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周有光先生相識十五年,未通過一次電話(因他耳聾),信也只有八通。他的信千篇一律,都是用老式四通打字機(jī)打印的,只有一通是手寫。說來有趣,2010年我想編一本自己收藏的《名家翰墨》,陡然發(fā)現(xiàn)沒有老壽星的墨寶,于是我設(shè)計了一個“圈套”,著意給他郵去一張紅方格箋紙,請他下次回信寫在這張紙上,始有這封手寫信。此信內(nèi)容獨特,是他自創(chuàng)的格言式警句,寫法別致,分行書寫,忽高忽低,且把一葉箋紙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末了還署上他的時年“105歲”。
周有光說“匹夫有責(zé)”,那絕不是世俗所云、隨便說說那種,我們可從他晚年的作品《百歲新稿》《拾貝集》《朝聞選集》中讀出來。他對教育,尤對青少年的成長十分關(guān)心,2009年他給溫家寶總理寫信就專說這個問題。
周有光的信內(nèi)容多談書稿,偶及生活。2013年周有光先生茶壽(108歲的的雅稱,因“茶”的草字頭即雙“十”,相加即“二十”,中間的“人”分開即為“八”;底部的“木”即“十”和“八”,中底部連在一起構(gòu)成“八十八”,再加上字頭的“二十”,一共是“一百零八”,故名),我請毛樂耕撰嵌名聯(lián):“有恒有道有靈慧,光國光宗光學(xué)壇?!庇缮垩嘞橄壬鷷鴮懀芟壬盏胶蠛芨吲d,特地讓兒子打電話致謝。
上聯(lián)中之“恒者”,久也、常也。周有光本一學(xué)人,喝“洋墨水”長大,早年學(xué)經(jīng)濟(jì)出身,與黃金、美金鈔打交道,中年奉命改行語言文字,晚歲研究歷史,從故紙堆中尋覓云起云落之秘奧。然先生畢竟一書生,業(yè)數(shù)變而道不改。先生是硯田的耕夫,不時將從業(yè)心得播種在方格壟畝中,以白紙黑字存世任人評點。鮐背之年,仍堅持為《群言》雜志撰卷首語,數(shù)年不輟,時有驚世駭俗警句顯現(xiàn)筆端。期頤年后,還陸續(xù)出版《百歲新稿》《拾貝集》和《靜思集》多部。我手寫我心,一刻不消停。
“道者”,路、途徑、方向也,又曰道義也。周有光之道,崇尚人文,尊人權(quán),主張人道,弘揚人性……總之將人字大寫,把人字寫端正,此或是他一生“有光”之本。105歲時,他還出版了《朝聞道集》,語出《論語》“朝聞道,夕可死矣”。
“靈慧者”,靈敏睿智也。周有光慧眼如炬,洞若觀火。他理智、豁達(dá)又幽默,面對滄桑世事“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以一顆淡定之心,坐看斗轉(zhuǎn)星移。107歲時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別人都做五年計劃,我只做一年計劃。不過我相信,活到108歲,我沒問題的?!惫黄淙?,還大大超過。
2004年,周有光大病了一場,他以為大限已到,孰料又“活”了過來。我看望他時,他對我說:“佛家講,和尚活到99歲時死去,叫圓寂,功德圓滿了;而我的功德還不圓滿,被閻王‘打發(fā)’回來了?!?/p>
周有光的靈慧或曰慧黠,還表現(xiàn)在創(chuàng)新上。他百歲后的雜文立意新穎,觀點獨特,往往穿越時空,有對東西方文明特征及其融合、沖突的解讀,以及語言文字的形成和發(fā)展等,故有人譽(yù)他為“思想者”。
