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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寨河辭典

2022-03-23 19:17王俊義
躬耕 2022年3期
關鍵詞:上莊楓楊河灣

王俊義

木寨

木寨河,因木寨村而得名。沒有土地峽谷,河流就無所寄托,所以河流以地為名,是河以地傳。就像有個村莊叫屈原崗,是地以人傳。

木寨,有一座山寨酷似馬頭,就叫馬頭寨。馬頭朝東,馬尾朝西北,寨后群山如馬奔。老日子里,馬頭寨頂有一座木頭的大寨,寨內有磨盤,有水井,有人口,有炊煙。木寨在馬頭寨頂,馬頭寨下的村子便以木寨為名。

抗戰(zhàn)期間,馬頭寨殲滅戰(zhàn)為西峽口戰(zhàn)役四大殲滅戰(zhàn)之一而聞名。馬頭寨上的木頭大寨,毀于戰(zhàn)火?,F(xiàn)在的木寨,就像唐詩里說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木寨剩下的是一個名字,而馬頭寨頂,除了幾個殘留的戰(zhàn)壕和一口碾盤壓著井口的老井,也是此地空余馬頭寨了。

馬頭寨頂的木頭大寨修建于何年何月,沒有史料記載,也無民間軼聞。

木寨,作為一個村莊的名字,是很永恒的,將使用到永遠吧。雖然很多人沒有看見過木頭大寨,但那個關于木頭大寨的村莊名字,將是一個跨越時空的影子,飛翔在木寨河兩岸人們的靈魂之上。

蕉園

木寨河的發(fā)源地在蕉園。那是蟲岈村的一個只有兩戶人家的小地方。

蕉園這個名字有點南方化,這里既沒有香蕉樹,也沒有芭蕉樹。不知道為什么叫蕉園。

蕉園有口泉眼坑,在一座高山之下。泉邊有三棵老椴樹,包圍著泉眼坑。泉眼坑的水四季不干涸,從一個石縫里流出去,流著流著,和很多個山溪匯合在一起,流淌到木寨,成為一條河流。兩岸的村莊大了,人口多了,就叫了木寨河。

木寨河流域有三個村子,一個是發(fā)源地的蟲岈村,一個是中游的大竹園村,一個是下游的木寨村。為什么這條河流不叫蟲岈河呢?因為蟲岈是個很小的村子。為什么不叫大竹園村呢?因為大竹園村也不大。木寨村有兩千多人口,相對于蟲岈和大竹園,是一個大村。木寨河流經地,誰的村莊人口多,就把冠名權歸于誰,所以就叫木寨河。

我和木寨河發(fā)源地蕉園最為直接的關系,就是我大伯是享譽木寨河流域的篾匠,在蟲岈給人家編籮頭打席子的時候,買下了蕉園泉眼坑邊的一棵椴樹。解成木板,請來木匠,為我家做了一個大桌子,一個條幾,四根板凳。如今還靜靜地蹲在木寨的老屋里,值守著一種被人叫作老家情感的東西。

偶爾回家,看見椴木大桌子落滿塵埃,條幾落滿塵埃,板凳落滿塵埃。打打塵埃坐到板凳上,似乎是坐在一棵老椴樹的樹樁上。

任何的鄉(xiāng)村情感,都和樹木相聯(lián)系。這些年在村莊購買老家俱倒賣的人,也不過是在購買曾經的村莊老樹的尸體而已。當這些老家俱離開村莊的時候,一棵老樹與村莊最后的一點聯(lián)系也消失了。

