慮正甜甜地睡著覺,做夢也想不到寒風會像惡魔一樣撕扯搖晃它們的身體,像榨汁機一樣榨取它們的血液。它們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毫不留情的折騰,并且是整整一夜?,F(xiàn)在天雖然亮了,但它們大部分已看不到光明了,軟綿綿地趴在那兒,剛從泥土里出來,還沒充分體會到世界的美好,就又永遠地回歸泥土了。偶有幾株也都傻傻地站在那里,束手待斃似的。
麗楠踉踉蹌蹌地走到地里,看到眼前的一切頓時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猛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目光呆滯,彎著身子用手扶起一株菜苗,可手一松菜苗倒了。她又扶起一株,手一松,菜苗又倒了。她嘴里喃喃自語著:“我的小苗苗,你們站起來呀,你們這是怎么啦?站起來呀,我求求你們都站起來呀!”
趙良才來了,他看到眼前的情景,明白了一切。他知道這些菜苗雖然不好,但也是麗楠的命根子呀。他強忍淚水,走過去拉麗楠起來。麗楠指著菜苗說:“良才,你別拉我,你幫我把它們扶起來好嗎?它們現(xiàn)在都不理我了?!?/p>
“你起來,菜苗沒事,它們會長起來的。”趙良才把頭扭到一邊,他的淚水也要流下來?!安?!你騙我,它們都死了,它們好狠心呀,撇下我一個……”麗楠已泣不成聲?!皼]事的,我們還可以再種?!壁w良才彎下身子,努力要把麗楠拉起來。
這時候,家柱也從學校趕來,他晚上住在學校辦公。早上起來,想著昨晚刮了一夜寒風,也惦記著麗楠種的菜。早自習也沒心思上了,找了一個老師代著,急急忙忙來到菜地。
家柱看到麗楠和趙良才在地頭,愣了一下,但他馬上又恢復了常態(tài)。他看到地里的菜苗,也沒有往別處想。趙良才看家柱來了,用力把麗楠拉起來,家柱急步上前,替趙良才扶住了麗楠。
“家柱,你快勸勸她吧,千萬別讓她哭壞了身子?!壁w良才說。家柱給麗楠擦了擦眼淚,說:“麗楠,我知道你為了這塊菜地付出了很多心血,菜地就是你的希望,甚至是你的生命??墒悄阋惨獝巯ё约旱纳眢w呀!”
趙良才說:“對呀,你也別那么傷心。塑料薄膜買回來了嗎?要沒買趕緊去買,還有草氈,回來把棚頂弄好。老天興許會照顧咱,給幾個好天,氣溫一回升,說不定菜苗都會活過來呢?!丙愰棺×丝蘼暎f:“薄膜、草氈都買回來了。我真后悔沒有把它們及時鋪在棚頂上,要不然肯定不會這樣的。”
“也怪我。我倒是聽了天氣預報,說是冷空氣這幾天要來,可沒曾想來得這么快,連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也不給我留。”家柱說著寬慰話,其實他在學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根本就沒有聽。麗楠說:“說再多的后悔話也晚了?,F(xiàn)在關鍵是怎么彌補損失,這些菜苗八成是凍死了,即使是鋪薄膜,天晴了也難活過來。”麗楠薅了一棵菜苗說,“你看,連根都凍壞了?!?/p>
趙良才說:“不行的話,我們到縣農(nóng)科站問一問,看現(xiàn)在再種大棚菜行不行?如果行,再買一些種子回來?!奔抑f:“為了種好這些菜,麗楠把手里所有的錢都花完了,還借了別人的錢?,F(xiàn)在再借恐怕有困難?!丙愰獔远ǖ卣f:“怕啥?這次,我不但要種,還要再擴大面積種?!?/p>
假種子問題讓家柱很慚愧,他堅定地支持麗楠,說:“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也許我?guī)筒簧隙啻竺?,但你怎么說我就怎么做。”“我要把河邊的十畝地全包了!”麗楠斬釘截鐵地說。
“那地離河近,澆水是方便,但要承包肯定得給隊里交承包費,建大棚、買菜種、平時管理都還要投入大量資金,這些錢你從哪里來?”趙良才不無擔心地說。
“借錢,抵押房子貸款,哪怕是賣血我也要干下去?!丙愰斐鲭p手,家柱的手握了上去,趙良才的手也握了上去,三雙手用力地搖晃著……