楊憲益先生是京華名士,以詩酒風(fēng)流著稱。他與吳祖光、苗子、范用等都是我尊敬的文學(xué)前輩,而我結(jié)識先生卻很晚。直至我退休寫“文化名人背影”系列時才對他發(fā)生興趣,廣泛搜羅他的資料,為他與夫人戴乃迭各寫了一篇文章。我曾冒昧地給楊憲益寫過一信,沒有回復(fù)。不過,當(dāng)我將二萬言的《楊憲益的百年流水》寫好,托趙蘅轉(zhuǎn)請他審正時,先生認(rèn)真審讀文稿,糾正若干史實舛誤。后托人帶給我一信我打開一看,只有五個字:“昌華兄,謝謝?!睋?jù)趙蘅說,舅舅饒有興味地讀了這篇文章,還說:“這個張昌華怎么找到這么多資料,好多事情我自己都忘了。”
楊憲益自言“散淡的人”,以中譯英享譽(yù)業(yè)界,自謂“卅載辛勤真譯匠,半生漂泊假洋人”。他的一生,曾以詩酒名噪中外。1972年,楊憲益酒后涂了一首《狂言》:“興來縱酒發(fā)狂言,歷經(jīng)風(fēng)霜鍔未殘……”從此,他詩情勃發(fā),專寫打油詩,類似時下坊間流傳的“段子”。他在丁聰為其作漫畫像旁打油曰:“少小欠風(fēng)流,而今糟老頭。學(xué)成半瓶醋,詩打一缸油。”出入楊氏“油坊”的,有吳祖光、苗子、王世襄、范用和邵燕祥等,與他飲酒唱和。
吳祖光曾贈聯(lián):“畢竟百年都是夢,何如一醉便成仙?!睏顟椧鎽虼穑骸耙幌驘熋癯6堂?,從來酒鬼怕成仙?!彼J(rèn)為成仙后在天上飄來飄去,無酒可喝,何樂之有?不如刻下“對酒當(dāng)歌”。又一次,楊憲益與苗子唱和,撰了一聯(lián):“久無金屋藏嬌念,幸有銀翹解毒丸?!眴⒐渌麑懙貌毁嚒S谑呛?,有好事者將他星散于新朋舊雨中的打油詩,搜羅結(jié)集出版,冠名《銀翹集》。
楊憲益是“酒仙下凡”,十歲便染唇開戒。他生于簪纓之家,其祖父楊士燮翰林出身,不愿做官,自號“三壺太守”,即煙壺、酒壺和尿壺。楊憲益由開戒到貪杯,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他請訪客喝酒,客人說不會喝,他覺得掃興:“那一個人喝多沒意思。”晚年,他已患病在身,仍要喝酒。某年過生日,大家吃蛋糕,他要喝酒。倒酒時,妹妹楊苡一個勁兒勸阻:“好啦,好啦!”而他非斟滿杯不可。2002年歲末,范用請客,帶一瓶五糧液和一瓶威士忌。同桌都不勝酒力,兩瓶酒幾乎讓他一人承包了。
楊憲益品酒的名句是:“民以食為天,我唯酒無量。”因此,他的打油詩中關(guān)于酒的佳句疊出:“何當(dāng)過敝廬,喝它三兩斗!”“歲暮無聊常醉酒,風(fēng)寒不耐久蹲坑。”“歪風(fēng)邪氣幾時休,飲酒焉能解百憂?”他的代表作數(shù)《祝酒辭》:“常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輕生不丈夫。值此良宵須盡醉,世間難得是糊涂。”相映成趣、耐人尋味的是《謝酒辭》:“休道舍命陪君子,莫言輕生亦丈夫。值此良宵雖盡興,從來大事不糊涂。”詩因酒發(fā),酒助詩興,一如錦上添花。苗子戲稱他是“現(xiàn)代劉伶”,說他的詩是在酒缸里“泡”出來的,字字句句有酒味。于是世人便奉楊憲益為“詩酒風(fēng)流”的名士——詩酒風(fēng)流者千萬,傳世名士者幾何?乏魏晉風(fēng)骨者,可乎?