我還是少年時代去過蕉園,不知道那個泉眼坑還在不在,那兩棵老椴樹還在不在?它們三兄弟,其中的一個,就蹲守在我老家的堂屋里。

梨樹溝

蕉園的泉眼坑,朝南流淌了一會兒,拐了一個彎繼續(xù)向南流淌的時候,遇到一個山溝,叫梨樹溝。

我去梨樹溝的時候,沒有遇到梨樹。路邊都是橿子樹和青岡樹,還有很多橡樹。梨樹溝口有一棵巨大的七葉楓樹,老人一樣懷里抱著很多歲月,像抱著孩子一樣不舍得丟棄。

梨樹溝口靠西的山口,有一座房子,是一個小學。學校后邊有一個泉眼坑,是這個很小的學校老師和學生的水源地。泉水是喝不完的,最后流入了木寨河。

泉眼坑邊有一個青色的石壁,還有幾棵大樹。石壁上的藤蔓是喜陰的植物,泉眼坑水里的太陽影子反射到石壁上,藤蔓就長得郁郁蔥蔥。

石壁上的藤蔓縫隙里,有一小片金釵。每年有人去掰一次,留下來幼小的,第二年再去掰。金釵也是喜陰的植物,靠著泉水反射的陽光就能生長。不過在這個小學教學的老師并不知道泉眼坑邊的石壁上有金釵,木寨河岸邊有些秘密,也是只有一個人知道的。我大伯在梨樹溝做篾匠活的時候,掰金釵的人給我大伯幾棵金釵,我大伯少要了半天的工錢。這個掰金釵的人,把秘密告訴了我大伯,我大伯把秘密告訴了我。我大伯說:那是人家的金釵,不是我們的,我們不能去找人家的金釵,更不能去掰人家的金釵。

后來我去過那個地方,學校沒有了,幾棵大樹也沒有了,泉眼坑也沒有了,石壁上也就沒有藤蔓了,自然也就沒有金釵了。

梨樹溝有個李常福,日子過得殷實。我大伯在給他家編曬墻的時候,臘月初捎口信讓我去梨樹溝。李常福給了我們十幾斤豬肉,曬干的西藩豆角,兩個很大的魔芋,有七八斤吧。還有一個黑木桶,里邊裝了三斤蜂糖。幾十斤重的擔子,要挑幾十里路。在梨樹溝口的七角楓樹下休憩,我去摟巨大樹干,記得摟了七次,才算是摟完了樹干,這就是那棵大樹的粗細程度。那時,我讀初一,還是個少年,對于自己肩上挑著的豬肉啊、蜂糖啊,充滿了吃的渴望。這個記憶本身就比野蜂糖還甜蜜。

我問過近年去梨樹溝的人,那棵大樹還在,沒有蒼老的意思。

銀洞溝

木寨河在上游可謂蛇行。

河流本身不能決定自己的流向,是山谷決定了河流的方向。

木寨河繞過最大的障礙大橫嶺之后,在一座山前邊繞出了一個半圓,生長出一個小村莊,叫銀洞溝。

在銀洞溝開采銀礦,是清朝乃至更遠的事情。銀子被開采完了,留下一個礦洞。礦洞被掩埋了,留下了一個村莊的名字。

現(xiàn)在去銀洞溝尋找銀子,肯定是無功而返。去找銀洞,也是杳然無痕。

少年時代去銀洞溝打洋桃,總想拾到一塊銀子,也總是空手而歸。母親說:銀子是從石頭里煉出來的,拾到一塊銀礦石就不錯了。

那個時候,誰家有個銀鐲子,就是財富的象征。這家的孩子就輪流帶銀鐲子,寓意是讓銀鐲子把孩子拴住,活得跟銀子那樣值錢。

銀洞溝口住著一個叫胡少方的人,是我大伯拉大弦的朋友。我大伯到銀洞溝做篾匠活,就背上自己的大弦。晚上我大伯和胡少方坐到木寨河邊,一個人一個大弦,拉著河南曲劇的哭洋調,弦聲幽怨,讓在月色下流淌的木寨河如泣如訴。拉大弦的村莊男人,被視作是民間比較聰明的男人。他們兩個比較聰明的民間男人,只能依靠大弦的聲音來表達自己的聰明和憂傷。

胡少方到我們村子的時候,也背著自己的大弦。在我們的院子里,兩個老式的大椅子,一人坐一個。他們拉出河南鄉(xiāng)間人最為傷感的曲劇調門,讓一個村莊都十分傷感。

村莊的所謂傷感,就是即將哭出來的那種情感。他們兩個的大弦能拉出這種情感,就被叫作民間弦?guī)煛4迩f的私塾先生曾對他倆說:日子夠苦了,還拉哭洋調?