第二天,麗楠來到村部,找到村主任說要承包河邊地的事。村主任見她兩手空空,就點上一支煙,陰陽怪氣地說:“聽你嫂子說你很能干,真想大干一場?”麗楠說:“那塊地離河近,土質又不好,河水稍微一漲就淹了,一直荒著也怪可惜的,還不如讓我承包了?!贝逯魅握f:“你想承包,別人也想承包?!薄罢l?”“這你就別管了,人家可是愿意每年掏八百元的承包費。”“八百?”麗楠吃了一驚,八百元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再加上前期投資,等到見效益還不知要投入多少錢呢?但她認準的事,不想半途而廢。她咬咬牙說:“八百就八百!”“不、不,”村主任吐了一個煙圈說,“別人是八百,你得出一千六。”“為啥?”“為啥?人家掏了訂錢,我要違約,得給人家付違約金,要你一千六也不算多?!丙愰南?,那塊地荒了多少年了,我不承包沒人包,我一承包就有人和我爭?一千六,這不是訛人嗎?看麗楠在猶豫,村主任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包不包?給個痛快話!我還有很多事呢!”麗楠心一橫,說:“一千六就一千六,我包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麗楠開始四處借錢,家柱、趙良才也為她想辦法。麗楠又幾次跑到縣農(nóng)行,終于貸來了款。經(jīng)過近一個月的努力,終于可以開工了。建好了大棚,麗楠和趙良才又跑到縣農(nóng)科站,經(jīng)過打聽,又到市里買了晚季大蒜種子,種上了大蒜。為了節(jié)省資金,麗楠事事自己動手,吃住都在地里。家梁心想把家里的錢也借給麗楠,巧珠正在洗腳,聽了他的話把眼一瞪,說:“你瘋了還是錢多得放不下了?拿錢打水漂?!薄罢α??別人都幫了,我當哥的能不幫?”“你看麗楠能的,將來賠了看她咋辦!這錢是咱辛苦攢的,不準借給她,要不我和你離婚!”巧珠把擦腳毛巾往家梁臉上一扔,轉身上了床,心想:麗楠還真是壓不折的脊梁骨?。〈逯魅伟殉邪M故意漲到一千六她都敢包,看她以后怎么收場!家梁看巧珠生了氣,心里雖有不滿,但嘴張了張,卻不敢吭聲,他把擦腳毛巾疊好放在一邊,彎腰端起洗腳水“嘩”一聲,遠遠地潑到院子里。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土地是一面鏡子,可以照出人的辛勤與懶惰。在麗楠的悉心照料下,大棚里的蒜苗長得綠油油嫩生生的一派生機??爝^年的時候,菜販子跑到地里排隊批發(fā)她的蒜苔。買的人很多,所以,麗楠十畝地的蒜苔沒過三天就全部賣完了,全家那個高興勁兒就甭說了。麗楠先還了貸款利息和一部分欠款,星期六的晚上,麗楠提議說明天和家柱、天聰去縣城逛逛。父子倆高興極了。
第二天一早,家柱騎上自行車,天聰坐前面,麗楠坐后面。他們去百貨樓逛了逛,麗楠給自己和兒子買了身衣服。麗楠說給家柱也買一件,可家柱說什么也不讓買,連衣服都不試,說穿不著。春節(jié)馬上要到了,麗楠又給婆婆買了頂毛線帽子。中午,他們下館子吃燴面,家柱說:“這燴面看著和家里的面條差不多,吃著還怪好吃呢?!丙愰f:“不好吃人家怎能開飯鋪?”“等咱有錢了,天天來吃燴面?!丙愰f:“那你的要求條件也太低了。要我說等咱有錢了,蓋個獨門獨戶的二層樓房,先買臺錄音機,再買臺電視機。咱上午不是在百貨樓看了嗎?就那么一個方疙瘩,里面的小人能唱歌能唱戲。干了一天活兒,回家往床上一躺,電視一開,想看啥看啥,那有多美!”
吃完了飯,家柱說到書店轉轉。在書店里,家柱買了兩本書。在街上,天聰看到有賣糖葫蘆的,嚷嚷著要吃,麗楠就給他買了一串??纯慈疹^有些偏西了,一家人就騎著車子高高興興地往家趕。
家柱在縣城看到有些年輕人騎車,女的側坐在后面,單手摟著男的腰,很親密的樣子,就讓麗楠在后面也摟著他。麗楠輕輕捶了他一下,笑著說:“沒羞,都老夫老妻了,跟人家年輕人比啥?”家柱聽了就故意把車子騎得飛快,還左扭右拐的,嚇得麗楠在后面尖叫:“慢點兒,慢點兒,小心孩子?!奔抑觳仓馔飱A了夾,護住天聰,不管麗楠,只管加速。麗楠用拳頭重重捶了家柱脊梁一下,笑著不得不摟住了他的腰。好在車已出了縣城,路上行人并不多。
路旁是一片草地,草雖然早已枯黃了,但金燦燦、平坦坦的,特別是在夕陽的照耀下,像是鋪上了金色的地毯。家柱估計天黑趕到家沒問題,就把車停在路邊,帶著麗楠、天聰在草地上玩。天聰在草地上高興地奔跑著。麗楠坐在草地上,家柱頭枕在她的腿上,看著遼闊的藍天白云,心想:這樣的生活多美好啊!雖然自己平平常常,可妻子勤勞賢惠,既會持家,又對自己關心體貼;孩子也是那么活潑可愛。嬌妻愛子,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了。這一生如果能這樣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自己也該知足了。他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心兒早已飛到了無限美好的地方……忽然,他覺得鼻子癢癢的,忍不住“阿嚏,阿嚏”地打了幾個大噴嚏,睜開眼一看,見麗楠正拿著一根草莖對著他笑呢。一轉身爬起來,麗楠已笑著站起來向遠處跑,家柱笑說:“好哇,我非追上你不可!”“來呀,來呀。”麗楠故意逗他,“誰讓你剛才騎那么快了?”
