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格威妮絲·瓊斯 翻譯 / 劉未央

英國作家格威妮絲·瓊斯（1952—）是一位高產(chǎn)的作家，除了“格威妮絲·瓊斯”這個本名之外，她也用“安·哈蘭”這個筆名發(fā)表作品。既能寫科幻，又能寫高階奇幻，這樣的寫作跨度讓她同時成為世界奇幻獎、菲利普·迪克獎、提普垂獎、阿瑟·克拉克獎等多項大獎的獲獎作者。她的作品大多為女性主義視角，下面這個短篇也不例外。但這個“女性主義”又和大家想的不太一樣。

客棧的土墻從曠野中扎眼地冒出來。她讓黑公馬放慢蹄步。遲暮之下闃寂一片，似有一縷深色酸甜水果的味道。寒氣逼人。遠方的群山在靛藍的天空中刻出一道鋸齒狀剪影，一條條雪帶反射著昏星的微光。她從沒來過這兒，一次也沒有。不過，方才牽著馬從高高的土坡間穿過，她已經(jīng)知道了會看見什么：圍著土墻支搭的露營棚，被無數(shù)只腳踩踏硬實、又被無數(shù)堆灶火的灰燼染黑的地面，將行客的代步牲口與店主的雞羊混關在一起的籬笆……還有那條破敗的門廊，以及空窗格里躥出的一束束赤褐色平原野草。她所見的每樣東西都仿佛自帶照明效果，像夢里常見的那樣。

她身材高大，一身騎裝：百褶短裙配緊身亞麻短襯衣，外裹皮革軟甲——這套行頭將她油光锃亮、肌肉發(fā)達的臂腿裸露在外，又勾勒出胸臀部緊繃的驕人曲線。一頭紅發(fā)扎成手腕粗的辮子。后背懸著一口劍，肩頭露出粗大的黃銅劍柄。一伙住客正聚在露天灶臺的橙紅色火光和烤肉的煙霧之中。她冷冷地回瞪著他們：她早已習慣了成為吸引目光的焦點。但眼前這幫人令她心生不快。客棧老板離開灶火，急急忙忙迎上前來，一副討好的模樣;兩只眼睛卻以小偷的精明算計著那把劍值多少錢，勒米亞克（索尼婭坐騎名）的轡頭又是什么檔次。索尼婭扔給他幾枚銅子兒，謝絕了共餐的邀請。

她點了點，一共十五人。個個衣著寒酸，卻都全副武裝。他們彼此熟識，隨身禽畜——不管是恐怖鳥還是馬匹——皆非正經(jīng)客商通常所帶的俗物。索尼婭聽人介紹這間客棧是個安全的歇腳點?，F(xiàn)在看來情況有變。她考慮是不是繼續(xù)在平原里趕路。冬末之夜，從這里到大山少不了游蕩的餓狼和野生恐怖鳥;還有更危險的：幽靈與惡鬼。索尼婭不是一個輕信的人，更不迷信，但她知道，這片荒野是沒有一個旅人愿意孤身夜行的。

她卸下勒米亞克的轡頭，開始刷洗馬身：那健壯的馬腿、亮閃閃熱乎乎的毛皮和充滿活力的龐大身軀，眼觀手觸無不令她愉悅。一處沒頂棚的圍欄里堆著柴火。她肩挎一條裝谷物的布吊帶和一卷繩子，去取自己那份飼料。欄里的禽畜一齊轉(zhuǎn)頭望過來。那種不會飛的巨鳥更是睜著冷酷的猛禽之眼，死死地盯住她。她感覺灶臺旁的那伙人也帶著同樣貪婪的專注眼神，不禁暗自好笑。這幫強盜——這一點她已十拿九穩(wěn)——算是撞大運了。這十五個人里，沒有一個值得她費神看第二眼的。

一個男人從殘破門廊的暗影里鉆了出來。大高個兒，無袖短皮衣敞開，露出隆起的胸肌，閃著紅棕色;一頭烏亮的鬈發(fā)垂在寬闊的肩膀上。他迎住索尼婭的視線，微微一笑，黑黑的胡須里亮出白白的牙齒?！拔沂菉W西曼德斯，眾王之王……強悍者呵，誰能和我的業(yè)績相比……1聽說過這幾句詩嗎？”他指著一坨難辨其形的石頭問，這樣的石頭四周還有好幾塊。石頭上有雕鑿的痕跡，已被歲月磨滅殆盡。“這里曾經(jīng)是一座城市，有集市，有精美的建筑，還有自豪的人群?，F(xiàn)在一切都化為塵土，只剩下這間客棧了?！?/p>

他站在索尼婭面前，一只健碩的手呈古銅色，輕輕搭在腰間一把短劍的柄上。和索尼婭一樣，他也有一口闊劍懸在背后。跟高個子索尼婭相比，他還要高出一頭——體格魁梧，卻無粗莽之氣。他長著兩道柔和的寬眉、一對碧藍的眼睛;嘴唇飽滿，顯出幾分傲氣;總之，濃密的須發(fā)底下是堪稱精致的五官。在眼睛和嘴唇之間，有一絲嘲弄若隱若現(xiàn)，好像他在自己無可挑剔的俊美與力量中發(fā)現(xiàn)了某個隱秘的笑料。