對王世襄的贈句:“從來圣賢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楊憲益幽默地作注:“難比圣賢,冒充名士;不甘寂寞,自作風(fēng)流。”
如果楊苡先生要組織一個“我的小友”評選的話,相信我一定不會落選。一是她寫給我的小紙條等每每稱呼“小友”,二是近十多年來我與她過從極密,我在《百家湖》的時候,隔三差五向她邀稿。我喜歡聽她講故事,講她母親,講她哥哥楊憲益,講她中學(xué)英文老師李致,講當(dāng)年在西南聯(lián)大的青蔥歲月,她與蕭珊(巴金夫人)、“小樹葉”(蕭乾前夫人)三個人同一宿舍,那正是她們的花季,一到周末,三個人各自伏案,給“那個人”寫信……
但晚年的楊苡先生不喜歡寫信。我認(rèn)識她三十多年,她賜我的信僅有兩通,一短一長,她很幽默,說:“我是可以寫長信的,當(dāng)然全是廢話?!?/p>
楊苡先生善“侃”,口袋中常備一塊小手絹,不時取出來在手里把玩,不抹眼淚,不揩面頰,在手里纏來纏去,頗有花季歲月的遺韻。她偶見我也用手帕,某次我去訪她,她送我一疊男士手帕,并說:“我們都是手帕黨?!?/p>
2018年,她壽登期頤,我用紅紙寫了許多字送她,有“萱堂春暉”“上善若水”等,還有一副對聯(lián):“人生不滿公今滿,世上難逢我獨逢?!彼尠⒁绦£悓⑵湟灰毁N在墻上。一天,我?guī)讉€朋友去訪她,她指著墻上的字幅饒有興趣地對客人說:“滿眼都是張昌華?!备腥さ氖?,有一次我與內(nèi)子一道訪她,她送到門口忽然說:“我將來死了,肯定會有兩個人寫悼文?!贝嗽捳f得我們一愣,無言應(yīng)答。她笑著指指我說:“你肯定會寫?!?/p>
楊苡的先生趙瑞蕻教授去世后,她遵其遺囑,把家中大部分藏書捐給趙先生故鄉(xiāng)溫州的大學(xué)圖書館,2018年,這批書不知何因流入“孔網(wǎng)”,我高價買了一本趙瑞蕻的簽字本《艾青詩選》,趙先生原有的題字是:“全國第四屆文代會期間在國務(wù)院第一招待所書亭購得此冊,大快,以為紀(jì)念也。阿虹記,一九七九年十月底于北京。”二十多年后,該書被鈐上“溫州大學(xué)圖書館受贈書”的藍(lán)印。我持此書給楊先生看,她淡然一笑,說:“溫州人會做生意”。我請她題幾個字作紀(jì)念,她揮筆寫道:“此書轉(zhuǎn)了一大圈,又被昌華兄購得,感激萬分。楊苡2018年圣誕節(jié)。”
許淵沖先生是翻譯大家,有“漢詩西譯第一人”之譽(yù),曾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北極光”獎,他是首次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我與先生相識,亦屬偶然,2008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了一套叢書,拙著《書窗讀月》與許先生的《憶逝水年華》同在一輯,經(jīng)責(zé)編吳超兄介紹而相識。當(dāng)時我主動結(jié)識先生是有“企圖”的,其時我正在致力于“文化名人背影”系列寫作,想把許先生納入寫作計劃。某友人見之告訴我,許先生不好寫。我詢問緣由,他說許先生是“譯界狂人”,“豪氣加霸氣”,對立面不少,弄不好你兩頭得罪人。我遂作罷。
許先生實在是位人生閱練豐富,在事業(yè)上卓有建樹者,智慧又風(fēng)趣。曾有記者采訪許先生,詢其對有人說他“豪氣加霸氣”的看法。許先生大氣地說:“‘豪氣加霸氣’我覺得可以接受,‘霸氣’不等于‘霸道’。不過我自己認(rèn)為我不是‘霸氣’,我是‘王氣’,‘王道’與‘霸道’不一樣,‘王道’是講道理的,‘霸道’是不講道理的。有人說我‘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可是我這個瓜甜呢!”
