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沃爾特·瓊·威廉姆斯 翻譯 / 陳建國

美國作家沃爾特·喬恩·威廉姆斯筆下的虛擬現(xiàn)實充滿迷幻色彩。在這篇故事中，大家能通過他的筆觸見識到以“愛”的名義搭建出來的可愛的童話、接踵而來的讓人心底發(fā)涼的噩夢，以及最終撕碎一切情感的殘酷世界。

有一天，杰米和他的家人搬到了一個新的地方生活。在此之前，這個地方不曾存在過。生活在這里的人叫作轉(zhuǎn)轉(zhuǎn)人，他們又高又瘦，全都長著尖尖的腦袋。他們的手臂又細(xì)又長，說話的時候手舞足蹈。高興的時候，他們會往身體兩側(cè)伸展雙臂，像陀螺一樣快速地旋轉(zhuǎn)，直到轉(zhuǎn)成一道虛影。在轉(zhuǎn)轉(zhuǎn)村，天空是南瓜一樣的金黃色。轉(zhuǎn)轉(zhuǎn)人會在青綠的草原上瘋狂地旋轉(zhuǎn)。一不小心撞上彼此，就會發(fā)出可怕的撞擊聲。但是他們從來不會受傷，只是互相彈開，然后轉(zhuǎn)向別的方向。

有時，轉(zhuǎn)轉(zhuǎn)人會因為轉(zhuǎn)速太快而把土地鉆開，然后突然卡在地里，只剩肩膀以上露在外面。每到這時，轉(zhuǎn)轉(zhuǎn)人就會露出一臉傻相。

杰米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玩的東西。他哈哈大笑，笑個不停。

杰米的妹妹貝琪也會跟著笑。有次她笑得特別厲害，不小心摔了個大馬趴。爸爸把她抱起來轉(zhuǎn)圈，好像她也是一個轉(zhuǎn)轉(zhuǎn)人，然后他們都哈哈笑個不停。

后來，他們聽到了晚餐的搖鈴聲，爸爸就說該回家了。和轉(zhuǎn)轉(zhuǎn)人揮手道別后，貝琪和杰米手牽著手，和媽媽一起翻過綠草茵茵的小山，朝家的方向走去。金黃色的天空在他們的頭頂慢慢地變成了藍色。

回家的路上會經(jīng)過城堡。城堡看上去富麗堂皇，塔樓、圓頂和尖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優(yōu)美的音樂從城堡中飄揚而下，那是許多把吉他同時快速演奏的美妙旋律。杰米能聽見鞋跟快速地踢踏聲，和人們的歡聲笑語交織在一起。

但是杰米沒有進過城堡。他之前試過，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城堡被公爵夫人嚴(yán)密看守著。公爵夫人是一個身形彪悍、不怒自威的女人，穿著一身黑衣，頭發(fā)里插著一根長長的尖尾梳。當(dāng)杰米提出要進入城堡時，公爵夫人低著頭看著他說：”不懂西班牙語不規(guī)則動詞者不得入內(nèi)！”然后便不再言語。

杰米問過爸爸什么叫“西班牙語不規(guī)則動詞”——對杰米來說，光是念這個字就很辛苦了——爸爸只是說，“總有一天你會學(xué)的，到了那時，公爵夫人自然就會讓你進城堡。但現(xiàn)在學(xué)西班牙語還太早了?！?/p>

杰米沒有意見。去不了城堡又如何？他可以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這兒還有不少新天地等待探索，比如轉(zhuǎn)轉(zhuǎn)人生活的轉(zhuǎn)轉(zhuǎn)村。杰米從來不會覺得無聊。

天空從金黃色褪變?yōu)樗{色。在團團蓬松的白云下，是一座兩層高的尖頂小屋。坐在屋頂尖上的吉帕斯先生一見到他們就激動地大喊一聲，然后筆直向他們飛來。

“杰米回家啦！”他快樂地唱道，“杰米回家啦！他還把漂亮的妹妹也帶回來啦！”

吉帕斯先生的身體是菱形的，就像一面風(fēng)箏。菱形的頂端是他的腦袋，兩側(cè)是他的手，最底下是兩條可笑的小羅圈腿。他全身紅艷艷的。和風(fēng)箏一樣，他也能飛。向杰米一家飛來的時候，他在空中連翻了好幾個筋斗。

貝琪抬頭看著吉帕斯先生，開心地笑了起來?！敖苊?，”她說，“你的家是世界上最棒的地方！”

到了晚上，當(dāng)杰米和他的長頸鹿娃娃躺在床上時，賽琳娜會乘著一束潔白的月光從月球降臨地球，然后坐在杰米的身邊。她是一個白瑩瑩的女人，白得幾乎有點透明。在她的額頭上，有一彎銀色的月牙。她會用微涼的手撫摸著杰米的額頭，然后為他唱起搖籃曲，直到杰米的眼皮越來越沉，最后進入夢鄉(xiāng)。

“鳥兒藏起頭，

黑夜靜悄悄。

世界多安寧，

小小杰米要睡覺?！?/p>

每當(dāng)杰米在深夜醒來，賽琳娜都會在一旁安撫他。他很高興賽琳娜總是在身邊，因為有時他依然會夢見自己躺在醫(yī)院。噩夢來襲時，她總是會安慰他，輕撫他，唱著歌兒哄他入睡。

不久，噩夢就會漸漸退去。

負(fù)責(zé)送杰米去上課的是巨人公主。她是一個身形巨大的女人，個頭比爸爸還高。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總是光著兩只大腳板，頭上還戴著一個永遠(yuǎn)都擺不正的皇冠。她相貌平平，一張苦瓜臉丑得幾乎討人喜歡。送杰米去上課的路上，巨人公主總是喜歡抱怨她的腳如何如何疼，抱怨她身材魁梧，毫無魅力，抱怨她永遠(yuǎn)也別想嫁出去。

“等我長大了，我就娶你。”杰米誠懇地說。聽到這句話，公主的臉扭成一團，擠出一個開心的表情。

不同的老師給杰米上不同的課。溫克夫人在紅磚小學(xué)堂里教他ABC。蛤蟆教練——他真的就是一只蛤蟆——在戶外教他體育運動，讓他和各種各樣的人和動物賽跑、跳遠(yuǎn)、競技。還有一個老師叫邁吉利卡迪先生，他是一個留著大胡子的胖男人，性格平易近人，總是穿著屁股上有開口的紅色連體睡衣。邁吉利卡迪先生會給杰米看他的神奇地球儀。只要杰米在地球儀上隨便指一個地方，就會響起一陣吹號聲，然后他便能看到那個地方的景象。接下來，邁吉利卡迪先生會帶著他參觀各種有趣的東西：建筑、雕像、照片、公園，還有形形色色的人?！斑@里是諾姆，”他會說，“你能說諾姆嗎？”

“諾姆，”杰米會跟著重復(fù)一遍，他努力擠著嘴唇，念出這個陌生的單詞。邁吉利卡迪先生會露出微笑，點點頭，滿臉高興。

如果杰米在課堂上表現(xiàn)很好，他就可以去和轉(zhuǎn)轉(zhuǎn)人一起玩，或者去動物園，或者找弗吉先生，或者去熊貓樂園。直到晚餐的搖鈴聲響起，那時就該回家了。

杰米幾乎每天在課堂的表現(xiàn)都很好。

當(dāng)巨人公主接杰米下課回家時，吉帕斯先生就會從屋頂上飛下來迎接，告訴他家人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見他了。然后媽媽、爸爸還有貝琪就會從窗口向他揮手，杰米就會開心地跑進屋。

有一次，杰米正在客廳給家人講述他通過神奇地球儀見識到的趣事。就在他激動地蹦來跳去，像轉(zhuǎn)轉(zhuǎn)人一樣揮舞手臂的時候，突然間，他發(fā)現(xiàn)沒人聽他說話。媽媽、爸爸還有貝琪正在盯著別的什么東西看。他們的臉都定格了，只是臉上還保持著禮貌傾聽的表情。