這一男一女相互打量著。

“你是學者。”她開口了。

“算是吧。也是旅客，來自一片古老的國土，那里的城市還沒有坍塌?？磥磉@地方只有我們倆是生人?！彼腔锞鄄驼呶⑽P了揚下巴，又加上一句，“今晚最好能互相照應?！?/p>

索尼婭從來不說廢話，考慮了一下他的提議，點了點頭。

他倆在索尼婭挑選的一間營棚里生了火。勒米亞克和學者的恐怖鳥都已松了拘束，安頓在營棚后面，看上去彼此并不反感。兩人就著紅紅的余燼炙烤串在扦子上的調(diào)味肉腸，以面包、干果佐餐，不時從自己的水囊里喝一口水。初次交談之后，他倆就很少說話，只簡單討論了幾句自衛(wèi)戰(zhàn)術，以防不測。

偷襲發(fā)生于午夜。鬼鬼祟祟的騷動剛剛開始，索尼婭就一躍而起，劍已在手。她還從將熄的火堆里抽出一截焦木。一個漢子本來在匍匐前進，一心想趁她熟睡時下毒手，一驚之下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俺一铮　彼髂釈I喝道，她不愿占手無寸鐵者的便宜。那漢子隨即揮舞重劍沖上前來，雙手握劍大力一劈，直取索尼婭腰間。索尼婭格開這一擊，再一劍剁在他肩頸部位，差點兒把腦袋切掉。血腥味噴涌而出，惹得那邊的禽畜尖叫著便要往這兒沖。學者同另一名偷襲者斗在一起，徒手將他扼斷了氣……營棚里頓時擠滿了人：敵人已從四面八方涌入。

索尼婭毫無懼意，只顧劈、刺、砍、削，盡情沐浴在血雨、汗雨和四處迸濺映亮黑夜的火星雨之中……戰(zhàn)斗一下子結束了，就像開始時那樣突然。

匪徒撤得一個不剩。

“數(shù)了數(shù)，”學者喘著氣說，“咱倆干掉了五個。你三個，我兩個?！?/p>

索尼婭伸腳將那堆余燼歸歸攏，蹲下身子吹旺了火頭。兩人借著亮光找齊了五具尸體，拖出去扔到開闊地里。學者的上臂有一道割傷，血流不止。索尼婭則新添了青一塊紫一塊的皮外傷，并無大礙。損失最大的是那垛柴火，不是踩爛了就是泡了血，沒法生一堆像樣的篝火了。

“估計他們不會再冒險了?！迸肥空f，“咱們手里有什么比五條命還值錢嗎？”

他笑了笑。“但愿你說得沒錯?！?/p>

“咱倆輪流值崗?！?/p>

兩個人站在那兒，屏息凝氣，高度警覺，繼而相視一笑，盟友關系更緊密了。沒有第二次偷襲。拂曉時分，索尼婭從小寐中醒來，坐起身，將一頭濃密的紅發(fā)往后捋了捋。

“你真美?！蹦腥四曋f。

“你也是。”她回答。

客棧已人去樓空，只留下那幾具死尸。匪徒的代步禽畜也不見了。連店主一家子都沒了蹤影，多半是在這片廢墟找了個藏身處。

兩人收拾起行裝?！拔彝嚼锶?，”男人說，“那兒有個山口通向齊米雅維亞1。”

“我也去那兒?！?/p>

“那咱倆同路了。”

他依然穿著短皮衣和紫色重磅真絲過膝寬松馬褲。索尼婭留意到他的臂傷已經(jīng)裹上了亞麻布條?！澳闶裁磿r候包扎的傷口？”

“是你包扎的，我還謝過你呢?！?/p>

“我什么時候包扎的？”

他聳聳肩?！斑恚鞍?。”

索尼婭翻身騎上勒米亞克，眉頭微蹙。兩個人趕路到傍晚。索尼婭不愛說話，男人不久就習慣了她的寡言少語。夜幕降臨后，他倆在荒無人煙的平原露營。沒法生火，而惡鬼已經(jīng)暗暗逼近;這時，兩人都為身邊有個伴兒而慶幸。次日黎明，群山似乎還是那么遙遠。這一天一切照舊，路上沒碰到任何活物，彼此間沒聊幾句，夜里還是那頂待著不舒服的帳篷。沒有月亮。星光剛好亮到能投下倒影。氣溫冰冷刺骨。睡是睡不成了，可也不考慮繼續(xù)行路。很少有人嘗試取道高平原前往齊米雅維亞。有膽這么干的人多數(shù)鎩羽而歸。一些人沒能回來，余生將一直游蕩在廢墟之間，不時撕扯自己的皮肉。有幸抵達目的地的，是那些不敢小覷黑夜之種種恐怖的人。他們肩挨肩蜷縮在一起，個個緊裹著一條毛毯，苦熬著時間。在這片彌漫著死亡的平原，土壤散發(fā)著邪氣，邪氣又滋生鬼怪。索尼婭的雙頰淌著恐懼的汗水，冷得像融化的冰。無端的恐怖在她腦海里徘徊不去，嘀咕個不停。

“還要多久，”她低聲問，“還要多久才能熬過這——？”