我與許先生聯(lián)系,前后十二年,共得六函,信中可讀出他的閱歷之豐,讀出他的豪氣與爽氣,并不乏溫情與客氣。第一封信說他:“回顧寫作,看人主觀片面,不免貽笑大方。”在我這個晚輩的編輯面前,說這種自謙之言,讓人意外。第二封可以看出他在古詩詞翻譯的理念及實踐上,與譯界同行迥然不同。以傅雷為代表的同行譯文重神似,不重形似,而許先生認(rèn)為要“三美”(意美、音美、形美)。如譯《毛澤東詩詞》,是譯為分行散文好,還是譯為韻文好,各執(zhí)一詞,這只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寫許先生不能不寫其夫人昭君,昭君原名趙軍,氣質(zhì)高雅。1948年,15歲的趙軍在西柏坡從事譯電工作。第一次見毛澤東時,問她姓名,回答“趙軍”,毛澤東說:“昭君是要出塞的嘛!”此后她易名“昭君”——果不其然,她在塞外生活了十多年。
許先生是性情中人,期頤之年上央視做“朗誦者”節(jié)目,說到動情處,不禁潸然。記得2012年的那封信中,還夾寄一篇他剛寫就的短文讓我分享:“回憶是望遠(yuǎn)鏡,又是放大鏡,回憶往事可以寫回憶錄,回憶錄似乎不如日記那么真實。其實日記的真實性不一定比回憶錄高,因為寫日記的人不能預(yù)見到人物和事態(tài)的發(fā)展,寫回憶錄卻可以根據(jù)發(fā)展的情況來回顧過去,對過去的認(rèn)識可能更深刻,更正確,甚至成了事后的先見之明?!庇终f:“其實不只是文化有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問題,就連感情也一樣。例如在大學(xué)時,我對十九歲的南茜落花有意,但是她卻流水無情,當(dāng)時感到遺憾,但又無可奈何,只有暗自傷神。后來南茜在美國和李院士結(jié)了婚,李院士寄了一本回憶錄給我。書中談到他們月下散步的良宵美景,只是惋惜青春時代已過。這使我想起了和南茜在陽宗海攜手下山坡的往事,往事似乎變得更美麗了……”
我結(jié)識范用時,他已退休。我倆是同行又是同鄉(xiāng),所結(jié)識的朋友多有重合,加之他或覺得我這個人比較質(zhì)樸,所以共同語言較多。作為編輯同道,我曾請他寫一句話送我,他寫道:“甘當(dāng)泥土,留在先行者的腳印里?!笔嗄觊g的相處,有幾件瑣事著實難忘,謹(jǐn)記于此,與大家分享。
新千年前后我每每進(jìn)京,公務(wù)外第一等大事便去拜訪先生,僅我?guī)鐑?nèi)外年輕編輯同人拜訪不下于六次。記得第一次造訪時,見他家四壁皆書,如入寶地??蛷d酒柜里擺滿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酒瓶,大者如炮彈,小者如手雷。墻上掛著黃永玉為其作的肖像漫畫,畫面是一持書卷挾酒甕的名士,題字是:“除卻讀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后來我寫了篇《三多先生》(書多、酒多、友多),介紹他的人生情趣,范用讀后粲然一笑,諒是默認(rèn)了。
最后一次拜訪范用是2009年秋,時先生已纏綿病榻久矣,他見我遠(yuǎn)道而來,硬撐著病體從臥室而出,襯衫的一只袖子怎么也穿不進(jìn)去,還是家人幫忙才穿上。想當(dāng)年坐擁書城、談笑風(fēng)生的范用,真的是人書俱老了。
1997年范用來南京,要我陪他看望陳白塵的夫人金玲。車本可一直開到門口,出于尊師,他堅持沒讓車直接開進(jìn)山坡上金玲家門口,在巷口即下車,拄著拐,一瘸一瘸走了七八分鐘才到陳宅。一見出迎的金玲,74歲的他親切地喊了聲“師娘”(金玲大范用六歲)。進(jìn)到臥室,范用恭恭敬敬向白塵先生的遺像三鞠躬,再回客廳時,他已淚流滿面。噓寒問暖之后,他問金玲有什么要他幫忙的,金玲提及《陳白塵文集》的出版事宜。其實,此前范用在電話和信中多次向我說過,要我多關(guān)照《陳白塵文集》出版一事。