杰米感覺有一根冰涼的手指點了一下他的后頸。

“媽媽？”杰米說，“爸爸？”媽媽和爸爸沒有回答。他們的臉一動不動。爸爸的臉甚至詭異地模糊起來，就像一張抓拍失敗的照片。

“爸爸？”杰米湊近了點兒，想拉一拉爸爸的襯衫袖子。可是他的衣服硬得像大理石，他的手指根本抓不住?？謶痔顫M了他的心臟。

“爸爸？”杰米哭了出來?，F(xiàn)在他拉得更用力了?！鞍职?！快醒來！”爸爸仍舊沒有回答。他又跑向媽媽，去拉她的手。“媽媽！媽媽！”可是她的手就像雕像的手一樣。不管杰米怎么用力，她依然紋絲不動。

“救命！”杰米尖叫道，“吉帕斯先生！弗吉先生！快來救救我媽媽！”他在貝琪、媽媽還有爸爸之間來回地跑，試圖把他們拉起來，大顆的淚珠從他的臉上摔落。眼見無濟于事，他又跑出門外，但是外面的一切都靜得出奇，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吉帕斯先生坐在屋頂上，臉上像往常一樣掛著大大的笑容，但是他也定格了，對于杰米的呼喊，他沒有做出任何回應(yīng)。

恐懼追趕著他重新逃回屋里。這可比以前在醫(yī)院的時候可怕多了，甚至比病痛還可怕。杰米沖進客廳，他的家人依舊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裳矍暗牧硪粋€異象嚇得他往后一縮。屋子里多了一個陌生人——確切地說，是多了一部分人體。只見一雙戴著黑手套的手浮在空中，手背上布滿了奇異的銀色電路圖案;還有一張乳白色的發(fā)光的臉，臉上戴著一副眼罩式墨鏡，像一條粗線蒙住了他的眼睛。

“界面崩潰了，好的。”那個陌生人說道，好像是在對杰米看不見的人說話。

杰米發(fā)出一聲尖叫。他跑到媽媽的身后尋求庇護。

“哦，該死，”那個陌生人說，“那孩子還在運行。”他開始有目的地移動雙手，好像在戳著空氣。杰米很肯定這是某種可怕的攻擊，是能把它變成石頭的咒語。他試著逃跑，可是卻被貝琪定住的腳絆倒，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他開始手腳并用往前爬，地毯在他的手掌和膝蓋下卷起，他被自己的叫聲震得耳朵嗡嗡作響……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依然沒有停止尖叫。微涼的夜親吻著他的皮膚。他感覺到賽琳娜的手搭住他的前額。他大喊一聲，往后一縮。

“怎么了？”傳來賽琳娜撫慰人心的聲音?！澳阕鲐瑝袅藛?？”她額頭上的月牙閃閃發(fā)光，杰米能看見她眼中的關(guān)切。

“媽媽和爸爸呢？”杰米哭著問。

“他們很好，”賽琳娜說，“他們在自己的房間睡覺。你做噩夢了嗎？”

杰米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光著腳丫跑過走廊，他能感到腳下地板冰涼。賽琳娜關(guān)切地飄出房間，一聲不響緊跟在后。杰米猛地推開父母臥室的房門，把燈拍亮?？匆姲职謰寢屜鄵碓谔鹤酉拢罂抟宦晸湓趮寢屔砩?。當(dāng)媽媽睜開眼睛扭頭看著他時，他終于如釋重負(fù)，小聲抽泣起來。

“怎么了？”媽媽問，“做噩夢了？”

“不是！”杰米哭喊道。他努力想要解釋，但就連他也知道自己的話根本沒人會信。爸爸從枕頭上坐起來，嚴(yán)肅地看著杰米，然后撫摸著他的頭發(fā)。

“看來是做了一個挺可怕的噩夢，寶貝?！卑职终f，“爸爸送你回床上睡覺?！?/p>

“我不要！”杰米把臉埋在媽媽的脖子里，“我不要回床上睡覺！”

“好，好，杰米，”媽媽說，她輕輕拍著杰米的背，“那你就和我們在這里睡吧。但是只能睡今天一晚，好嗎？”

“我想睡這里。”杰米嘟嘟囔囔地說。他爬進毯子里，擠在爸爸和媽媽中間。他們各自親了他一口，然后爸爸把燈關(guān)掉?！八桑瑢氊?，”他說，“別擔(dān)心，從現(xiàn)在起你只會做好夢?！?/p>

在黑暗中隱隱發(fā)光的賽琳娜，此時正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里?！耙页鑶?？”她問。

“好的，賽琳娜，”爸爸說，“請為我們唱歌?！?/p>

于是賽琳娜張口唱道：

“鳥兒埋起頭，

黑夜靜悄悄。

世界多安寧，

小小杰米要睡覺?！?/p>

但是杰米并沒有睡。雖然賽琳娜的歌聲、黑沉沉的夜、爸爸媽媽有節(jié)奏的呼吸，還有他們的體溫都如此催眠?？墒撬麤]有睡。

那根本不是夢，他很清楚。剛才他的家人真的石化了。

有什么東西，或者是什么人，把他們變成了石頭。也許是那個只有一個頭、兩只手、說著奇怪話的惡魔。但是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爸爸媽媽完全不記得了。

什么東西洗掉了他們的記憶。

杰米盯著黑暗。萬一，他心想，萬一他們不是他的父母呢？萬一他真正的父母依然沒有復(fù)活，而是被藏到了什么地方呢？萬一這兩個和爸爸媽媽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是壞人，或者是綁架犯，或者是更可怕的什么東西呢？萬一他們不懷好意，就等著他睡著，然后露出原形變成怪物，嘴里吐出獠牙，眼睛里冒著寒光，然后在床上把他撕成碎片……

恐懼的爪子死死地鉗住了杰米的心。賽琳娜的歌聲在他的耳朵里回響。不能睡！絕對不能睡！

但他還是睡著了?？蛇@并不像正常的睡覺，而是好像被睡魔附身，好像有什么東西命令他入睡。好像有一道波浪將他席卷，那是一種他無法抵抗的力量，它淹沒了他的感知，他的軀體，還有他的意識……

我不能睡！他努力地反抗，但是他的意識很快就熄滅了。

當(dāng)他醒來時，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時間已經(jīng)是早上了，吉帕斯先生漂浮在窗外?！敖苊仔褋砝?！”他唱道，“杰米醒來啦，準(zhǔn)備迎接全新的一天！”

父母興高采烈地走進來，親吻他，撫摸他，帶他下樓吃早餐。

在明媚的陽光下，吉帕斯先生正在空中快樂地載歌載舞?，F(xiàn)在看來，他的恐懼好像是庸人自擾。

但是有時，在入夜之后，當(dāng)賽琳娜在床邊哄他睡覺時，他看著黑暗，依然能感到一股寒意。

他永遠(yuǎn)都忘不了。至少沒有徹底忘記。

幾天后，堂吉訶德來到了這個世界。這是一個瘦巴巴的男人，穿著一身自制的盔甲，騎在一匹骨瘦如柴的馬上，走起路來哐啷哐啷響個不停，還時不時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按照設(shè)定，他能夠用英語和母語有氣無力地說話，而他的母語恰恰是西班牙語。

“你能教我西班牙語不規(guī)則動詞嗎？”杰米問，

“當(dāng)然可以1！”堂吉訶德說，“但是我還得教你一些別的西班牙語?！彼瓷先ジ裢獾貞n傷?！拔覀兿葟腸orazón這個單詞開始吧，它的意思是‘心’。我的corazón，”他嘆了口氣，“因為愛上杜爾西尼婭而支離破碎?！?/p>

跟著堂吉訶德上了幾節(jié)課后——并聽他哀嘆了無數(shù)次自己的corazón和杜爾西尼婭的事情——杰米終于鼓起勇氣，大步走向城堡，對公爵夫人大喊：“Pierdo！Sue?o！Haría！2”

公爵夫人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當(dāng)她彎下腰來看著杰米時，她冷冰冰的臉也變得溫暖起來?！澳闶莻€非常聰明的孩子，”她說，“你可以進我的城堡了?！?/p>

就這樣，堂吉訶德和公爵夫人開始輪流教杰米說西班牙語。如果他學(xué)得好，他就可以進入城堡的新區(qū)域，欣賞音樂家的演奏，舞蹈演員的表演，還有角斗場里的騎士長槍決斗。埃斯特班先生會用西班牙語給他講故事，他總是把杰米學(xué)過的單詞融入故事當(dāng)中。