男人的肩膀頂著她的肩膀抬了抬?！爸钡皆蹅z康復吧，我猜?！?/p>

女斗士轉(zhuǎn)臉瞪著他，綠眼珠閃爍著驚愕的怒火——

“索尼婭”向治療師報告了同組搭檔的重大違規(guī)行為。漢密爾頓醫(yī)生——他希望別人稱自己“吉姆”，可“索尼婭”叫不出口——監(jiān)視虛擬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一切，但從來不會在里面現(xiàn)身。熱衷于虛擬治療的組員只能在一對一咨詢中同醫(yī)生碰面，他們管這叫“肉身咨詢”。

“他不該這么干！”“索尼婭”在診室的泡沫沙發(fā)上抱怨道。醫(yī)生坐在旁邊，膝頭擱著智能筆記本?！八麣Я宋业捏w驗。”

漢密爾頓醫(yī)生點了點頭?！昂?。咱們先退一步說話。不考慮疾病或懷孕的風險——我們完全可以避開這些麻煩事，只要你愿意——在這個前提下，性愛從本質(zhì)上講是一種單純而有趣的社交行為，你同意嗎？在一個理想的世界，你給朋友提供性樂趣，或者從朋友那兒獲得性樂趣，就像分享吃的喝的那么簡單，是不是？”

“索尼婭”想起了某些夢，那些“肉身夢”，而不是計算機輔助夢境。她臉紅了。不過旁邊這位畢竟是醫(yī)生，沒什么可害臊的?！斑@就是我的想法，”她同意，“也是我來這兒的原因。我想重溫純粹的樂趣，把包袱卸掉?！?/p>

“你通過診療獲得的性體驗其實在網(wǎng)上不難找到，這你清楚。網(wǎng)上有那種幫忙篩選伴侶的中介。而你之所以選擇加入我們的治療小組，是因為你需要暗示自己正在‘對癥下藥’，這樣就擺脫了羞恥感。另外，你還要暗示自己正在跟境遇相近的人互動，你們都把性愛當成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p>

“有人不這樣想嗎？”

“你和另一名組員一起進入了你的私密世界。很好。這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實話實說，不是人人都能辦到的。軟件向你開放了一個龐大的復合感知數(shù)據(jù)庫，包含有史以來人機環(huán)境下的所有性幻想。但是，你和你的伴侶，或者伴侶們，必須先將信息進行個性化處理，然后創(chuàng)造并維護一種狀態(tài)，我們叫做‘互愿性感知沉浸狀態(tài)’。成功維持一個共享夢境是需要能力的，離不開神經(jīng)結構中某種還沒完全為人所理解的成分。一部分人有，另一部分人就沒有。你們兩位真正實現(xiàn)了同步?！?/p>

“我投訴的就是這個——”

“你覺得他在破壞你們倆共建的迷你宇宙?？伤麤]有，就他這個角色來講不能算破壞。這正是萊辛厄姆的特點，他會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幻想世界當中?！?/p>

“索尼婭”一驚，責怪道：“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p>

“別擔心，我不會透露的。‘萊辛厄姆’是他虛擬人格的名字。你沒認出來我倒有點兒意外。他是E.R.埃迪森一套經(jīng)典奇幻小說中的人物……在埃迪森筆下光芒四射的宇宙中，‘萊辛厄姆’是一位被賦予完美形象的英國紳士。他造訪奇境異界，經(jīng)歷硬漢冒險，同時又是一個清醒的夢者——盡管他本身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卻能在某種程度上意識到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在他眼中，周圍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像是夢中的傀儡……”

聽上去他在引用什么參考書。多半是那副醫(yī)生標配的牛角眼鏡啟動了自動提詞功能，他只需要照本宣科?！八髂釈I”清楚，這是安撫人的老伎倆。她看不上這一套，可這種機制也跟虛擬現(xiàn)實技術差不離：按下按鈕，系統(tǒng)響應，顧慮打消。

她當然了解埃迪森的小說?！叭R辛厄姆”這個人物她記得很清楚。那是個魁梧英俊、知書達理、腰纏萬貫的猛男，他去另一個世界經(jīng)歷了奇幻之旅。在那個世界，他身著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服飾，身背闊劍，依然是個魁梧英俊、知書達理的猛男。整個故事就是一個教科書般的男權幻想，“索尼婭”不帶敵意地回憶著。幻想意味著永遠不必說抱歉。她還記得，書里的女性都沉浸在性愛的歡愉之中，但沒什么行動。她們待在家里扮公主，時不時把腰纏萬貫的猛男迎上床。她能理解“萊辛厄姆”為什么會對“索尼婭”感興趣……換換口味罷了。

“你覺得他在跟你亂開捅屁股的玩笑，我是指心理上。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不能穿成‘索尼婭’那樣，又指望別人把你當成五朔節(jié)女王吧。”

漢密爾頓醫(yī)生只是在做他的分內(nèi)事。他經(jīng)常有意拋出刺激性言論，好激發(fā)患者反駁自己。至少這是他的借口……恰恰相反，她心里回答?！八髂釈I”之所以穿成那樣，是因為她想穿成啥樣就穿成啥樣?！八髂釈I”沒必要“指望”尊重，也沒必要索取尊重。她自然而然就得到了尊重?！斑@叫優(yōu)勢炫耀?！彼Ω吲d能從醫(yī)生那兒偷個了術語，“女性也會這么干，沒錯吧?！髂釈I’這樣打扮不是引誘，而是警告。或者說是挑戰(zhàn)，向任何夠資格的人發(fā)出挑戰(zhàn)?！?/p>