他倆無語。

我大伯和胡少方最為體面的日子,就是正月間民間演戲。我大伯是木寨劇團的弦?guī)?,胡少方是大竹園的弦?guī)煛?/p>

因為有個胡少方,我記住了銀洞溝。河流、夜色、弦聲,村莊的影子,還有一絲憂傷。

上秧田

木寨河在蟲岈村流淌的時候,是上游。在大竹園村流淌的時候,是中游。流淌到進入了木寨村,就是下游了。

木寨河中游與下游連接的第一個小村子,叫上秧田。

這個小村最偉大的標志,是兩棵巨大的楓楊樹。一棵樹冠蓊郁,很像是安徽宏村的那棵。不同的是木寨上秧田這棵站立在一條小溪的旁邊,安徽宏村的那棵站立在水塘旁邊。一棵老楓楊樹在宏村,每年有幾萬人看見它和它倒在水里的影子。木寨上秧田這棵除了村子里的人,看見的人寥寥無幾。其實它們樹冠覆蓋的面積和樹冠的形狀,很像是孿生兄弟。

上秧田的另一棵楓楊樹是需要五六個人牽著手才能抱住樹干的。樹干快要挨著土地的時候,長出了一個樹洞。我少年時代割柴遇到大雨,就鉆進樹洞里避雨。雨滴落在樹冠上,雷聲落在樹梢。我膽戰(zhàn)心驚地躲在楓楊樹洞里,唯恐鉆進來一個狐仙,把我的心掏吃了。

無數次聽說,在半夜里,楓楊樹樹洞里鉆出來一個狐貍,爬到樹杈上,就是一個狐仙。美麗的樣子驚動了很多摸夜路的人。當然,人們也很懷念狐仙,畢竟那是村莊童話的一部分。我少年時代鉆進了狐仙的樹洞里,我也是村莊童話的一部分。

上秧田的兩棵楓楊樹還在,樹洞還在,樹下的溪水還在。有朋友遠天遠地來,我領他們去木寨河,去上秧田看兩棵巨大的楓楊樹。那不是他們的村莊,但是走到了楓楊樹下,他們都以為回到了老家。

老樹下的村莊,中國人的老家。

拔貢溝

木寨河流域從古至今,就出了一個拔貢,他居住的那條山溝,就叫拔貢溝。

拔貢是從舉人里產生的,中舉的人次年三月參加拔貢考試,杏花開放時節(jié)發(fā)榜??贾械呐e人坐在杏樹下喝一壺杏花村,在古代可能是人生輝煌的時刻吧。

在歷史記載里,木寨河流域沒有出過一個舉人,也就不會產生拔貢。但是有了拔貢溝這個地名,木寨河兩岸的人們,就認為是出過舉人的,不然怎么會有拔貢呢?

從拔貢溝最高的山峰翻過去,有個山坳生長很多野杏樹,在春日漫山遍野的紅杏花開。那個拔貢是不是會翻過山峰,坐在野杏樹林里,自我陶醉地喝一壺杏花村呢?我想是有可能的,古代的舉人們都是讀了很多唐詩宋詞的,骨髓里都鐫刻著古典的浪漫。

那個山坳里的野杏樹,最后被砍伐殆盡。因為野杏樹是很好的柴火,村莊砍柴的時候,是沒人想起一枝紅杏春意鬧的,更是不會想起那個拔貢曾坐在杏樹下喝一壺老酒的。

我在初春砍伐過野杏樹,過了一個多月,杏樹開花的時候,柴火垛上的兩捆野杏樹,竟然也開出了幾枝杏花。后來細細想來,那些杏花,是拔貢的魂靈開出來的花朵吧。

拔貢這個古代的官方職務,民間很是生疏,寫地名的時候,就寫成了八弓。一個很老的山村,有八個彎弓,在民間看來,比出一個拔貢好多了。

少年時代喜歡幻想,我每每到拔貢溝去,總想在路上遇到八個背著彎弓的人。他們每人騎著一匹白馬,馬背上放著彎弓射殺的獵物。

我想,在拔貢和背著彎弓騎著駿馬這兩者中間挑選一個作為職業(yè)的話,我的選擇是做個騎馬的獵人,而不去選擇拔貢。

拔貢溝,八弓溝,是木寨河流域的一個銘牌。

上莊

木寨河從上秧田拐了一個彎,向東流淌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半島。

這個半島叫上莊。

上莊有一棵楓楊樹,樹根有扎在地下的,也有突兀在地面上的。老日子里,生產隊在夏天開會,突兀在地面上的樹根,幾乎就是所有上莊人天然的凳子。樹蔭巨大,遮蓋了一個生產隊的人。誰也曬不到陽光的夏日,是楓楊樹給予上莊的饋贈。