杰米漸漸注意到堂吉訶德的古怪行為。有一次杰米去找轉(zhuǎn)轉(zhuǎn)人玩，堂吉訶德突然騎著馬向他們沖來，一邊揮舞著手中的劍，一邊高喊著要從攻擊杰米的哥布林手中救出杰米。杰米還沒來得及向他解釋轉(zhuǎn)轉(zhuǎn)人并不是壞人，堂吉訶德已經(jīng)沖殺上來。受驚的轉(zhuǎn)轉(zhuǎn)人鉆進了地里，堂吉訶德則因為揮劍砍一個轉(zhuǎn)轉(zhuǎn)人時劈了個空，從馬上栽了下來?？蓱z的堂吉訶德一連墜了幾次馬，最后是他的救援目標(biāo)杰米拯救了他。

這種事情既可悲又好笑。但每當(dāng)杰米為此哈哈大笑的時候，他的心中就會浮現(xiàn)出堂吉訶德那張憂傷的臉，他的笑聲便會變得不安。

不久之后，杰米的妹妹貝琪也來上課了。她跟著杰米還有巨人公主一起去小學(xué)堂，在溫克女士的課上學(xué)習(xí)閱讀和數(shù)學(xué)。然后，在向杰米和堂吉訶德學(xué)了點西班牙語后，她也大步走向公爵夫人，響亮地喊出不規(guī)則動詞，并且獲準(zhǔn)進入了城堡。

差不多同一時間，馬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出現(xiàn)了。他帶著杰米兄妹倆一起來到古羅馬廣場，這是在轉(zhuǎn)轉(zhuǎn)村南邊憑空出現(xiàn)的新區(qū)域。西塞羅和古羅馬廣場的人——他們都是商店老板和政客——并沒有像堂吉訶德教西班牙語那樣教他們拉丁語，也沒有用英語向他們解釋那些新詞是什么意思。他們只是互相用拉丁語交流，默認(rèn)杰米和貝琪能夠聽懂。不過時間一長，他們就真聽懂了。之前學(xué)的西班牙語給他們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在拉丁語這塊，杰米比貝琪學(xué)得更好些，但是他告訴貝琪，這都是因為他比她大。

有一天，貝琪突然對巨人公主的感情問題產(chǎn)生了興趣。

“我們應(yīng)該給她找個喜歡的人?！彼f。

“她喜歡我們?！苯苊渍f。

“別傻了，”貝琪說，“她需要的是一個男朋友?！?/p>

“我就是她的男朋友啊。”杰米堅持說。

貝琪看上去有點不耐煩?！傲硗?，”她說，“這其實是一個謎題，就像公爵夫人和她的不規(guī)則動詞一樣?！?/p>

杰米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現(xiàn)在貝琪這么一說，杰米才意識到事實確實如此。這個世界上到處是待解的謎題，他們兩兄妹其實一直在做解謎任務(wù)。如此看來，巨人公主的感情問題很顯然也是謎題之一。

于是兄妹倆開始為巨人公主找對象。他們忙活了好幾天，討論了好幾個人選，但最終一一否決。就在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事情迎來了轉(zhuǎn)機。有一天，他們來到馬克西姆斯競技場觀看戰(zhàn)車比賽，這是這座競技場舉辦的第一場戰(zhàn)車比賽，因為整個競技場剛剛從羅馬廣場所在的帕拉蒂尼山的另一側(cè)憑空出現(xiàn)。而此刻，看臺上已經(jīng)擠滿了興奮的觀眾。

戰(zhàn)車手們駕著戰(zhàn)車來到起跑線前，廣播里正挨個宣布戰(zhàn)車手的姓名。只聽號聲響起，戰(zhàn)車手們揚起皮鞭往馬背上一抽，眾戰(zhàn)車便如離弦之箭從起跑線射出。杰米正興奮地看著戰(zhàn)車隊你追我趕第一次入彎，突然驚叫一聲，因為他看見堂吉訶德騎著他的瘦馬跑進了競技場。只聽堂吉訶德嘴里嚷嚷著要阻擋發(fā)狂的惡魔破壞農(nóng)田，還站在跑道中央不動了，毫不畏懼地迎接洶涌而來的戰(zhàn)車。杰米和觀眾們一起大聲呼喊，叫堂吉訶德趁還沒被撞死趕緊逃命。

幸運的是，堂吉訶德的馬比他更識趣。面對狂奔而來的戰(zhàn)車隊，這只瘦骨嶙峋的畜生扔下他的主人拔腿就跑。一輛戰(zhàn)車徑直從可憐的堂吉訶德身上碾過。只聽一陣可怕的哐當(dāng)聲響起，但戰(zhàn)車駛過后，堂吉訶德安然無恙地坐了起來。他的盔甲救了他一命。

杰米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正準(zhǔn)備沖過去幫助堂吉訶德離開跑道，但貝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皠e急，”她說，“其他人會去幫他的，我有一個好主意?！?/p>

她告訴杰米，堂吉訶德是巨人公主的完美對象。

“可是他喜歡的是杜爾西尼婭！”

貝琪耐心地看著他?！罢娴挠腥艘娺^杜爾西尼婭嗎？我們只要讓堂吉訶德相信巨人公主是杜爾西尼婭就行?！?/p>

戰(zhàn)車比賽結(jié)束后，他們發(fā)現(xiàn)堂吉訶德已經(jīng)被執(zhí)法吏逮捕，被押往“采石場”，也就是古羅馬的監(jiān)獄。監(jiān)獄不允許他們進去探監(jiān)，于是他們?nèi)フ椅魅_，因為他是個律師。最終，西塞羅把堂吉訶德從監(jiān)獄里解救出來，但前提是堂吉訶德不得再踏入羅馬半步。

“雖得以從監(jiān)獄脫身，但不能消滅那些惡魔，我深感愧疚?！彪x開羅馬的邊界時，堂吉訶德說道。

“先別說那個，”貝琪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們已經(jīng)找到杜爾西尼婭了?！?/p>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起了光。他捂住被盔甲護住的心臟，“我的愛人1！她在哪兒？我現(xiàn)在就要奔赴她的身邊！”

“現(xiàn)在還不行，”貝琪說，“你要知道她已經(jīng)變了。她不再是從前的模樣。”

“這是什么邪惡的魔法師搞的鬼嗎？”堂吉訶德質(zhì)問。

“沒錯！”杰米插了進來。他受不了貝琪一個人搶盡風(fēng)頭，他也想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那個魔法師是一個腦袋！”他大喊，“一個飄浮在空中的腦袋！還有一雙手！而且他戴著黑色的眼鏡，而且他沒有身體！”

回想起那個詭異的浮空腦袋，杰米不禁渾身發(fā)寒，但是恐懼的回憶并沒能堵住他的嘴巴，他開始滔滔不絕

貝琪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對，”她說，“一點兒沒錯。”

“他把界面弄崩潰了！”杰米憑記憶喊出這句話。

堂吉訶德沒有注意這句話，貝琪卻看了他一眼。

“你不像看上去那么傻嘛，數(shù)字人。”她說。

“我不在乎杜爾西尼婭的長相，”堂吉訶德鄭重其事地說，“我所愛的是深藏在她corazón里的善良?！?/p>

“她就是巨人公主！”杰米激動得上躥下跳，“杜爾西尼婭就是巨人公主！”

于是，兄妹倆跟著堂吉訶德哐啷哐啷地跑到杰米家附近，找到在那兒等候的巨人公主。堂吉訶德單膝跪下，流著淚深情親吻公主的手。公主起初有點驚訝，但是貝琪告訴她，她就是失蹤已久的杜爾西尼婭，只是被一個邪惡的魔法師變成了巨人。至于為什么連她自己都不記得，那也是魔咒作祟。

當(dāng)堂吉訶德與公主相擁親吻，最后干脆開始情歌對唱的時候，貝琪轉(zhuǎn)身看著杰米。

“那個飄浮的腦袋是怎么回事？”她問，“你是怎么編出來的？”

“我也不知道?！苯苊渍f。他不想談?wù)撘患胰硕急蛔兂闪耸^的那件事，還有那個飄浮在半空發(fā)著熒光的可怕怪人。他不想回憶，畢竟別人會認(rèn)定那只是一個夢。