醫(yī)生笑了，聽上去卻有點兒惱火?！疤拱字v，我沒料到你們倆會湊到一塊兒。我本來以為‘萊辛厄姆’偏愛那種超級女性化的——”

“我就是……‘索尼婭’就是一個超級女性。母老虎就不是女性嗎？”

“好吧好吧。不過我猜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有個小小的缺點。他有那么一點點控制欲，盡管他在夢境里留著披肩發(fā)。”

“索尼婭”還記得藏在那對藍眼睛之間的一絲嘲弄?！皢栴}就在這兒。我就是不喜歡這個。我不希望我們兩個誰控制誰?！?/p>

“我不能干涉他扮演的角色。所以，由你決定。還想跟他繼續(xù)下去嗎？”

“好的方面也有，”她喃喃道。她不愿承認在小組的文字接觸階段對其他人沒有絲毫興趣。要么“萊辛厄姆”，要么退出小組從頭來過?！拔抑皇窍Ｍ麆e再這樣破壞氣氛了?！?/p>

“你不能指望自慰幻想完全如愿以償。這事不是自己玩玩那么簡單的。順其自然就好，能有什么損失呢？總有一天你會愿意面對現(xiàn)實中的性伴侶，到那時就一切恢復正常了。眼下這段時間，你也許會在前臺跟‘萊辛厄姆’擦肩而過——你倆的‘肉身咨詢’時間挺接近的——但你不知道是誰。這件事安全得很，也永遠沒必要越界。事實證明，你們倆能夠共同維持一個虛擬世界——這難度跟戀愛差不多了。我敢說，清醒夢境，換句話就是身處幻境而不陷入幻境，將成為下一波潮流。想想看吧。”

診室里布置了鏡面墻。這也是有意安排的刺激手段。你能接受多少現(xiàn)實？鏡子里的影像問著?！八髂釈I”對鏡中人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反感。那是一個臉頰癟陷、身材臃腫的女人，躺在醫(yī)生的泡沫沙發(fā)上。醫(yī)生在筆記本屏幕上掃了一眼她的病歷，說明咨詢快要結束了。

“還沒有明顯的性接觸嗎？”

“我沒準備好……”“索尼婭”躁動不安，“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　睗h密爾頓醫(yī)生微笑著朝她搖動一根手指，“調(diào)皮，真調(diào)皮！”

是醫(yī)生先挑頭逗弄她的，暗示肉身版“萊辛厄姆”可能就在附近?，F(xiàn)在她懊悔問了個現(xiàn)實問題。她的原則是不讓醫(yī)生接觸自己的真實想法。然而這條底線很脆弱。吉姆醫(yī)生什么都知道，不論你坦不坦白。腦內(nèi)化學物質(zhì)的每一次波動，外加每一次生理反應，包括掌心滲汗、心跳加速、內(nèi)衣汗?jié)瘛M在醫(yī)生的掌握。加上那該死的自動提詞功能幫著剖析解釋，她的尊嚴早就所剩無幾了。我為什么要來遭這份罪？她厭惡地自問。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在虛擬世界，她完全把吉姆醫(yī)生拋到了腦后。她不在乎誰在偷窺。她擁有自己的銅柄劍，擁有高平原上濃烈的晚霞，擁有山巒上的雪光，更擁有活生生的、絲綢般完美的四肢。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與“萊辛厄姆”分享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確信吉姆醫(yī)生不會厚此薄彼，而是一視同仁地鄙視所有患者……享受你的樂趣吧，醫(yī)生?？晌覀儞碛凶杂勺栽诘膲艟?。

診室所在的那棟樓周圍有幾條凋敝的小街，“索尼婭”一路讀著插在電話亭和商店櫥窗上的卡片。放松按摩：不蓄須的小鮮肉技師，環(huán)境奢華……你不能指望幻想完全如愿以償，醫(yī)生說。但是，假如兩個人對某些關鍵問題意見相左，比如何為控制何為屈服，又怎么可能和諧呢？分居前她丈夫常說：“不能就為了我做一次嗎？算幫個忙吧。又不會吃什么虧。好比給人煮杯咖啡……”端上一杯冒熱氣的咖啡，轉(zhuǎn)過身，撩起裙子，扯下內(nèi)褲。我準備齊了。他拉開門襟，把那玩意兒滑進來，一只拇指繞到前面摩挲著我……其實我完全能享受這些，“索尼婭”想，腦海中閃過夢里那些縱情恣意的歡快。都是該死的羞恥心在作梗。要是不用顧慮那些跟性愛無關的后果，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妨礙我盡情享受快樂……然而她丈夫的央求只產(chǎn)生了一種效果，就是她再也不愿意給別人煮咖啡了，不管男人女人還是孩子……環(huán)境奢華。我要的就是這個。無需承諾的性愛，沒有后果的快樂。在那兒是可以實現(xiàn)的。