楓楊樹的樹杈上,寄生了一棵冬青樹。秋后,一場大風,楓楊樹半黃半紅的葉子落盡,平時被楓楊樹濃密的葉子遮蓋的冬青樹,就在秋后閃亮登場,讓人看見了樹上樹也是可以郁郁蔥蔥的。

上莊的這棵楓楊樹,在1945年的抗戰(zhàn)里,樹干是中過子彈的。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彈痕就長進了樹干里,連一塊傷疤也沒有留下來。大樹也是有疼痛感的,相信這棵楓楊樹在1945年的時候,也曾疼痛過哭泣過。戰(zhàn)爭的記憶不僅人有,老樹也有。誰能在深夜與上莊這棵楓楊樹對話,誰就能揭開老樹的戰(zhàn)爭記憶之疼痛。

如今上莊被打造為美麗鄉(xiāng)村的經典版本,到上莊的人絡繹不絕。所有人都記住了這棵楓楊樹,所有人都在楓楊樹的根部站著照相。一個老鄉(xiāng)村的感覺,通過一棵老樹傳遞給人,傳遞給遠方。

到過上莊的人,可能沒有記住上莊的人和房子,卻記住了這棵老楓楊樹。因為它活得太久了,以至于上莊的人,都不知道它的年齡。有個詞叫亙古,我倒愿意相信亙古的“亙”,就是樹根的根。一個村莊有了一棵根部突兀的老樹,這個村莊就是亙古的。我們說尋根,是一個文化學的概念,而在上莊這棵老楓楊樹龐大的根部面前,尋根卻是個植物學的概念。

上莊很亙古。

狼洞溝

木寨河在群山之間穿梭,兩岸土地不多,山溝很多。

一撮毛溝,說是有野人的一撮毛。我曾去找過很多次,都是空手而歸。羊角巴溝,說是掉過很多野羊角。我去拾過,并沒有拾來一個野羊角。大油葫蘆溝小油葫蘆溝,是兩個山溝,說是有油葫蘆放在山溝里,誰找到了一個油葫蘆,里邊的油祖祖輩輩吃不完。我去找過,找來找去,一無所獲。

油葫蘆溝挨著的兩個山溝,是大狼洞溝和小狼洞溝。據說木寨河流域的狼,每年都要去大狼洞溝和小狼洞溝朝覲, 因為它們所有的子嗣,都來自這里。大概和人們的尋根和祭祖差不多吧。

我和村子里的少年,去狼洞溝找狼洞。在大狼洞溝沒有找到,在小狼洞溝也沒有找到。民間說的是在大狼洞溝的狼洞口點燃一堆火,煙霧會從小狼洞溝的洞口冒出來。沒有找到狼洞,也就沒有點燃過狼煙。我對狼煙四起的理解,就是熏狼洞里的狼,而不是戰(zhàn)爭。

兩個狼洞溝都有一個山尖,夕陽西下的時候,狼坐在山尖上看村莊的炊煙。我們就在另外的山尖上看狼們獨坐夕陽或是群坐夕陽。

狼們是很聰明的,它們根據炊煙判斷村莊的生活氣息和家畜的數量,它們襲擊某一個豬圈或是羊圈的時候,是做了充分準備的。我們的豬圈曾被狼襲擊過四次,狼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狼從大狼洞溝和小狼洞溝消失,是在20世紀80年代。殘留的兩頭狼母狼被獵人打死后,公狼找到了獵人的村莊,每天傍晚都去村莊嚎叫。最后獵人把這頭愛情之狼打死了,狼就在木寨河流域滅絕了。