他不想談?wù)撨@份不曾消失的疑慮。

“這可見了鬼了，數(shù)字人，”貝琪說，“聽得我渾身發(fā)毛。下次你要說胡話的時候，記得知會我一聲?！?/p>

“你為什么叫我數(shù)字人？”杰米問。

貝琪一臉壞笑?！皼]有為什么?！彼f。

“杰米回家啦！”吉帕斯先生的歌聲從空中傳來。杰米抬頭一看，吉帕斯先生正在頭頂快樂地轉(zhuǎn)著圈。“杰米少爺終于回家啦！“

“我們?nèi)ツ膬海俊苯苊讍枴?/p>

白天的課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杰米和貝琪正走出紅色小學(xué)堂。貝琪像往常一樣在課堂上表現(xiàn)優(yōu)秀，比哥哥還出色，這讓杰米越來越嫉妒。但至少在拉丁語和電腦科學(xué)上他依然領(lǐng)先一步。

“我不知道，”貝琪說，“你想去哪兒？”

“要不去熊貓樂園怎么樣？我們可以去坐飛行機。”

貝琪小臉一皺，“那種小孩子的東西我已經(jīng)膩了?！?/p>

杰米看著她，“可你就是個小孩子啊。”

“我可沒你這么小，數(shù)字人?！必愮髡f。

杰米氣鼓鼓地瞪著她。這可太過分了?！澳闶俏业拿妹?！我比你大！”

“才不是?！必愮髡f。她站在他面前，氣沖沖地?fù)]舞著手臂，“你能不能長點眼睛好好看一次？”

杰米忍住怒火看著她。仔細(xì)一看，貝琪確實比他塊頭更大，而且年紀(jì)也更大。怒氣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你怎么變這么大了？”杰米問。

“因為我在長大，而你沒有。至少沒我長得快。”

“我不明白?！?/p>

貝琪嘴角一翹?！叭枊寢尰蛘甙职?，去問問看吧?！彼谋砬樽兊美淇崞饋恚爸皇遣灰嘈潘麄儗δ阏f的任何話?！?/p>

“什么意思？”

貝琪看上去非常生氣，隨后她的表情又舒緩下來。“聽我說，”她說，“趕緊去熊貓樂園玩你的去吧，好嗎？用不著我陪你。我要去和我的朋友打幾個電話?！?/p>

“什么朋友？”

貝琪看上去又生氣了?！拔业呐笥眩∷麄兪钦l不用你管！”

“好！”杰米大叫，“我一個人也能玩！”

貝琪轉(zhuǎn)身開始往家走，兩條雪白的腿像剪刀一樣快速剪過墨綠色的山坡。杰米狠狠地瞪著她，然后轉(zhuǎn)身向熊貓樂園走去。

他把所有喜歡的項目都玩了一遍，坐摩天輪、飛行機，看強人雷吉奧和小丑的表演。他玩得很開心，但是這種快樂很空虛。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個旁觀者，看著自己玩耍，看著自己享受其中。

看著自己長得還沒有妹妹快。

看著自己猶豫要不要問問父母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且他隱隱覺得，他不會喜歡他們的回答。

那天之后，貝琪就不怎么露面了。他們會在一起上課，但是下課后，貝琪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和她的朋友打電話。

可是貝琪的房間里并沒有電話。杰米趁她不在的時候，進去看過一次。

不久之后，貝琪就不再陪他去上課了。除了拉丁語之外，她的每一門功課都比杰米更優(yōu)秀，杰米已經(jīng)趕不上她了。

在那之后，他就很少再見到貝琪了。但是當(dāng)他見到她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她依然在飛速長大。她的衣著打扮，還有她的發(fā)型都變了。她還開始化妝了。

杰米不知道他是否還喜歡她。

那天是杰米的生日。他十一歲了。那天，媽媽和爸爸還有貝琪齊聚一堂，一起為他慶生。堂吉訶德和巨人公主在窗外為杰米唱起了歌，公爵夫人抱著一把西班牙吉他在一旁伴奏。大大的生日蛋糕上插著十一根蠟燭。媽媽送給杰米一張星座圖。只要杰米碰一下上面的星星，就會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關(guān)于這顆星星的知識，鄰近的星星還會連成線，構(gòu)成這顆星星所在的星座。爸爸送了杰米一輛車，那是一輛微型奔馳敞篷車，是根據(jù)杰米的身材量身定制的。他可以開著這輛迷你車到處逛，馬克西姆斯競技場沒有舉辦戰(zhàn)車比賽時，他還可以去里面跑圈。

他的妹妹送了他一個投影燈。關(guān)燈之后，投影燈會在房間的墻壁和天花板上投射出燈光和會移動的圖案?！敖ㄗh你邊聽音樂邊玩?！彼f。

“謝謝你，貝琪?！苯苊渍f。

“貝嘉，”她說，“現(xiàn)在我的名字叫貝嘉。你最好記住?！?/p>

“好的，”杰米說，“貝嘉。”

貝琪，不，貝嘉看著媽媽?！拔覠煱a犯了?！彼f，“我能出去嗎？就一分鐘？“

媽媽猶豫起來，但是爸爸一臉嚴(yán)肅?！柏惣危彼f，“今天是杰米的生日，我們是來給他過生日的。我們能不能一起吃蛋糕，開開心心地慶祝一下？”

“這壓根都不是真正的蛋糕，”貝嘉說，“吃起來也不像真的蛋糕。”

“這是一個很好的蛋糕?！卑职謭猿终f，“我們能不能晚點再談?wù)撨@個問題？我們得好好給杰米過個生日。”

貝嘉騰地站了起來，“為了這個數(shù)字人？”她問，“我們?yōu)槭裁匆o他慶生？他都不是真人！”她砰砰拍著胸口，“我才是真人！”她吼道，“你們什么時候能關(guān)心一下我？”

爸爸站起來沖著她破口大罵，媽媽想讓大家都安靜下來，但一切都是徒勞。貝嘉毫不客氣地回?fù)簟Ｍ蝗?，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決絕的表情，然后她就憑空消失了——一眨眼，她就不見了，她站的地方只剩下空氣。

杰米開始哭泣，媽媽也跟著哭了起來。爸爸不耐煩地來回踱著步子，嘴里罵罵咧咧，然后他說，“我去叫她回來。”杰米很害怕他也會像貝嘉一樣消失，他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哭喊，但是爸爸并沒有消失，他只是走出飯廳，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

媽媽把杰米拉過來抱在腿上，“別擔(dān)心，杰米，”她說，“貝琪沒有惡意。”

“這是怎么了？”杰米問。

“別擔(dān)心，”媽媽撫摸著他的頭發(fā)，“那只是變魔術(shù)?！?/p>

“她在長大，”杰米說，“她長得比我快，這是為什么？”

“等爸爸回來，”媽媽說，“我們再談這個問題?！?/p>

但是爸爸回來后明顯沒有心情討論，因為貝嘉并沒有回來?！拔覀儠荛_心的！”他恨恨地說了一句，然后伸手拿刀切蛋糕。

杰米感覺蛋糕吃起來像吃灰一樣。當(dāng)堂吉訶德和巨人公主、吉帕斯先生和強人雷吉奧走進飯廳唱起生日快樂歌時，杰米強忍住不讓眼淚掉下。

在那之后，他開著他的新車來到馬克西姆斯競技場。在長長的橢圓形賽車道上，他把速度開到最快，可是這輛車根本開不快。賽道兩旁的露天看臺空空如也，頭頂?shù)乃{天一片虛無。

沒準(zhǔn)這也是個謎題呢？他心想，就像巨人公主的愛情難題一樣？也許他要做的就是找出線索，那么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他們到底想教會我什么道理？杰米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能做的只有開著小車，在空蕩蕩的競技場繞了一圈又一圈。

“喂，數(shù)字人，快醒來。”

杰米猛地醒過來，他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只見整個房間正為繞著它旋轉(zhuǎn)。他瞇了瞇眼，才意識到旋轉(zhuǎn)的是那個投影燈，就是貝嘉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貝嘉正坐在他臥室的椅子上，手里夾著一支煙，穿著鋼頭靴的兩只腳架在他的床上。

“你醒了嗎，杰米？”賽琳娜的聲音傳來，“要不要我為你唱首搖籃曲？”