她盯著卡片看，同時不安地勸自己最好戒掉這個習慣。以前只是愛側身掃個一眼兩眼，現(xiàn)在居然開始駐足流連了。她的饑渴感與日俱增。幸好還有受監(jiān)控的虛擬性愛療程。否則她就要淪為網(wǎng)絡叢林里一頭無助的獵物了，而“肉身世界”的這些電話號碼她是萬萬不敢冒險去打的。她也無意與丈夫復合。讓他自己煮咖啡去吧。硬湊可不能叫康復。她回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個衣著光鮮的姑娘，正瞧著自己。隨后兩個人朝反方向匆匆走開。

人人都做著同樣的夢……

山腳下的世界變得綠意盎然，令人愜意。兩個人沿著一條小河前行，河流時而跌入深深的山澗，翻滾中激起陣陣白沫;時而在身旁靜靜流淌，明澈的水面下五彩鵝卵石清晰可見。兩岸花團錦簇，鳥兒嗖嗖地飛入野玫瑰叢和金銀花叢。他倆彼此間話不多，牽著各自的代步禽畜，悠然而行。有時，女斗士的一側身子會擦到男人;有時，男人似出于無心，會把手搭在她肩上片刻。然后兩人會有意分開一些，并相視一笑?？炝?。但不是現(xiàn)在……

他們必須保持警惕。去往齊米雅維亞這一幸運之地，各條通道都有人把守。別指望太太平平到得了那個山口。夜里仍然少不了妖魔鬼怪的騷擾。兩人在一段大弧度河灣的岸邊搭起帳篷，此處峭壁向后撤去，山谷上上下下視野較開闊。北面高聳的山峰有的晶瑩如鉆石，有的呈靛藍色。他倆用香木生火，燒得旺旺的。此時，白色星辰漸次點亮。

“誰也不了解有什么長期影響，”“索尼婭”說，“不可能完全無害。至少一點，我們也許會上癮而且戒不掉，這是他們警告過的。我不想下半輩子變成個賽博肥宅?！?/p>

“沒人說無害。真要無害，就不會有這么強的刺激了?！?/p>

兩人四目相對。兇悍單純的“索尼婭”竟然與這個外表精致的男人相處融洽。眼下的“互愿性感知沉浸狀態(tài)”是一個無可挑剔的情境：潺潺的河水，暮色下清寂的山巒……還有兩具完美的身體。“索尼婭”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轉(zhuǎn)向散發(fā)甜香味的篝火。女斗士的血管里搏動著狂放的生命力?；鹧媪鲃幼兓茫路鹩超F(xiàn)出真實水星1的灼熱白晝。

“你在現(xiàn)實中去過這種地方嗎？”

他做了個鬼臉。“開玩笑吧?，F(xiàn)實中我可不是個會使魔法的百萬富翁?！?/p>

有嗥叫聲傳來，令人毛骨悚然，而且響了一遍又一遍。一陣可怖的邪氣掠過身旁，兩個人瑟瑟發(fā)抖，彼此挨得更近了。“索尼婭”了解妄想癥的科學解釋。要在虛擬世界中獲得夢境般超現(xiàn)實的豐富體驗，你就得付出類似妄想癥的代價。其背后的道理可以歸結為神經(jīng)遞質(zhì)水平的升高、某種正反饋效應的作用，外加心理煽動的結果。可明知如此，該害怕的還是害怕。

“醫(yī)生說如果咱倆能像這樣談話，說明開始康復了?！?/p>

他搖了搖頭?！拔覜]病。像你說的，虛擬現(xiàn)實會讓人上癮，我就是個癮君子。我在合法嗑藥，有處方的。這就是我的想法。”

實際上，“索尼婭”現(xiàn)在正躺在自己家的泡沫沙發(fā)上，腦袋上戴著頭盔。頭盔向視覺皮層傳遞壓縮的刺激信號：在視覺基礎上再疊加其他感知，從而激活一系列神經(jīng)元群，讓她的意識或大腦相信夢境是實實在在的世界。大腦的運作一如計算機。當外界向你輸入一頭河馬的視覺信息時，你自身這套系統(tǒng)從記憶中檢索到“河馬”模板，并與該信息比對無誤，于是你“看見”了河馬。如此一來，哪里還有“實物”呢？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虛擬世界的真實度并不亞于現(xiàn)實世界?？墒?，一想到“萊辛厄姆”還有著一具不為自己所知的身體，她就感到沮喪。假如“萊辛厄姆”很拮據(jù)，租不起高檔裝備，那么他現(xiàn)在很可能躺在一個骯臟的公共隔間里……身上插著導尿管，諸如此類，都是些不堪想象的細節(jié)。

她還從沒嘗試過虛擬性愛。單人版讓人提不起興趣。大家都說只有拍檔版才能經(jīng)歷完美的“無拉鏈速交2”?！叭R辛厄姆”聽上去像是情場老手，“索尼婭”怕他會看出來自己太嫩。不過這倒也沒關系。虛擬治療小組跟交友中介不一樣。她永遠都不會在現(xiàn)實中遇到“萊辛厄姆”，這是最關鍵的一點。她不必多想那個陌生人的身體，也不用擔心“萊辛厄姆”對自己的真實評價。她在火光中挺直了腰板。沒錯，她想通了，索尼婭本來就應該是處女。惟其如此，當那一刻來臨，她的屈服才會更加徹底。

