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龍泉市第一中學 楊晨藝
爺爺走后,家人許久沒有回老宅了。近期老家的房子要拆遷改造,我和家里人回了一趟老宅,整理爺爺留下的東西,好和老家告別。
大鐵門上,還貼著斑駁殘破的春聯(lián);院子里,蘭花的芳香、鐵樹的郁綠還保有著爺爺?shù)臍庀?;二樓書桌的抽屜里,褶皺泛黃的厚本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翻開,竟是爺爺?shù)娜沼洷尽?/p>
1952年9月11日 夜
家里開的楊祥和酒行,生意愈見冷清,老二的學費還欠著,可憐年幼的老四又身染重病,三妹無法讀書。剛?cè)肼毥虝?,雖然工資僅25 元一個月,但正值急用錢之際,我身為大哥,不論如何,都得撐起整個家。
我沉浸在日記本的時光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三姑婆已站在我的身后,她伸手拿走我手里的日記本,翻了一頁又一頁,用那帶著地方口音又略帶顫抖的聲音讀著日記:
1955年11月16日 夜
學校獎了我兩個雞蛋,弟弟妹妹開心了一整天,我也跟著開心。
抽屜里存錢的老鐵盒又“吃得更飽”了,三妹成績尚好,不枉我一番苦心讓她上學……能讓三妹上學,便是霽日仍在。
“原來,原來那時大哥是在騙我們,為了讓我用心讀書,讓四弟能安心治病。可……可四弟還是被老天爺帶走了!”三姑婆說著,輕聲抽泣起來。
我起身,握住她顫抖的手,輕拍著她微微佝僂著的脊背:“姑婆,別太激動,事兒已過去那么久了,這才是你們的大哥嘛!”
“老楊家兄弟姊妹這么多,生活負擔重。那時候,女孩子家家的,哪有什么書可讀。是你爺一邊瞞著家里人,一邊騙我說錢夠用,一直供我讀書到中專。他,他是我半個恩師?!比闷诺臏I光里倒映著墻上爺爺?shù)暮诎渍铡?/p>
爺爺一生從事教育工作42年,桃李滿天下。也正是因為他是一名教師,他更懂得教育對人的重要性。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堅持讓三姑婆讀書,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凝望著大院里大家忙碌的身影,我突然想起,早上剛到村口的時候,遠遠地就聽到有人熱情地招呼:“楊老師的大孫女來啦!”
在我們村里,但凡說起爺爺,聽到最多的是鄉(xiāng)親們對他的感恩和敬意。能被鄉(xiāng)親們這樣久久地放在心底,不只是因為爺爺是他們的恩師,更是因為爺爺是一個時代的親歷者。
三姑婆的情緒逐漸平復了下來,她挽起我往書房外走去:“走!咱去找你小姑,給她看看你發(fā)現(xiàn)的‘好東西’!”
走進三樓爺爺?shù)呐P室,我攙扶著三姑婆,向埋頭清理房間的小姑走去。跟隨著照進室內(nèi)的陽光,我的目光被小姑手里那個破舊泛黃的手風琴吸引。
“我爺居然還會拉手風琴!”我按捺不住激動,“小姑,你猜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聽到了我的叫喊聲,小姑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把抹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笑著說:“那可不,你爺可是咱村里有名的唯一會拉手風琴的老師!沒有這把手風琴,你爺又怎么討得你奶的歡心呢?那就更不可能有你我啦!”她的兩只手在圍裙上揩了揩水,便一手接過三姑婆遞給她的日記本,然后小心翼翼地、一頁一頁地翻著日記:
2001年1月21日 夜
后天便是除夕夜,亦是醫(yī)生口中的末日,殊不知真否?一人在杭州,家人不在身邊,西湖雖美,月亮雖圓,月光卻淡。
小姑停下了翻動的手,望向窗外,聲音突然哽咽:“媽1995年腦溢血病逝……2000年,爸就確診淋巴癌了。那時候,醫(yī)生說就剩三個月時間,但不知道是老天爺在開玩笑還是怎的,爸倒是又堅持了九年?!彼辉倏粗?,移開了視線,大概是憶起了那份不舍和留戀。
過了一會兒,她的目光緩慢地從窗外移到那把充滿回憶的手風琴上,又緩慢地移到手里的那本日記上,繼續(xù)往后翻:
2001年6月16日 夜
好在是周六,小女兒還能去車站送我。我的病全靠大杭州的“療養(yǎng)”才有些許好轉(zhuǎn),但這兩星期的化療費又更貴了。
明天便是父親節(jié),我本該是頂天立地的大樹,卻病倒了,變成了壓著家人的大山。孩子們工作都忙,自個兒來這,一個人照顧自己,也算是一點回報吧。
“一個人?他生這么大的病,在外頭還能照顧自己,咋這么厲害!”我不由得發(fā)出感慨,“不愧是咱楊家的大哥!”
“不對啊,爸不是說聯(lián)系了保姆嗎?!難道爸就真……真只為省這幾塊錢?!”小姑的聲音顫巍巍,她使勁地往前翻,想看看日記里有沒有提及請保姆的事情。
“你爸啥苦沒吃過,以前這么苦的日子都挺過來了,在大杭州照顧自個兒,對他來說算小事吧?!比闷诺脑捄孟窀C明了爺爺“欺騙”姑姑們的事實。話音剛落,小姑的手微微顫抖,她的眼神定住了,翻動的聲音也消失了,身邊只剩下三人的呼吸聲。時間被定格在2000年。
2000年4月7日 午后
今早,確診了淋巴癌。大院里的鐵樹正是郁綠,不知何時才會開花?蘭花已開,幽香撫平了我紛亂的思緒。
《穆斯林的葬禮》言:“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喪失了意志和信念?!庇幸庵竞托拍钪沃?,一個人與病魔抗爭,又何妨!
只要我內(nèi)心不倒,軀體便不倒,我必定會打破這“最后三個月”的魔咒。
“大哥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人,他所謂的‘保姆’就是他的意志力。”三姑婆喃喃自語道。
深呼吸抑或是嘆氣,我們?nèi)齻€人的目光同時移向了樓下大院。鐵樹碧綠,蘭花幽香,我的思緒不禁飄遠:以前每次接他回家時,他雖然身體消瘦了,但是看起來依舊很精神?;氐郊依?,他總愛跟鐵樹說一句:“嘿,兄弟!我又回來了?!边@樣有力的招呼,絲毫感受不到痛苦之意,還夾雜著一種英雄歸來的自豪。
我的“鐵樹英雄”奮斗了九年,在那個盛夏,還是被病魔帶走了生命,但他的幽默卻從未被帶走,他心中的堅毅也從未被磨滅。
陽光照耀下,鐵樹茂密的枝葉間噴涌出綠泉,那股勃勃生機撞進了我的眼底。我突然間就明白了爺爺為什么偏愛鐵樹:鐵樹堅貞不屈、堅定不移。
一人支撐起家里的一片天,苦累貧窮打不倒他;一人與病魔做斗爭,即使知道死亡就站在斗爭的盡頭,也要扼住命運的咽喉,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也絕不放棄?!皥詮姷男判?,能使平凡的人做出驚人的事業(yè)?!睜敔?shù)纳?,在平凡中呈現(xiàn)絢爛,在堅守中體現(xiàn)傳奇。
恍惚間發(fā)現(xiàn),窗外那盆鐵樹,早已抽出了新芽。