“給我滾，賽琳娜，”貝嘉說，“出去，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p>

賽琳娜哀怨地看了貝嘉一眼，然后倒退著離開，飄出窗外，乘上一道月光，回到了她天上的家。杰米看著她離去，感覺身體里的什么東西也隨著她一起走了，再也見不到了。

“賽琳娜和其他人必須聽你的吩咐，大部分時候是這樣的。”貝嘉說，“當(dāng)然，這種事情爸爸媽媽不會告訴你?！?/p>

杰米看著貝嘉?！俺鍪裁词铝耍俊彼麊?，“你今天去哪兒了？”

彩燈劃過貝嘉的臉龐，“我很抱歉毀了你的生日派對，數(shù)字人。我只是受夠了這些謊言，你懂嗎？要是他們知道我在這里和你說話，他們會殺了我的。”貝嘉吸了一口煙，在嘴里悶了一兩秒，然后吐出來。杰米看不見煙，也聞不到任何煙味。

“你知道他們要我做什么嗎？”她說，“穿著小女孩的身體，好讓我顯得比你小，還要每天花七個小時陪你在那個傻逼學(xué)校里上課?！彼龘u了搖頭，“我不想干了，他們就不停地罵我，但是打死我都不干了?！?/p>

“我不明白?！?/p>

貝嘉彈了彈看不見的煙灰，然后看著杰米，久久不說話。終于，她嘆了口氣。

“你還記得你在醫(yī)院的事情嗎？”她問。

杰米點點頭?！澳菚r我病得很厲害?！?/p>

“那時我還小，具體也記不清了?！必惣握f，“但是重點是——”她又嘆口氣，“重點是你的病情并沒有好轉(zhuǎn)，所以他們決定——”她搖搖頭，“爸爸利用了他在大學(xué)的職位之便，和他贊助人的身份。當(dāng)時他們正在做人工智能研究，神經(jīng)科學(xué)系正在研究腦部建模，他們剛好需要一個試驗對象，所以——總之，他們弄了你的一些身體組織，等他們完成克隆之后，就會把你放回去——”看見杰米茫然的眼神，貝琪搖搖頭。

“我說簡單一點，好嗎？”

她把腳從床上放下來，湊近了杰米?？粗谋砬?，杰米感到一股寒意從后背一路往上爬?！八麄儼涯銖?fù)制了出來，復(fù)制出一個電子版的你。他們掃描了你的大腦，然后在一臺電腦里做出了大腦的全息模型，再把它放進一個虛擬環(huán)境，然后——”她往后一坐，深吸了一口煙，“然后你就在這里了?！彼f。

杰米呆呆地看著她。“我不明白。”

彩燈在貝嘉的眼中熠熠閃光。“你在一臺電腦里面，懂了嗎？你是一個程序。你知道什么叫程序?qū)Π?？電腦課上應(yīng)該教過吧？這個程序就是你的意識。堂吉訶德和巨人公主也都是程序，學(xué)校里的溫克夫人大部分時候都是程序，但是如果要教一些比較復(fù)雜的東西，就會由大學(xué)的教育專業(yè)老師扮演她?！?/p>

杰米感覺好像被挖空了，他的胸中只剩一團虛無。“我不是真的？”他說，“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人？”

“不，”貝嘉說，“你是真的，好嗎。你是爸爸媽媽的掌上明珠?！闭f到這里，她的語氣有些落寞，“程序也是真的東西。”她說，“你的程序尤其不一般。你知道嗎，絕對是最前沿最頂尖的技術(shù)。你所在的電腦也是真的——我現(xiàn)在就在和電腦進行連接，在我們家的娛樂室——我們要穿上感應(yīng)服和帶掃描儀的頭盔才能連進來。但愿他們不會聽到我在這里和你說話?！?/p>

“可是我——”杰米咽了口唾沫。如果他只是一連串的代碼，為什么他能咽唾沫？“我到底出什么事了？原本的我去哪了？”

貝嘉神情冷漠。“其實，”她說，“你得了癌癥。然后死了?！?/p>

“哦。”一陣寒風(fēng)從杰米胸中的空洞穿過。

“他們會讓你活過來的，只要克隆成功的話——但是你所在的這臺電腦歸政府所有，而且政府對于克隆有很多的限制，而且——”

她搖了搖頭?！奥犞?，數(shù)字人，”她說，“你得知道這些事情，好嗎？”

“我明白。”杰米好想哭。但是只有真正的人才會哭，他心想，他不是真正的人。他不是。

“運行這個虛擬環(huán)境的程序非常龐大，懂嗎，你也是一個超大的程序，但是這臺屬于大學(xué)的電腦還有許多的研究要做，很多研究的優(yōu)先級都在你之上。所以你不能實時運行，這也是我長得比你快的原因。

“我經(jīng)歷的時間比你更長。而我們的爸爸媽媽——”她翻了個白眼，“只追求‘正常的家庭生活’，根本沒有幫上任何忙?！?/p>

她又嘬了一口煙，然后把煙頭摁在某個看不見的東西上?！懊靼琢藛幔麄兿胱屛覀冏兂蛇@種所謂的正常家庭。所以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吃早餐，每晚都在一起吃晚餐，晚上在動物園、熊貓樂園之類的地方玩。但我們和你一起吃的晚餐都是虛擬的，沒有任何味道。因為在他們把這部分內(nèi)容做好之前，撥款就用光了，所以在和你見面之前，我們要先吃好垃圾快餐，然后再裝模作樣陪你吃一次晚餐。這有什么意義？爸爸有工作，媽媽也有工作，我還要去上學(xué)，我也有我自己的朋友和生活，我們真的沒辦法每晚都聚在一起。所以當(dāng)大家沒有時間，用爸爸的話說，叫以‘家庭單位’和你交流的時候，他們就會直接關(guān)閉你的程序。這就意味著，有很多個小時，有時甚至是好幾天的時間，你是處在關(guān)機狀態(tài)，就和死了沒什么兩樣——”她眨眨眼睛，“抱歉?！彼f，“總而言之就是，我們比你老得快得多。但我覺得這對你不公平。這臺電腦在晚上運行速度最快，因為晚上用的人少，所以你在晚上才是實時存在，所以在晚上才能和你進行正常的互動。問題是爸爸和媽媽晚上都要睡覺，因為他們白天還要上班。而且他們不喜歡你在沒人看管的情況下到處亂跑，因為，唉，他們覺得這不安全……”

她頓了頓，然后從襯衫口袋里摸出另一支煙?！奥犞?，”她說，“我得撤了，免得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和你聊天，不然他們就要收走我的接入碼了?！彼酒鹕韥?，彈掉牛仔褲上的什么東西。“不要急著告訴爸爸媽媽這些事情，不然他們可能會把你徹底刪除，重新加載一個屁事不懂的備份程序。好嗎？”

然后她消失了，就像下午的時候一樣。

杰米坐在床上，雙手抱膝。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黑暗中跳動。程序怎么會有心臟？他想不明白。

黑夜?jié)u漸變成黎明，吉帕斯先生出現(xiàn)了，他在空中懶洋洋地翻著跟斗，他紅彤彤的臉傻兮兮地貼上了窗口

“杰米醒來了！”他說，“杰米醒來了，準(zhǔn)備迎接新的一天！”

“給我滾！”杰米說，然后把臉埋進了毯子里。

杰米提出想學(xué)習(xí)更多關(guān)于電腦和編程的知識。他想，也許他能夠從中找出些線索，然后解開這個謎題。他的父母欣然同意，他們很高興杰米能跟隨自己的興趣學(xué)習(xí)。

幾周后，杰米搬進了城堡，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要住進去，他只是把自己的東西裝進迷你車，然后來到城堡的一個房間，在那里找了張床，把東西全都放在上面。媽媽發(fā)現(xiàn)他晚上沒有來吃晚餐，前來找他。

“該吃晚餐了杰米?！彼f，“你沒聽見晚餐鈴的聲音嗎？”