到了白天，男人會認真扮演自己的角色。兩人對這一身份切換心照不宣。至于另一個世界，只要男人不提，女人會等到日暮時才在篝火旁承認其存在。在怡人的五月時節(jié)，萊辛厄姆與紅發(fā)索尼婭相伴而行，一個是風度翩翩的飽學騎士，一個是沉默寡言的處女斗士。時而纏綿地對視一眼，時而“無意間”觸碰一下……但依然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八髂釈I”意識到“萊辛厄姆”跟自己一樣，也在克制著不越紅線。她有點兒生氣，但轉(zhuǎn)念又猜想，他倆都在等待那完美的一刻自然而然地降臨到這個共創(chuàng)的幻想世界。應該沒錯。這個世界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繞過山肩，兩人發(fā)現(xiàn)了一處綠蔭掩蔽的小山洼。兩株盛開的花楸樹遮蓋在河流上方。花影下垂掛著一小截瀑布，美景當前，妙不可言。清澈的水流從一塊二人高的石板邊緣一躍而下，跌入一個巖石圍就的水潭。潭水幽深，水流注入處白沫翻騰。兩岸綠草如茵，巖石上鋪滿翠綠的苔蘚和小小的水生花。

“我愿意在這兒住下，”萊辛厄姆柔聲說著，松開了恐怖鳥的牽繩，“我愿意在這處仙境造一座房子，讓我的心永遠安歇下來?！?/p>

索尼婭也放開了黑公馬的韁繩。一禽一畜各自走開，自由自在地吃起了甜美的青草和春天的嫩葉。

“我想在池子里洗個澡?！迸肥空f。

“好呀。”男人微笑道，“我?guī)湍阃L?！?/p>

她脫下皮甲，慢慢解開頭發(fā)。一大團赤褐色的晶亮發(fā)絲傾瀉而下，春光半泄的豐滿身材經(jīng)秀發(fā)一襯托，更顯錦上添花。她神情嚴肅地凝視著自己完美的軀體，這完美也反映在男人充滿敬意的眼睛里。萊辛厄姆呼吸急促起來。她看到萊辛厄姆健美的頸部出現(xiàn)了一次脈跳。這純粹的雄性力量讓她屏住了呼吸……

這一刻來臨了。但還需要做點兒什么，才能打破誰都不愿采取主動的奇怪慣性。“女士，”他低聲道——

索尼婭開始喘粗氣?！氨晨勘?！”她高喊，“快，不然就晚了！”

六名武士包圍了他倆，襲擊者從頭到腳嚴嚴實實裹著紅黑二色鎧甲。他們下半身是人類，腦袋上卻長著鳥喙、狼牙和巨型復眼，胸骨與腹部之間還多出一對帶護甲的胳膊。這些怪物既不停頓也不叫戰(zhàn)，一下子就沖到了索尼婭和萊辛厄姆跟前。索尼婭一如既往地出招兇狠，劍刃砸在盔甲上叮叮之聲不絕。然而，不知什么在妨礙她發(fā)揮高強的武藝，她超人的四肢仿佛被抽走了力量。接著劍也丟了。怪物伸爪抓住了她，一只恐怖的頭顱往下湊過來，一股惡臭熏得她窒息……

索尼婭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和腳踝分別被皮帶綁在了一塊巨石的鐵環(huán)上。她幾乎全裸，亞麻襯衣已碎成布條，難以蔽體。萊辛厄姆在一旁倚劍而立?！拔野阉麄冓s跑了，”他說，“費了點兒事?！彼畔麻L劍，抽出短劍割斷了綁縛索尼婭的皮帶。

索尼婭躺倒在他懷中?！澳阏婷馈！彼p聲贊道。索尼婭以為他會親吻自己。意外的是，他把臉猛地按在索尼婭的胸脯上。索尼婭震驚得透不過氣來，一陣劇痛剎那間傳遍身體。對呀，干嗎要親吻呢？他們倆可都是斗士哦。索尼婭禁不住發(fā)出滿足的呻吟。這個男人虜獲了她。被這頭神一樣的野獸碾壓，感覺真棒！

他扶索尼婭站起。

“把我捆上?！?/p>

萊辛厄姆遞過來一把沾滿鮮血的皮帶。

“什么？”

“把我捆在石頭上，騎到我身上來。我喜歡那樣。”

“你是想被那幫壞蛋捆住——？”

“對，你趕過來救我，”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隨你怎么想。相信我。這么干對你也有好處?！彼兜粞E斑斑的絲綢馬褲，?“瞧，他們把我衣裳撕了。你看見了這家伙，立馬沖動了，把持不住……而我任由你擺布。快把我捆上！”