范用與我交談最多的是書人、書事,偶爾也談點“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私房話。當(dāng)年出版巴金的《隨想錄》,他一字未刪,巴金很感動,對他說:是你們用輝煌的燈,把我這部小著引進(jìn)“文明”書市。1999年,某報七十大慶開座談會,范用應(yīng)邀出席,但會上主持人對兩位該報的創(chuàng)始人陳銘德、鄧季惺一字不提,他對此事深感困惑,遂撰文提出“委婉的批評”,并把那篇文章寄我分享……
從這些可以看出,范用的為人之磊落。他對出版界風(fēng)氣深表憂慮,他多次對我意味深長說:“昌華,沒品味、沒價值的書,千萬別出,即使我們沒錢買酒喝也別出?!鳖H感欣慰的是先生這一教誨,在我日后的出版實踐中總算“有所堅持”。范用不僅對我的工作關(guān)心,對我的興趣愛好也關(guān)愛,先后惠贈他收藏的茅盾、豐子愷、啟功的題簽多枚,還把宋慶齡為“三聯(lián)書店成立三十周年紀(jì)念集”的題詞也賜給了我。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范用友多,與他同輩的老友幾乎已故去;范用書多,他收藏的三萬冊圖書及幾十幅名家字畫,家屬遵其遺囑,悉數(shù)捐給上海版本圖書館;范用的酒多,他走時尚存幾瓶朋友送他的未舍得喝的“人頭馬”,臨終時,他囑女兒把剩下的酒再轉(zhuǎn)送給他的生前好友,我有幸獲贈一瓶。
我與浩然的相識純屬偶然——皆緣于1977年得了一幅署名“浩然”的假字,而這幅假字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由教書匠變成編輯、碼字匠(作家)。
1979年,全國第一屆科普美展在北京開幕,我獲得一次公費進(jìn)京看展覽的機(jī)會,趁機(jī)拜訪了浩然。盡管我們的身份、資歷、年齡差異很大,又是初次見面,談話卻十分投機(jī)。話題也很廣泛,從他的《喜鵲登枝》到《艷陽天》,從西沙之行到對《廣東文藝》和《西沙兒女》的評論……他知道我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又是教語文的,便鼓勵我練習(xí)寫作,寫自己熟悉的學(xué)校生活,寫兒童。他說,如果我寫稿子的話,他可以幫助我提意見,還可以幫我推薦。
浩然的熱情像把火,把我對文學(xué)的愛點燃了,那時社會上教師待遇很低,生活清苦。最突出的是教師找對象困難,我寫了篇《情書》,他看后覺得不錯,復(fù)信云:“讀了你的《情書》,我是十分高興的;這幾天只要有文學(xué)界的朋友來,都要忍不住地議論它幾句。從這篇作品里,我看到你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能力,得到一個‘你一定能夠成功’的強(qiáng)烈感想……”
那篇習(xí)作太稚嫩了,盡管有浩然的推薦,也沒有發(fā)表。浩然曾多次說要把陸文夫介紹給我,我知自己的寫作水平低下,不敢接話;但我并沒有泄氣,后來我寫了一篇《多聽話的孩子》,浩然讀后對取材和表現(xiàn)手法作了肯定,但嚴(yán)肅地指出它的不足:“調(diào)門低沉”“結(jié)構(gòu)松散、拖沓”。他直言“不代轉(zhuǎn)遞”,“建議放放,冷靜一段日子再修改——修改時,請盡力地從里邊挖出積極的光和熱來”。
從那以后,我把教學(xué)之余的所有時間幾乎都用在練習(xí)寫作上。我記住他的教誨,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后來我以年輕時在山東當(dāng)兵生活為背景,寫了篇《雞聲茅店月》(與賀景文合),在《廣州文藝》發(fā)表后被《小說月報》選載,也有些作品在省內(nèi)外文學(xué)刊物獲獎。這時,浩然又來信叮囑我“戒驕戒躁”,“要努力提高作品的質(zhì)量”,還說了一番要我正確對待“選載”和“評獎”的話。1984年,由浩然薦介,我調(diào)到出版社當(dāng)編輯。