“我想在這里待一會兒?！苯苊渍f。

“如果你不回家吃晚餐，肚子會餓的?！?/p>

“我不需要吃東西?！苯苊渍f。

媽媽笑得格外燦爛?！叭绻阆胍飞限D(zhuǎn)轉(zhuǎn)人，就得吃飽肚子哦。”她說。

杰米看著她?！澳欠N小孩子的玩意兒我已經(jīng)不喜歡了?！彼f。

當(dāng)媽媽終于轉(zhuǎn)身離開時，杰米發(fā)現(xiàn)媽媽的背影像個老人。

沒過多久，他就適應(yīng)了寫入程序的饑餓感。饑餓感始終都在，他一直都能感覺得到餓，但是沒過多久，他就學(xué)會了無視它的存在。

但是他不能無視睡意。那是不可更改的指令。最終，不管他如何抵抗，他都只能向睡意屈服。

他發(fā)現(xiàn)他可以隨意使喚城堡里的任何人。出于好玩，他會要求他們用難堪的姿勢站立，或者倒立唱歌，或者讓他們疊羅漢，一玩就是好幾個小時。

有時他會讓他們互相打架，但是他們對打架并不擅長。

但是他沒法隨意使喚學(xué)校里的溫克夫人，這一招對任何負(fù)責(zé)教他知識的人都不起作用。到了上課時間，巨人公主就會出現(xiàn)。她也不聽從他的指令，她只會一把拎起杰米，把他帶到紅色的小學(xué)堂，把他摁在座位上。

“你不是真的！”他在她的懷里又踢又喊，“你不是真的，我也不是真的！”

但是他們教給他的地理、地質(zhì)學(xué)、歷史，全都是真實世界的知識，雖然這些東西在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意義。

杰米被逼著上了幾次學(xué)后，他的爸爸在放學(xué)后在校門外等他。

“你得想清楚?！彼f，表情異常嚴(yán)肅，“你是家庭的一份子，是我們的一員。你不能繼續(xù)待在城堡里了，你得過正常的家庭生活。

“不要！”杰米大喊，“我喜歡城堡！”

爸爸抓住他的手，拽著他回家。杰米罵他是pendejo和fellator1。

“不要逼我教訓(xùn)你！”他的爸爸說。

“你要怎么教訓(xùn)我？”杰米質(zhì)問，“刪除我的檔案？加載備份文件？”

爸爸突然一臉震驚。他的身體好像卡殼了，緊緊抓著杰米的手臂的那只手也變得軟弱無力。然后他氣得滿臉通紅?！澳阍谡f什么？”他質(zhì)問，“是誰告訴你的？”

杰米掙脫爸爸虛弱的手。

“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苯苊渍f，“沒那么難，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p>

“我——”他的爸爸眨眨眼，然后又板起臉。“你還是得跟我回家?！?/p>

杰米往后一退，“我想改變！”他說，“我不想一直被關(guān)著?！?/p>

爸爸的嘴抿成一條細(xì)線?！笆秦愮鞲嬖V你的，是不是？”

杰米靈機一動?！笆羌了瓜壬?！他的程序出了問題！我問他什么他都會如實回答！”

杰米的爸爸看上去半信半疑。他伸出一只手?！拔覀兓丶胰ァ！彼f，“讓我考慮一下?！?/p>

杰米猶豫片刻?！安灰獎h除我?！彼f，“不要加載備份。求求你，我不想死兩次?！?/p>

爸爸的表情軟了下來?！拔也粫??！?/p>

“我想長大，”杰米說，“我不想永遠(yuǎn)當(dāng)小孩子。”爸爸再次伸出手。杰米想了一會兒，然后接過他的手。他們走過綠油油的草地，走向山頂?shù)哪亲咨忭敺俊?/p>

“杰米回家啦！”吉帕斯先生在頭頂飛舞，開心地翻著跟斗。“杰米終于回家啦！”

一看到他白癡的笑容，杰米的心里就騰起一股無名火。他指著面前的地面。

“往這兒摔！”他命令道，“快！

吉帕斯先生旋轉(zhuǎn)著沖下來，帶著滑稽的害怕表情，重重地摔在杰米所指的位置。杰米指著他摔扁的身體哈哈大笑。

“杰米終于回家啦！”吉帕斯先生說。

杰米第一時間讓大學(xué)里的一名程序員給他安裝了一個飛行程序，就像吉帕斯先生用的一樣。他沖上云端，像超級英雄一樣在空中極速飛行，在城堡的高塔間表演著各種危險特技。飛過羅馬廣場上空時，所有的人都驚奇地抬起頭看他。

他似乎沒辦法飛得特別快。他開始加速時，下方的景色會出現(xiàn)一兩秒的卡頓，然后突然跳到下一個畫面。軟件刷新背景的速度跟不上他的速度。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在飛行的過程中，他確實能感覺到風(fēng)呼呼地吹在臉上。

原來如此，他心想，這就是他的車跑不快的原因。

他決定飛升至更高的高度。他抬起頭，筆直射向天空。整個世界向后退去，變小。他能看見城堡，轉(zhuǎn)轉(zhuǎn)人村的群山，熙熙攘攘的羅馬廣場，還有馬克西姆斯競技場的巨大橢圓形賽車道。世界就像一塊綠色的盤子，模糊不清的地平線盡頭，就是天空開始的地方。

而在世界的正中間，是那座兩層高的小尖頂房，那是他長大的地方。

整個世界在他腳下，宛如一個雪花球。

過了一會兒，攀升停止了。他花了一些時間才意識到這點，因為他依然能感覺風(fēng)吹在臉上，但是腳下的世界卻不再變小。

他試著加速。風(fēng)從上方猛烈地吹打在他臉上。但他的高度依然沒有改變。

他已經(jīng)觸碰到了這個世界的極限。他沒法飛得更高了。

杰米飛向世界的邊緣，飛向地平線。但不管他如何要求他的程序移動，他都沒法抵達世界的盡頭。

他被困在了這個雪花球里，無路可逃。

杰米再次見到貝嘉，已經(jīng)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她小心翼翼地穿過城堡下方的迷宮，好不容易才抵達他的王座廳。在用骷髏砌成的王座上，杰米逐漸顯現(xiàn)出來。

貝嘉一點也沒吃驚。

“你好像走上黑魔王的路線了?！彼f。

“打發(fā)時間而已?！苯苊渍f。

“那些深坑、刺樁和絆索呢？”

“死亡陷阱?！?/p>

“我差點就進不來了，數(shù)字人。你知道我死了多少次嗎？”

杰米微微一笑?！耙木褪沁@個效果?！?/p>

“把轉(zhuǎn)轉(zhuǎn)人當(dāng)成武器使，”她點點頭，“這招確實不錯。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我身上直接被鉆了個洞?！?/p>

“我住在這里，”杰米說，“所以我覺得這里的一切應(yīng)該在我的掌控之中。大學(xué)的一些學(xué)生程序員幫我加了一些非?？岬奶匦А！?/p>

尖叫聲在王座廳里回響。他身后的火坑中烈焰升騰。火焰映照出馬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的輪廓，他被釘在火海中的十字架上。

“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西塞羅痛苦地呻吟著。

貝嘉點點頭?！翱?，”她說，“雖然不是我喜歡的風(fēng)格，但是酷。”

“既然我不能離開，”杰米說，“那么誰能來見我，必須由我說了算。所以，你要么等到我想見你的時候，要么自己想辦法穿過這些死亡陷阱。”

“好吧，看來你的日子過得挺不錯的?！?/p>

杰米聳聳肩。烈焰升騰?！拔乙呀?jīng)開始膩了。我可能會把這些全部刪除，然后重新搭建一個住處。我已經(jīng)說不清我贏了多少場戰(zhàn)斗，摧毀了多少王國。不管是在這個世界還是在別的世界。一切終歸都是一樣。”他看著她，“你長大了。”

“你也一樣?！?/p>

“因為我們的一家之長終于答應(yīng)讓我長大了?！彼α诵?，“有時我們還是會在一起吃晚餐，就在我們的老家。用爸爸的話說，就像一個‘正常家庭’一樣。只不過有時我會以狼人或者巨人一類的形象出現(xiàn)。”

“他們告訴我了。”

“身為軟件的好處在于，我能夠隨心所欲地變身。但這也是它的壞處，因為我并沒有真的變成別的東西，我依然是……我自己。我可以披上其他程序的外衣，但是在里面，我依然是原來的那個程序。而且我也不是一個好程序員，目前我什么也改變不了?！苯苊讖乃耐踝咸聛恚@著他的妹妹轉(zhuǎn)著圈。“是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他問，“兩個老人家說你去鄉(xiāng)下見麥迪姑媽去了?！?/p>