狼洞溝無狼,和老虎溝無虎,也是自然的一種荒蕪吧。

大狼洞溝和小狼洞溝的溪流從下木寨匯入木寨河,大油葫蘆溝和小油葫蘆溝的溪流從上木寨的上莊匯入木寨河。在狼洞溝沒有找到狼洞,在油葫蘆溝沒有找到油葫蘆,至今很遺憾。

螞蟻溝

螞蟻溝是木寨河下游一個很不知名的山溝。瘦長瘦長,到了溝腦,有兩個山洼,如通過螞蟻頭部的兩個夾子。站到螞蟻溝最高的山頂,俯視山溝,很像是一只螞蟻,臥在群山之間。

螞蟻溝是屬于我們村莊的,那里埋葬我們村莊死去的人們。也就是說,螞蟻溝是我們村莊魂靈們的家園。

一條山溝,如同螞蟻,本身就是很卑微的。而我們村莊死去的人們都埋在螞蟻溝,這些魂靈們也都是很卑微的。就是如此,那些離開村莊的人,死了想回去埋葬到螞蟻溝,村莊的人們是不會答應的。比如我死了,想埋葬到螞蟻溝,與卑微的上一代人埋在一起,是根本不可能的。

螞蟻溝對于我,有很多恩情。一個山洼里生長桔梗,深藍色桔?;ň褪俏业南驅В彝诹私酃?,賣了有學費。另一個山洼有天花粉,米黃色花朵是我的向導,挖了天花粉,賣了有書錢。

我讀書的學費和書錢就來源于螞蟻溝,就來源于桔梗和天花粉。因而,我比螞蟻溝的螞蟻還要卑微。

東河灣

東河灣是一個不大的河灣,一面黑石頭懸崖上幾棵冬青樹的影子,長年在河灣里漂浮著流淌著。那些樹影,是流不遠的,它們只會在東河灣的水面上打轉。很多事情,人們以為是流動的,其實是相當固定的,如同東河灣里的冬青樹影。

從老鸛河飛上來的鸛鳥,經過丁河來到木寨河??傆幸粌芍辉跂|河灣徘徊著飛來飛去,把白色翅影和綠色的樹影混合在一起。東河灣春夏秋三季水流、冬青、鸛鳥,構成很是默契的圖像。

東河灣是我們村莊的氣象站。在陰雨連綿的日子,屋檐上生出了苔蘚,瓦松在瓦溝里瘋長。那些漫無邊際的雨滴,落到人的夢里,村莊的人幾乎被夜雨浸泡成了豆芽。

忽然有一日早上,母親說:東河灣半夜笑了,天要晴了。

所謂東河灣笑了,就是木寨河的水遇到陰雨季節(jié),都是悄無聲息的。忽然有夜風順著木寨河下游吹上來,就把東河灣的水流吹響了。村莊人就把東河灣夜半水響,叫作東河灣笑了。而東河灣一笑,天就要晴了,這是木寨河與村莊的一個秘密。誰也解不開這個秘密,誰也不愿意去解開這個秘密。和尊重任何一個有關大地的秘密一樣,我們村莊的人都尊重木寨河很多的秘密。

在我的身體里,就掩埋了很多村莊的秘密與河流的秘密。它們鐫刻在我的骨頭里,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東河灣也是我的游泳池,我少年時代之前的很多夏天,都丟在東河灣的流水里。我曾想在東河灣打撈出來少年的某一天,這個空想本身的美好超越了很多現(xiàn)實的美好。

現(xiàn)在東河灣還在,冬青樹的影子還在,鸛鳥也還會飛到東河灣的上空。這個大人墳上的樹很粗了,這個童伴墳上的草很深了。故鄉(xiāng)不僅是一條屬于自己的河流,一片土地,還有沒有離開你的人和已經離開你的人。這一切,不時會在某一天偶然出現(xiàn),忽然朦朧,忽然清晰——遠去的一切,都很燦爛。

老油坊

木寨河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是一條四季的河流。流淌到我們村子王家營的時候,就成了老天爺賜予我們村莊最為古老的動力。

曾經的村莊首富王閣臣,在木寨河上修筑了石頭的堰壩,把木寨河水引流到我們的村莊。一條水渠,曾經從我們的院落外邊流過,距離我們院落幾米遠,就是一塊稻田。

王閣臣利用這條水渠,建造了村莊的第一座油坊、碾坊、磨坊,還有一座酒坊。在四坊之外,王閣臣還有一個雜貨鋪。不但經營日雜,還經營食鹽。在農業(yè)文明時代,王閣臣很像是一個酋長,有著自己的世界。