十分遺憾,十多年后,在出版社的我竟沒有為浩然出過一本書。不是我不想,而是他不讓。1985年,當(dāng)我第一次以編輯身份向他組稿,他謝絕了:“你剛到出版社工作,還沒立住腳跟,我不能讓你背包袱?!蔽艺f他不支持我,他笑著說:“這也是一種支持?!焙髱啄?,文學(xué)類圖書日益走向低谷,我再次向他組稿時,他更不肯了。
1996年春節(jié)我寫信向他賀年時,提出不情之請,我說我們是因為一幅假字相交,我仍想得到他一幅手跡作紀(jì)念,他給我寫了“清心樂道,自然人生”八個字。孰料,這是他致我的最后一封信。
世界上的事情成功與否,不一定取決于自己的堅持與努力,有時不得不靠智慧和運氣。我在作家圈中游走了三十多年,有兩位名流的稿子始終無緣獲得,一是錢鍾書,一是吳冠中。組不到錢鍾書的稿子“理所當(dāng)然”,一是他不喜歡濫出書,“向不入流”或不流俗;二是他的作品幾乎被京華幾家大社包攬了,地方小社根本無法插足。吳冠中先生主要作畫,文字少。我沒有攻下這個“堡壘”,諒是在選題策劃上不精準(zhǔn),不對先生的胃口。如果從藝術(shù)散文角度想出一個好點子,先生或能接受。廣東人民出版社有高招,后來出了《吳冠中藝術(shù)散文》和《吳冠中畫韻美文》,兩者效益均佳。
1995年,社里出《名人自傳》叢書,盛極一時,我邀吳冠中入盟,先生在復(fù)信中說:“時下傳記滿天飛,我一向無意生前寫傳記,人們想讀李清照、八大山人、梵高等有突出才華、性格、遭遇及貢獻(xiàn)的傳記。自立傳記,或貽笑后人,或增添廢紙而已。”后一封信中先生又以“我雖愛好文學(xué),畢竟是個手藝人,識字無多,讀書太少”而婉謝。后來我見人文社出他的《畫外文思》,以文配畫,點子頗新,我也想走這條路,又被先生打了回票。拾人牙慧之舉,總成不了氣候,編輯策劃能力,往往取決于他自己的思想高度與智慧,有扛槍打鳥的勤奮,技術(shù)不佳,百發(fā)也難中。
2007年,我終于做了一回吳冠中稿子的編輯,想不到鬧了一個大笑話。社里擬出一冊《魯迅的藝術(shù)世界》,由我參與策劃。在研究作序人選時,我首推吳冠中,因他最崇拜魯迅,視魯迅為精神之父,曾言:“一百個齊白石也抵不上一個魯迅?!庇终f“我不該學(xué)丹青,我該學(xué)文學(xué),成為魯迅那樣的文學(xué)家,從這個角度來說,是丹青誤我。”當(dāng)時先生已85歲,如果由出版社或我出面請他作序,顯然分量不夠,于是我請周海嬰出面邀請。他們本就熟識,又同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常見面,成功把握大。
海嬰同意,但他謙言不知此信如何落筆,在一次出版該書的討論中,海嬰與兒子周令飛一起提議邀稿信由我起草,讓他們父子過目、審訂,再由海嬰簽名鈐印發(fā)出。不久,海嬰接到吳冠中復(fù)函,以信的形式,談他對魯迅的藝術(shù)世界的點滴看法和魯迅對美術(shù)的貢獻(xiàn)。我就以此信作序,刊于書前。組稿這件事七傳八傳,不知怎么傳到吳冠中耳中,三人成虎,變成我“冒充”海嬰給他寫信組稿子,偏偏出版社寄的樣書,他又沒有收到。
吳冠中一生最恨作假,對此事自然大為不悅,說:“張昌華怎么這么干?”無隔風(fēng)之墻,這話又傳回到我的耳朵,我十分惶恐,忙給先生打電話、寫信,說明此事原委。是年春節(jié)除夕,忽然接到吳冠中先生的拜年電話,我十分惶恐。先生說他年紀(jì)大了,一般不寫信,只打電話,又說“那件事”(指“冒名”事)過去就過去了,是場“美麗的誤會”,叫我不必記懷。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