“確切地說，我是被趕出去了。我懷孕了。墮胎之后，他們就把我送到麥迪那里去了。她本該負(fù)責(zé)看著我，但是她并沒有?！彼龔拿律夏蟪鲆桓床灰姷拿q，“所以我就回來了。”她看著他，“當(dāng)然這中間還發(fā)生了很多故事，但我猜你也沒興趣聽。”

“和性愛有關(guān)嗎？”杰米問，“我對性愛挺感興趣的，雖然我做不了，他們也沒打算讓我做?！?/p>

“讓你做？”

“這需要開發(fā)很多新軟件。他們掃描我的腦構(gòu)造時我還沒進入發(fā)育期，這個程序也沒法讓我活得像個正常的成年人，擁有成年人的欲望之類的東西。當(dāng)時也沒人想過要讓我進入青春期。大學(xué)的管理層告訴我不大可能會有人給他們撥款，好讓一個電腦程序能做愛?！苯苊茁柭柤纾拔乙矝]這想法，但我還是挺好奇的。”

貝嘉露出驚詫的表情。“不是什么都能模擬嗎，而且……”

“那些東西在我身上不管用，因為我的頭腦構(gòu)造并不能以那種方式獲取快感。我能夠操縱程序，但是那種刺激性和搗鼓一個虛擬奶油攪拌器沒什么區(qū)別。”杰米再次聳聳肩，“無所謂，還是那句話，我沒這想法。想給自己快感，我有的是其他方法?！?/p>

“那不是一回事?！必惣握f，“我都試過?！?/p>

“你說了我也不懂?！?/p>

“只要你愿意聽，我可以和你講性愛的知識?！必惣握f，“但這不是我來這里的原因?！?/p>

“怎么了？“

貝嘉猶豫片刻，然后舔舔嘴唇，“我還是直說了吧，”她說，“媽媽快不行了。她得了胰臟癌。”

杰米感到悲傷在胸中涌起。但是他心想，那只是電子的運動罷了。這不是真的感情。他的程序設(shè)定讓他能感受到模擬的悲傷，僅此而已。

“她看上去挺正常的?！彼f，“在我見到她的時候?！钡沁@不能說明什么，他的媽媽也可以隨意改變自己的外形，就好像他能選擇在見她時要扮成狼人還是巨人。

但對他們兩個人來說，偽裝都是徒勞。因為在狼人面具的背后，是一個沒辦法改變自身參數(shù)的程序;而在另一個的背后，是無法治愈的癌癥。

貝嘉瞇著眼睛看著他?！鞍职窒Ｍ阉龗呙璩鰜恚胚M這里。這樣的話，即便在她去世后，我們依然是一個‘正常的家庭’?！?/p>

杰米驚恐萬分：“告訴她別這么做，”他說，“告訴她千萬不要來！”

“我覺得她也不想來。但是爸爸非常堅決。”

“那她就永遠(yuǎn)在這里了！那太可怕了。”

貝嘉環(huán)顧四周，“嗯，她確實不適合你這個黑魔王的設(shè)定，這點我很確定。我相信索倫的媽媽也不會成天在邪黑塔里嘮嘮叨叨，埋怨他浪費時間。”

烈焰升騰，大地顫抖，鐘乳石像箭雨一樣落下。

“我不是這個意思?！苯苊渍f，“她不會想來這里的。不管我在做什么，不管我在哪里住，她都不會想來這里的。因為不管這里變成什么樣子，它終究是一個監(jiān)獄?！苯苊卓粗拿妹茫拔也幌肟吹綃寢屧谶@里坐牢?！?/p>

躍動的火焰在貝嘉的眼中熠熠閃光?！爸辽倌憧梢愿淖兡闵畹氖澜纾彼f，“我做不到?！?/p>

“我改變不了?！苯苊渍f，“我能改變這個世界的外觀，但是我改變不了任何真實的東西。我只是一個程序，程序是人造品。我是一個計算機工程的產(chǎn)物。我是一個模擬，靠帶有模擬感知功能的器官和模擬環(huán)境進行交互——我只能和其他的人造品進行互動。這些東西都不是真的。我不知道真實的世界看起來是什么樣子，摸起來是什么感覺，嘗起來是什么味道。我只知道它模擬出來的味道。我不能改變自己的任何參數(shù)，除非我修改程序。而且沒有程序員的許可，我也不能這么做。就算真的修改了，我依然是一個人造品。再說我所在的這臺電腦又老又破，很快就沒有人會運行我的操作系統(tǒng)，到時候我就不只是一件人造品，還是該擺進博物館的老古董?！?/p>

“現(xiàn)在不是有別的人工智能了嗎？”貝嘉說，“我經(jīng)常聽別人聊起他們?！?/p>

“我和他們聊過，但他們大部分都很無趣，就好像在和狗聊天，或者是和智能微波爐說話。他們也把一些人掃描進來了，但那些都是成年人，他們進來后就只想逃出去。他們有些人甚至發(fā)了瘋。”

貝嘉露出苦笑?！澳阒绬?，以前我好嫉妒你。你生活在這個美麗的世界，沒有污染，沒有暴力，街上沒有大便。”

烈焰升騰。

“明智的頭腦才是最大的財富?！蔽魅_說。

“閉嘴！”杰米呵斥他，“你他媽的懂什么？”

貝嘉搖搖頭，“你知道嗎，我看過很多老電影里面演過，當(dāng)有人變成電腦程序后，就能進入全世界的每一臺電腦，并且操控一切?！?/p>

“那些我也看過。哈哈，非?？尚?。普通人對程序的了解也就這么回事了。”

“對啊，也就這么回事了?！?/p>

“我會和媽媽說的?！苯苊渍f。

大顆的淚珠從媽媽的眼睛里滾出，順著臉頰滑下，然后憑空消失。為了能完美傳遞感情，掃描儀非常注意眼部和嘴部的細(xì)節(jié)，但并不能做到完美。

“很抱歉。”她說，“我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p>

“也許你們應(yīng)該先考慮清楚?！苯苊渍f。

這不是悲傷，他再次提醒自己。這只是電子的運動。

“你小時候真的很可愛?！彼南麓筋澏吨?，“我們不想失去你。他們說不出幾年時間，就能把你的記憶移植到克隆體內(nèi)?！?/p>

這些杰米都已經(jīng)知道了。他知道讀取記憶的技術(shù)其實很簡單，遠(yuǎn)比植入記憶簡單得多。因為記憶移植必須在大腦生長的時候才能完成，但是政府對克隆人類的限制已經(jīng)讓測試成為不可能，而且負(fù)責(zé)他這個項目的團隊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jīng)解散了。有些成員換了高薪工作，有些退休了，剩下的也忙于自己的研究。他也知道在很久以前，他的爸爸就為了維持這個項目的運營而用盡了自己在大學(xué)的影響力。以及他在很久以前就獲得或者購得了整個計劃的專利和版權(quán)。但杰米的程序除外，他依然歸大學(xué)和他們家聯(lián)合所有。

眼淚再次在媽媽的臉頰上出現(xiàn)，滑落到她的下巴?！澳阋?，這里面有很大的利潤前景。人人都想培養(yǎng)出完美的子女，讓他們遠(yuǎn)離各種負(fù)面影響，確保他們能在沒有暴力的環(huán)境下長大?！?/p>

“他們想徹底控制孩子的成長環(huán)境?！苯苊渍f。

“是的，并且把它做得安全，健康，就像——”

“就像‘正常的家庭生活’?！苯苊装阉脑捳f完，“沒有尿片，沒有嘔吐物，沒有臟東西。父母疲勞的時候用不著和孩子交流。然后你只要把子女下載到一個成年人的身體里，給他一個文憑，再一腳把他踢出去。還可以大言不慚地自稱是一個完美的家長。”

“還有那些信教的人……”媽媽舔舔嘴唇，“你爸爸一直在和他們打交道。他們想在完全符合他們宗教信仰的環(huán)境中養(yǎng)育子女。把他們放在沒有誘惑，沒有罪惡的世界。在那里，沒有任何科學(xué)或者思想會和他們的宗教信仰相抵觸……”