油坊下邊的龍坑里曾經死過兩個老太太。龍坑很深,橡木的水輪子有我兩個人的高度。木寨河水通過一個水槽流進龍坑,推動水輪子,轉動石碾和石磨。這是我們村莊最為原始的工業(yè)文明的雛形,也是我們村莊水利化最為古老的標志。

少年時代,深夜在磨坊里磨面,我的任務就是把小麥不停地撥入磨眼,不能讓水輪子帶動的石磨空轉。有的時候睡著了,石磨空轉了,就會磨出很多火星。我母親就大聲把我叫醒,繼續(xù)把小麥撥入磨眼。特別是在冬日的深夜,四野很寂靜,只有石磨轉動的聲音和母親篩面的聲音。在此時我總會想起死在龍坑里的兩個老太太,產生出無邊無際的恐懼。母親說:人死如燈滅,她們死去幾十年了,連個燈影也沒有了。

王閣臣遺留給村莊的油坊、碾坊和磨坊,一直使用到木寨河水不足以推動水磨的時候才停了下來。20世紀90年代中期油坊被拆除,石碾石磨,才從木寨河流域的生活里徹底消失。

如今,油坊那個地方,打造美麗鄉(xiāng)村的時候,成為一個鄉(xiāng)村游園。坐在長廊的木椅上,誰也不會想起,這里曾經是磨坊、油坊和碾坊,生活就是這樣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一切消失的,即將被遺忘。沒有遺忘,也就沒有遺憾。遺忘和遺憾,是孿生弟兄。

我們說的鄉(xiāng)愁,就是在遺憾里尋找一些遺忘。

棗園

木寨河流域流過蟲岈,流過大竹園,流過木寨三個村莊,即將和丁河交匯的時候,河口的西邊有個村子叫棗園,東邊有個村子叫大悲寺。

棗園并無棗園,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大悲寺也無寺,也剩下一個名字而已。何況大悲寺被訛叫為大龜寺,被寫出來的時候,叫大貴寺。

從我們王家營到棗園大貴寺之間,沿著木寨河有一座軋花坊,還有一座彈花坊,在棗園的竹園里,還有兩座磨坊。木寨河水,推動它們,它們推動我們的生活。冬日去軋花的時候,包袱很小。棉花軋出棉籽,再去彈花坊里彈過,包袱虛了大了,挑著兩個棉花包袱走在木寨河邊,風吹著包袱,好像要把人吹到木寨河里去似的。

我曾挑著棉花包袱走在河岸上,木寨河水里刻印著我的影子。我總在想,我的影子流入丁河之后,流到了老鸛河,流到了丹江,流到了漢口,流到了上海,最后流到了太平洋,成為一個浪花。那些浪花之所以是白色的,因為我挑的棉花是白色的??!

如今木寨河岸,軋花坊沒有了,彈花坊也沒有了,棗園的兩個磨坊也沒有了。一條很標準的柏油路,沿著木寨河岸,一直延伸到大竹園。這條柏油路,是北京順義援建的。因為木寨河的水,不再流入上海,而是通過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流淌到北京去了。

一條木寨河最終改變了流向,這就是國家的力量。少年時代讀馬雅科夫斯基的詩句:我們把世界翻個身,如打翻一個酒杯。覺得馬雅科夫斯基的浪漫,是一個國家的浪漫,實現(xiàn)這個浪漫的過程,就是一個國家前進的過程。

在木寨河流域,我看到了這個過程。一個人站在自己最熟悉的河流面前,去感覺自己的國家,那才是一個人對于國家的根本情感。

木寨河,從發(fā)源地到匯入另一條河流,只有30多公里。我的小說視野,就是這30多公里。散文視野,也就是這30多公里。一個郵票一樣大的木寨河流域,我的文字就是郵票上的郵戳,信封上的地址,是木寨河最終的目的地。我的文字有多遙遠,木寨河就有多遙遠。

這個散文,就是我編寫的木寨河辭典。

責任編輯 郝芳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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