麗楠在前面繞著圈跑,家柱在后面緊追。眼看就要追上了,麗楠對天聰說:“兒子,快拉住你爸!”天聰就在后面追趕家柱。一家人就在草地上盡情地跑著、笑著,引得影子也跟著他們飛,引得白云也停止了腳步。草地上到處洋溢著浪漫、溫馨的氣氛。這種氣氛是他們結婚后從來沒有過的,他們的身心在廣闊的天地里得到無限的放松。
大年初一,天降瑞雪。家柱的母親雖然把家分了,但當時她就說過,過年一定要團圓,讓家梁和家柱兩家輪著,大年初一的中午全家在一起吃個團圓飯。今年正好輪到家柱家??熘形缌?,其他人都來了,只有巧珠沒來,家柱的母親讓家梁去叫她。過了一會兒,家梁回來說:“巧珠肚子有些不舒服,說不來了?!奔抑哪赣H一聽就知道巧珠說的是推辭,就有些生氣地說:“大過年的,哪有那么多毛?。∪?,再叫她來,她要不來,我就親自去請她!”
又過了一會兒,菜也都上齊了,巧珠跟在家梁后面扭扭捏捏地走進了屋里。麗楠趕緊叫著“嫂子”,站起來讓她坐。巧珠感動地說:“麗楠,我不是來吃飯的,我是來給你賠罪的?!贝蠹叶加行┏泽@,抬頭看著巧珠。麗楠笑著要拉巧珠坐下,說:“大過年的,說什么賠罪不賠罪的,啥也別說了,快坐下吃飯吧!”家柱的母親板著臉說:“麗楠,你讓她說!”巧珠拉著麗楠的手,眼里噙著淚說:“麗楠妹子,你先聽我說完,要不我沒臉吃你家的飯。這幾年來,我對你干了不少缺德事,挑撥你和家柱鬧矛盾,想讓大雨沖壞你家的菜地,還調換菜種子,故意讓村主任在你承包地的事上為難你……唉,我真是太不應該了,而你卻從不和我計較,為這個家盡心盡力,我真是太對不起你了!”說著,她的眼淚終于止不住流了下來,竟然“撲通”一聲,給麗楠跪下了。麗楠和家柱趕緊要拉她起來。家梁沒好氣地說:“剛才她也給我說了,我氣得真想打她一頓,你就讓她跪著吧!”除了家柱的母親,其他人都站了起來,大家瞪著眼看著巧珠,像是看到了仇人似的。巧珠哭成了淚人,她低下頭說:“妹子,你嫂子不是人,恩將仇報,可你卻以德報怨,還是實心實意地對我,我真不是人??!”說著,她竟“啪啪”自己抽起自己耳光來。麗楠、家柱趕緊拉住巧珠的手,又把她從地上拉起來。麗楠想起以前自己受過的委屈,也忍不住流著淚說:“嫂子,快別說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不怪你,只要以后咱們全家能團結在一起,咱們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
麗楠拉巧珠坐下,全家人也都坐下來。大家平靜了一會兒,麗楠說:“我還想給大家說說我今年的打算。我想在村里帶個頭,將來等咱發(fā)展好了,再帶領全村都發(fā)展起來,所以呀,我想今年大哥就別去工地干活了,也怪累的,不如你和嫂子兩人到菜地幫個忙,放心,工錢不會虧待你們的。家柱放暑假、寒假也正是菜地正忙的時候,不耽誤地里的活兒。家珍年紀小就不說了,將來找個好婆家。”“那我呢?”家柱的母親說,“我還沒老到不中用的時候吧?”“媽,”麗楠笑著說,“你是咱家的主心骨,在家里做做飯,帶帶孩子,幫我們出謀劃策,我們沒了后顧之憂,才能專心干活是不是?”家柱的母親笑了,說:“這還差不多,雖說出謀劃策談不上,但我年輕那會兒,主意多著呢,什么事兒也難不倒我!”
“好了,”麗楠最后提議說,“為了咱們家今后的幸福生活,讓我們共同干杯!”
“干杯!”一家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飯后,天晴了,孩子們忙著在院子里堆雪人,大人們則開始清掃院子里、房頂上的積雪。麗楠和家柱拿著掃帚上到平房頂上,麗楠往四處一望,看到雪后的小村更美了,到處白雪皚皚,粉妝玉砌,天地間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色。遠處隱約能看到伊洛河像一個大大的“丫”字,特別是下面的一豎更加明亮,二河歸一,壯大了河水的氣勢和寬廣,它將一路歡唱奔向雄偉的黃河,奔向遼闊的海洋……
責任編輯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