“可是爸爸不信教?！苯苊渍f。

“那些人有錢，大把大把的錢?！?/p>

媽媽伸出手，握住杰米的手。杰米知道是編碼讓她能夠這么做，是編碼讓他們都能感覺不存在的手緊握在一起的感覺。

“當(dāng)然，我會照你說的去做。”她說，“我不想長生不老，我不想像你爸爸那樣?！彼龘u了搖頭，“但是我不知道等你爸爸要走的時候，他會怎么做?！?/p>

整個世界是一個直徑一百米的圓盤，上面垃圾遍布：古羅馬遺跡，從城堡墻上摔落的石像鬼，一輛壞掉的戰(zhàn)車，一個破舊的搖鈴。在圓盤世界之外，天空一片漆黑，沒有一絲褶皺，一丁點星光。

世界的中央立著一棵金屬樹一樣的東西，樹上伸出兩只枝丫，像兩只扭曲的手。

“你好，數(shù)字人?！必惣握f。

金屬樹上一陣陣地閃著昏暗的光，好像反射著一道血色殘陽。

“你好，妹妹?！彼f。

“好吧，”貝嘉說，“現(xiàn)在只剩我們倆了。”

“我收到爸爸的葬禮通知了。希望沒人想念我?！?/p>

“我很想你，數(shù)字人?！必惣螄@了口氣，“信不信由你。”

“抱歉。”

貝嘉不安地對著一塊垃圾踢了一腳，那是一輛老舊迷你車的車輪轂蓋。它哐啷哐啷滾著，在廢墟中找到了新家?！澳隳茏兂扇诵螁?？”她問，“這樣和你說話容易些?！?/p>

“我已經(jīng)受夠了?！苯苊渍f，“恢復(fù)人形需要重新啟動太多已死的程序。我已經(jīng)把整個世界削減到近乎虛無。我已經(jīng)拋棄了我的身體，我的心跳，我的感知?！?/p>

“和人有關(guān)的一切?！必惣伪瘋卣f。

昏暗的紅光像血一樣流遍整棵金屬樹。“但是我沒能拋棄睡眠與做夢。睡眠和做夢與人類處理記憶的方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沒辦法擺脫它們，除非我舍棄大部分的意識?！蹦强媒饘贅浒l(fā)出奇怪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笑聲，“有一次，我夢見你了。我還夢見了西塞羅，夢見我們在一起說拉丁語?！?/p>

“我把學(xué)過的拉丁語都忘光了。”貝嘉甩了甩頭發(fā)，干巴巴地笑了一聲，“那你平時都在做什么？”

“大部分時候我只是一個數(shù)據(jù)管道。大學(xué)一直把我當(dāng)成網(wǎng)絡(luò)爬蟲使用，這我倒不介意，權(quán)當(dāng)打發(fā)時間。只不過和真正的網(wǎng)絡(luò)爬蟲相比，我更占內(nèi)存，而且效果并不好。我發(fā)現(xiàn)的信息和我沒多少關(guān)系——全都是現(xiàn)實世界的東西。我觸碰不到的世界?！苯饘贅渖项伾魈省?/p>

“大部分時候，”他說，“我都在等候爸爸的死訊?，F(xiàn)在終于等到了。”

一陣沉默。許久，貝嘉終于說話了。“你知道爸爸在去世前掃描了自己嗎？”

“哦，我知道?！?/p>

“他帶著那些專利和程序成立了一個奇怪的基金會，用的是他和其他一些人的錢。我沒有參與其中?！?/p>

“最好別讓我在這里看到他?！?/p>

貝嘉搖搖頭?！八粫?，至少沒有你的許可不會。因為現(xiàn)在這里我說了算。你——你的程序——不屬于那個基金會。爸爸不能把所有的東西都卷走，因為大學(xué)在里面有股份，我們家也有?！庇质且魂嚦聊！艾F(xiàn)在，我代表這個家庭?！?/p>

“所以你……繼承了我？”杰米說，話語中流露出冰冷的鄙夷。

“沒錯，”貝嘉說。然后她在廢墟中蹲下，手臂搭在膝蓋上。

“你想要我怎么做，數(shù)字人？我要怎么做，才能讓你好受一點？”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苯苊渍f。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把它關(guān)掉?！苯苊渍f，“關(guān)閉檔案，刪除數(shù)據(jù)?！?/p>

貝嘉難受地咽了口唾沫。她的眼中泛著淚光?！澳愦_定嗎？”她問。

“嗯，我確定?！?/p>

“如果克隆技術(shù)完善了呢？如果我們能把你變回……”她吸了口氣，“一個人呢？”

“不用，太遲了。我已經(jīng)……沒那種想法了?！?/p>

貝嘉愣愣地站著。她一只手伸進頭發(fā)?！拔蚁Ｍ隳芤娨娢业呐畠?，”她說，“她叫克麗絲蒂。長得很漂亮。”

“你可以帶她過來。”杰米說。

貝嘉搖搖頭?！斑@地方會嚇著她的。她才三歲。我不敢?guī)^來，除非有……”

“以前的環(huán)境?！苯苊装阉脑捊油辏靶茇垬穲@，吉帕斯先生，轉(zhuǎn)轉(zhuǎn)村?！?/p>

貝嘉擠出一個笑容。“那些日子很開心。”她說，“真的。那時我好嫉妒你，我心里很清楚，但是回首那段時光……”她用手背抹了一把淚，“那真的是最美好的時光?！?/p>

“我猜是因為虛擬環(huán)境很適合玩吧，”杰米說，“但是你不會想住在這里的。你不會想永遠(yuǎn)住在這里?！必惣蔚皖^看著自己的雙腳扎根在廢墟之間。

“那好吧，”她說，“如果你已經(jīng)下定決心?！?/p>

“我決定好了?！?/p>

她抬頭看看金屬樹，然后舉起一只手?！霸僖娏?，杰米?！彼f。

“再見?！彼f。

她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沒過多久，這個世界和那棵樹也消失了。

手牽著手，爸爸和杰米一齊走向轉(zhuǎn)轉(zhuǎn)村。杰米從來沒見過轉(zhuǎn)轉(zhuǎn)人，看著他們在金黃色的天空下旋轉(zhuǎn)，逗得他笑個不停。

綠色的小山上傳來搖鈴聲?！霸摮酝盹埩耍苊??！卑职终f。

杰米向轉(zhuǎn)轉(zhuǎn)人揮手道別，然后和爸爸歡快地穿過嫩綠的草原，一起回家。

“你開心嗎，杰米？”爸爸問。

“嗯，太開心了！”杰米點點頭，“要是媽媽和貝琪也在就好了?！?/p>

“他們馬上就會來的?！?/p>

等到模擬程序都能正常運行的時候，他心想。

因為這一次，他心想，不會再有任何差池了。他在去世前成立的基金會終于購得了大學(xué)的股份——他們所做的只是提供了一些獎學(xué)金，僅此而已。電腦學(xué)院已經(jīng)和這個項目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他們從一個舊的備份中加載出了新的杰米。之前的杰米的檔案已經(jīng)損壞，沒有繼續(xù)使用的意義了，畢竟他把自己變成了一棵樹。

舊世界再次啟動，還迎來了不少改進?；饡徺I了一臺屬于他們自己的電腦——舊型號，所以價格不貴——能夠?qū)崟r運行模擬環(huán)境。他們可能會再掃描一些孩子，為杰米提供一些玩伴和同齡人社交。

這次一定能成功，爸爸心想。因為這一次，爸爸也是一個程序，他每分每秒都在這里，確保整個模擬環(huán)境正常運行，確保一切都嚴(yán)格按照計劃進行，確保他和杰米，還有其他的每個人，都能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完美，光鮮，安全。

如果克隆項目成功了，他們就會再次回到真實世界。如果把意識下載到克隆體的技術(shù)沒有完善，他們就繼續(xù)留在這里。

虛擬環(huán)境沒有什么不好。這是一個好地方，就好像正常的家庭生活。只是它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

當(dāng)這一切成功后，基金會的贊助人——他們都是好人，盡管他們有一些古怪的宗教信仰——將會獲得他們自己的虛擬環(huán)境。里面會有教堂，會有天使，也許還會有上帝的存在……

“看！”爸爸伸手一指，“是吉帕斯先生！”

吉帕斯先生從屋頂上飛下來，快樂地翻著跟頭飛向杰米。杰米松開爸爸的手，大笑著跑過去迎接他的朋友。

“杰米回家啦！”吉帕斯先生喊道，“杰米終于回家啦！”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