“索尼婭”聽說虐戀行為的臣服一方百分之八十是男性，然而所謂女性施虐者實際上還是得接受男性的指揮：把我捆緊點兒，狠點兒打我，你可以停了……好吧，她想。可怎么突然冒出來這些腳本的？我的無拉鏈速交呢？算了，管它呢。她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不打算回頭了……雙方角色順利互換，現(xiàn)在萊辛厄姆被綁在了石頭上。索尼婭跨騎到他上面。他呻吟了一下?！皠e這樣！”他用力向上一頂，進去了，又呻吟起來，“你這個野蠻人，野蠻透頂，嗚嗚嗚嗚……”索尼婭抓住男人的手腕，無情地駕馭著他。他說得對，這個辦法也不賴。他的眼睛半閉著。睫毛下的藍色微光中，只見一絲嘲弄正在躍動……索尼婭聽到一聲大笑，發(fā)現(xiàn)萊辛厄姆的手腕已經(jīng)逃脫了自己的掌控。萊辛厄姆掙斷了所有束縛，正發(fā)出勝利的嘲笑。接下來，萊辛厄姆把她摔倒在地。

“不！”她怒吼。但萊辛厄姆的力氣更大。

萊辛厄姆一直干到晚上才罷休。然后翻個身，據(jù)索尼婭判斷，連一秒鐘也沒耽擱就睡著了。索尼婭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虛擬性愛并不算真正的“接觸”。她想起這種說法也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就像“無拉鏈速交”。類似夢中的高潮，他們說，并不貨真價實。也許有道理，虛擬技術固然能實現(xiàn)各種感官的豐富體驗，卻無法成就真正的性高潮。不知道萊辛厄姆會不會也有上當?shù)母杏X。

索尼婭躺在他的英雄身邊，思前想后，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他為什么要那樣對待我？旁邊，“萊辛厄姆”摟著一片馬褲上撕下的紫色絲綢。他把臉埋進這塊軟布，嗚咽地說著夢話：“媽媽……”

她向漢密爾頓醫(yī)生投訴“萊辛厄姆”強奸了她。

“那不是正合你意嗎？”

她回到了設有鏡面墻的診所里，平躺在沙發(fā)上。醫(yī)生坐在旁邊，膝頭擱著智能筆記本。沙發(fā)正在采集“索尼婭”的生理反應，仿佛她是通過臍帶與地面控制系統(tǒng)相連的宇航員。吉姆醫(yī)生讀著牛角眼鏡彈出的那些安撫人心的專業(yè)臺詞。她想起“萊辛厄姆”在反客為主的那一刻之前，眼里閃現(xiàn)的那種鬼鬼祟祟的意味。該怎么來解釋其中的區(qū)別呢？“他沒在玩游戲。雖然說幻想世界里是百無禁忌的，但他根本沒參與進來。他一直是局外人，在看我笑話。”

“我警告過你，他喜歡掌握主動?！?/p>

“可他沒必要那么干！我就是希望他掌握主動。我本來就要給他的東西，他干嗎要去偷呢？”

“你要明白，‘索尼婭’，不少男人覺得女性更強大。你們女人總感到自己處于被動地位，希望‘平等’。但那些男人不這么認為。他們極度恐懼女性。為了占住上風，他們不管干出什么事來，都覺得是在做不得已的防御?！?/p>

她深感沮喪，但忍住沒哭。“這些我都知道！我恰恰就是要逃避這些東西。我還以為我們把該死的包袱都丟下了呢。我只想要純?nèi)怏w的……那種單純的體驗?！?/p>

“性愛并不單純，‘索尼婭’。我知道你認為性愛是單純的，或者‘應該’是單純的?？赡愕妹鎸ΜF(xiàn)實了。只要跟別人互動，必然會牽涉到謀取權力、爭奪主動的行為。性愛也不例外。好，我們把這一條當作基本原則。即使在直接刺激腦皮層形成的幻想世界中，你也躲不開這條原則。人際關系思維是扎根在我們頭腦中的，而虛擬情境也是在頭腦中產(chǎn)生的?！贬t(yī)生嘆了口氣，在索尼婭的病歷中添了點兒內(nèi)容，“我希望你能把這件事當作應對現(xiàn)實問題的一個進步。你沒病，‘索尼婭’。你只是不快樂。而且也不嚴重。大部分成年人都不快樂，或多或少——”

“剩下那些只是不承認而已?！?/p>

她的諷刺歪打正著了。“對。你能想到這一點很好，起碼在某些時候有好處。我們要達到的目標——假如有目標的話——就是將你的痛閾，也就是承受痛苦的能力盡量提高到平均水平。希望經(jīng)過治療之后，你的期望值能夠降下來。我想那就是有療效了?！?/p>

“真棒，”索尼婭無助地說，“絕了?！?/p>

醫(yī)生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鞍?，你們這些人??！太怪了。反反復復老一套。要嗎跟你沒法過了，要嗎離了你沒法過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對吧。這事越來越離譜了。你要中肯的建議嗎，‘索尼婭’？回家去。改變態(tài)度，耐下心來跟你自己丈夫好好講和?！?/p>

“我不想改變。”她冷冷地說，同時盯著醫(yī)生無棱無角的側臉和柔若女子的雙手，毫不掩飾自己鄙夷的目光。這個人有什么資格來評判我正常不正常？“我就喜歡我現(xiàn)在的性愛觀?！?/p>

漢密爾頓醫(yī)生回視著“索尼婭”，臉上閃過一縷與其職業(yè)不相稱的惡意。“好吧。我免費給你一點兒建議?！敝悄苌嘲l(fā)啟動，“索尼婭”的胯下忽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她有了一條陰莖：她抬起一只手，托住自己暖呼呼、沉甸甸的睪丸;這種感覺維持了一小會兒。她大為錯愕，強忍著沒叫出聲。醫(yī)生咧嘴一笑?！拔覍ひ捯捄荛L時間，終于明白了。世界上沒有一個高大、黝黑的男人……1”

醫(yī)生將視線移回“索尼婭”的病歷。“你說你被‘強奸’了，”他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可并沒有中止虛擬治療。這是為什么呢？”

“索尼婭”想起那些鬼怪出沒的暗夜，想起自己赤身裸體時感受到的寒氣，想起瘀傷帶來的疼痛，想起那具用完就扔的軀體。她回味著在那里的經(jīng)歷：嘗遍苦頭，在幸運之地的入口被強敵擊退，不論怎樣都活得真真切切。在夢境中，連背叛都那么有深度，有魅力。她可以自由地享受這一切，因為說到底都是無所謂的事。

“你不會理解的?！?/p>

診室外的大廳里人來人往?，F(xiàn)在是午餐時間，電梯很忙。“索尼婭”注意到有個塌肩駝背的小個子，極客模樣，正往診所走去。她懶懶地想了想或許此人就是“萊辛厄姆”。

她會退出治療小組。同“萊辛厄姆”攜手冒險的日子結束了，其他組員又都看不上眼。她需要重新開始。醫(yī)生料到這個客戶留不住了，所以今天才特別坦誠。醫(yī)生心里也肯定有數(shù)，她會立刻在這個準醫(yī)療的邊緣行當里另找一家診所簽約。這些談話治療真是騙人??！醫(yī)生要不是拿準她對虛擬性愛上了癮，是斷不敢跟她玩那種變性把戲的。她不可能去投訴醫(yī)生的不專業(yè)行為。唉，醫(yī)生已經(jīng)摸透了她的脾氣。然而，她并沒有因為醫(yī)生的冒犯而感到難受。

她已經(jīng)弄清了這一行的底細。她可以相信漢密爾頓醫(yī)生的判斷。醫(yī)生有專業(yè)的提詞功能，不會有錯。令她稍感意外的是，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供統(tǒng)計用的數(shù)字，變成了當下流行的諸多社會問題的樣本：沉湎于幻想而逃避現(xiàn)實、人格不健全、無法應對現(xiàn)實中的正常性關系……可這也太荒謬了，她想。我不討厭男人，也不覺得“萊辛厄姆”討厭女人。我們的所作所為跟精神病學并不沾邊。我們只是以消費者的身份選擇了一件商品。虛擬性愛更省事，就這么簡單。我承認，虛擬性愛好比方便食品，糖分太高，味道也一般。但話說回來，一件新產(chǎn)品問世，跟老產(chǎn)品相比既便宜又便利，而且更有趣，那就沒有理由不受人們的青睞。

電梯滿員了。她站在里邊，四周擠滿了死氣沉沉的人體，空氣污濁。每張臉都蒙著無聊與煎熬的表情。她閉上眼睛?？蜅５耐翂臅缫爸性鄣孛俺鰜怼?/p>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紅發(fā)索尼婭（Red?Sonja）：由漫威和炸藥（Dynamite）公司主創(chuàng)的漫畫女英雄，美麗、性感、強悍、劍術高超，但倘與男子親熱便會武功盡失，除非已在公平較量中輸給該男子。萊辛厄姆（Lessingham）：英國作家E.?R.埃迪森（E.?R.?Eddison，1882-1945）所著奇幻小說《齊米雅維亞三部曲》（Zimiamvian?Trilogy）的男主人公，是神在地球與水星上的完美化身。文能吟詩作畫，武能仗劍行俠，富有騎士精神，是女性的理想愛人。

1引自雪萊的詩作《奧西曼德斯》（查良錚譯），該詩諷刺古埃及法老奧西曼德斯即拉美西斯二世曾經(jīng)不可一世，為自己塑像夸耀功績，而今只剩兩條石腿和一張破碎的石臉。

1《齊米雅維亞三部曲》中水星上的故事發(fā)生地，萊辛厄姆在那里有許多奇幻冒險經(jīng)歷。

1真實水星的日間溫度可達400攝氏度以上，相當于普通火焰的溫度;而索尼婭所在的虛構的水星（亦即埃迪森筆下齊米雅維亞所在的星球）則與地球相差無幾。

2原文“zipless?fuck”，美國女作家埃麗卡·容在1973年出版的《怕飛》一書中首創(chuàng)的短語，指與陌生人進行一場快速便捷、無承諾無包袱的性交。相關原文如下：“當你們相遇時，拉鏈就像玫瑰花瓣一樣凋落，內(nèi)衣像蒲公英絨毛一樣，吹一口氣就飄向四方……真正的沒有拉鏈的優(yōu)選速交，需要你永遠不熟悉那個男人。”（石雅芳 譯）

1原文“There?is?no?tall，?dark?man”，源于英國作家兼表演家昆廷·克里斯普（Quentin?Crisp，1908—1999）的一句名言：There?is?no?great?dark?man（沒有一個魁梧黝黑的男人），出自其身為同性戀者的自傳作品《裸體公仆》（The?Naked?Civil?Servant）;此話暗示生活中不存在一個強大、神秘、值得完全依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